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 嚴羽 晉詩 高古 風(fēng)骨 自然質(zhì)樸 透徹之悟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4)11-0072-07
在《滄浪詩話》中,嚴羽給予晉詩很高的評價,常?!皾h魏晉”并稱,將其與盛唐詩相提并論。這與他之前的劉勰和陳子昂等人對晉詩的評價較低截然相反。即使與鐘嶸、沈約這些對晉詩評價較高的學(xué)者相比,嚴羽對晉詩的具體評價與他們也大相徑庭。他們在所指的對象、評價標準和對晉詩的具體定位等方面有著很大差異。鑒于嚴羽對于晉詩的評價有著自己的特點,特作本文予以辨析。
一、嚴羽之前的晉詩觀
晉詩上承漢魏,下啟宋、齊、梁,涉及山水詩、游仙詩、玄言詩、詠史詩等多種詩歌形態(tài)。嚴羽之前,學(xué)者們對晉詩的評價褒貶不一。但無論贊揚與貶低,他們對晉詩的所指、評價角度和評價標準都與嚴羽有著很大的不同。盡管劉勰、鐘嶸等人有貴今的特點,對當代的作品及其成就較為重視,對時尚也多少有趨同的傾向,但是在詩歌的評價標準上,還是有著相當?shù)牟町悺?/p>
劉勰對晉代詩歌總體上持否定態(tài)度。《文心雕龍·明詩》:“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眲③呐u晉詩羸弱乏力,缺少建安詩人那樣的風(fēng)骨,只是輕淺綺麗。其中所謂“輕綺”“力柔”等詞都是貶抑之詞,至于玄言詩,劉勰對其更是大加撻伐。在晉代詩人中,劉勰主要贊揚了郭璞的游仙詩,稱其“挺拔而為雋矣”。而劉勰說西晉詩人張華、張協(xié)“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主要是指其風(fēng)格和言辭的優(yōu)點。嚴羽說江淹擅長擬古詩,提到他擬陶淵明、左思和郭璞,并且擬得很像,能把這三位作為效法的榜樣,從一個側(cè)面說明郭璞也被看成優(yōu)秀的詩人。但是在評價晉代詩歌之前,劉勰批評了何晏之流的浮淺,而對正始文學(xué)中的嵇康、阮籍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而阮籍則被嚴羽視為晉代詩人。鐘嶸把張協(xié)列為上品,張華列為中品。而在嚴羽《滄浪詩話》里,二張只是在太康體里被提及。
相比之下,初唐的陳子昂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則說“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fēng)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他對晉詩持貶抑批評的態(tài)度。后續(xù)的內(nèi)容表明他主要是在批評齊梁間詩,晉宋詩歌雖然沒有了“漢魏風(fēng)骨”,但沒有被他專門激烈地批評,也許在興寄方面比齊梁間詩歌要強。對此,陳子昂沒有明說。晉詩受到批評的原因,同樣是因為“彩麗競繁、興寄都絕”、徒有華麗辭藻而風(fēng)骨靡弱。陳子昂所說的晉詩,除了許多人所批評的玄言詩外,主要是指張載、張協(xié)、陸機、陸云、潘岳這樣一些詩人。他站在恢復(fù)儒家風(fēng)雅比興傳統(tǒng)的立場上,批評晉宋詩歌“逶迤頹靡,風(fēng)雅不作”的情形。但是在陳子昂所具體表揚的詩歌中,也包含著嚴羽所認為的晉代詩歌。初唐詩承襲六朝的流風(fēng)余韻,陳子昂大為不滿,強調(diào)比興寄托,他實際上是以復(fù)古來推動革新。陳子昂所肯定的正始之音,主要是指阮籍,他的《感遇》直接繼承了阮籍《詠懷》。他肯定張華、何劭,主要肯定他們推崇風(fēng)骨和寄托。陳子昂說:“解君云:‘張茂先、何敬祖,東方生與其比肩?!鸵嘁詾橹砸病!彼谠u價東方虬詩的時候,說“不圖正始之音,復(fù)睹于茲”。這里對曹魏正始之音持表揚態(tài)度。而嚴羽在《詩體》中,把司馬氏專權(quán)時期的正始詩看成是晉詩,說“正始體”就是“嵇阮諸公之詩”,這表明這些詩被嚴羽看成是晉詩。陳子昂還以張華(張茂先)、何劭(何敬祖)這兩位經(jīng)歷正始而活躍于西晉初年的詩人作比,也是正面評價。陳子昂自己的《修竹篇》也有著何劭詩和郭璞《游仙詩》的影子??梢姡瑖烙鹋c陳子昂對晉代詩歌所指的對象范圍、所持的立場和特定的語境等的看法都有很大的差異,所以對晉詩的評價也截然不同。
在贊揚晉詩的學(xué)者中,主要有與劉勰同時代的鐘嶸。在《詩品》中,鐘嶸對晉代文學(xu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但是嚴羽與鐘嶸的評價標準有著很大的差異。鐘嶸在《詩品序》中把晉代太康文學(xué)看成是建安文學(xué)之后的中興。但是嚴羽認為,太康文學(xué)只有左思是優(yōu)秀的詩人,“高出一時”。其他如阮籍、嵇康、張華、何晏、潘岳、張協(xié)、謝靈運、陸機、劉琨、郭璞、王微、謝混、鮑照、左思、顏延之、陶淵明、謝惠連等人的五言詩,鐘嶸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把阮籍、左思列入上品,與嚴羽有共識。而重視詩歌語言華彩的鐘嶸把陶淵明列入中品,恰恰是因為陶淵明具有嚴羽所說的“質(zhì)”的特點。鐘嶸主張“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嚴羽的“吟詠情性”與鐘嶸這里所強調(diào)的感物動情是相近的。鐘嶸講究詩歌“干之以風(fēng)力,潤之以丹彩”,即在重視建安風(fēng)骨方面嚴羽與鐘嶸是一致的。總的看來,鐘嶸表揚陸機“才高詞贍,舉體華美”,講究辭藻,把陸機列為上品,與嚴羽的評價標準是有很大差異的。
沈約對晉詩的評價也是很高的,但是他的晉詩所指與嚴羽也并不完全吻合。沈約對晉元康年間的潘岳和陸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說他們:“綴平臺之逸響,采南皮之高韻。遺風(fēng)余烈,事極江右?!彼m然批評了玄言詩,但是對晉詩總體上來說是肯定的。如果我們按照嚴羽晉詩的時代劃分范圍評價沈約的晉詩觀的話,沈約對謝靈運和顏延年的評價也是很高的:“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并方軌前秀,垂范后昆?!碑斎辉谠u價標準上,嚴羽與沈約之間的差異很大,沈約尤其重視詞采和語言的韻味。
可見,嚴羽之前的劉勰、陳子昂對晉詩的態(tài)度與嚴羽是截然不同的。而同樣對晉詩有正面評價的鐘嶸與沈約,在所指對象和評價標準等方面,與嚴羽同樣有著很大的差異。
二、嚴羽晉詩所指的范圍
西晉(265—317年)和東晉(317—420年)這兩個朝代長達155年,其間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有著很大的差異,而且鑒于晉取代曹魏前后的特殊情況,嚴羽晉詩所指的范圍與前人有所不同。嚴羽對詩歌的評價尺度與劉勰、鐘嶸、沈約、陳子昂等人的評價尺度有著一定的共同之處,但是嚴羽心目中的晉詩和陳子昂等人心目中的晉詩所指的范圍是有所不同的。嚴羽的晉詩,主要涉及阮籍、陶淵明、謝靈運、左思、夏侯湛和曹髦等人。
嚴羽所推重的晉代詩人首先是阮籍。嚴羽把阮籍(210—263年)的詩歌列入了晉詩的范圍,僅僅從形式上看是不適合的。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評》中說:“晉人舍陶淵明阮嗣宗外,惟左太沖高出一時?!庇纱丝梢?,嚴羽認為阮籍是晉人。實際上阮籍生活在建安到景元年間,主要是曹魏時期,一般把阮籍看成是正始詩歌的代表,但是曹魏后期實際上是司馬懿、司馬昭父子專權(quán),司馬炎稱帝后,追尊爺爺司馬懿為宣皇帝,廟號高祖,又追尊父親司馬昭為文皇帝,廟號太祖,阮籍主要生活在司馬懿、司馬昭時代,所以嚴羽把阮籍列為晉人,也是有他的道理的。嚴羽有時又說嵇康、阮籍的詩是“正始體”,其間并不矛盾。鐘嶸在《詩品》中將阮籍列為上品,而將陶淵明列為中品。嚴羽高度稱贊了阮籍的《詠懷》詩:“黃初之后,惟阮籍詠懷之作,極為高古,有建安風(fēng)骨?!痹凇稖胬嗽娫挕分?,“高古”是以空間中的高遠和時間中的古樸的特征所形成的詞,主要指思想情操上的高遠和意趣與詞采上的古樸。嚴羽以高古評價阮籍詩的超邁而不同凡響的境界。除阮籍外,嚴羽曾經(jīng)稱韓愈的《琴操》“極高古”。除了高古,嚴羽還說阮籍的《詠懷》詩有“建安風(fēng)骨”,這更是一個極高的評價,把它與漢魏詩中最優(yōu)秀的作品相提并論了。嚴羽雖然沒有直接比較阮籍與陶淵明、謝靈運的優(yōu)劣,但是根據(jù)嚴羽的評價邏輯,阮籍的《詠懷》是高于陶謝的。
東晉詩人陶淵明是嚴羽評價極高的詩人。除了到達極致的李杜二公之外,《滄浪詩話》最推崇的就是阮籍和陶淵明了。其他詩人如謝靈運雖然“無一篇不佳”,但相比之下,嚴羽更推崇陶淵明,認為謝不及陶。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嚴羽從自己的評價尺度出發(fā),稱頌陶淵明的詩“質(zhì)而自然”,超過了對謝靈運的評價。此前鐘嶸僅將陶淵明列為中品。在陳子昂生活的唐初時代,陶淵明顯然還沒有得到充分的重視。陶淵明詩歌地位的確立,有一個歷史過程。這是鐘嶸之后,從唐代開始特別是宋代逐漸形成的一種共識?!堆├她S日記》云:“為詩欲詞格清美,當看鮑照、謝靈運;欲渾成而有正始以來風(fēng)氣,當看淵明”。北宋張戒的《歲寒堂詩話》對陶淵明評價尤高,說建安以降只有陶淵明和杜甫才是“思無邪”的典范。蘇軾甚至把陶淵明的詩凌駕于建安文學(xué)與盛唐李杜之上。南宋的嚴羽對陶淵明的評價,主要是繼承了前人的看法,將其推向高峰。錢鍾書《談藝錄》也曾說:“淵明文名,至宋而極。”
嚴羽把謝靈運的詩歌也列入晉詩。謝靈運(385—433年)生于東晉(317—420年)時代,東晉滅亡的時候他已35歲?!稖胬嗽娫挕贰霸误w”注有“顏、鮑、謝諸公”,實際上元嘉(424—453年)時謝靈運已經(jīng)進入晚年了。在嚴羽的心目中,謝靈運詩的成就是頗高的。嚴羽認為:“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嚴羽把謝靈運的詩與他心中的最高理想盛唐之詩相提并論,并說“謝靈運之詩無一篇不佳”,這與鐘嶸《詩品序》中“謝客為元嘉之雄”的評價沒有矛盾。不過嚴羽說謝靈運詩“精工”,所以不及陶淵明的“質(zhì)而自然”,但歷代對謝靈運的評價也是有差異的,例如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許多人就說它自然清新,而嚴羽則說它雖是佳句,但遜于氣象混沌的漢魏古詩。
歷代詩論家多喜歡將“陶謝”并稱,嚴羽也不例外,他在晉詩中尤其看重陶謝的詩。因此,嚴羽把陶、謝看成是晉詩是很正常的。早在嚴羽之前,就有許多先賢將陶謝并稱,給予他們很高的評價。例如皎然《贈韋早陸羽》:“只將陶與謝,終日可忘情?!倍鸥Α督现邓绾萘亩淌觥罚骸把傻盟既缣罩x手,令渠述作與同游。”到了宋代,王安石《示俞秀老》也說:“未怕元劉妨獨步,每思陶謝與同游?!边@些都是嚴羽之前對陶謝的評價。
左思是正宗的西晉詩人,嚴羽對左思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說:“晉人舍陶淵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沖高出一時,陸士衡獨在諸公之下?!眹烙痦灀P了鐘嶸列為上品的左思,而批評了同樣被鐘嶸列為上品的陸機。鐘嶸《詩品》稱左思“其源出于公干。文典以怨,頗為清切,得諷喻之致”,主要是以儒家詩教觀評價他的,并將他列為上品。鐘嶸評價陶淵明的時候說陶詩:“其源出于應(yīng)璩,又協(xié)左思風(fēng)力。”應(yīng)璩是建安七子之一應(yīng)旸的弟弟,說明陶淵明也學(xué)習(xí)了建安詩人,與左思源出于劉楨相近,又特地強調(diào)陶詩得力于“左思風(fēng)力”,是對建安風(fēng)骨的繼承。左思通過詠史借古抒懷,激情澎拜,在抒發(fā)真情實感中彰顯自己獨特的個性特征。左思《詠史》詩的優(yōu)秀在歷代是公認的,后來的杜甫、李商隱等人都受到了左思《詠史》詩的影響。明代許學(xué)夷的《詩源辯體》對嚴羽的評價作了補充:“太沖渾成獨冠;士衡雕刻傷拙,而氣格猶勝”。強調(diào)了左思自然渾成的特征。劉大杰也認為左思的作品“大都富于諷喻寄托,具有建安、正始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嚴羽對陸機評價不高。鐘嶸把陸機列為上品,說他是“太康之英”,但仍對他有所批評:“氣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尚規(guī)矩,不貴綺錯,有傷直致之奇?!眹烙鸬呐u觀也與鐘嶸這些批評的言辭有相通之處。陸機的詩詞采華美,符合鐘嶸的評價標準,而陳子昂恰恰不看重,甚至貶損。備受嚴羽尊崇、視為極致的詩人李白在《古風(fēng)·大雅久不作》中就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眹烙鹨餐瑯硬恢鼐_麗。而對于陸機,嚴羽的評價則不高,認為“陸士衡獨在諸公之下”,與鐘嶸把陸機列為上品的評價標準有著很大的差別,說明嚴羽的評價標準與鐘嶸有著很大的差異。這同時也說明嚴羽對晉詩也是有區(qū)別的,并沒有一味尊奉。許學(xué)夷《詩源辯體》也批評陸機“其體漸俳偶,語漸雕刻”。而這無疑也不符合嚴羽自然渾成的詩歌理想。
另外,嚴羽還提到了“三言起于晉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貴鄉(xiāng)公(曹髦)”,以及“太康體(晉年號,左思潘岳二張二陸諸公之詩),元嘉體(宋年號,顏鮑謝諸公之詩)”。其中高貴鄉(xiāng)公曹髦生活于正元、甘露年間,如前所述,這是司馬氏專權(quán)的時代,屬于嚴羽眼中的晉詩。元嘉體的顏延之、鮑照、謝靈運等人的詩歌,也是嚴羽所說的晉詩。嚴羽在比較顏、鮑、謝的時候,雖然說過“顏不如鮑,鮑不如謝”,但是他在《詩體》中評論“建除”詩的時候也說:“鮑明遠有建除詩。每句首冠以‘建除平定’等字。其詩雖佳,蓋鮑本工詩,非因建除之體而佳也?!边@是對鮑照的正面評價。
由此可見,嚴羽所說的晉詩,不是簡單地指稱紀元中的東、西晉年代的詩人,我們不能簡單粗暴地認為嚴羽所說的晉詩不夠準確,而應(yīng)該設(shè)身處地地以同情的心態(tài)去理解嚴羽晉詩的范圍。落實到具體的評價上,諸位批評家對這些嚴羽所說的晉詩有許多共識。但是由于各人的評價標準有一定的差異,具體評價也有一定的差異,例如鐘嶸重視詞采,把陶淵明列為中品,陳師道《后山詩話》也說:“陶淵明之詩,切于事情,但不文耳?!边@顯然是對嚴羽所表揚的陶詩之“質(zhì)”的批評。
三、嚴羽評價晉詩的標準
在《滄浪詩話》中,嚴羽提出“以漢魏晉為師”,除了“以盛唐為法”外,嚴羽對楚辭漢魏晉詩歌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把漢魏晉詩與盛唐詩看成是“第一義”的,認為這是中國詩歌史上的優(yōu)秀源頭,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了中國詩歌的偉大傳統(tǒng)。雖然嚴羽有時候也只稱“漢魏”,但是從他對“漢魏晉”的褒揚和對晉代具體詩人的評價可見,他對晉詩是充分肯定的。嚴羽以臨濟宗比喻漢魏晉詩,以曹洞宗比喻大歷已還詩,把臨濟宗、曹洞宗分為兩個層次與兩種境界。這被后代熟悉禪宗思想的學(xué)者所詬病,尤其被李維楨、陳繼儒、錢謙益、馮班等人激烈批評。盡管有些當代學(xué)者為他辯解,認為嚴羽是站在臨濟宗的立場上去分高下的,但是任何比喻都是蹩腳的,很難做到精準、貼切。我們從中明白了嚴羽的意思,這就是,嚴羽認為漢魏晉詩是第一流的詩。
嚴羽評價晉詩第一是以體制為標準。嚴羽非常重視詩的體制,他說“詩之法有五”,第一個就是體制。嚴羽說《西清詩話》載晁文元家所藏陶詩有《問來使》一篇,雖然很好,但是體制、氣象與陶淵明的詩不同,他猜測是李白的逸詩,被后人胡亂地編入了陶淵明的詩集。在體制上,嚴羽在《詩法》中說:“荊公評文章,先體制而后文之工拙?!睂Υ藝烙鸩]有反對?!对诖鸪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說:“作詩正須辨盡諸家體制,然后不為旁門所惑。今人作詩,差入門戶者,正以體制莫辨也。”“于古今體制若辨蒼素,甚者望而知之。”這是嚴羽認為自己最大的長處。對于詩體,他認為“三言起于晉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貴鄉(xiāng)公”。所有這些,都屬于他所說的晉詩范圍。
第二是以風(fēng)骨為標準。嚴羽說:“黃初之后,惟阮籍詠懷之作,極為高古,有建安風(fēng)骨?!弊鳛閲烙鹧壑械臅x詩,阮籍詩的特點是高古、有風(fēng)骨。他把魏晉看成是一體的。因此,嚴羽也是推崇風(fēng)骨的。在提倡風(fēng)骨方面,他與陳子昂等人沒有差別。但是建安風(fēng)骨不代表建安詩歌的全部。周振甫先生曾經(jīng)說:“建安風(fēng)骨不同于建安文學(xué),鐘嶸認為風(fēng)力同丹采不同,劉勰認為風(fēng)骨同藻采不同,李白肯定建安骨而不贊成建安綺麗,都說明建安風(fēng)骨不包括建安文學(xué)的綺麗的藻采。建安風(fēng)骨不包括全部建安文學(xué)……這樣看來,風(fēng)骨在風(fēng)格方面,不包括綺麗,也不包括柔婉、細膩。因此,建安風(fēng)骨不包括建安文學(xué)中具有柔婉細膩的風(fēng)格的作品?!标愖影赫J為晉宋詩歌主要傳承的是漢魏詩歌的綺麗,而非建安風(fēng)骨,所以要加以抨擊。
第三是以氣象為標準。嚴羽的“詩之法有五”,之三就是“氣象”?!半m謝康樂擬鄴中諸子之詩,亦氣象不類?!边@是說建安諸子詩的氣象,謝靈運學(xué)不了。嚴羽雖然推崇鄴中諸子即建安詩歌,但是氣象不類不代表沒有氣象,這句話本身沒有貶抑謝靈運詩的氣象的好與不好,只能說謝靈運的詩別有氣象,但是不如建安氣象。嚴羽還說:“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以摘葉?!薄皾h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晉以還方有佳句,如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謝靈運‘池塘生春草’之類?!边@就是在以“氣象”褒漢魏尤其是建安之作而貶陶謝了,但是這并沒有影響到對陶謝的崇高評價??梢妵烙鸩坏珡娬{(diào)建安風(fēng)骨,而且強調(diào)整體渾成的氣象,以此批評謝靈運詩歌徹首尾成對句。
第四是以悟為標準。嚴羽說:“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安患傥颉笔且环N不悟之悟,不是有意識地追求悟而自然呈現(xiàn)出悟的效果。他把謝靈運的悟與盛唐詩歌的悟相提并論,雖然不及漢魏的“不假悟”,但是“透徹之悟”也是很高的評價。宋代吳可《學(xué)詩詩》之三說:“學(xué)詩渾似學(xué)參禪,自古圓成有幾聯(lián)?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眹烙鹨远U喻詩,故重視謝靈運的悟,雖然這種悟有時只是佳句,而非整體渾然。
第五是以自然質(zhì)樸為標準?!爸x所以不及陶者,康樂之詩精工,淵明之詩質(zhì)而自然耳?!碧諟Y明的詩歌更為自然、更為質(zhì)樸,而謝靈運的詩尚嫌精工,有斧鑿的痕跡。但實際上,謝靈運的詩也有“自然”的特征,鐘嶸表揚他“如芙蓉出水”,鮑照認為他“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都說明了這一點,只是他的清新自然不及陶淵明的“質(zhì)而自然”而已。清代沈德潛《說詩蒣語》說:“謝詩經(jīng)營而反(返)于自然?!边@是說謝靈運通過精工的方法達到看上去像是自然的效果。
嚴羽并不反對詩歌重視語言。他要求詩歌應(yīng)當有“一唱三嘆之音”,他所說的“詩之法有五”,第五就是音節(jié)。他認為“其用工有三:曰起結(jié),曰句法,曰字眼”,強調(diào)“下字貴響,造語貴圓”,以及“孟浩然之詩,諷詠之久,有金石宮商之聲”等,都反映了他對詩歌語言的重視。這與陳子昂的“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并無實質(zhì)區(qū)別。陳子昂對晉宋齊梁的批判,認為他們是初唐綺靡風(fēng)氣的淵源,一如嚴羽批判晚唐作為宋代詩歌誤入歧途的源頭一樣。
四、嚴羽對晉詩的具體定位
嚴羽在《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批評叔叔吳陵(吳景仙):“漢魏晉宋齊梁之詩,其品第相去,高下懸絕,乃混而稱之”。他認為吳陵對漢魏晉與宋齊梁之詩不分。漢魏詩的“不假悟”,尤其出色。他雖然要求“以盛唐為法”,但是漢魏之詩不比盛唐詩歌遜色:“后舍漢魏而獨言盛唐者,謂古律之體備也?!敝皇且驗槭⑻浦姟肮怕芍w備”而已。而在具體的作品評論中,不同時代不同詩人的好詩,嚴羽是通過比較加以評判的。
嚴羽對漢魏詩與晉詩的評價實際上也是有區(qū)別的。盡管嚴羽常常將晉代詩歌與漢魏詩歌相提并論,給予很高的評價,把“以盛唐漢魏晉為師”看成是從上做下的工夫,但是我們透過字里行間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具體的闡釋中,嚴羽常常也認為晉詩是不如漢魏的。所以嚴羽有時候也只稱“漢魏”,與他的“以漢魏晉盛唐為師”有一些區(qū)別。嚴羽所謂“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是一個很高的評價。“氣象混沌”成了嚴羽的一個高標準。到“晉以還方有佳句”,并列舉陶謝的詩,仿佛漢魏與晉之間有一個分水嶺。在古人心目中,佳句如有神助,乃神來之筆,本身并非不好。但嚴羽這里所說的佳句,不是一般人所說的詩中的亮點。他認為有佳句破壞了整詩的混沌氣象、自然天成,有如羅丹雕塑中的巴爾扎克之手。在談到“熟參”的時候,嚴羽說“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其中“漢魏”并稱,“晉宋”并稱,從形式上看與陳子昂的劃分有相通之處。嚴羽羅列工夫須從上做下的時候說:“先須熟讀楚詞,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jīng),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眹烙鹪谶@里居然直接跳過了晉詩。由此可見,嚴羽即使將漢魏晉并稱,即使認為晉詩與盛唐詩是“第一義”的詩,是“透徹之悟”的作品,但是漢魏之詩與晉詩之間也是有區(qū)別的。相比之下,他更推崇漢魏的詩。
嚴羽對謝靈運的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但是謝詩依然不及建安之作,不如漢魏詩歌。在《滄浪詩話》中,嚴羽提到謝靈運的詩一共有9處,與陶淵明相仿,僅次于他提到李杜的次數(shù)。嚴羽雖然把謝詩與盛唐諸公之詩并列,但他認為謝詩不及建安詩歌:“建安之作全在其象,不可尋枝摘葉;靈運之詩已是徹首尾成對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彼X得謝靈運的詩歌在語言上不夠自然,不如“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包括他極推崇的陶淵明也有如此不足,并且明確指出“謝所以不及陶者”的原因。在晉懷帝元嘉年間的三位著名詩人中,嚴羽認為顏延之和鮑照均不如謝靈運:“顏不如鮑,鮑不如謝。”按照鐘嶸《詩品》的說法:“謝詩如芙蓉出水,顏詩如錯彩鏤金?!绷頁?jù)《南史·顏延之傳》,鮑照認為謝詩“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顏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嚴羽的意思與鮑照相近。與顏延之相比,謝靈運的詩如“出水芙蓉”,也是自然清新的,只是還不如陶淵明的“質(zhì)而自然”。在嚴羽看來,除了李杜,其他詩人的詩即使是好詩,也是有不足的,謝靈運也不例外。
在嚴羽看來,陶淵明的詩比謝靈運的詩更好,但是依然有不足。嚴羽說:“謝所以不及陶者,康樂之詩精工,淵明之詩質(zhì)而自然耳?!眹烙鹨浴百|(zhì)而自然”的標準批評謝靈運,表揚陶淵明,其中尤其反對雕琢精工的做法,但是有佳句而不夠氣象混沌,依然是陶淵明的弱點。當然陶淵明雖有佳句不及漢魏之詩的“無跡可求”,但依然詩“質(zhì)而自然”,因此高于謝靈運等人。嚴羽說陶謝詩不如漢魏,氣象上不夠混沌是其重要的方面。
然而,即使面對他倍加推崇的漢魏詩歌,嚴羽根據(jù)自己的評價標準,也有不少批評。在他所推崇的有建安風(fēng)骨的“鄴中諸子”詩(所謂建安七子詩)中,他對劉楨(公干)和王粲(仲宣)拍曹操馬屁的詩予以犀利的批評。劉楨《贈五官中郎將詩》以漢高祖劉邦比喻曹操,歌頌曹操為元后,王粲《從軍詩》想效法伊尹負鼎追隨商湯討伐夏桀一樣追隨圣君曹操。嚴羽認為劉楨、王粲與荀彧一樣媚主求榮。
總而言之,晉代詩歌前承漢魏,后續(xù)宋、齊、梁,處于承前啟后的復(fù)雜歷史時期。嚴羽站在審美評價的立場上,給予他所看重的晉詩以極高的地位,把晉詩與漢魏詩同盛唐詩相提并論,同時又將漢魏之詩與晉詩作了區(qū)分,對晉詩的藝術(shù)成就做了自己的定位。他以“高古”“有建安風(fēng)骨”評價阮籍,以“質(zhì)而自然”評價陶淵明,以“透徹之悟”“無一篇不佳”評價謝靈運,以“高出一時”評價左思等,都是他“漢魏晉”并稱的具體內(nèi)涵。同時,他有時又只稱“漢魏”,有晉詩不及漢魏詩、不及建安詩的表述,從中反映了他具體的評價標準,并對阮籍、陶淵明、謝靈運、左思等人進行定位。與前人相比,嚴羽認為晉詩所指的詩人及其評價標準與具體定位,都是有著很大的差異的,反映了嚴羽獨特的晉詩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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