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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識途給我的一封信

2024-12-19 00:00錢振文
博覽群書 2024年11期

去年臘月初三,馬識途迎來了他的110歲生日。這位1915年出生的天壽老人以他傳奇的人生經歷和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一時成為歲末年初媒體報道的熱點,我在成都的朋友艾蓮也在朋友圈上展示馬老寫給他們社科院文學所同事們的福字。這種熱鬧的景象讓我想起來十幾年前我寫博士論文時看見過的那些和馬老有關的珍貴文獻以及我與馬老之間曾經有過的一次書信來往。

2004年冬天,我最終把博士論文的研究方向定在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紅色文學,比如那個年代的戰(zhàn)爭文學或者某部重要的作品如《紅巖》。這個研究方向是我的導師程光煒先生在一次課后聊天時告訴我的。在看了一陣子《烈火金剛》《平原作戰(zhàn)》之類的戰(zhàn)爭文學后,我還是確定做《紅巖》。那時候北大和人大周末都有賣二手書的地攤書市,我在北大的地攤書市買了好幾本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版的紅色文學,如《紅旗譜》《紅日》《保衛(wèi)延安》,當然也有《紅巖》。

在看了兩三遍《紅巖》后,我開始琢磨著找研究資料。我們所說的研究資料,主要是指沒有公開出版過的,在圖書館并不能看到的資料。但直到春節(jié)前夕,我才在中國現代文學館找到和論文有關的第一份資料,是一封沙汀的手稿殘稿。程老師看我很著急,甚至無心回家過年,就安慰我說:“沒關系,說不定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你就會突然斬獲一批資料。”果然,春節(jié)過后,一個在出版社工作的大學同學給我介紹了中青社的社長李景巖。我拿著大學同學的介紹信去見李社長,李社長安排我到辦公室看資料。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把兩三盒厚厚的檔案放在我面前的閱覽桌上,說:“這些都是《紅巖》資料,檔案資料可以看也可以抄寫,但不能復制。”那時候,我就像是一個挖到了金礦的掘金wfvMocsAFRuq0Jl4TZbm/w==者,每天早早到那個檔案室,用一個破舊的筆記本電腦抄檔案。抄了沒幾天,辦公室的人說,他們領導說了,《紅巖》檔案不能給外人看。后來我聽說,有人給社領導說,《紅巖》是中青社的暢銷書,是看家的寶貝,可不能有什么爭議、有什么閃失。不過我當時沒有心思了解不讓看的原因,只是后悔沒有抓緊時間多看點,也懊惱我那個破舊電腦不能錄得更快點。

不過事情很快又有了轉折?!度嗣裎膶W》前副總編輯王扶把我介紹給了《紅巖》責任編輯張羽的夫人楊桂鳳。王扶也是參與過《紅巖》編輯出版的工作人員。按照張羽在手稿《紅巖思考札記》中的說法是“在《紅巖》成長中插手過工作的人物”,屬于“過問過,寫過信,聯系過”的幾個人之一。張羽的家就在中青社旁邊的家屬院。我去的時候,張羽去世時間并不長,他的書房里還放著他生前使用過的氧氣瓶。聽說我是研究《紅巖》的學生,楊桂風老師很高興。她打開一個書柜下面的兩扇木門,說:“這里面都是《紅巖》的資料,你都可以看?!?/p>

我就開始每天蹲在地上一點一點地看資料。

這些資料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張羽和《紅巖》當事者劉德彬等人之間的來往書信以及張羽對眾多《紅巖》參與者、知情者的訪談記錄,這些訪談錄,大多數是用鋼筆速記的,但也有幾盤小型磁帶,應該是用一種小型錄音機錄制的。就是在這些珍貴的文件中,我看到了張羽1980年10月6日晚上在中央黨校學員宿舍對馬識途的訪談記錄。這次訪談一開始,馬識途就介紹了他和《紅巖》作者羅廣斌的關系:

我和羅廣斌都是四川忠縣人,我的父親和羅廣斌的父親是好友。在成都我們兩家住在同一條街上,斜對門,我家六號,他家七號。羅小時比較聽我的話,喊我“五哥”。我因黨的工作離開成都到川西洪雅,羅也去那里,不想離開。之后,我去昆明,他仍在成都,時常通信。我有意識地向他談文學、談寫作,吸引他喜愛讀書,追求真理,每封信都有個主題,有個中心,一步一步深化,使他對文藝發(fā)生興趣。(張羽《馬識途同志談羅廣斌》,未發(fā)表)

除了訪談記錄,這些資料中還有一部分是從其他人或單位復制的,其中就有一部分是從中青社的出版檔案中復制的。在這些復制件中,我發(fā)現了一份馬識途當年在《紅巖》寫作過程中和《紅巖》出版后召開的各種討論會、座談會上的發(fā)言提綱整理稿。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份打印稿上,有人用校對符號把劉德彬調到了楊益言前邊。這份整理稿共6頁,有10個段落,這些段落的標題分別是1.廣斌寫小說;2.羅廣斌描寫地下黨小說中注意;3.羅廣斌寫第二條戰(zhàn)線《錮禁的世界》;4.廣斌寫小說(即指《錮禁的世界》——馬注)的缺點;5.題目很別扭,還不如改一下,比如叫“煉獄”“第二條戰(zhàn)線”;6.廣斌寫作時注意;7.《紅巖》評論(大綱);8.成都市話劇團演出《紅巖》觀感;9.北京“人藝”話劇《紅巖》觀后感;10.對廣斌“紅巖”稿的意見(一部分)。很明顯,這些段落原來都是獨立成篇的,是整理人把它們整合在了一起,而這個整理人大概就是馬老本人,因為其中還有馬老的注釋。

雖然只是一些簡略的要點,但從這份發(fā)言提綱還是可以看出,在羅廣斌他們寫作《紅巖》的過程中,馬識途的確是參與最多、出主意也最多的人。根據這份發(fā)言提綱,完全可以梳理出來馬老當年對《紅巖》初稿的意見和建議,我也據此文件寫出來論文中的一節(jié)“馬識途在討論會上的發(fā)言”。

據楊老師說,張羽下功夫搜集這么多《紅巖》資料,似乎是打算寫一本羅廣斌的傳記。除了寫寫羅廣斌,另外一個目的是幫助《紅巖》的未署名作者劉德彬取得署名權。大多數人都只知道《紅巖》的作者是印在書上的羅廣斌和楊益言,而實際上,還有一個未署名作者劉德彬。新中國成立前夕,羅廣斌、劉德彬和楊益言都曾經在渣滓洞和白公館這兩個國民黨的監(jiān)獄關押過,新中國成立后,他們又都是團市委的干部。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三個人都是一個工作小組,一起做報告和一起寫作,其中就包括《紅巖》前身《錮禁的世界》的寫作。1957年,中央開展整風運動,號召知識分子幫助黨整風,大膽鳴放,揭露黨組織中的缺點錯誤。此時在市總工會工作的劉德彬響應黨的號召,主持了教育工會的“鳴放”工作。第二年,劉德彬被定為嚴重右傾、“犯了工團主義錯誤”?!都t巖》出版時,就把劉德彬暫時排除在了作者隊伍之外。但了解《紅巖》寫作經過的所有當事人包括馬老都認為,劉德彬理所當然應該是《紅巖》作者之一。這就是為什么馬老為這份文件所寫按語說到的《紅巖》作者是“羅廣斌、楊益言、劉德彬”而不是“羅廣斌、楊益言”,而且后來又把楊益言和劉德彬調換位置,因為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三個人有一個統一的名字“羅、劉、楊”。

剛開始,楊老師和我約定的規(guī)矩和中青社檔案室的說法差不多,都是可以看可以抄但不可以帶出去復制。我還是用那個老舊的破電腦一點點錄入。后來,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干脆住進了中青社設在地下的招待所,吃飯也在中青社的職工食堂。時間長了,不知道是可憐我還是什么原因,楊老師開始允許我把選好的資料帶出去復印,這樣就大大加快了工作進度。和馬老有關的幾份文件就是在這時候復制完成的。

在資料搜集差不多的時候,我開始醞釀到四川訪談一些《紅巖》寫作的參與者、見證者。楊桂鳳老師給我介紹了重慶市委黨史辦的何蜀老師,何蜀老師很支持我的工作,為我羅列了一份在成都和重慶的采訪名單。我去四川采訪的時候是2005年暑假,最先見到的人是正在成都郊區(qū)應龍灣度假的四川省委黨史辦退休干部楊世元。羅廣斌他們寫作《紅巖》的時候,楊世元正是重慶市文聯辦公室業(yè)務組組長,業(yè)務組的職責之一就是聯系作家,因而對當年羅廣斌他們寫作《紅巖》前前后后的情形相當熟悉。采訪完楊世元,我馬不停蹄,又在成都采訪到了原四川人民藝術劇院編劇胡元和四川省政協原主席廖伯康,他們都是《紅巖》寫作的見證者。胡元曾經在陶行知創(chuàng)辦的育才學校學文學,與劉德彬、楊益言以及楊益言的哥哥楊本泉都是一個文學社“突兀文學社”的社員。1956年羅廣斌他們在重慶南溫泉寫作時,胡元差不多每個周末都過去看他們寫稿,也給他們寫完的稿子提過不少意見。廖伯康是四川政界名人,羅廣斌他們寫作的時候,廖正是重慶團市委書記,因此和都曾經都在團市委工作的羅廣斌他們三個人是很熟悉的。

馬識途肯定是我打算采訪的對象,但我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在成都和馬老聯系的具體過程,總之是沒能采訪到馬老,后來就離開成都到重慶繼續(xù)采訪了。

回到北京后,我又繼續(xù)通過電話和書信補充采訪成都、重慶的一些當事人,主要對象就是沒能見面的馬識途老人。

給馬老的信是8月22日寫的,內容如下:馬老:

您好!我是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2003級博士研究生,正在導師指導下進行博士論文寫作,我擬定的論文題目是《〈紅巖〉與當代文學的生產》。主要意圖是以在當代文學生產模式中頗具典型意義的、產生過巨大影響的《紅巖》為例,探討中國當代文學(主要指五六十年代)的國家生產的性質。

我們覺得,與一般文學創(chuàng)作的情形不同,《紅巖》的作者在很大程度上是把《紅巖》的創(chuàng)作作為一項工作任務來完成的,是在多種組織機構的支持和制約下進行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生產。

在此,我想向馬老請教以下幾個問題:

1.解放初期,羅廣斌曾與您有過徹夜長談,您勸他把在獄中的見聞寫出來,此后羅廣斌逐步開始了寫作活動,您認為他的寫作動力或動機是什么?

2.在羅廣斌他們開始寫作后,尤其是中國青年出版社約稿之后,重慶市委主要是參加過當年地下斗爭的領導干部對這一寫作活動大力支持,希望他們能夠正面描寫當年地下斗爭,這其中有什么政治上的考慮嗎?

3.您在他們的寫作過程中多次進行指導,這從我手頭找到的一份您當年的講話提綱可以看出,您可以介紹一下具體的經過和情形嗎?

4.1956年他們寫出了第一稿《錮禁的世界》,送沙汀沙老審閱,1958年,重慶市文聯把它作為向建國十周年獻禮作品報送四川省文聯,省文聯大多數人認為稿子寫得有問題,甚至連修改的基礎都成問題,主要的問題是什么?

5.羅廣斌他們作為團市委的機關干部進行的寫作活動與專業(yè)作家和一般群眾的寫作有什么區(qū)別呢?對政治的敏感怎樣影響了他們寫作的方向?

6.組織機構如省文聯、重慶市委、團市委對他們的寫作活動有哪些具體的幫助,同時又對他們的寫作活動有什么樣的控制和制約?

7.《紅巖》在60年代被公認為是最革命、最紅的小說,您覺得是小說在什么方面的突破和突出的表現,使它獲得了這樣的殊榮和命名?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我將在幾天后和您電話聯系,祝您身體健康。

錢振文

2005年8月22日

馬老給我的回信內容如下:

我因病只簡答如下:

1.我們有過徹夜長談,要他寫獄中斗爭,以教育青少年,他寫作動機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2.無可奉告,當時我不在重慶。

3.已經在你看到的文章中說了,再無多話。

4.不知此種說法,當時沙汀和我都熱情支持他們修改。

5.(見背面)我無法回答。

6.我只知重慶市委蕭澤寬(組織部長)等大力支持,我和沙汀也大力支持,幫助出修改點子,其他情況不了解。

7.我的看法已見我寫的評論(見《中國青年》等刊)。

馬識途

2005年10月20日

馬老的回信是在我給馬老的信最后一頁的空白處接著寫的。我當時以為大概是馬老手邊正好沒有信箋,但現在想來并不是這樣的。馬老的七條回答是和我的七個問題一一對應的,和我的信放在一起對著看,才能清楚每一條回答的意思是什么。如果不把我的原信返還給我,他回信中的有些話語就可能不知所云。

收到馬老的回信,我的心情是非常激動的。不過,回信的內容有點簡略,仔細看過兩遍,高興之余又覺得不夠過癮,似乎沒有滿足我的需要。實際上,我在信中的提問內容和提問方法都是很機械的,根據一些似是而非的抽象概念設問并預設了期望得到的答案,這是犯了許多學者做學問時喜歡“立論”的通病。

我提問的第三條所說的“講話提綱”說的就是在張羽家發(fā)現的馬老的發(fā)言整理稿。我不知道張羽當年是從什么地方得到的這份文件。前兩年,馬老的女兒馬萬梅通過四川省社科院的艾蓮和我聯系,希望能復制一份馬老當年的發(fā)言提綱整理稿。我不知道她們是怎么知道我有這份文件的,但我覺得復制一份給馬萬梅老師,這也算是物歸原主,就趕緊復印了一份寄到了成都。

一晃,收到馬老的回信已經是19年前的事情了。再次展讀馬老當年給我的信,我已經不再關心羅廣斌他們寫作《紅巖》的動機到底是什么,也不再關心黨組織對他們的寫作有過什么幫助,而是格外關注馬老在信上所說的“因病”兩個字,很想知道19年前馬老的身體情況和生活狀況。

我通過微信咨詢四川省社科院的艾蓮:“2005年我讀博期間曾經到成都,希望拜訪馬老,未成?;鼐┖蠼o馬老一信,后很高興收到馬老回信,說因為身體有病,只能簡單回答幾個問題,請問您了解那個時候馬老的情況嗎?”艾蓮回答我說:“這個我不太了解。馬老最新的全集應該有答案吧。月底我們搞馬識途研究中心新聞發(fā)布會,屆時可以來訪談訪談?!?/p>

(作者系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