我的一位老師,有個近乎定論的推斷:看一個時代的走向,就看這個時代最聰明的人力之所向。佛教自漢明帝白馬馱經(jīng)以來,在九州大地廣為傳播。達摩東渡之后,禪宗傳入東土,隱秘修持,綿綿不絕,至六祖慧能始公開傳法,與華夏本土文化互相競爭、互相吸收,一花開五葉,蔚為大觀,引領(lǐng)唐宋思想風(fēng)潮數(shù)百年,并最終成為了中華文明重要的組成部分。那個時代的禪門,幾乎吸引了整個時代心智高邁者的關(guān)注與獻身,“粉骨碎身未足酬,一句了然超百億”“成佛作祖乃大丈夫行徑,非帝王將相之所能為”是他們的愿力和自信。
今天要說的,是禪宗一位非常有意思的禪師——船子德誠禪師。船子德誠的事跡見《五燈會元》卷五、《祖堂集》卷五、《指月錄》卷十二、《景德傳燈錄》卷十四、《聯(lián)等會要》卷十九等,其中以《五燈會元》和《祖堂集》的記述較為詳細。這里以《五燈會元》的文本展開講述,《祖堂集》為輔。
秀州華亭船子德誠禪師,節(jié)操高邈,度量不群。
船子德誠是藥山惟嚴(yán)(751-828)的法嗣,禪宗稱謂一般是以住持的廟宇、山川加上法號,他居無定所以船為家,因此人稱“船子”,就是船夫,德誠是法號。法號是尊師對弟子的判斷或者期望,如丹霞天然。無論什么文化,都是把誠作為第一等的德行,所謂誠者,用《大學(xué)》所言就是“毋自欺也”,也就是巖頭全奯所謂“巖頭終不自謾”?!蹲嫣眉氛f他“未詳姓,莫測始終”,成神龍見首不見尾之相。秀州華亭是他長期活動的區(qū)域,在今上海松江、嘉定一帶。他節(jié)操高遠,非一般人所能理解,氣度眼光更是異于周圍的人。禪宗貴“頂門一只眼”,“只貴子眼正,不貴子行履”,bAkPTufjMaAxIMtuAGPbzjHnkRdAL6vHGtJo0zGA34I=判斷力是第一位的。
自印心于藥山,與道吾、云巖為同道交。
印心即是體悟佛法大義并得到老師的認(rèn)可,這個認(rèn)可并不是發(fā)一張文憑或者學(xué)位證明,而是老師認(rèn)可你的體悟,承認(rèn)你懂了,已經(jīng)得了我的法,是我的弟子了。禪宗從初祖達摩到六祖慧能,得法之后均傳袈裟以為憑證,六祖之后傳法不傳衣,“以心印心”,以見禪宗之大自信。道吾是道吾宗智,云巖是云巖曇晟,都是藥山門下得道高足。三人志同道合,交往比較密切。
洎離藥山,乃謂二同志曰:“公等應(yīng)各據(jù)一方,建立藥山宗旨。予率性疏野,唯好山水,樂情自遣,無所能也。他后知我所止之處,若遇靈利座主,指一人來,或堪雕琢,將授生平所得,以報先師之恩?!?/p>
等到藥山圓寂之后,師兄弟各奔東西。分別之前,船子德誠給師弟交代了一個任務(wù):遇到聰明伶俐的僧人,給自己指派一個過來,如果是可造之器,那就將自己平生所學(xué)教授給他。需要注意的是,這里船子德誠用了“靈利”和“雕琢”兩個詞?!办`利”是敏捷犀利,禪門弟子無時無刻不在研習(xí)切磋,哪怕是尋常話語都可能含著使人徹悟的機鋒禪理,所以禪宗重視敏捷犀利的判斷力?!暗褡痢笔钦f頭腦是柔軟的,具有可塑性。很多人年紀(jì)不大,頭腦就封閉了,拒絕接受其他信息,這樣的人是很難再上一層樓了??鬃又v“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這個“不知所以裁之”就是說頭腦是開放的,可以剪裁塑造。他希望將老師教給自己的東西傳授給合適的人,便藥山宗旨得以薪火相傳,以此來報答老師的恩情。
《祖堂集》的記載更詳細一些,也更具有戲劇性。
藥山去世后,三人同議,持少多種糧、家具,擬隱于澧源深邃絕人煙處,避世養(yǎng)道過生。三人議畢,即俟晨去。三人之中,花亭處長,道吾居末。至中夜,道吾具三衣,白二師兄曰:“向來所議,于我三人,甚適本志,然莫埋沒石頭宗枝也無?”花亭曰:“因什摩得埋沒?”道吾云:“兩個師兄與某甲三人,隱于深邃絕人煙處,避世養(yǎng)道過生,豈不是埋沒?”師云:“師弟元來有這個身心。若然者,不用入山,各自分去。然雖如此,有事囑于師弟。專甲從分襟之后,去蘇州花亭縣,討小船子水面上游戲。于中若有靈利者,教他來專甲處?!钡牢嵩疲骸耙缼熜肿鹬??!睆拇巳烁髯苑秩?。(《祖堂集》卷五)
三人中船子為長,云巖居中,道吾為少。藥山去世后,三人商議,準(zhǔn)備到附近荒無人煙的深山里隱居,“避世養(yǎng)道”度此一生。他們商量好后,準(zhǔn)備等到清晨就出發(fā)。到了半夜,道吾改變了主意,他穿好正式的僧衣來找兩位師兄:“向來所議,于我三人,甚適本志,然莫埋沒石頭宗枝也無?”意見是,剛才說的當(dāng)然符合我們?nèi)说闹鞠颍M不是埋沒斷絕了石頭一派?藥山的老師是石頭希遷,石頭希遷的老師是青原行思,青原行思的老師是六祖慧能。花亭曰:“因什么得埋沒?”可見德誠對道吾的說法是質(zhì)疑的,三人到無人跡處隱居終此一生,固然會使藥山一枝難以傳承下去,但石頭一系的宗旨大義是否就會因此隨之隱滅深山呢?道吾顯然是有些托大自負(fù)了。這里還牽涉到一個如何對得起自己的老師、如何對得起自己所受之學(xué)的問題。對于一個修行者來說,他的所有問題都是反求諸身的,如何對得起自己的老師、如何對得起自己所受之學(xué),其實就是如何對得起自己的問題的子命題:按照老師指出的方向,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完善自我提升自我才是對老師最大的報答;反過來,對自己的晚輩后學(xué)最大的幫助教誨也不是讓他揚名立萬,而是讓他做一個最好的自己,這是他留給世界的最好的禮物,他是他自己最好的作品。至于禪門師承是否延續(xù)那是其次的事情了,如果自己不夠優(yōu)秀,宗派存亡又有何意義?哲學(xué)家維特根斯坦有一句名言值得時時吟誦:“改善你自己吧,這是你為改善世界唯一能做的事情?!钡牢嵋欢ㄒs續(xù)石頭一脈,已經(jīng)是落入“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的執(zhí)拗中,早已是辜負(fù)了先師?!侗處r錄》卷三“大隋法真”章次:“僧問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壞,未審這個壞不壞?’隋云:‘壞?!疲骸ッ磩t隨他去也?’隋云:‘隨他去?!碑?dāng)劫火熾烈,宇宙都要毀滅的時候,僧眾修的那個“道”壞還是不壞?僧人的本意是不壞,“金蓮不隨風(fēng)火轉(zhuǎn)”,但作意要不壞要“永垂不朽”就有一個緊張在,就是“有待”,就有破綻,就會破敗。大隋回答壞,壞與不壞都是大千世界的“本質(zhì)”,就像無常亦是常,不必執(zhí)著。這個回答出乎僧人的意料,也是他前所未聞的,所以他有點不甘地問,那就這樣隨他去了嗎?隨他去,消除執(zhí)念,大千俱壞與我的修行無礙,即使知道大千俱壞,我也不會停止完善自我。
但道吾的言語猶有可取處。道吾年輕氣盛,夜靜獨處,心里的真實想法浮現(xiàn)出來,他有個不安,并非不安于避世養(yǎng)道過一生,而是不安于祖師的宗旨得不到傳承而埋沒。他想要光大石頭一系,使先師獲得精神上的“不朽”,這個發(fā)心是純潔高尚的。德誠理解道吾的藏身深山,也理解他的賡續(xù)宗旨,現(xiàn)在他的心意變化了,德誠也隨順應(yīng)之,馬上改變原來的計劃,消解道吾的不安,不使其成為他修行路上的暗影;而是贊許他的進取,師兄弟分道揚鑣,各盡其心?!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避世養(yǎng)道”是解脫,紹續(xù)宗門是慈悲,其中并無差別。無差別心,沒有人相、我相的糾葛,所以他并沒有因為這個改變而有不悅,而要“討小船子水面上游戲”。這個“游戲”相類于莊子的“逍遙游”,因無所待而出入無疾。
遂分?jǐn)y。至秀州華亭,泛一小舟,隨緣度日,以接四方往來之者。時人莫知其高蹈,因號船子和尚。
師兄弟三人分手之后,德誠來到秀州華亭,做了一個擺渡人。華亭也就是現(xiàn)在上海松江嘉定一帶,當(dāng)時這里是海邊偏僻一隅,日后的大城市還淹沒在海底。所謂“泛”者,就是漂浮,駕一葉扁舟隨波逐流,漂到哪里算哪里,也就是“隨緣”。但隨緣度日不是無所事事虛度光陰,他在平凡的世俗生活中服務(wù)眾生,增進自己的修行,也就是道吾所說的“避世養(yǎng)道”?!段鍩魰纷⒅匚淖止Ψ颍昧恕敖印弊?,是“接引”的意思,是引導(dǎo)幫助別人,也就是度人。他駕船擺渡四方往來之人,也就是大乘佛教“普度眾生”之象。他既是在渡人,也是在度人。他的生活即是他的修行?!段鍩魰分羞€有一則類似的例子:
師住鄂州巖頭,值沙汰,于湖邊作渡子,兩岸各掛一板,有人過渡,打板一下。師曰:“阿誰?”或曰:“要過那邊去!”師乃舞棹迎之。(《五燈會元》卷七巖頭全奯章次)
那邊就是彼岸,所以歡欣鼓舞以度眾生。內(nèi)在證悟之人,生活高度藝術(shù)化。(具體可參看張文江《五燈會元講記:巖頭全奯》)周圍的人自然不能理解他的行為,因為他以船為家,就稱他為“船子和尚”——和尚在古代是很高的尊稱。
一日,泊船岸邊閑坐,有官人問:“如何是和尚日用事?”師豎橈子曰:“會么?”官人曰:“不會?!睅熢唬骸拌芮宀?,金鱗罕遇?!?/p>
“如何是和尚日用事?”您日常都做些什么呢?船子將船槳豎起了,問他會不會。禪宗舉手投足間都是考驗,看你的反應(yīng)。這位官人回答不會,沒有反應(yīng)。所以船子回答“棹撥清波,金鱗罕遇”。據(jù)說金鱗鯉魚可以隨風(fēng)化龍飛上云霄,金鱗罕遇實為俊才難得。
師有偈曰:“三十年來坐釣臺,鉤頭往往得黃能。金鱗不遇空勞力,收取絲綸歸去來。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三十年來海上游,水清魚現(xiàn)不吞鉤。釣竿斫盡重栽竹,不計功程得便休。有一魚兮偉莫裁,混融包納信奇哉。能變化,吐風(fēng)雷,下線何曾釣得來。別人祇看采芙蓉,香氣長粘繞指風(fēng)。兩岸映,一船紅,何曾解染得虛空,問我生涯祇是船,子孫各自賭機緣。不由地,不由天,除卻蓑衣無可傳?!?/p>
這個偈子可以看作對上一句的解釋,也透露了船子德誠擺渡的目的。黃能是三足鱉,而金鱗難遇,“滿船空載月明歸”?!霸姙槎U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禪門大德的詩詞堪稱上乘之作。千尺絲綸只為釣得大魚,這里可能化用了《莊子》“任公子”的象:“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嵇,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釣此大魚,也看機緣,無法強求?!俺齾s蓑衣無可傳”,傳法不傳衣。禪宗最重法系傳遞,也就是“傳燈”,“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金庸小說中“一燈大師”的法號即來源于此)。對于大德們來說,把這絲光明傳下去是他們生命中重要但并不唯一的使命。他在此一直擺渡就是在等那個尋津者。
道吾后到京口,遇夾山上堂。僧問:“如何是法身?”山曰:“法身無相?!痹唬骸叭绾问欠ㄑ郏俊鄙皆唬骸胺ㄑ蹮o瑕。”道吾不覺失笑。
道吾出世之后一直沒有忘記師兄的囑托,一直為他暗暗尋覓。有一次在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遇到夾山善會(《祖堂集》作京口和尚)上堂說法,僧人問如何是“法身”“法眼”?!胺ㄉ怼笔欠鹚f的正法,也是人心中的佛性,是“絕對真理”,所以不顯現(xiàn);“法眼”是能照見一切法門的眼睛(洞察力)。這都是佛教中的基本概念,僧人問此,是“宏大敘事”,很難扼要回答。夾山的回答是大而化之,“無相”“無瑕”的答語看似無懈可擊,卻是老生常談,擺弄文字游戲。夾山“聽習(xí)經(jīng)綸,該練三學(xué)”,“時稱學(xué)海聰辯天機”,對于佛教理論十分熟悉,是位博學(xué)之人,但博學(xué)并不等于得道,反而可能因此成障,阻礙了自己的修行。理學(xué)大師朱熹也說:“自圣學(xué)不傳,世之為士者不知學(xué)之有本,而唯書之讀,則斯以求于書,不越乎記誦、訓(xùn)詁文詞之間,以釣聲名、干利祿而已。是以天下之書愈多而理愚昧,學(xué)者之事愈勤而心愈放,詞章愈麗、議論愈高而其德業(yè)、事功之實愈無以逮乎古人?!边@就是佛教所說的知見障,所以禪宗有“世界如許廣闊不肯出,鉆他故紙驢年去”之警語。
夾山所說全是“專業(yè)術(shù)語”,獲取一般人的尊敬,甚至評個教授職稱都是綽綽有余,但在道吾這樣的大行家眼中卻全是浮華無用之言,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叫做“正確的廢話”,不是從自家心中徹天徹地流淌出來的,所以他“不禁失笑”。中國的學(xué)問,最大的特點就是“反身”,學(xué)的東西要返回自己身上,實實在在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滋養(yǎng)自己的身心,完善提高自己的心性。朱熹前言所說“為學(xué)之本”就是《大學(xué)》“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的“本”,也就是孔子的“古之學(xué)者為己”。
山便下座,請問道吾:“某甲適來祇對這僧話必有不是,致令上座失笑。望上座不吝慈悲!”
道吾這個笑也是一個機,是對夾山的教育。夾山雖然理論水平高,口才好,但這都是外面的東西,并不是為己之學(xué),并不能幫助他提升自己的修持證悟。對于自己的致命缺陷,夾山是有認(rèn)識的。忠實于自我,對自己的缺點就會正視得多一點,自欺就會少一點,說話做事心中隱隱約約總會有一些不安??鬃诱f:“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動輒宏大敘事而不心存羞赧之情,那他往往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道吾是大行家,一眼就看出了夾山內(nèi)心的緊張,然后用失笑點破他的緊張,使這股能量成為上出的動力。正是由于夾山忠實自我心有不安,他才能有大機緣走出迷途。在一般人看來,他的福報來源于他的誠實;在修行者看來正相反,誠實即是他最大的福報。夾山覺察到失笑里對自己的批評,馬上停止講法,他沒有把道吾看成“砸場子”的,而是在這失笑中感覺到了自己的癥結(jié)所在,感覺到了這批評的藥效,立刻抓住機會向高手虛心請教。這是真正有志于道者的“生理反應(yīng)”,喬布斯的“Stay hungry,Stay foolish.(求知若饑,虛心若愚)”就很形象地描繪了這一狀態(tài)。
吾曰:“和尚一等是出世未有師在?”山曰:“某甲甚處不是,望為說破?!蔽嵩唬骸澳臣捉K不說,請和尚卻往華亭船子處去?!?/p>
道吾直言恐怕夾山?jīng)]有得到名師指點印可。禪宗重師承,更重得到大德印可,有“威音王已前即得,威音王已后,無師自悟,盡是天然外道”的說法,所以永嘉玄覺悟道之后還要到六祖慧能那里碰一碰,讓他印可一下。夾山心急,還要解決眼前問題,問自己的問題在什么地方,其實,道吾的話里已經(jīng)包含這個問題的答案了。道吾不解答這個具體問題,而是指向具體問題后面的根本問題,也就是導(dǎo)師的問題。不為他說破,是道吾的慈悲,看到夾山是可造之才,先把他奮發(fā)的能量封存好。說破了,能量就散掉了,無法將他自身的迷惑沖開了。即使為他說破,所說證悟也還是自己的個人體悟,要想他真正明白,還要他自己勘破這道難關(guān),所以禪宗有“任從滄海變,終不為君通”之語。如洞山良價所言:“我不重先師道德佛法,只重他不為我說破?!倍瓷搅純r的老師就是道吾宗智的師兄云巖曇晟。道吾不為夾山說破,卻為他指了一條明路,去找自己的師兄德誠指點迷津。
山曰:“此人如何?”吾曰:“此人上無片瓦,下無卓錐。和尚若去,須易服而往?!?/p>
“上無片瓦,下無卓錐”,船子德誠寄寓小舟之中,焯然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這是寫實,同時也是對師兄修行境界的評價。香嚴(yán)智閑禪師嘗言:“去年貧,未足為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貧,猶有卓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莊子·養(yǎng)生主》中,庖丁“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shù)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他有個解決問題的工具(刀),而且善于保養(yǎng)它(實際上是喻指保養(yǎng)生命,也就是古代所說的“衛(wèi)生”)。但有為就有損耗,就有負(fù)熵的流逝。對于禪宗大德來說,修行到高層次,把安身立命的本體都要化去了,本體化去了,著力點沒有了,局限性自然也就沒有了。變易服飾者,盡量減少見面之前做派習(xí)氣的影響。
山乃散眾束裝,直造華亭。
夾山聽了道吾的話,馬上遣散會眾,不做導(dǎo)師了,他要去解開自己的迷津。直造,徑直趕往,沒有迂回,也沒有停頓?!蹲嫣眉氛f他“當(dāng)夜便發(fā)”?!段鍩魰肪砦濉暗は继烊弧闭麓危骸俺趿?xí)儒學(xué),將入長安應(yīng)舉,方宿于逆旅,忽夢白光滿室。占者曰:‘解空之祥也’。偶一禪客問曰:‘仁者何往?’曰:‘選官去?!U客曰:‘選官何如選佛?!唬骸x佛當(dāng)往何所?’禪客曰:‘今江西馬大師出世,是選佛之場,仁者可往?!熘痹旖?。”一個“直”字顯示了禪宗子弟汲汲于道的赤子之心,孔子的“學(xué)如不及,猶恐失之”就是講的這樣的人。
船子才見,便問:“大德住甚么寺?”山曰:“寺即不住,住即不似?!?/p>
禪宗言行交接全是考量,譬如簡單一句“你從哪里來”,看起平常,亦非能輕易回答?!按蟮伦∩趺此拢俊逼鋵嵕拖喈?dāng)于問你從哪里來,里面有對來者的考驗?!八录床蛔。〖床凰??!狈鸾讨v無住、無相,不要執(zhí)著,《金剛經(jīng)》有句著名的話:“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住了就不對了。船子雙關(guān)問之,夾山雙關(guān)答之。
師曰:“不似,似個甚么?”山曰:“不是目前法?!?師曰:“甚處學(xué)得來?” 山曰:“非耳目之所到。” 師曰:“一句合頭語,萬劫系驢橛。”
夾山習(xí)氣未除,仍是咄咄逼人,對船子的提問進行反擊,“非耳目之所到”,不是一般人的耳目能夠知道的,你也未必懂啊。船子正告他:“一句合頭語,萬劫系驢橛”?!昂项^語”就是道破禪理的語言,類似于現(xiàn)在的名言警句,如果僅僅執(zhí)著于口頭禪,就會為空言所束縛,如同拴在橛子上的蠢驢。這句話后來成為了禪宗名言。
師又問:“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子何不道?” 山擬開口,被師一橈打落水中。山才上船,師又曰:“道!道!”山擬開口,師又打。山豁然大悟,乃點頭三下。師曰:“竿頭絲線從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p>
第二場考試開始,“垂絲千尺,意在深潭”,投身佛門,就是為了悟道,“離鉤三寸,子何不道?”你離目標(biāo)只有咫尺之遙了,為什么不把體悟說出來呢?夾山剛想再來幾句口頭禪,不料被船子一槳打入水中。夾山狼狽爬上小船,船子緊接著又催逼他講。夾山要開口,船子又打。這是一場有生命危險的考試,生死存亡的一瞬間,心中的浮詞妄念馬上一掃而光,夾山豁然大悟,點頭表示明白了。
《五燈會元》卷四“俱胝和尚”章次也有類似的公案:
自此凡有學(xué)者參問,師唯舉一指,無別提唱。有一供過童子,每見人問事,亦豎指只對。人謂師曰:“和尚,童子亦會佛法,凡有問皆如和尚豎指?!睅熞蝗諠撔涞蹲?,問童曰:“聞你會佛法,是否?”童曰:“是?!睅熢唬骸叭绾问欠穑俊蓖Q起指頭,師以刀斷其指,童叫喚走出。師召童子,童回首。師曰:“如何是佛?”童舉手不見指頭,豁然大悟。
吃痛之余,口頭禪就放掉了,心念就空了,所以童子也豁然大悟了?!案皖^絲線從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還是以釣魚為喻,魚竿絲線由你擺弄,你是自家主人翁,清波是清波,你是你,清波(妄念)與你兩不交涉。不去理他,妄念自熄,習(xí)氣也會漸漸化除。
山遂問:“拋綸擲釣,師意如何?” 師曰:“絲懸淥水,浮定有無之意?!?/p>
夾山這時候已經(jīng)懂了,將船子看作了自己的老師,發(fā)問更進一步,把漁線吊鉤都拋掉怎么樣?也就是道吾說的“上無片瓦,下無卓錐”。船子對他的徹底進行了肯定,斷掉的絲線在水中漂浮,若沉若浮,任運自在,隨緣無著。
山曰:“語帶玄而無路,舌頭談而不談?!?師曰:“釣盡江波,金鱗始遇?!?山乃掩耳。師曰:“如是!如是!”
夾山感慨,老師語意玄妙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說過好似沒有說過一樣。這是最高級的稱贊,論語“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你受他的恩惠,卻不知如何學(xué)習(xí)他感激他(他也不讓你感恩也不需要你感恩),甚至不知道他,也就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無得而稱、無跡可尋,所以不能被模仿,更不能被利用被破壞。船子也很感慨,在此擺渡幾十年,想渡一個人,終于遇到一個懂的尋津者了。夾山卻掩住耳朵不聽老師的夸獎,因為這也是浮詞,于修行覺悟無益。船子更開心了:“就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你的反應(yīng)是對的,修行人要把這些都放下。
遂囑曰:“汝向去直須藏身處沒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吾三十年在藥山,只明斯事。汝今既得,他后莫住城隍聚落,但向深山里,钁頭邊,覓取一個半個接續(xù),無令斷絕?!?/p>
這段最后的囑咐(其實可以看作遺囑)非常精彩。“藏身處沒蹤跡”,要在世人面前隱藏自己的行跡,修行本身需要靜處,宜在絕人跡處,如《五燈會元》卷三記載之隱山和尚。更主要的是,修行者或者哲人與普通大眾從根本上是異質(zhì)的,前者需要隱藏自己的想法,從而保護自己不受外界的影響或利用,同時避免干擾民眾的心智?!皼]蹤跡處莫藏身”,不留痕跡的地方不要藏身?!肚f子·大宗師》曰:“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fù)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薄安靥煜掠谔煜隆?,藏得最好,應(yīng)該是看不出所藏,就在你的面前。最好的藏,就是不藏。這就是莊子所說的“隱,故不自隱”;也就是船子前面所說的“絲懸淥水,浮定有無之意”。執(zhí)著于隱藏往往會陷入頑空,悟道之后還要返回初心,回到人群中,廣度眾生,行大乘菩薩道。這就是德誠追隨藥山修行三十年的“唯一”體悟。
山乃辭行,頻頻回顧,師遂喚“阇黎”!山乃回首,師豎起橈子曰:“汝將謂別有?”乃覆船入水而逝。
師徒交鋒相認(rèn)、傳授宗旨也不過半小時左右的時間,這半小時,改變了夾山的一生。受法完畢,夾山告辭離開,禪宗人物行事就是這樣果決,如永嘉玄覺在六祖慧能處得到印可,馬上準(zhǔn)備離開,六祖說“無奈太速乎?”——你也太匆忙了吧?玄覺于是留下來住了一晚,第二天便離開再不相見,這就是有名的“一宿覺”。夾山更干脆,得船子德誠衣缽后立馬離開走人,估計衣服都沒干。雖然如此,還是頻頻回頭。一是師徒相認(rèn)馬上訣別,心有不忍,舍不得師父;再就是心中還有些疑惑,一句“藏身處沒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就把石頭一系的禪法涵蓋盡了嗎?師父是不是還有什么沒有交代?船子看出了他的想法,于是呼喚“阇黎!”,阇黎就是僧人、和尚的意思。夾山回頭。船子豎起船槳說:“你以為我還有別的什么沒有告訴你嗎?”孔子的學(xué)生也有這樣的疑問,孔子回答:“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贝拥幕卮鸶厥?,他將小船傾覆,自己沒入水中逝去了。他用自己的行動表示,再無其他了,從而堅定弟子的信心。禪宗很多高僧就是傳法之后隨即涅槃,因為傳燈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當(dāng)然船子也未必就是自溺身亡了,也許只是遠逝而去了,蘇軾不是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詞句嗎?
善會遵照師父的囑咐,來到師祖藥山修行的澧州,在人跡罕至的夾山隱居修學(xué),從而圓了德誠、云巖、道吾最初的志向。學(xué)成之后,他與禪宗名宿切磋交流,名氣漸漸大起來,夾山也成了禪門著名的道場,他也被世人尊稱為夾山善會。
這段尋津問道的精彩故事是禪宗眾多公案之一,從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窺探那個時代最優(yōu)秀人物的心路歷程,也大約可以理解中華文明延綿不絕幾千年,面對各種挑戰(zhàn)仍傲然屹立的“硬核”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