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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簡《五紀》的文本與思想特征

2024-12-25 00:00:00曹峰
人文雜志 2024年11期

關鍵詞 清華簡 《五紀》 《洪范》 天人關系 一治一亂

〔中圖分類號〕B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4)11-0029-13

清華簡《五紀》是近年出土戰(zhàn)國竹簡中罕見的巨制,全文據(jù)推測在五千字以上。雖然屬于盜掘文物,但通過竹簡碳14測定以及比照其他戰(zhàn)國竹簡,下葬年代大約可以推定是戰(zhàn)國中期。孟子和莊子都是戰(zhàn)國中期的人物,《孟子》和《莊子》二書中不乏超過萬字的文章,但是從目前出土戰(zhàn)國簡的常見形態(tài)來看,文章大多不長,尚未見到過一萬字以上的,五千字左右已經(jīng)十分罕見,因此可以想象,《孟子》和《莊子》書中那些超過萬字的篇章很可能是后世整合起來的。一篇五千字左右的文章,無論撰寫還是抄寫、收藏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因此僅從規(guī)模來看,已經(jīng)可以認定《五紀》在當時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從其內容來看,也可以證明此言不虛?!段寮o》用“后曰”的口吻來敘事,講述了后帝、黃帝等上古圣王的事跡,可見其氣度不凡。里面天地鬼人無所不及,按照今天的學科分類,天文、歷法、地理、物產(chǎn)、祭祀、政治、軍事、制度、倫理無所不在,宇宙觀、歷史觀、鬼神觀、天下觀、道德觀全部囊括。所以無論從架構的完整,還是從氣魄的恢弘來看,《五紀》都稱得上是那個時代的頂層設計、宏大敘事,值得我們高度重視、認真研究。下面,結合《五紀》問世后學界已有研究成果,筆者試圖通過《洪范》與《五紀》的文本比較,通過從天道到人道的思維結構,通過一治一亂的歷史觀,通過“中”與“德”這兩個《五紀》最為顯著的概念,對此文的文本和思想特征作簡略的概括,希望能夠引發(fā)學界各方的關切,對于此文做出更為深入更為立體的研究。

一、《五紀》可以稱為《洪范》類文獻

《五紀》問世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可以從很多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中找到與之相關之處,如《尚書》《逸周書》《春秋繁露》以及馬王堆帛書《黃帝四經(jīng)》等。然而最為接近的還是《尚書·洪范》,關于兩者之間的關系,整理者做過如下的說明:“《五紀》在篇章結構、內容觀念、文句語詞等方面與《尚書》某些篇章有相似之處,可以認為具有相同或相近的文獻與思想淵源。”

因為全篇依據(jù)“五紀”(“日、月、星、辰、歲”)展開,整理者據(jù)此擬定了篇名?!拔寮o”首出于《尚書·洪范》:“次四曰協(xié)用五紀,五紀: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歷數(shù)?!北磉_如此相近,說明兩者之間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叭?、月、星、辰、歲”和“歲、月、日、星辰、歷數(shù)”的異同何在?目前學界有兩種說法。

這兩種觀點都有其合理性,朱巖的論述更為詳盡,易于接受。因為涉及天文歷法,這個問題可能還需要今后作更為深入的探討。但不管怎樣,說《五紀》的“五紀”直接傳承自《洪范》,都是核心的概念,這是沒有問題的。只不過《五紀》做出了新的調整,而且將其置于更為突出的地位。在《洪范》中,“五紀”只是九疇中的第四疇,而《五紀》中的“文后”(應該指的是類似“文王”的上古偉大君王),他“經(jīng)德”就是從“倫歷天紀”即排列正定“五紀”開始的,“五紀”確立了,“天下之數(shù)算”即天地間的根本法則也確立了,《五紀》全篇也確實是圍繞以“五紀”為核心的“五”的框架展開。這樣看來,《五紀》是大大提升了《洪范》九疇中的第四疇的地位和作用。

《洪范》和《五紀》都以一種替天行道的莊重口吻,述說了宇宙間根本法則的重要性,《洪范》假借箕子之口,向周武王敘述了“彝倫”的重要性,“彝倫”就是洪范九疇,為天帝所賜,可以授予也可以收回,《洪范》說“鯀鱝洪水,汨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鉩;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即鯀本來擁有“彝倫”,但因為他作亂,堵塞洪水,破壞了作為宇宙間根本秩序的五行,所以引發(fā)天帝震怒,收回了“彝倫”,接著又重新授給了禹?!段寮o》雖然沒有這樣一套由上至下的程序,但同樣設計了一個先大亂后大治的歷史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后”“后帝”“文后”“黃帝”等具有神性的人物登場,確立了天地間的根本法則,安定了天下秩序。毫無疑問,這些人物的神圣性可以比于甚至高于“禹”,在《尚書》中,“禹”也是被視為“后”的人物。因此,假托上古圣王展開敘事,使其內容變得神圣而高尚,是《洪范》與《五紀》的共同特點。

《洪范》和《五紀》都以天下大亂、洪水泛濫作為引子,引出天下大法的重要性?!逗榉丁肥渍略疲骸拔衣勗谖簦呠Ш樗殛惼湮逍??!薄段寮o》一開篇也說,“唯昔方有洪,奮溢于上,權其有中,戲其有德,以騰亂天紀。后帝、四干、四輔,乃聳乃懼,稱攘以圖?!边@種敘述套路的一致性,應該不是偶然的。當然這與一治一亂的歷史觀有關,這在下文中詳述。

《洪范》與《五紀》都大量使用數(shù)字,而且兩者使用的數(shù)字以及由此體現(xiàn)的結構明顯具有相關性?!逗榉丁返幕究蚣苁恰熬女牎保鳟犛钟胁煌臄?shù)字加以概括,雖也使用其他數(shù)字,如“三”“六”“八”等,但使用最多的是“五”,如“五行”“五事”“五紀”“五?!?。《五紀》也同樣使用大量的數(shù)字,用于描述和規(guī)范天文、歷法、鬼神、道德等宇宙間一切存在?!段寮o》對數(shù)字“五”做了更為強化的處理,除大量出現(xiàn)的“五紀”外,還有“五算”“五章”“五建”“五谷”“五物”“五度”“五行”“五步”“五兵”“五色”“五端”“五牲”“五器”“五幣”“五享”“五?!薄拔鍟r”“五正”“五親”“五德”“五刑”“五音”等。而且“五”的元素在《五紀》中無所不在,將天地間所有的事物都串聯(lián)了起來,誠如馬楠指出的那樣:

《五紀》篇則是以“五紀”為中心,將五德與星辰歷象、五德與神祇司掌、神祇與六甲之旬祝宗禱祀、神祇與人體部位骨骼關節(jié)、星辰歷象與人事行用、神祇司掌與人事行用等成組系聯(lián)相配,結構上更為縝密。

可見,《五紀》以“五”為主的數(shù)字體系,把天文、神祇、道德、祭祀、人體、名號、職官全部組合在一起,描畫出一個數(shù)字化、格式化的世界圖景。僅次于“五”的數(shù)字是“四”,如“四干”“四輔”“四正”“四荒”“四硙”“四柱”“四維”“四極”“四方”“四位”“四時”“四度”“四禮”“四域”“四機”“四肢”“四征”,數(shù)量極多。但很多“四”還是和“五”有關,例如《五紀》說“黃帝之身,溥有天下,始有樹邦,始有王公。四荒、四硙、四柱、四維、群祇、萬貌焉始相之?!边@說的是以“四”為組合的各種天神、“群祇”(即各種地上的神)、“萬貌”(即萬民),都圍繞在黃帝身邊,因此這呈現(xiàn)出“四+一”的結構,即“四”歸根結底還是為“五”服務的。當然,“四+一”結構又是“中”的體現(xiàn)。

如朱巖等學者指出的那樣,大量使用數(shù)字是“以數(shù)為紀”的一種表現(xiàn)。數(shù)字實際上是宇宙法則最精煉的體現(xiàn),不僅可以使得敘述井井有條,也使得天地秩序被梳理得井井有條。可以說《洪范》開創(chuàng)了“以數(shù)為紀”的先聲,《五紀》也是這樣,《五紀》中頻繁出現(xiàn)的“天下之數(shù)算,唯后之律”“數(shù)以為紀綱”“后閱其數(shù)”“后長數(shù)稽”“后乃數(shù)稽協(xié)德”之類的語句,顯示出對于“數(shù)”的格外重視。如馬楠指出的那樣,《洪范》九疇各條之間不存在橫向聯(lián)系,即九疇各條之間,還是彼此獨立,不相關聯(lián)的。而《五紀》通過“五”等數(shù)字,使天地萬物形成了一個互動的、有機的整體,可見《五紀》將“以數(shù)為紀”的思維模式推向了一個高峰,對于中國古代數(shù)度、數(shù)理、數(shù)術思想的發(fā)展有著重要推動作用。朱巖指出,《尚書大傳》和《孔叢子》都提到“《洪范》可以觀度”,“因此,《洪范》與《五紀》從文體功能角度看,都是為了展示治國安民方面的‘度’,皆可以‘觀度’?!薄逗榉丁泛汀段寮o》都致力于傳述或制定宇宙大法,而“數(shù)”的大量使用,正是為了建立具有法規(guī)意義和效果的“度”。這也證明兩者具有相似的理念和氣質。

《五紀》中很多用詞、概念也來自《洪范》,除了前述“五紀”之外,還有不少例證,如馬楠指出,同樣是關于物候,《五紀》作“一風,二雨,三寒,四暑,五大音,天下之時”,《洪范》作“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風,曰時”。同樣是卜筮決疑,《五紀》作“天為筮,神為龜,明神相貳,人事以謀。天下之后以貞,參志上下以共神,行事不疑”,涉及筮、龜、神、人,同時需要“參志上下”;《洪范》作“汝則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即通過王、卿士、庶人、龜、筮五者相參來判斷行事吉兇?!段寮o》的“聽唯聰,視唯明”,“視向而不明,聽向而不聰,言向[而]不皇”,顯然可以與《洪范》五事的“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睂ψx。這都充分證明了在語言使用和思維框架上,《五紀》有在《洪范》基礎上展開與擴充的跡象。

《五紀》有所謂“三德”,即“行之律:禮、義、愛、信、中;仁、善、祥、貞、良;明、巧、美、有力、果。文、惠、武三德以敷天下?!边@里的“三德”指的是文德、惠德和武德。而《洪范》也有“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強弗友,剛克;燮友,柔克。沈潛,剛克;高明,柔克?!彪m然同為“三德”,從表達上來看,兩者似無關系,但筆者認為,《五紀》可能就是在《洪范》影響下形成了新的“三德”表述。所謂“行之律”即行動的方案與法則,而《洪范》“三德”正是一種高明統(tǒng)治者的最佳行動方法。從《孔傳》“治民必用剛、柔、正直之三德”以及為《漢書·五行志》引用此句作注的應劭所云“治大中之道用三德也”可以看出,“三德”是統(tǒng)治者治民之德,而且是一種用“中”之道?!段寮o》的“三德”從結構上看,“文德”“武德”一左一右,“惠德”居中,正類似《洪范》“正直”居中,而“剛柔”一正一反,因此兩者關系的緊密是顯而易見的。

整理者的釋文以及馬楠都指出《五紀》多用韻文,以之部、職部、魚部、歌部、陽部韻為主,《洪范》用韻則近似。朱巖更進一步指出,《五紀》和《洪范》都具有“韻散相間”的特征,兩者“協(xié)韻四言句式,大多用以表達法則或規(guī)律,字數(shù)不固定的散句則起敘事作用和銜接語篇的作用?!边@都是非常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充分證明了《洪范》和《五紀》具有親緣關系。

在語言、概念、結構、意識等方面,《五紀》《尚書》《逸周書》的許多篇目,和馬王堆帛書《黃帝四經(jīng)》中的《十六經(jīng)》、《春秋繁露》中的《人副天數(shù)》等篇,也存在相似之處,但都是局部相似,在廣度和深度上沒有《洪范》那么顯著和強烈,這應該不是偶然的。上文僅僅是論述了兩者在語言、概念、文體、結構等文本特征上的相似,這還是表面的,為圣王立言、為宇宙立法的神圣意識,為天地人鬼建立根本秩序的宏大敘事,從超時空、大一統(tǒng)的意識出發(fā),試圖對萬物作出整齊化、格式化的安置,才是兩篇思想深層的共同基礎,這還需要我們做進一步的分析。不過,僅就以上論述,我們已經(jīng)可以斷言,《五紀》是《洪范》之學在后世延續(xù)時形成的一個新的變種,從性質上講,《五紀》屬于《洪范》類文獻。過去由于文獻的缺乏,我們并不清楚《洪范》之學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演變,到了漢代,因為《洪范五行傳》等文獻的出現(xiàn),《洪范》才成為思想界的熱點,其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顯得沉寂,以至于一些學者認為《洪范》成書很可能晚至戰(zhàn)國時期?,F(xiàn)在《五紀》的出現(xiàn),可以說為《洪范》學研究提供了極為珍貴的資料。

二、從天道到人道的思維框架

《五紀》通過復雜的數(shù)字系統(tǒng),搭建起了一個井井有條、無所不包的宇宙體系,但明顯可以看出,都是先講天地、鬼神,再講人事,即便人事的內容已經(jīng)非常豐富,也絕非獨立成章,一定要和天道配合起來論述。對此,整理者在釋文的“說明”中已有概述,馬楠在論文中說得更清楚:

《五紀》篇以天象歷算(五紀、五算)為基礎,構建了宇宙體系,但更大篇幅則集中于與之對應的人事行用方面。篇中先敘五紀、五算,后敘以歷算為綱紀,樹設邦家、蕃育萬民、敬事鬼神;先敘天地神祇,后敘神祇祭祀所呼名號及六甲之旬;先以五德與神祇司掌相配,后敘百官供事,分掌四方祝禱;先敘二十八宿,后論二十八宿所對應禮儀、土工、農(nóng)事、兵戎等活動;先敘神祇星宿與人身骨骼關竅對應關系,繼論以身為度,以此蕃息恭祀、祛疾除祟。

《五紀》是一種典型的天人關系論,即在人類社會與宇宙整體之間建立類比,把天人二者看作相互匹配、相互協(xié)調的整體。這種天人關系論有著非常明確的思維框架,即從天道到人道,人道從屬于天道,人道必須符合天道,這屬于典型的“以人配天”。當然,如黃德寬所言:“簡文的主旨是通過后帝對天人系統(tǒng)的建構,理順天人關系,使天地神人按照各自應遵循的規(guī)則運作,以保持天地、神祇、萬民處于‘圓裕中正’的有序狀態(tài)。”即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建立起一個全新的宇宙秩序,從而使天地神人各就其位,使天下得到良好的治理。從《五紀》的敘述順序來看,首先是“倫歷五紀”,即正定“日、月、星、辰、歲”這一最為根本的天文秩序,用“五”作為確定天下萬物之基本框架,然后是正定天體的位置、星宿的數(shù)量以及相應的神祇系統(tǒng)、祭祀系統(tǒng)。與此同時,人間的道德、職官等系統(tǒng)才能建立起來。接下來我們以“五”的系統(tǒng)和神祇系統(tǒng)為例加以說明。

《五紀》描述了極為嚴整而復雜的神祇系統(tǒng),如晏昌貴指出的那樣,“簡文將神祇分為三大層次:第一層是天地、四磇、四硙、四柱、四唯組成的18群神(4×4+2=18);第二層是24群祇,‘方’是四方,每方由六祇組成,4×6=24;第三層是28宿,‘向’指四個方向,簡文中又稱‘四維’,每向七神,4×7=28,共28神;再加南門、北斗,一共是72神祇?!?/p>

那么,“五”的系統(tǒng)和神祇的系統(tǒng)究竟如何與人事對應呢?《五紀》主要通過兩條途徑,一是通過“德”,二是通過人體。例如《五紀》云:

一風,二雨,三寒,四暑,五大音,天下之時。

一直,二矩,三準,四稱,五規(guī),圓正達常,天下之度。

直禮,矩義,準愛,稱信,圓中,天下之正。

禮青,義白,愛黑,信赤,中黃,天下之章。

數(shù)算、時、度、正、章,唯神之尚、祗之司。

這里,每一條都是由五種元素構成,而前后五條又構成一個整體,可見“五”之數(shù)是天地秩序的具體體現(xiàn),這套框架導出了“天下之時”“天下之度”“天下之正”和“天下之章”以及“數(shù)算”,這些也都是由神祇來司掌的。時節(jié)征候、度量、顏色都是天地間的基本要素,“數(shù)算”是天地間的最高準則,人間的“禮、義、愛、信、中”夾雜其中,與之緊密地匹配起來,就變得天經(jīng)地義,成為人間不得不遵循的法則規(guī)范了。

《五紀》中,除了天時、度量、顏色外,“禮、義、愛、信、中”以及相應的社會身份(賤、相如、嬪妃、友、君父母)、外表姿態(tài)(敬、恪、恭、嚴、畏)、行為標準(毋沽、毋逆、毋專、毋懼、稽度)、舉止規(guī)范(基、起、往、來、止)、人體部位(目、口、耳、鼻、心)還和“鬼、人、地、時、天”等宇宙存在、“東極、西極、北極、南極、中極”等宇宙方位、“日、月、北斗、南門、建星”等宇宙天體,形成一一相應的對照,形成一個嚴密的整體,雖然這種匹配顯得有些機械和生硬,但顯然可以使得“禮、義、愛、信、中”等人的因素天然地成為天道的一部分。

《五紀》稱“禮、義、愛、信、中”為五文德,是“后之正民之德”,因此是對百姓的要求。但是《五紀》也反復說明,五文德同樣是天地神祇之德,或者是天地神祇司掌之德,例如三十神祇是六神一組,分為五組:以“天地”為首的一組“尚中司算律”;以“日”為首的一組“尚禮司章”;以“大山”為首的一組“尚信司時”;以“月”為首的一組“尚義司正”;以“門”為首的一組“尚愛司度”。因此人間的“德”毋寧說就是來自神祇,或者神祇與人在“德”上是同頻共振的。

《五紀》中還有這樣一段話:“日之德明察,夫是故后明察?!轮滦袑?,夫是故后行審?!祥T之德位順,夫是故后位順?!倍分抡榛蚴枪屎笳榛?。……建星之德數(shù)稽,夫是故后長數(shù)稽?!本褪钦f“后”之所以能夠有“明察”“行審”“位順”“正情稽命”“數(shù)稽”五種德行,正是直接效法“日”“月”“南門”“北斗”“建星”等天體之德而來。

《五紀》中的天人關系還典型地反映在人體與天體及其神祇的關系上。如前所述,《五紀》一共記載了72個天體以及神祇的名稱,而人體的72個部位正好與之對應,很可能《五紀》本有相應的圖,只不過未被隨葬或已經(jīng)遺失,整理者根據(jù)想象專門畫了一幅圖案,可以一目了然地顯示其對應關系。這“就意味著人體并非孤立的個體,而是與諸神所代表的天文氣象、地理環(huán)境、人事交往有密切的關系?!庇绕渲档米⒁獾氖牵段寮o》闡述了人體生病的原因,是作為“神”之負面的“鬼”在作祟,李均明對此有清晰地概括:“將人體劃分為腰以上、腰以下、頸脊至臀、腹心肝肺、四肢五大片區(qū),并將病因與天鬼、地鬼、盟詛、人鬼、無良及不壯死作祟對應?!秉S德寬也指出:“從第79到94號簡,簡文的視角轉向天神地癨與萬生自體和疾祟方面,將天人關系從宏觀構建轉向人身這一微觀系統(tǒng)?!边@樣人體就被想象成一個縮小版的宇宙,這幾乎完全是一種“人副天數(shù)”的思維。

關于“人副天數(shù)”,如下所示《春秋繁露·人副天數(shù)》有非常詳細的論述:

天地之符,陰陽之副,常設于身,身猶天也,數(shù)與之相參,故命與之相連也。天以終歲之數(shù),成人之身,故小節(jié)三百六十六,副日數(shù)也;大節(jié)十二分,副月數(shù)也;內有五藏,副五行數(shù)也;外有四肢,副四時數(shù)也;乍視乍瞑,副晝夜也;乍剛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樂,副陰陽也;心有計慮,副度數(shù)也;行有倫理,副天地也。

此皆暗膚著身,與人俱生,比而偶之合。于其可數(shù)也,副數(shù);不可數(shù)者,副類。皆當同而副天,一也。是故陳其有形以著其無形者,拘其可數(shù)以著其不可數(shù)者。以此言道之,亦宜以類相應,猶其形也,以數(shù)相中也。

從中可以看出,董仲舒很可能看到過類似《五紀》的文章,對于先秦以來的“人副天數(shù)”有過精辟總結,即人的身體是“天地之符,陰陽之副”,因此“身猶天也”,與之相參的是“數(shù)”,與之相連的是“命”。但董仲舒明確地將“人副天數(shù)”分為兩類,一種是“可數(shù)”的,稱為“副數(shù)”,一種是“不可數(shù)”的,稱為“副類”?!段寮o》與人體相比附的是天體、鬼神和方位,并用數(shù)字貫穿起來,顯然這是“副數(shù)”的方式,這種方式一般認為是機械的,甚至是迷信的。但是如李均明指出的那樣,其實在古代醫(yī)籍中可以找到印證,如《黃帝四經(jīng)》稱“腰以上者為陽,腰以下者為陰”,而《五紀》“腰以上的疾病稱為‘興疾’,是天鬼作祟的緣故,或更多地歸咎于天文氣象要素。腰以下的疾病稱為‘辟鬲’?!單臍w咎于地鬼作祟,或更多是地理環(huán)境的因素造成的?!币虼?,《五紀》傳承的應該是一個流傳有序的天人感應的知識體系,這個知識體系曾經(jīng)在現(xiàn)實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朱巖認為,這是天事、神事和人事之間“行為—結果—征兆”互動關系的體現(xiàn),是一種極為細致的關聯(lián)性思維,可以稱其為“征驗”,而《洪范》由“五事”和“庶征”體現(xiàn)出來的則是相對簡單的關聯(lián)性思維,即“相同的語法結構(組合關系)串聯(lián)起五種可替換的行為、品格、氣候與吉兇(聚合關系),人們只關心它們之間的整齊排列,至于為什么如此排列(即內在因果)卻似乎根本不在考慮之列,或者說至少不在文本中予以表述?!币虼?,“清華簡《五紀》繼承了《洪范》中建構‘庶征’系統(tǒng)的方法,利用‘關聯(lián)性思維’建構起一整套‘征驗’的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有兩個功能:第一是警示君王與部族;第二是解釋世界構成及事物關系。”

朱巖的解說,聚焦于從《洪范》到《五紀》天人關系的發(fā)展,非常具有啟發(fā)性。如果我們再聚焦《五紀》之后“以人配天”類型天人關系學說的發(fā)展,則董仲舒“人副天數(shù)”可以給予我們很多啟發(fā)。因為《五紀》似乎尚未討論《人副天數(shù)》中提及的“無形者”“不可數(shù)者”,因此其天人關系即便可以稱為“人副天數(shù)”,也尚未到“副類”的程度。

通過與《呂氏春秋》《黃帝四經(jīng)》等文獻比較可以知道,天道呈現(xiàn)出兩種形態(tài),一種是具體的、看得見的、可以直接效法和遵循、具有天生之可信性與權威性的禁忌和規(guī)范,既表現(xiàn)為日月運行、四時更替等用“理”“數(shù)”“紀”來稱呼的宇宙秩序,也表現(xiàn)為“規(guī)”“矩”“方”“圓”等天然的客觀的法度,人對此天道的把握和效法就是《人副天數(shù)》所謂的“副數(shù)”。天道又可以表現(xiàn)為陰陽消長、動靜盈虛、剛柔互動的宇宙原理,這同樣是人所需要把握和效法的規(guī)律和規(guī)范,具有天生之可信性與權威性,但卻是看不見摸不著,需要通過現(xiàn)象抓住本質,這就是《人副天數(shù)》所謂“陳其有形以著其無形者,拘其可數(shù)以著其不可數(shù)”的“副類”之道。

《呂氏春秋》的“十二紀”,每一紀的第一篇都是極為嚴整的天人對應模式,以陰陽五行為原則,先敘述每一紀的天文、歷象、物候等自然現(xiàn)象,然后說明天子在衣食住行上所要與之匹配的行動原則,以及郊廟祭祀、禮樂征伐、農(nóng)事活動等方面的施政綱領。顯然這是一種按照時間序列來安置的天人對應,和《五紀》主要依據(jù)空間序列形成的對應有所不同?!秴问洗呵铩む鞯馈芬舱f“天道圜,地道方,圣人法之,所以立上下?!边@應該就是體現(xiàn)為柔性原理的“副類”之道?!饵S帝四經(jīng)》也一樣,天道既指天地間那些確定不移的節(jié)律、度數(shù),也指那些進入神明境界的圣人才可能領悟、把握的微妙的、適度的、難以言傳、難以量化的節(jié)奏、尺度。

顯然,《五紀》并未出現(xiàn)類似“天子”這樣的現(xiàn)實人王,天人關系中鬼神的作用被大大強化,我們看不到《呂氏春秋》《黃帝四經(jīng)》中多見的體現(xiàn)為柔性原理的天道,“后”“后帝”“黃帝”也并沒有以“執(zhí)道者”形象出現(xiàn)。因此,“副類”的天人對應關系,很可能是后世在繼承改造《五紀》類文獻的基礎上,做出的新的思想發(fā)展。不管怎樣,《五紀》作者精心構筑了天地人神一體的宏大藍圖,并對其所能產(chǎn)生的效果充滿了期待,那就是“天地、神祗、萬貌同德,有昭明明,有洪乃彌,五紀有常?!薄疤斓乐桓?,永久以長。天下有德,規(guī)矩不爽?!庇纱诵纬傻奶烊岁P系是不容置疑和否定的,因此具有了天然的神圣性和絕對性。

三、從大亂到大治的歷史觀

《五紀》作為一篇對宇宙萬物做出整體思考的大文章,不可能不涉及歷史觀。歷史觀一般體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解釋萬物從何而來,由此對于萬物的本原本根做出探討,并同時回答萬物的本體問題,這也可以歸為宇宙生成論。二是解釋世界的秩序形成,回答何為美好的社會,世界為什么會亂等問題。顯然,《五紀》中沒有出現(xiàn)類似《楚帛書》的神話生成論,也沒有出現(xiàn)類似《老子》道生萬物的抽象生成論。《五紀》的歷史觀可以說是第二個方面,即治亂歷史觀的典型。這種歷史觀不重在推溯一切的起點,而重在解釋世界動亂的原因。因此它不是一種生成論,而是一種變化觀。

《五紀》在闡述動亂起因的時候,用的是回溯的方式。此篇雖然大部分采用“后曰”的方式,來交代其宇宙構想,但這種構想的目的是為了重整山河,而不是從無到有,從零開始。為此《五紀》穿插了兩段歷史描述,一段是關于“后帝”的,一段是關于“黃帝”的。

“后帝”的故事與洪水有關,這應該還是承自《洪范》。《洪范》一上來就提到上古洪水泛濫,“我聞在昔,鯀堙洪水,汩陳其五行。”由此引出“彝倫”(治理大法)的丟失和重現(xiàn),從而為后面“洪范九疇”的出現(xiàn)及其重要性打下了現(xiàn)實的基礎。除了《洪范》之外,《尚書》中還有很多類似的套路,如《益稷》先以大禹的口吻說:“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接下來的“予乘四載,隨山刊木,暨益奏庶鮮食。予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敘述的是大禹在治水過程中對于自然地理面貌的改變。后面的大段文章,則導向了政治與制度的設置,如“古人之象”(服飾、音樂等)的恢復,意味著禮儀典章等級的重建,“五服”“五長”的劃分,意味著行政管理的重建?!队碡暋房此埔徊康乩碇鳎瑢嶋H上以“大禹治水”為背景,推出了山川分布、交通物產(chǎn)、貢賦等級、行政區(qū)劃、政治制度的重新安置。

《五紀》也一樣,一上來就講了一個上古洪水的故事?!拔ㄎ舴接泻椋瑠^溢于上,權其有中,戲其有德,以騰亂天紀。后帝、四干、四輔,乃聳乃懼,稱攘以圖?!闭f的是遙遠的古代,因為洪水不可控制,作為宇宙最高規(guī)范“中”和“德”被戲弄,天紀(宇宙法則)被破壞。于是后帝(上古帝王)、四干(重要諸侯)、四輔(主要輔臣)只能設法應對這一局面,由于“五紀”的重新修整,結果天下恢復太平,“有昭明明,有洪乃彌,五紀有常”。和《洪范》一樣,雖然《五紀》后文通過“后曰”,源源不斷地闡述了宇宙秩序的設想,構建了龐大嚴整的天人體系,但洪水的元素再也沒有出現(xiàn),因為洪水的治理并非最終的目標。

清華簡《三不韋》與《五紀》關系極為密切,此文的篇首和片尾也都提到洪災,“唯昔方有洪,不用五則,不行五行,不聽五音,不章五色,[不]食五味,以?戲自鬎自亂,用作無刑?!薄拔ㄎ舴接泻椋鐟?,高其有水,權其有中,漫?,乃亂紀綱,莫申德?!边@種描述方式和《五紀》《洪范》相當接近。后面借助天帝的使者“三不韋”向“禹”授予“五刑則”,導出了設官建邦、祭祀祝禱、修明刑罰、敬授民時、秉德司中等一系列重大的政治行為。

在《洪水與戡亂:清華簡〈五紀〉中的兩個重要元素》一文中,筆者闡述了這樣一個觀點,即歷史上是否真的有過大洪水發(fā)生,是否真的有過大禹治水,鯀是否真的因為治水失敗而死,其實并不重要,古人是要借此引出“亂”的話題,因此《五紀》《三不韋》中的“有洪”很可能是古書中作為叛亂勢力出現(xiàn)的共工,而《洪范》中的鯀也同樣是叛亂勢力的代表。有亂就必有治,這才是這些文章論述的重點。因為“亂”象未必只有洪水,也可以是其他現(xiàn)象。例如《尚書·呂刑》說“若古有訓,蚩尤惟始作亂,延及于平民”,講的是遠古蚩尤作亂以及苗民自作刑罰、自建神人關系的事情,之后便有顓頊“絕地天通”的宗教控制,以及舜通過三后(伯夷、禹、后稷)重建刑律法典,開展水土治理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等行為。

馬王堆帛書《黃帝四經(jīng)》也一樣,《十六經(jīng)·觀》說“天地已成,而民生,逆順無紀,德虐無刑,靜作無時,先后無名,今吾欲得逆順之[紀]……以為天下正”,于是黃帝命令力黑“浸行伏匿,周流四國,以觀無恒,善之法則”。這說的是,即便物理意義上的天地已經(jīng)生成,人文制度依然沒有出現(xiàn)。最初的世界是“無紀”“無刑”“無時”“無名”“無恒”的,也就是混亂的,和《五紀》所述“有中”“有德”“天紀”遭到破壞的情況一樣,黃帝的作用就在于其是“善之法則”,結束無序、重建有序。

《五紀》中出現(xiàn)的“黃帝”,同樣是以結束混亂的王者形象出現(xiàn)。而他所要征伐的對象,正是善于打造“五兵”、能夠操縱各種妖祥的蚩尤,黃帝率領臣下與之大戰(zhàn),取得勝利,殺了蚩尤,百神終于安寧,萬民終于歸屬。然后就是重建秩序的一貫套路,樹邦立公,建立官職,通過設置軍舞戰(zhàn)歌來創(chuàng)建禮樂制度。通過比較,我們推斷《五紀》和《黃帝四經(jīng)·十六經(jīng)》有著共同的知識背景和傳承系統(tǒng),甚至可以說《黃帝四經(jīng)》歷史觀也是《五紀》的進一步延伸。

總之,“有洪”制造洪水,破壞“有中”“有德”“天紀”,蚩尤操縱妖祥、打造五兵,使得“百神皆懼”,這都非閑筆,而是《五紀》作者有意安排的前奏曲,“后帝”“黃帝”的出現(xiàn)正是為了要結束混亂、重整山河。所以“后帝”重新排列正定“五紀”,其作用絕不僅限于整頓歷法;“黃帝”討伐“蚩尤”并解剖、毀壞其身體,也絕不僅是軍事行動和祭祀行為,而是天下由大亂到大治的必然環(huán)節(jié),因此有著更為復雜而深刻的意義。一切政治建制的合理性理念,必須從一治一亂的歷史觀中導出,關于這一點,我們過去僅僅通過傳世文獻并不能得到明確的認識,現(xiàn)在通過《五紀》,再串聯(lián)起《尚書》《黃帝四經(jīng)》《三不韋》等文獻,這種歷史觀的線索越來越清晰。這種類型的歷史觀,不同于《楚帛書》的傳世神話說,不同于老子及其道家“大道廢”基礎上的文明倒退說,不同于韓非子的文明進步說,不同于荀子人性惡基礎上的國家起源說,不同于鄒衍的“五德終始說”,它建立在天地人神一體的整體宇宙觀上,認為這個宇宙在經(jīng)歷著一治一亂的循環(huán),人類一切問題的產(chǎn)生以及一切制度的重建都可以由此得到回答,因此是亙古不變的原理。知識、思想、宗教、權力也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得到重新配置,因此是政治變革合法性的基礎與保障。這種歷史觀很可能在整個先秦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但我們以前研究并不多,有待進一步深入考察。

四、“中”與“德”是《五紀》的核心理念

“五紀”看似《五紀》中最重要的概念,但只是一種工具和途徑?!段寮o》所要實現(xiàn)的核心理念是“中”與“德”。如前所述,《五紀》首章敘述了“有洪”作亂,天下失序的狀態(tài)。這個混亂狀態(tài)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個是“天紀”被破壞了,需要重整;一個是“有中”“有德”被輕慢了,需要重建。如果說“五紀”代表的是天文秩序和宇宙基本框架,那么“有中”“有德”應該代表的是包括人間在內的整個宇宙的最高準則和最佳狀態(tài)?!坝小痹谶@里應該是發(fā)語詞,沒有實際意義,如《三不韋》中有相似文句,“唯昔方有洪,溢戲,高其有水,權其有中,漫?,乃亂紀綱,莫申德。”這里雖然還繼續(xù)沿用“有中”,但后面“德”就是單獨使用的。因此,“中”與“德”是《五紀》中極為重要的兩個概念,事實也證明,“中”與“德”是《五紀》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兩個字。

“中”字,整理者大多釋讀為“忠”,筆者認為這是沒有必要的,雖然這個字是個雙關語,在某些場合確實可以假借為“忠”(如“天下禮以事賤,義以待相如,愛以事嬪妃,信以共友,中(忠)以事君父母”),但首先,這個字的構架本來就不從“心”;其次,如果讀為“忠”,將使“中”之內涵、意義和價值大打折扣,如果使用“忠”,其對應的深度和廣度將完全無法體現(xiàn)。所以應該直接讀為“中”,僅在某些特殊的場合可以假借為“忠”。筆者在《清華簡〈五紀〉的“中”觀念研究》一文中,提出“中”的使用大約可以做如下三個方面的歸類:1.代表最高理念的“中”;2.作為具體德目的“中”;3.作為一種行為方式的“中”。

代表最高理念的“中”,僅僅從《五紀》首章描寫混亂狀態(tài)時所謂“權其有中,戲其有德,以騰亂天紀”已經(jīng)可以窺見一斑。作為具體德目的“中”,指的是“中”是“禮、義、愛、信、中”五文德中的一種,如果僅僅是一種德目,就不會有那么高的價值,但其實不然:首先,如前所述,《五紀》中五文德絕不僅僅是人間的倫理規(guī)范,五種文德和天地間幾乎所有的重要元素都構成了匹配,因此是宇宙秩序的一環(huán),是天道的體現(xiàn);其次,“中”在五種“文德”里被排在最后一位,居于特殊的位置,與“中”相匹配者,如“天”“數(shù)算”“心”“圓?!薄包S”“君父母”“中極”等,在層級上明顯高于與其他四德相匹配者?!昂蟮邸薄包S帝”在出場的時候,也明顯體現(xiàn)出以“中”統(tǒng)外,以“一”統(tǒng)“四”的特點。作為一種行為方式的“中”,指的是《五紀》屢屢出現(xiàn)的“心相中,中行圓?!薄拔倚兄小薄爸性恍小钡日f法,最后甚至以“愛中在上,民和不疑,光裕行中,唯后之臨”作為總結,可見其明確地把“中”作為一種目標、方向來實踐,或者說以“中”的方式來行動。

總之,“從地位上看,《五紀》的‘中’居于統(tǒng)攝的、主宰的位置。從內涵上看,‘中’這種德與中正、公平、無私、寬裕相應,具有絕對的、神圣的特點。從行為上看,‘中’就是所要實現(xiàn)的目標,一種最佳的行動方式?!薄爸小比绱顺绺叩膬r值與地位,也和《五紀》非常明確的中央意識以及潛藏的大一統(tǒng)意識高度吻合。與《五紀》有類似意涵的“中”,在傳世文獻中可見于《尚書·呂刑》和《逸周書·嘗麥》,這兩篇文獻都將刑律稱為“中”,表示“中”有公平正義的意思。也可見于《論語·堯曰》的“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這里的“中”與天文歷法有關,而《五紀》的“中”正好與“數(shù)算”“數(shù)稽”匹配,具有宇宙法則的特征。在出土文獻中,最為相近的就是清華簡《保訓》,作為周文王遺言的《保訓》中出現(xiàn)了四個“中”,被視為治國理政的最重要法則,其意義既和歷法有關,也和刑律有關,但歸根結底體現(xiàn)著公平公正之意,這和《五紀》所見的“中”在精神實質上高度一致。

后世儒家也推崇“中”,但主要指《論語》以及《禮記·中庸》所見之“中庸”,《中庸》說“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對“中”評價極高?!段寮o》雖然沒有形容“中”為天下大本,但實際上對“中”的評價也不低于此。這樣說來,《五紀》的“中”和“中庸”貌似有相似處。然而從《論語》和《中庸》篇看,“中”一方面被理解為“喜怒哀樂之未發(fā)”,也就是與外在的“身”相對的內在的“心”以及情感和意志,另一方面被理解為執(zhí)兩用中、不偏不倚的最佳行為方式。而且這個“中”要與“和”聯(lián)系起來才能發(fā)揮作用,即所謂“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因此這個“中”更多指的是內心的活動以及外在的行動,如“君子而時中”“從容中道”所示,是可以隨時調整、靈活應用的,和《五紀》所表達的作為宇宙間最高的秩序和準則的“中”有相當距離。

《洪范》未見“中”的概念,如果我們視《五紀》為《洪范》的繼承與發(fā)展,那么對“中”的樹立與高揚可以說是差異最大的地方。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轉變,值得深入探究?!逗榉丁冯m未見“中”,但后人卻用“大中”釋“皇極”,漢代孔安國云:“皇,大;極,中也。凡立事,當用大中之道。”孔穎達也說:“皇,大也;極,中也。施政教,治下民,當使大得其中,無有邪僻?!比绻f孔安國和孔穎達的解釋不是空穴來風,那么《洪范》中第五疇“皇極”的概念,正是“中”的源頭之一。細察“皇極”的內容,主要指的是人倫意義上各種最佳的行為方式,而不涉及宇宙秩序,因此即便《五紀》的“中”來自《洪范》,其內涵和高度也顯然大大加強了。

“德”是《五紀》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概念,《五紀》認為,“天下有德,規(guī)矩不爽”,最有秩序的時代是“有德”的時代,相反,混亂的時代就是“有德”被戲弄拋棄的時代。和“中”一樣,“德”在《五紀》中也有不同層次,也有廣狹義之分。從狹義上講,德首先是人之德、民之德,是德行,是行動準則,具有倫理規(guī)范的意義,這層意涵在《五紀》的五種“文德”(禮、義、愛、信、中)中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段寮o》說“唯德曰禮義愛信中,合德以為方”,即五種“文德”合在一起,就可以成為行為標準了。

如前文所述,這五種文德的關聯(lián)性極強,和天時、天體、星辰、神祇、方位、度量、顏色、身分、舉止、外表、禁忌、人體部位可以對應匹配起來,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為了顯示人倫的天經(jīng)地義,因此是不可抗拒的天道之一?!段寮o》在“天五紀,地五常,神五時”之后接著說“五親五德,天下之算”,“五親”可能指“賤、相如、嬪妃、友、君父母”這五種親近之人,“五德”就是五種相應的德目,和“五紀”“五?!薄拔鍟r”一樣,“五德”也是天下之“算”,即不可抗拒的宇宙法則。至于為何要在社會上大量流傳的各種德目中選擇這五種,為何要這樣排列,可能存在作者根據(jù)自己的設計而拉郎配的可能性?!暗隆庇质蔷髦?,是德政,是政治行為方式,是作用與能力的體現(xiàn)?!段寮o》中除了五種“文德”外還有“三德”,即“文德”“惠德”“五德”?!拔牡隆本褪恰岸Y、義、愛、信、中”,可見五種“文德”就包含在“三德”之中?!盎莸隆敝浮叭省⑸?、祥、貞、良”,“武德”指“明、巧、美、有力、果。”《五紀》說“文、惠、武三德以敷天下”,可見有了“三德”,天下的治理就易如反掌了。

如前所言,“三德”可能承繼了《洪范》“三德”的模式?!盎莸隆本又?,“文德”“武德”一左一右,類似于《洪范》“正直”居中,“剛柔”一正一反。其內在邏輯應該是,“禮義愛信中”為“民之德”(或統(tǒng)治者“正民之德”),是為社會大眾建立的倫理秩序,而“明、巧、美、有力、果”是政治上的最佳效果,“仁、善、祥、貞、良”作為“惠德”,是高明的統(tǒng)治者在“文”和“武”之間居中調節(jié)的正確姿態(tài),所以準確地說,只有“惠德”指的是君德。和五種“文德”一樣,其德目的選擇和排列,未必有明確的邏輯關系,完全有可能是出于搭建宇宙秩序的需要,而生拉硬扯創(chuàng)造出來的。

在有的地方,《五紀》也強調君主的“德”來自上天所授,如“南門授信,而北斗授愛,是秉信而行愛。既膺受德,踐位有常。”從“踐位有?!眮砜矗渲黧w一定是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者如果能夠從象征天體主宰之位的“北斗”“南門”中秉受“信”“愛”之德,那么他就有資格“踐位”,并保證政治的順利(有常)。這似乎是西周以來天命有德的套路,這一點被后世儒家大為發(fā)揮,《五紀》中也有這方面的思想資源。

《五紀》中還有很多“德”的表述,體現(xiàn)出《五紀》德思想極為復雜的面相。如《五紀》中還有一個“三德”,即“皇天之三德”,“以事父之祖,而供母之祀,化民之忒,是謂三德?!比缋罹魉?,這屬于諸神中“高大”這個神的職司,這個“三德”應該是在祭祀中體現(xiàn)出來的“德”。“高大”同時出現(xiàn)于二十四神祇與三十神祇中,司掌“信”與“時”,“信”與“時”為何與祭祀之德有關,還有待分析。

《五紀》在分析疾病發(fā)生的原因時說,“雜德不純,百祟之殃”,有“雜德”也就必然有“純德”,可能《五紀》也認為,“德”是秉受于天的、原生的、純粹的東西,接近于《老子》的“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因此,這個“德”已經(jīng)暗含德性的成分,當然這個德性未必是倫理意義上的。

《五紀》又說“天之正曰明視,人之德曰深思”,這個“德”顯然指的是認知上的能力和作用,即不同于天能“明視”,明察秋毫,人的能力在于心智,可以深思。

《五紀》在文章最后提到“言天有信,言神有化,言地有利,言事有時,言型有情,言德有則,言古有矩?!边@里“德”和“則”形成對應,顯示“德”的含義可以和“則”關聯(lián)起來。從前文的分析來看,《五紀》的“德”雖然在個別地方有德性(“雜德”)義,但大多是作為德行、德政來理解的,即這是一種外在的、剛性的行為標準,雖然也具有倫理色彩,但屬于“儀式倫理”,而非“德性倫理”,即這種“德”更強調規(guī)范意義上的不得不為,而非發(fā)自內心的道德自律,而且需要配合整體的宇宙法度。在這一點上,《五紀》的“德”和后世儒家心性意義上的“德”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特質。

將“德”與“則”關聯(lián)起來,在《五紀》中僅此一處,然而在清華簡《三不韋》篇中卻得到了更為豐富的論述?!度豁f》有“五刑則唯天之明德”,賈連翔認為《三不韋》中的“德”每每可與“則”進行概念替換。這一現(xiàn)象在傳世文獻中也可以得到印證,但過去并不重視。例如《逸周書》之《和寤》有“王乃厲翼于尹氏八士,唯固允讓,德降為則,振于四方?!闭f的是武王手下大臣之美德降于民間成為典范,影響遠及四方?!冻砷_》和《本典》篇均有“顯父登德,德降為則,則信民寧?!奔吹赂咄卣吲e明道德,道德降為法典,法典切實則百姓安寧。《文酌》也有:“民生而有欲有惡,有樂有哀,有德有則?!薄兑葜軙愤@些“德”“則”連用的說法值得注意,即“德”是可以轉為“則”(典范)的。

這提醒我們可能需要重新理解《詩經(jīng)·民》中這幾句話:“天生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边@里也是“則”“德”對應連用,顯然這個“懿德”應該往天地間外在的秩序、法則去理解?!俄n詩外傳》卷6引用此句后說:“言民之秉德以則天也。不知所以則天,又焉得為君子乎!”《潛夫論·相列》引用此句后說:“是故人身體形貌皆有象類,骨法角肉各有分部,以著性命之期,顯貴賤之表,一人之身,而五行八卦之氣具焉?!边@都保存了人之德必須與天之法則保持一致的基本傾向。然而,因為孟子在論述四端之心后引述此詩,后世儒家完全扭轉了《詩經(jīng)》的解釋方向,將“懿德”理解為內在美好的德性,然后進一步加入了德性來自天,因而是先天的、固有的等等內容,來為孟子的性善論提供天道的依據(jù)。然而,從《五紀》以及相關的傳世文獻來看,這樣的解釋沒有什么根據(jù),“懿德”應該就是天所展示的準則和規(guī)范。

可見,對于德的重視和經(jīng)營幾乎貫穿《五紀》全文,成為《五紀》一條重要的線索,在比例上這條線索絲毫不輸于宇宙論,甚至可以說,宇宙論的部分也是為“德”的確立服務的。

在《五紀》中,“德”可以是德行,可以是德政,可以是民德,可以是君德,但都可以體現(xiàn)為作用、功能,最后轉化為標準與規(guī)范,因此可以與“則”和“中”聯(lián)系起來?!段寮o》的作者將宇宙萬物幾何化、格式化,就是要力圖創(chuàng)造一個嚴整的、有序的世界,因此“德”就是宇宙秩序的一種,是標準化的一環(huán)。這樣的德觀念,似乎介于德思想演變的早期階段,即強調外在規(guī)范與作用的一面更多一些。

總之,“中”與“德”是《五紀》中兩個最為核心的概念,“中”既是“五德”中最高者,也是中心、統(tǒng)攝、公正、圓融、準則的象征?!爸小奔仁恰暗隆敝?,又超出了“德”的范疇,具有方法上的作用與功能?!暗隆弊鳛槊竦率峭庠趥惱硪?guī)范,作為君德是體現(xiàn)為方法和效果的政治藝術。兩者既有區(qū)別,又有不少地方是交叉的,如“中”和“德”都和秩序、法則、規(guī)范有關,都有方法論的意義,也都是效果的體現(xiàn)。為什么既要“有中”又要“有德”,“中”和“德”是怎樣聯(lián)系與互補的33IFInUwgpEWK0ghwEAQwA==?限于篇幅,這個復雜的問題留待他文展開。

五、余論

《五紀》無疑是篇大文章,因為要為萬物立法,要為天下設序,所以《五紀》作者顯示出極大的雄心,假借“后”的口吻,利用“后帝”“黃帝”的故事,從歷法入手eLCsbgp6qc4RJ4uLlcnu7Q==,構建了一個極為龐雜、但又井井有條的世界圖景,這個世界圖景里面有一治一亂的歷史觀,有天地人神相互對應、同頻共振的宇宙觀,有無所不在的鬼神系統(tǒng),有以“五”為框架的數(shù)理結構,有與宇宙元素反復勾連匹配的道德規(guī)范,有中央突出、各就其位,超時空、大一統(tǒng)的政治布局,有追求最高理念、最佳狀態(tài)的思想探索。本文僅僅探討了源自《洪范》的文本系統(tǒng),從天道到人道的天人關系,一治一亂的歷史觀和作為核心概念的“中”“德”,限于篇幅,宇宙觀、五行觀、鬼神觀、名號觀都未能收入,而已經(jīng)討論的問題也還流于表面,但本文的目的在于以簡略的方式,概括《五紀》文本與思想上的基本特征,并梳理出主要線索和重要問題,為學界進一步的研究奠定基礎。

毫無疑問,《五紀》對于當時知識體系有全面的消化和吸收,但又依據(jù)自身的要求將這些知識做出新的整合,形成了自成一體的面貌。這樣的面貌在個性化強烈的諸子文獻中很難找到對應,因此,在筆者看來,《五紀》很有可能是戰(zhàn)國時代獨立于諸子之外,主要在最高統(tǒng)治階層傳播的知識和思想體系,是一種特殊的王官之學、帝道之學。這種對世界作出整體考量的學術體系為何沒有得到全面繼承、發(fā)展和延續(xù),也是個非常值得深思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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