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8世紀宜興紫砂隨中英貿(mào)易熱銷英國，并帶動了英國陶瓷業(yè)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喬西亞·韋奇伍德作為18世紀英國陶瓷業(yè)的代表人物，受到中國文化的啟發(fā)，所制炻器從仿制宜興紫砂始，而后逐漸形成了具有英國文化特色的茶具設計，成功煉制出碧玉細炻器。該器具既包含了英國人對“東方世界”的神秘幻想，也折射出英國人的審美品位，成為中英文化交流的載體與見證。從韋奇伍德碧玉細炻器的器型、材質(zhì)、紋飾等角度比較分析其與中國出口紫砂之聯(lián)系，可窺見18世紀宜興紫砂的外傳及衍化對英國陶瓷業(yè)的影響。

關鍵詞：宜興紫砂；喬西亞·韋奇伍德；陶瓷；炻器

18世紀是中國茶葉銷往歐洲的黃金時期，也是紫砂茶具風靡歐洲的時代。宜興紫砂乘著遠渡的大帆船，隨茶葉、絲織品等出口物一起進入歐洲，走向英國，成為下午茶的配套茶具。雖然宜興紫砂茶器的出口“在數(shù)量上或許稍遜于景德鎮(zhèn)瓷器，但在質(zhì)量上因?qū)９W洲王室使用，制作精工，質(zhì)地優(yōu)良，遠非一般外銷瓷能相比”[1]。英國人對于這種質(zhì)地堅硬、泡茶性能極佳的茶具非常重視，開始嘗試仿制，并陸續(xù)獲得了成功。

伯斯勒姆鎮(zhèn)被認為是英國的陶都，那里首先出現(xiàn)英國仿制的宜興紫砂壺[2]59。喬西亞·韋奇伍德（Josiah Wedgwood）即為斯塔福德郡的陶工之一，韋奇伍德工廠便是由他在斯塔福德郡建立起來的。他開發(fā)并研究陶瓷產(chǎn)品，把宜興的紫砂傳統(tǒng)推向了英國，對整個歐洲陶瓷，乃至世界陶瓷的發(fā)展都具有重要貢獻，至今仍在英國享有盛名。

1 宜興紫砂在英國興起的原因

1.1 飲茶之風的需要

17世紀，隨著航海大發(fā)現(xiàn)及新航線的開辟，歐洲各國的商業(yè)船隊在經(jīng)過好望角后，駛向東南亞和東亞，從而進行了一次次大型的航海交易。18世紀之后，茶葉和瓷器逐漸成為東印度公司船隊返程運載的主要貨物，更為當時的英國社會各階層人士所迫切需求，是當時西方認識中國、中國融入世界體系最成功、最重要的兩種商品，也是清代中國走向世界展現(xiàn)中華文明最亮麗的名片[3]。

中國的茶葉離開本土茶鄉(xiāng)，進入異域他國，并和當?shù)氐娘L俗、社會條件等相結合，形成不同于母國的飲茶風格，其中英國便催生出了著名的“英式下午茶”。飲茶風氣使得英國產(chǎn)生巨大的對陶瓷制品的消費需求。隨著茶葉的大量輸入和以英國為首的新式歐洲茶文化的盛行，人們對茶具的需求也與日俱增。在此背景下，專門針對其品茶習慣和審美需求而定制的外銷紫砂作為一個特殊的門類誕生了，宜興紫砂茶具由此大量進入英國市場。

1.2 外銷紫砂的專門定制

宜興茶壺最早通過貿(mào)易方式進口到歐洲的時間可追溯到1679年，其記錄資料在荷蘭或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檔案中都能找到。荷蘭東印度公司保存在巴達維亞（今印度尼西亞的雅加達）總部的檔案見證了首批從中國漳州運抵的7箱朱泥壺。1680年的一份檔案記載了運抵的320把帶裝飾的朱泥壺，同一年，又有1 635把茶壺運抵了阿姆斯特丹港。研究過這些檔案的沃爾克博士認為這些很可能是宜興茶壺[4]。

傳入英國的宜興紫砂為專為出口而定制的外銷歐洲壺，主要為滿足歐洲市場的審美和實用需要。其泥質(zhì)以朱泥為主，故而當時被歐洲人歸入“赤陶”類，且有四個不同的稱謂：一是葡萄牙人將它命名為“博卡洛”，因為它和拉丁美洲的紅色陶器很相似；二是由東印度公司或各國在東印度建立的公司引進歐洲的“東印度壺”；三是“特拉矽琪拉特壺”，這個稱謂原指高盧—羅馬帝國時期生產(chǎn)的一種裝飾華麗的陶器；四是“紅瓷”，也是后來較普遍而流行的稱謂，純以其特有的泥色而名之[2]30-31。

這類外銷壺大多會包金銀邊或裝玉、加金銀提梁[5]67。壺身上的裝飾多采用模印或拍印，以凸出梅花或竹紋為主，但無鮮艷的粉彩，多為堆塑。壺鈕喜做成浮雕獅子，或同壺嘴鑲蓋扣，又綴鏈相連；壺把和嘴仍是英國壺傳統(tǒng)，不遵循宜興紫砂“三平”的原則，有時流、把等亦有雕塑特色[5]80。比較而言，其風格沒有中國傳統(tǒng)“文人壺”那般樸素典雅自然[5]97。

1.3 歐洲“中國風”的盛行

歐洲人對于中國文化的興趣，是從馬可·波羅的探險旅程開始的。在約1306年出版的《馬可波羅游記》[6]中，馬可·波羅描述了這個神秘奇幻國度里的建筑、神話以及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然而，直到公元前1世紀初期，中國才真正開始直接參與世界貿(mào)易[7]36。后來，“中國風”也隨著中國產(chǎn)品的輸入而逐漸傳入歐洲。

關于18世紀歐洲的“中國風物熱”，雅格布森·唐（Jacobson Dawn）寫道：“中國風”是一種奇特的現(xiàn)象，確實是歐式風格，但靈感卻是十足的東方式，真正的“中國風”，不是對蒼白的中國物品的稚嫩模仿，而是真實可感的想象在西方社會的映射下，呈現(xiàn)在這個遙遠而隱秘的國度里[8]。因此，中國的美學與藝術對歐洲人的生活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爸袊L”促進了外銷瓷涌入歐洲人的生活，很多歐洲貴族開始收藏中國瓷器，如奧古斯都大力王收藏的頂峰時期共有東方瓷器27 000件[9]。

2 宜興紫砂對韋奇伍德紅色炻器的影響

喬西亞·韋奇伍德1730年生于英國的一個陶器世家，九歲時，他便跟隨哥哥在父親留下的作坊中學習制作陶器，但因患上天花，他的右腿被截肢，對他的陶藝創(chuàng)作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但是艱難困苦反而讓喬西亞·韋奇伍德開始不斷向自己的內(nèi)心求索，思考藝術的法則和秘密，他把精力轉(zhuǎn)向辦廠組織生產(chǎn)，去研發(fā)新技術、設計新樣式和開拓產(chǎn)品的市場等，畢生都為陶瓷技術的改進而努力，進行了數(shù)千次的實驗嘗試[10]9。

自17世紀90年代以來，斯塔福德郡的陶工們一直在生產(chǎn)鹽釉陶和鉛釉陶，并從附近的柴郡和匹克區(qū)來獲得鹽、鉛的供應。大約從1720年開始，北德文郡和多塞特郡用于生產(chǎn)白色陶器的泥料通過海路進口到切斯特，然后通過馱畜或馬車陸路進口到斯塔福德陶器廠[10]10。

1759 年，喬西亞·韋奇伍德選擇離開哥哥獨立辦廠，他以自己的姓氏“韋奇伍德”為名在斯塔福德郡創(chuàng)辦了陶瓷工廠，與當?shù)氐钠渌沾晒S一樣，早期主要是制作鹽釉和鉛釉陶，仿制一些從中國進口的“紅瓷”[10]11-12。

2.1 材質(zhì)

中國人制造了宜興紫砂來供應本國的茶具需求。英國人也曾嘗試制作陶瓷，但其膏體柔軟不穩(wěn)定且制作成本高昂。喬西亞·韋奇伍德于1769年開辦了新陶器廠埃特魯里亞，主要以適中的價格面向英國中產(chǎn)階層銷售。他瞄準更廣闊的市場，將精力集中在開發(fā)一種本地的、更經(jīng)濟的仿中國陶瓷器上——炻器（Stoneware）[11]?！办缕鳌弊畛跏菄夤盘沾蓪W界對中國古代原始瓷器的稱呼，后通常指介于陶器與瓷器之間的一種陶瓷制品，從坯體來看有粗炻器和細炻器之分[12]。

18世紀60年代末，喬西亞·韋奇伍德采用當時的工藝制造技術，在原有泥料中加入氧化錳和氧化鈷，生產(chǎn)出一種不用上釉，而且質(zhì)地精細的炻器，包括紅色炻器和黑色炻器。

比較而言，宜興紫砂的泥料更傾向于源于自然，喬西亞·韋奇伍德炻器則多添加化學劑的成分。此外，宜興紫砂多為手工精制，由于英國第一次工業(yè)革命的成功，喬西亞·韋奇伍德購置了機器生產(chǎn)，喬西亞·韋奇伍德炻器則基本采用機械化量產(chǎn)。

2.2 形制

1776年，喬西亞·韋奇伍德給紅色炻器起了一個新名字——“rosso antico”。1777年，他在一封信中提到，約翰·菲利普（John Philip）對制壺工藝又作了革新，就是把我們常用的紅泥進行篩選、精煉成漿料，再注入石膏模具中，壺身上有茶樹枝淺浮雕裝飾，模仿中國工匠裝飾茶壺的方法[10]12?？梢妴涛鱽啞ろf奇伍德對紅色炻器的設計關注，其形制受到了宜興紫砂的影響。

圖1為喬西亞·韋奇伍德在斯塔福德郡制作的紅色炻器茶壺，其色澤與宜興紫砂幾乎一致，外形設計與宜興紫砂中的花貨類型類似，即把天然界、動植物界的天然形態(tài)用浮雕、半浮雕等造型裝飾設計成仿生形象的茶壺。此件炻器壺身和壺蓋以格紋為底，采用同類色貼花的方式，以樹枝淺浮雕裝飾。壺柄和壺紐仿自然形，如樹枝一般自然蜷曲，表現(xiàn)天然形態(tài)中的東方美學，極富生趣。此壺頗有清朝以制作花貨著稱的宜興紫砂大家陳鳴遠自然主義的創(chuàng)作風格。

2.3 款識

17世紀后半葉始，中國內(nèi)銷的宜興紫砂除了工匠的款識，有時在壺底或壺身上還見詩文，由于采用特定的書體刻寫，詩文也起到了裝飾作用。18世紀前，宜興紫砂的款識通常位于壺底正中間，沿壺把、壺流的中軸線。這個位置使印款或刻款更為清晰可見。不過，在18世紀，款識也開始用到別的部位上，如壺蓋里面或壺把下方，這種趨勢在19世紀逐漸開始流行，到20世紀已經(jīng)變得極為常見[2]15。

然而，當詩文刻寫還未正式視為一種裝飾手法時，可能已有這樣的茶壺銷往了歐洲。喬西亞·韋奇伍德經(jīng)常被同時代人認為是最早使用玫瑰發(fā)動機車床進行陶器裝飾的人[10]12。他將這種方法也用于紅色炻器，如大英博物館藏品中的紅色炻器牛奶罐和蓋子（圖2），為喬西亞·韋奇伍德于1769年制作，高12 cm，壺蓋直徑8.2 cm。此件炻器未上釉，造型圓潤飽滿，裝飾有發(fā)動機轉(zhuǎn)動的圖案。

值得注意的是，喬西亞·韋奇伍德以刻銘和印章并用的方式，在壺蓋和壺底留下了一些帶有仿中國標記的神秘印記。如大英博物館藏品紅色炻器牛奶罐蓋子下側壓印的“W”和罐底仿中國篆印的標記（圖3），顯然是他從宜興紫砂的款識中學來的。

3 宜興紫砂對韋奇伍德碧玉細炻器的影響

清代大量的陶瓷茶具的出口，必然會對這些地區(qū)的茶具制作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在大量輸入中國茶具后，英國人的觀念逐漸有所改變，從初期的視茶葉、茶具為時尚之物，到開始理性地看待。制陶業(yè)的風格在悄然發(fā)生轉(zhuǎn)變，隱現(xiàn)出新的活力，喬西亞·韋奇伍德在汲取宜興紫砂的養(yǎng)分后，開始不斷嘗試改良創(chuàng)新，將炻器設計轉(zhuǎn)向歐洲風格。

1786年至1790年間，喬西亞·韋奇伍德傾注了全部的精力仿制羅馬古物波特蘭花瓶（Portland Vase），以斯塔福德的傳統(tǒng)為基礎，憑借其敏銳的藝術觸覺，創(chuàng)作靈感部分來自于宜興的紫砂，在1790年以新的工藝——“碧玉細炻器”（Jasper Ware）成功復制了這一世界著名的藝術品（圖4，維多利亞和艾伯特博物館藏）［13］。

3.1 材質(zhì)

圖5為喬西亞·韋奇伍德于1770—1775年間，在碧玉細炻器的試驗階段，仿制古羅馬伊特魯里亞時期陶器而制的黑色炻器花瓶。其器身無釉，用拋光等技術呈現(xiàn)明亮的黑色光澤，達到與黑陶質(zhì)感類似的效果，質(zhì)地堅硬，風格古雅。他用這種技術生產(chǎn)的黑炻器圖章、瓷板、胸像、珠寶飾物和花瓶，都作為藝術品被收購。

韋奇伍德碧玉細炻器在材質(zhì)上有所突破。包括英國、德國在內(nèi)，歐洲之前的炻器一般質(zhì)地都比較粗獷，而喬西亞·韋奇伍德的細炻器如同玉器一般珍貴，因此有“碧玉細炻器”之稱。喬西亞·韋奇伍德首先采用上文中提到的最早以仿宜興紫砂泥質(zhì)的黑色炻器，也被稱為黑色玄武巖炻器，來仿制古典時代、文藝復興風格的陶器。與此同時，喬西亞·韋奇伍德也著手進行碧玉炻器新材料、新產(chǎn)品的研制和開發(fā)工作。

而喬西亞·韋奇伍德仿制的碧玉細炻器波特蘭花瓶，其胎體為黑色，與圖5的黑色炻器花瓶底色一致，表面浸潤黑色碧玉炻器泥漿，質(zhì)感柔和，類似大理石效果。同時，波特蘭花瓶也與宜興紫砂中的黑色壺顏色相近。如18世紀中國出口的外銷紫砂——云肩圓燈壺（圖6），器表呈黑色，富有光澤，有長須龍紋對比色貼花裝飾，對比色明顯，以黑底襯托紋飾。喬西亞·韋奇伍德的波特蘭花瓶浮雕裝飾為白色，因此與黑底的色調(diào)的對比效果也很明顯，二者的材質(zhì)在視覺感受上極為相似。

3.2 裝飾

宜興紫砂的顏色和裝飾的手法與高盧—羅馬帝國時期生產(chǎn)的一種裝飾華麗的紅精陶（Terra Sigilata）十分相似，這勾起了很多歐洲人的懷舊情結，所以宜興紫砂也曾被叫作紅精陶壺[2]31。如圖7左為紅精陶大執(zhí)壺，發(fā)掘自公元1—2世紀的格洛弗森科窯址（法國阿韋龍?。?；右為兔子紋裝飾的紅精陶壺殘片，發(fā)掘自公元1—2世紀的萊索克斯窯址（法國多姆?。2]33。

盡管窮山距海、逾年歷歲，但宜興紫砂壺和高盧—羅馬帝國時期生產(chǎn)的紅精陶有很多驚人的相似之處。對此17世紀的一些學者就已經(jīng)有所覺察，但他們未必知道這些宜興紫砂壺是哪里生產(chǎn)的，所以他們才將其名稱定為紅精陶壺。這兩者之間有許多相似之處，如都為紅色，表面都處理得非常光亮，且裝飾方法相同（堆花或壓花），制陶藝人都在陶器底部蓋上自己的印款，銷售領域很廣。但不同的是，當時羅馬帝國統(tǒng)治下的歐洲，用于炻器和瓷器制作的高嶺土仍無人識之，茶作為飲料也無人聞之，當然茶壺作為不可或缺的沏茶器皿更無人知之[2]31。

而至18世紀的英國，喬西亞·韋奇伍德的碧玉細炻器受新古典主義影響，對比圖5與圖7，可見其從古羅馬的紅精陶中借鑒了宜興紫砂的雕塑、貼塑工藝，有些仍保留宜興紫砂的形制，配以乳白色手繪浮雕，浮雕圖樣多取材自希臘神話人物，而且浮雕的每個細節(jié)都極其精致。今天看來，這種構思或許并無新意，但在當時卻是真正的藝術創(chuàng)新、技術創(chuàng)新。

4 結束語

基于探險家、商人、傳教士乃至文化精英等多元主體的東方想象和集體記憶建構，中國茶逐漸成為一種東方意象和文化符號[14]，宜興紫砂于英國而言亦是如此。

喬西亞·韋奇伍德炻器既不是英國對宜興紫砂的單純模仿，也不是一種歐洲的藝術風格，而是西方藝術家和工匠對宜興紫砂的借鑒和改造。概言之，18世紀的英國茶壺是歐洲藝術家和工匠對宜興紫砂元素和符號的挪用和再創(chuàng)作，以此迎合英國人的使用需求、審美品位，并塑造出歐洲人眼中理想化的中國茶壺形象，它反映了歐洲人的藝術趣味和風尚。英國人對宜興紫砂的態(tài)度不僅涉及了英國人如何看待異域文明，也反映了他們?nèi)绾慰创渥陨淼奈幕瘋鹘y(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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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