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可以有多種分法,但有一種最簡單,那就是全世界的書都可以分為兩類,一是新書,一是舊書,雖然所有的新書最后還是會變成舊書,但這一分類仍然有效,因為在當下,一般人所說的買書,其實多指前者,淘舊書畢竟還是一個比較小眾的事。喜歡新書的人也許還會比較極端。比如我的一個朋友,他只喜歡買新書,每次去書店,如果決定買一本書,一定要店員從庫里重新拿一本出來,他說不能忍受書架上那些被無數人翻過的所謂新書。這種想法歸根結底是一種占有欲的表達,其實,人類自從有了書,書與人的關系就很矛盾,這位朋友想法的本質就是以自己為書的主人,因此,就要完全占有它,不允許與人共享。但這種潛意識的假定值得商榷,因為,絕大多數時候,書都比人長壽,書主去世后,書卻依然存在,那就意味著,如果它不是被毀掉的話,它就會以“舊書”的身份重新擇定一位收藏者,這種關系似乎可以稍改一句俗語來表達,就是鐵打的古書,流水的擁有者,也就是說,書才是主人。
這一點,有的古人沒想明白,所以藏書印上往往刻上“子孫其永寶之”的話,正傳達了一種對自己死后愛書“琵琶別抱”的恐懼,希望子孫替自己繼續(xù)把書軟禁起來。也有人知道這種祈使句沒什么用,就更為嚴厲,如清人洪頤煊就把唐人杜暹的名言“鬻及借人為不孝”刻在印章上,鈐在藏書中,時刻提醒子孫。更有甚者,干脆用詛咒加持,如清人王昶藏書印中就有“如不材,敢賣棄。是非人,犬豕類。屏出族,加鞭箠”的咒語。其實有不少通達的人換了角度,立刻就展示出不一樣的境界。唐弢《晦庵書話》中載“偶見近人藏書印,借《蘭亭序》‘暫得于己’四字,用古天衣無縫,而襟懷豁達,殊足稱道”,此處所指為誰,唐氏未明指,學界似亦未見討論,頃檢張景栻為自藏天祿繼鑒本《通鑒總類》所撰敘錄(見《藏書家》第一輯,張氏定為宋本,據劉薔《天祿琳瑯知見書錄》考,當為元刊),知山東日照藏書家馬惠階有藏書印“暫得于己”,又有“快然自足”一印,則當二印配合(然遼寧圖書館亦藏有馬氏舊藏《新序》,似僅有前印,或亦單用),甚至其藏書處名“欣遇草堂”,同出于《蘭亭序》“欣于所欲,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一語,知其于此意之服膺。則唐氏所謂“近人”,或即此人。其后,近代藏書家張鈞衡之子張珩又有“暫得于己快然自足”?。▍ⅰ吨袊b藏家印鑒大全》),其靈感或亦自馬氏。此后,類似藏印便多起來,據北京師范大學朱金順教授文章,鐘敬文先生曾有“靜聞暫藏”?。▍⒅焓稀段宜亍窗儆鹘洝悼瘫炯捌鋫鞒小芬晃模?,朱氏亦有“朱氏暫藏”“朱金順暫得之”?。▍⒅焓稀段业拈e章》),或即仿自鐘先生;據說韋力先生也有一方“韋力暫得”印。這種態(tài)度大概也都承認了書比人長壽的事實。
正因為一本書尤其是古籍,其壽命或當以千年計,所以,只要不遭無妄之災,它都會歷經多位藏書家,與之相比,新書的經歷便似白紙一張,不像舊書那樣有故事。只是,舊書的故事大多數被湮沒在歷史長河中,并不能被人看到。但書中的印章、題跋都會有故事的摘要,甚至歷經滄桑的殘損、折痕也都折射出隱秘的過往。
收藏古書有年,也看到了一些故事,這里拿出一條來分享。
在我收藏和刻漢籍善本中,日人林衡輯印《佚存叢書》絕對是第一優(yōu)先項,因為無論從何種意義上看,它都完美符合我對和刻漢籍善本的定義。但優(yōu)先也沒用,十幾年來,我只見到并買到一冊(原書計六十冊)。之所以如此,一者活字本印量少,二者也是書太顯眼,現在基本都被各大圖書館金屋藏嬌了。無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光緒八年,滬上黃氏兄弟亦曾以活字排印,也算中日佚存書環(huán)流佳話,惜一來此本亦難得,二來在排印時頗有改動原本處,是其不足。所以,我又再退一步,想著購藏一套1924年上海涵芬樓據日本原本影印者——至今恰過百年,也算是一個紀念。當時在孔網檢索,本擬單冊來湊,但發(fā)現倒有兩家有全套,便與其一交流,彼時對方好像正忙,回復說過一段時間再說,便只好放下。一晃就忘了此事,直到有一天忽然想起來,趕快再與店主聯系,并商量好了價格。但在我準備下單交割時才發(fā)現,我經常用來購書的信用卡額度已不夠書價了,只好再向店主匯報,想著下個月信用卡還款后額度恢復再買。但就在這段時間里,我意外收到了日本東城書店寄來的書目。此前一直向東城索要書目,但一直沒有收到,心里頗納悶。直到有一天,一位郵局工作人員來敲門,說你們的信箱塞爆了,實在什么也塞不下了,只好來告訴你們取一下,我才想到已經數年不開信箱了。打開信箱,除了一堆報紙之外,就是幾冊東城書店的書目。趕快拿了最新一期翻檢。以往看東城書目只看和刻本部分,但因前幾天剛剛決定要買涵芬樓影印《佚存叢書》,便順道翻了下中國古籍部分,結果大有收獲,其一便是赫然發(fā)現竟然也有一套此書,價格較前大約減半,唯一不足是不知品相,但東城的書品向來有保證,便放心地寫信下單。等書到手,打開一看,果不其然,書幾乎可以算是全新——面對這樣的舊書,既有點遺憾,因為完全沒有印章或題跋來暗示它曾經的故事,但也有點竊喜,古代藏書家經常說的“觸手如新”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不過,在我隨意翻檢時才發(fā)現,這套書真是做到了“既要”“又要”,就是說,既像新書一樣新,又像舊書一樣有故事。在看第十六冊《蒙求》的時候,發(fā)現里面夾了一張紙,拿出來看,是一封信函,信紙的框格與單位名址均以紅色印刷,上橫題“鼎鑫紗廠股份有限公司用箋”,有詳細的廠址與電話,右署“中華民國 年 月 日”。信的正文用鉛筆所書,如下:
含之:頃接來函,得悉一切,近來身體好否?念念。我近來忙得不一(原文如此,以下誤字同)樂呼,連寫信的工夫都沒有,每天要十六小時工作,下班后洗澡、吃飯、睡,學習我都不能去,不要說別的。我很想回北京一趟,旦是無法請假,你若贊成我回北京的話,請速電報或快信給我(說媽媽要我回北京),我拿去告假。你要些什么東西,亦可告我。不多談,再會!祝健。姐蘊如啟。九。一日。
寫信者與收信者是誰?引起了我的好奇。首先看到收信者叫“含之”,自然而然就想到章含之,當然知道看到兩個字就攀名人,可能性為零,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先從“鼎鑫紗廠”查起,結果大吃一驚。民國上海名醫(yī)劉民叔所著《魯樓醫(yī)案》中有“章士釗侄女蘊如血壓高至二百七十四度一案”,云:“湖南長沙人,章士釗先生之侄女蘊如小姐,現年四十六歲,未婚。住上海市長寧區(qū)番禺路二二四號。在鼎鑫紗廠醫(yī)務室工作。以下是她自述患病的經過:一九五三年十月三日晚上,剛吃過夜飯,我的右手和右腳突然麻木?!眲t可確定寫信的“蘊如”為章士釗侄女,那收信的“含之”則必是章士釗之(養(yǎng))女章含之無疑。據白吉庵《章士釗傳》所載《章士釗家世簡表》,知章氏兄弟四人,大哥章士锳子女各一,子名章立恭,女則失名;二哥章士爵有女名“偉如”,四弟章士戛僅有二子,并無女兒。似可確證此蘊如當即章士瑛女,一者別無他女可滿足章士釗侄女且又是章含之之姐的條件,二來章士爵女名“偉如”,也可知章士釗兩位兄長家給女兒起名的樣式。另外,《魯樓醫(yī)樓》中章蘊如說:
到七月七日,我又去北京易地療養(yǎng),經親戚介紹施今墨大夫替我醫(yī)治。連服中藥五十多帖,不見什么功效。因此我重回上海。寓法華路六九一號療養(yǎng)所內,再請劉民叔大夫診治。
這里的“親戚”當即章士釗——章氏自1949年11月至京后便一直住在北京。事實上,章含之原住上海,也是此年隨章士釗赴京,故此信最早寫于1950年9月;再據《魯樓醫(yī)案》所述病情及年齡,再核以信中語氣,則必不會晚于生病之1953年。加之信紙仍署“中華民國 年 月 日”,可知為民國間印制未用完者,新印信箋必不如此,更可確證不會太晚。
這位章蘊如小姐至1953年時46歲,尚未婚,則或無后人,生平不詳。但據章含之的文字載:
一九四九年我們就要離開上海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張照片就在這個臺階上照的,我父親、我母親坐在中間,我們全家,我的堂哥堂姐,我站在中間。照片里面,現在恐怕只剩下兩個人了。
這張照片在其書中也曾刊出,此時章蘊如42歲,當是后排左起第二人。
綜上可以確定,收信者確為最初想到的章含之,那么是否意味著此套《佚存叢書》便是章含之舊藏呢?恐怕也不是。原因也很有趣,那就是此時的章含之只有十五六歲,一直未在章士釗身邊,傳統(tǒng)文化方面的熏習幾乎沒有。據她自述,雖然也是一個文學青年,但喜愛的是《家》《春》《秋》或《簡·愛》,并“酷愛話劇”,傳統(tǒng)文化要籍便不在其知識結構之中,遑論《佚存叢書》這樣的生僻之典了。當然,這樣說稍覺武斷,那么就舉一個例證便可了解。據章含之《我與父親章士釗》載,她那時正處逆反期,與父親關系很荒疏:
父親見我總是避開與他談話,于是向我建議每天教我一篇古文或一首詩詞??上?,那時的我就是不愿意和父親單獨相處,心里埋怨他把我弄到北京來,因此學了沒有幾天,就不愿繼續(xù)下去了。
同樣在這篇文章中,還記載了另一故事:
記得1972年我為周恩來總理做翻譯,總理用了“越俎代庖”這句成語,我傻眼了,翻不出來??偫頊睾偷負u頭說,章行老的女兒怎么都不懂“越俎代庖”呢?你要好好跟行老學?。∥覠o限羞慚又悔之晚矣,父親那時已90歲高齡,雖然我們父女之間終于達到一種冰釋和理解,但他體弱耳聾,已不可能教授我這個當年不肯學的不肖女兒了。
此后她還在不同的場合講過這個往事,可見印象之深。彼時的她已37歲,此前在北京外國語學院任教,“已經開英美文學史的課了”(參《龍門陣·我給毛主席當老師》),卻不知“越俎代庖”這個成語的意思,似可證明“失學”之狀。這里還可延伸一個小枝節(jié),就是“越俎代庖”這個成語,或許對章士釗來說有特別的況味,章氏一生最為人疵議者,是從1924年底投身于段祺瑞執(zhí)政府,在他任教育部總長后,提出了“整頓教育”的計劃,中有“嚴格考查學生成績”一條,據說北大派人到教育部抗議,中有“學生成績之考查,系各校應有的職權,勿勞教育部之越俎代庖”之語。
如果此書非章含之所有,那答案就只有一個,它的原藏者當為章士釗。此書出版具體日期據首冊扉頁牌記載云“甲子仲冬上海涵芬樓影印”,知當出于1924年十一月,此時章氏亦在上海,并于十一月中旬應段祺瑞之邀北上,可能便是此時所購。然緊接著便陷入紛繁復雜的政治風波,無暇在此書上留下為后人所見的痕跡了。
當然,知此為章士釗藏書,則還可以繼續(xù)暢想其他故事的可能性。前引章含之文又載,她準備為毛主席講授英文時,章士釗“要我?guī)б惶拙€裝書《智囊》給主席。父親藏書較多,主席經常問他借書看。自從我經常去主席那里之后,我就成了他們之間的借書、還書交通員。毛主席每次都先還清上次借的,然后再借一部,還開玩笑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边@一記載頗讓我這個者收藏產生一個幻想,即毛主席也有可能曾閱此書。
考辨至此,我忽然想到,應該細看一下這封信究竟是夾在哪個頁面間,或許還可挖掘一點剩余的故事,比如說可能是章含之要查某個典故。但很可惜,我當時不經意看到這個疊成數疊的小紙塊,便直接取出來,而為了打開它又不弄破它,就把書合上騰出另一只手來小心翼翼地展開,結果,現在卻無法把它再插回去了。這讓我想起以前讀到博爾赫斯一篇令人惶恐不安的小說《沙之書》,小說主人公無意中買到一本名叫《沙之書》的怪書,這是一本無限的書,打開的任何一頁都只會出現一次,再次打開,永遠不會看到此前的頁面?;蛟S在博爾赫斯看來,這正是人類歷史的隱喻,主人公最終把這本書塞進了國立圖書館一個他故意不去記住位置的書架里,我現在好像也只能把這封信同樣塞進《佚存叢書》第十六冊的隨便哪一頁了。
講完這部古書中的故事,我忽然有兩個想法:一是呼吁藏家們都應當去翻一翻自己的藏品,也許書頁間的驚喜已經等待多年了;二是如果沒有驚喜,那就在自己的藏品上留下印跡,至少讓我們的藏書變成有故事的古書,為后世藏家埋下驚喜的種子。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博覽群書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