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拆舊房子修建別墅的事情,在六月的一個陰雨天里,胖秋與父親的意見總算是撂在了一個犁溝里。
“修!”
胖秋父親的聲音響亮地落在院子里。
“早幾年就該修了……”
胖秋蹲在舊屋檐下,掃視著這片寬敞的院子,心里浮現(xiàn)出別墅修建起來時的氣派模樣。
站在一旁的胖秋父親,從兒子的語氣里聽出了幾分埋怨的意思。
“遲了?”胖秋父親斜掃了一眼胖秋,緊接著又說,“現(xiàn)在修也不遲。遲修有遲修的好處嘛!”
胖秋聽得出父親話里話外的意思,他明顯是不想把那些年因為修建別墅而爭吵的陳年舊事扯出來,而且后面的一句話里,還明顯帶有幾分安慰的意思。
胖秋順著父親的話說:“這倒是啊!這幾年修建的別墅大多都比那幾年修建的氣派一些,這就好比堆糞堆,后面的這一鐵锨糞土總是蓋過了前面那一鐵锨?!?/p>
胖秋在心里想象著,自家今年修建起來的別墅,一定會比村子里前幾年修建起來的別墅更氣派更豪華,也就不想再糾纏過去的那些事情了。胖秋知道,這時候要是惹惱了父親,他不同意拆舊房子,那么這修建別墅的事情弄不好就又成了二道河里倒映著的月亮了。
這幾年,村子里修建起來的別墅就像是二道河里打撈上來的鱗片一樣,明晃晃、亮閃閃地擺在那里,誰看了都要羨慕上一番。可是,三年前,以及更早的五年前,胖秋和父親每次一說到翻修房屋的事情,總是會因為各種原因爭吵上大半天,最終的結(jié)果是任憑胖秋如何艷羨別人家起樓蓋別墅,胖秋父親就是不同意拆舊房子。
“毛都沒長全,就想扇翅膀飛?”
那些年,胖秋父親沒少用這句話打壓胖秋。
胖秋能怎么辦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胖秋前幾年沒結(jié)婚時掙回來的錢,還有家里這幾年從洗煤廠分回來的紅利,都存在父親的賬戶里。再說了,這座舊房子的宅基證也在父親的名下。他要是不同意,誰能拆得了呢?
只能干耗著。
這樣一耗就是四五年。
“你說的這是什么話?還堆糞堆?你堆罷糞堆都多少年了?這叫‘后來者居上’嘛。清清楚楚的一句話,明明白白的一個道理,你就不會換個說法?你說成是堆柴火多好,說成是砌墻也成啊……為啥非要扯到臭糞堆上去?”
胖秋父親能說會道,在二道河村,與人吵架、爭論從來沒有受過一丁點兒氣,永遠是一副占盡上風(fēng)的強勢模樣。
為此,村里人集體為胖秋父親總結(jié)出了這樣一句話:“胖秋父親的嘴巴一旦張開來,就會奔騰出一條沒邊沒岸的大河,十八路神仙搬來兩座大山都未必能堵得上。”
胖秋知道父親的脾氣——他要是抓住了誰的話把兒,就會無限制地東拉西扯下去。眼下要是接著他的話再說下去,說不準(zhǔn)因為哪句話,他們父子二人又會爭吵起來了。要是再吵翻了,那么建別墅的事就又成了河中的月亮、空中的云彩了。于是,胖秋趕忙點著頭,連聲說著“嗯嗯!啊??!”收住了這個話題。
胖秋暗暗下定決心,在別墅封頂之前,甚至是在裝修完成、入住之前,絕對不能再與父親發(fā)生語言上的沖突。
為了實現(xiàn)心中的別墅夢,只能忍!忍!忍!忍!忍到最后就是勝利!
“修!雨停了就開工!”
胖秋父親的聲音更響亮地落在院子里。
這場六月的大雨一過,胖秋家的舊房子就在推土機、挖掘機轟隆隆的叫聲中,被夷為了平地。
清場,平地,放線,挖地基……一切都在朝著預(yù)期的目標(biāo)進行著。
意外是在第三天早上挖地基時發(fā)生的。
“再往深挖……對,再往下挖一米?!?/p>
太陽懸浮在遠處的山頭上,胖秋父親指揮著挖掘機師傅,在基本成形的地基里又往深挖了一鏟子。
這一鏟子下去,在潮濕的泥土里,出現(xiàn)了一些黑朽的木頭和灰白的尸骨。
房屋的地基下面挖出了棺材。
棺材只有一口,已經(jīng)腐朽得七零八落;尸骨只有一具,已經(jīng)腐化得殘缺不全,只有頭骨還算完整,尖長的門牙上閃著冷森森的白光,仿佛要張開嘴巴狠狠地咬誰一口似的。
“咋辦?”
挖掘機師傅和包工頭一起問胖秋。
“咋辦?”
胖秋跑去問父親。
“咋辦?”父親瞪著胖秋,嘴上一連跑出了好幾句話,“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活人還能讓死鬼擋住路?活人還能想不出一兩個辦法?活人……”
說話間,胖秋父親已經(jīng)把那些腐朽的尸骨撿在了一個尼龍袋子里。
“繼續(xù)往深挖……再往下挖兩米,不,再挖三米?!?/p>
說完,胖秋父親拎著尼龍袋子向后山走去。
包工頭看著胖秋父親遠去的背影,感嘆說:“這老頭真是三麻利——腦子麻利,嘴巴麻利,身手也麻利?!?/p>
挖掘機開動起來,繼續(xù)挖掘;推土機開動起來,繼續(xù)推土;攪拌機開動起來,開始攪拌混凝土……
一個月后,胖秋家的鄉(xiāng)村別墅立了起來。
又三個月后,胖秋一家搬進了新別墅里。
第二年,進入多雨的六月后,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胖秋父親在蒙眬的睡意中就能聽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把我的棺材找回來,把我的骨頭找回來……”
這個聲音如骨頭敲擊骨頭般清脆刺耳。
起初,胖秋父親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后來,這個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尖銳,最后竟然像一把磨尖了的錐子一樣,每一聲都要刺破他的耳膜,直往頭骨深處扎去。
胖秋父親把夜里聽到的聲音說給胖秋。
“最近這些夜里,我也清晰地聽見過幾次,清晰得就像是誰趴在窗戶上說出來的……有一次,我還悄悄出去看過,可是院子里連個人影子都沒有?!?/p>
胖秋告訴父親,他聽到過的那個聲音也像是骨頭敲擊骨頭般清脆刺耳。
“把房子還給我,把棺材還給我,把骨頭還給我……”
接連幾個月,胖秋父親每天夜里都要被這個聲音折磨得魂不守舍、疲憊不堪。
這天早晨,胖秋父親在睡意蒙眬的意識里連連哀嘆,自己一輩子能說會道,在二道河村,從來只有他指責(zé)、數(shù)落別人,哪有別人指責(zé)、數(shù)落他的份兒?可如今為什么卻被這半句“鬼話”折磨得死去活來……
“為什么?”
胖秋父親憋著一口氣,決定去找那具尸骨理論一番,說道說道。
這天中午,父親帶著胖秋來到后山上,在一條土溝里仔細尋找那個裝著尸骨的尼龍袋子,最終卻連一點兒骨頭渣都沒有找到。
胖秋父親心里想要找的那個答案,自然也就成了一個無解的懸案。
回到村子里,胖秋父親和村里人說起這件怪事,村里人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說他們家去年修建別墅時特別順利,根本就沒從地基里挖出來過尸骨:“你們父子是不是在做夢啊?”
“難道我們做了一個同樣的夢嗎?”
胖秋和父親一起說出這句話后,又一起抬頭望了望自家的那棟別墅。此刻,那棟氣派的鄉(xiāng)村別墅正在夕陽中閃爍著一種奇異的金色光芒。
這天夜里,胖秋父親睡得特別安穩(wěn)。而且此后,那個像骨頭敲擊骨頭的清脆之聲,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胖秋父親的耳朵里。
這一年臨近秋天的時候,二道河村的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向能說會道、口若懸河的胖秋父親,竟然變得沉默不語、一言不發(fā)了。
村里人都說:“那個長著尖長門牙的骷髏頭,雖然沒說出來一句話,卻結(jié)結(jié)實實地堵住了胖秋父親的嘴巴,管控住了他那些像撈上岸的魚兒一樣噼里啪啦蹦跳出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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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園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