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立勤,陜西鎮(zhèn)安人,供職于陜西省鎮(zhèn)安縣政協(xié),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青年文學》《作家》等報刊,有作品被譯成英文和日文,曾獲小小說金麻雀獎、梁斌小說獎等。出版有《永遠的隔壁》《最美的教師》等小說集多部。
二花臉老明
老明唱二花臉,是凈角,還是副凈。副凈以動作戲為主,在《沙家浜》里飾胡傳魁,在《穆柯寨》《火棍》中演焦贊、孟良。他唱功差強人意,動作戲也不怎么樣,可他扮相好看,五顏六色的油彩涂抹在他圓圓胖胖的臉上,忠奸賢良活靈活現(xiàn),讓人歡喜讓人愛。
他也喜歡這時的自己,意欲把這時的自己留下來。團里每排一曲新戲,都會請人來拍劇照,每次他都沖在前面。他氣場強大美感爆棚,師傅見了,忍不住“咔咔咔”給他大拍一通。照片送來,大家驚嘆——“真是美呀!”美是美矣,年底結賬會計不認賬。說他不是主角,給他照那么多干嗎?照相師傅分不出誰是主角誰是配角,氣急敗壞要回那些照片想燒了。他一咬牙,自己掏錢買了照片不說,還硬生生花了兩個月的工資買來一臺“海鷗”牌120型照相機,專給自己照相。
他要把自己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時光都留下來。
那時還沒進入數(shù)碼時代,照相做不到隨便“咔咔”sJ8218wLP1YGd8hQafWxBNWsQVH1Xq0WMMCo3UPpQ4k=不計成本,照相用的是膠卷,每“咔”一次都需要錢,每洗一張照片也需要錢。照相師傅不喜歡別人搶生意,輪到他去沖膠卷和洗照片,張大嘴巴使勁兒要錢。老明干脆在宿舍拐角用一塊黑色窗簾圍了一個暗房,把手電蒙上綠紙沖膠卷,蒙上紅紙曝光洗照片。才開始沒經(jīng)驗,要么曝光過度,要么曝光不足,賠了很多錢。錢賠夠了,也摸到了竅門,他成了甕城攝影界的大把式。文化館主辦攝影講座,常常請他給學員講課,講怎么構圖怎么取景,講怎么樣沖洗照片sJ8218wLP1YGd8hQafWxBNWsQVH1Xq0WMMCo3UPpQ4k=怎么制作特效。他口才好,一按快門的事硬讓他講得天花亂墜頭頭是道,連照相館的師傅也暗自佩服要拜他為師。遇上要緊的大照片,還請他指導掌作。
于是有人圍了過來,想請他給自己拍幾張照片,也想把自己美好的時光留下來。他們像孔雀開屏一樣,極盡努力展示最美的地方。老明精心地騰挪轉移,選角度,看光線,用心用意“咔”一聲。奇了怪了,每次照片拿到手,大家都能從片子里找出這樣那樣的缺憾甚至不堪。面對大家的質疑,他振振有詞——“沒辦法呀,孔雀開屏雖然好看,可它的屁眼也會露出來!”他的話讓人無言以對,只好怏怏離去。再遇美好時光,寧愿掏大價錢去照相館,也不愿意求他自找沒趣。
老明不在乎,整天穿著長滿口袋的黃馬甲四處奔走。他拍自己,拍風光,拍花鳥,拍自己想拍的事物。常常聽人夸他拍的照片“美瞎了”。怎么個“美瞎了”,我沒見過。他的照片很少拿給人看。一直到有了數(shù)碼相機,偶爾見到他拍的幾張照片,花鳥蟲魚比實物還有質感,世態(tài)世相比現(xiàn)實富有思想。我是個貪慕名利好為人師的家伙,勸他多挑一些照片投投稿參加展覽,美化我們的生活。我說:“攝影也是藝術,藝術如果失去其功能……”他瞥我一眼,臉上寫滿不屑,接著把擦拭鏡頭的棉花拉成長條纏在火柴頭上,蘸上純凈水,擦洗自己的耳朵。臊得我熱血沸騰滿臉發(fā)燙,恨不能跳進那半瓶純凈水里淹死去。
大家開始用手機照相時,他也用手機照相。拍自己,拍他人,拍風光,拍動物,拍他想拍的一切。明知道他討厭我這等世俗功利之徒,偶爾相聚一起,我還是喜歡湊在他身邊,想看他拍的照片。他無視我的期盼,故意把手機裝進口袋。我訕訕一笑,只好恭敬地拿起酒杯給他敬酒,用以遮掩自己的羞愧。
也許是這一杯酒的交情,他有時會恩賜一張兩張照片給我,也有別人轉來幾張他的作品。要么是美女的丑照,或者是帥哥糗態(tài),要么是比較糟心的事兒,亦或是PS合成的搞怪照片。他真是一個高手,無論構圖、用光、后期,以及照片意欲承載的思想,都有著不同一般的技術和眼光。不過這些東西好是好,會讓被拍的人感到不安,甚或難堪。我覺得這是對他才華的浪費,很想發(fā)個信息勸勸他關注一些美好的事物,把美留給我們,抑或暴露丑惡驚醒讀者。一想起那張寫滿不屑的臉,我立馬羞愧難當,急忙放下手機,打開書桌上那本《甕城戲劇》。
那里有他自拍的兩張劇照,一張黑白,一張彩色,美得扎眼,美得驚心。也有他拍攝的其他人的照片,都有著無法遮蓋的缺憾,很是讓人奇怪——同一個人同一雙眼睛,為什么會有兩種不同的決定性瞬間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末角葉三
“楊白勞”喜歡“喜兒”。
每次看《白毛女》時,我不怎么喜歡看大春和喜兒重逢跳舞的情節(jié),我喜歡看楊白勞給喜兒扎辮子的那一段。楊白勞坐在凳子上,喜兒乖覺地趴在楊白勞的腿上,楊白勞唱——
人家的閨女有花戴,
你爹我錢少不能買。
扯下二尺紅頭繩,
給我喜兒扎起來……
那一刻,“楊白勞”的臉上是喜悅,是愛憐,是呵護,眼里還有一種亮晶晶水蒙蒙的光,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暖暖的情愫在心里漫延。我把我的感覺說出來,別人都罵我早熟,笑話我人小鬼大,還有人干脆說我是小流氓。我不管他們說什么,我認定楊白勞喜歡喜兒。
他們說,父親喜歡女兒很正常呀。
我說,不是,是葉三喜歡白瑩。
葉三扮楊白勞,演喜兒的叫白瑩。
“楊白勞”真的喜歡“喜兒”。也就是說葉三真的喜歡白瑩。
葉三是唱末角的,扮漢劇《李陵碑》里的楊六郎,演《文昭關》里的皇甫訥。他的戲不多,在劇團的名頭也不怎么響亮?!皸畎讋凇笔撬葸^的戲里戲份最重的角色,雖然他演得真切逼人,但他比不過王大春的高大英武義薄云天,也比不過穆仁智的詭計多端人見人恨。他臺上臺下都是有點自卑的,對“喜兒”的喜歡也很含蓄。
“穆仁智”也喜歡“喜兒”。扮演穆仁智的胡達不僅在戲里喜歡喜兒,戲外也喜歡“喜兒”?,F(xiàn)實里的“穆仁智”比戲里的穆仁智還要狡猾。他知道葉三喜歡白瑩后,生生是搶在葉三的前面先下其手。
這事怨不得胡達,好女人誰都喜歡呀。況且胡大的戲演得好不說,人也幽默風趣,做人處事還有一種壞壞的味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呀,白瑩自然喜歡胡達??吹絻扇损ゐず淝湮椅业臉幼?,葉三就把那份喜歡悄悄放在心里,埋在在骨子里,不敢有半點透露。
葉三本來有機會從胡達手里搶過白瑩。那年,一個偉人去世,縣里在劇團設靈堂要祭奠偉人,讓胡達在靈堂值班,他吃煙時不小心把靈堂的畫像燒了一個洞。那時,那是一件不小的政治事件,被領導知道那是要坐牢的呢。胡達嚇得尿了褲子,眼淚巴巴求葉三幫忙,還說他愿意放棄白瑩……葉三喜歡白瑩,他悄無聲息幫葉三把事兒抹平了。他救了胡達,卻沒有去騷擾白瑩。他知道白瑩喜歡胡達。
喜歡一個人就要成全她的喜歡。
白瑩喜歡胡達,葉三喜歡白瑩,胡達拿捏住了葉三。
胡達是個胡吃海喝的人,掙一分要花一塊,每個月的工資都支撐不到月底。葉三是個細發(fā)人,舍不得吃舍不得喝,過日子節(jié)儉。胡達沒錢了,就去找葉三借。葉三縮手縮腳很不情愿,最終想想白瑩,還是借了。胡達只借不還,葉三忍不住問他討要時,他卻說,我把錢都給白瑩了,你找白瑩要去。待見了白瑩,看到那雙秋水盈盈的眼睛,他兀自紅了臉,好像是自己欠了白瑩的錢。
胡達借了他多少錢,他記不得了。記得的是他自己的日子也很緊巴,弄得談戀愛都受到影響。那些姑娘都說他不會過日子。他呢,借坡下驢擺脫了那些姑娘。私下他也明白,自己對那些女的不上心,他心里還惦記著白瑩。
白瑩卻記不得他。老孟帶人搞歌舞團時,白瑩、胡達連個招呼都不和他打,屁股一拍就走了。一走幾年,不說還錢,連個音訊都沒有。
不過走了也好,葉三漸漸就忘記了他們。沒人借錢了,葉三慢慢也積蓄了一筆錢。在父母的幫助下,他買了一套三室兩廳的商品房。老同事幫忙,他還相中了一個大齡姑娘,琢磨著年底結婚呢。
這時,白瑩回來了。
白瑩回來是找他借錢的。白瑩淚流滿面說胡達得了重病,急需一大筆救命錢,她走投無路只好求葉三。她說請他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救他一命,愿有來生以身相報。白瑩說的是戲詞,可那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人不忍拒絕。葉三選擇了相信,念著以往對她的情分,不顧大齡姑娘分手的通牒,毅然賣了房子,讓白瑩把錢帶走了。
胡達好像沒生病,而是靠他的房錢做起了生意,日子也日漸好了起來。他們發(fā)了,一直沒提說還錢的事兒。他們日子好了,葉三也不操心了,悶頭掙錢打點自己的日子。日子好起來,又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8ybW955ihSaYhAlTKDCU+WVwNVSqDhaPG25wwZOtq50=是個失了家的女人,生得好生漂亮,遺憾的是帶有一個小孩。他喜歡那個女人,也喜歡那個小孩。他想買一套房子,想把那對母子接回家,安安寧寧過好后半生。只是甕城的房子太貴了,他手里的錢不夠。聽說胡達發(fā)達了,公司都有好幾家。他想找胡達要錢。
他找到胡達,胡達說錢是白瑩借的,白瑩和他已離婚了,讓他找白瑩要。他幾經(jīng)周折找到白瑩,才知道白瑩已經(jīng)瘋兩年了。離婚前,胡達因為包小三,把白瑩氣瘋了。
葉三氣急之下,把白瑩接回來治病。那病始終都治不好,醫(yī)生說她的心傷透了,處處都是傷。胡達把她拋棄了,家人也不管,葉三只好把白瑩領回家,細心地照看著。
我們常??匆娙~三就領著白瑩到中心廣場曬太陽。
太陽暖暖的照著,白瑩乖覺地趴在葉三的腿上,我立馬會想起他們共唱《白毛女》的那一段,我還能記得那段優(yōu)美的唱詞,還能在葉三布滿滄桑的眼里看到喜悅,看到愛憐,看到呵護,看到一種亮晶晶水霧霧的光,我心里心里亦有一種說不出的暖暖的情愫在心里漫延。
大提琴手吉康
吉康愛較真,眼睛里沒有過度色,非紅即黑非黃即白,四季里只有冬夏沒有春秋。劃拳喝酒,他要大旗不倒一字清,絕對不拖泥帶水;穿衣服一直是老三篇——藍、白、黑,從來不穿其他色系或者雜色。
這是一個紛繁的世界,這樣的人注定會活得很辛苦。
甕城居于秦嶺腹地,南北移民混居一起,各地文化習俗相互融匯。就說這戲劇吧,有秦腔,唱豫劇,也唱漢劇和花鼓。甕城劇團是在原來的漢劇劇團的基礎上組建的。吉康是劇團唱漢劇的當家小生,他唱《梁祝》w1ULQUx1Gc+5oz0q7clCOaCUCiTba1HQFGn/m804mB8=里的梁山伯,扮《西廂記》里張生,演《游龜山》里的田玉川,唱念做打工整儒雅,扮相瀟灑風流倜儻,走到哪都有一圈一圈亮閃閃的眼睛圍著他,儼然是漢劇界一顆熠熠生輝的新星。
可惜,漢劇團改唱花鼓戲了。他工小生,老團長讓他在花鼓戲里繼續(xù)唱小生。他不答應。他說:“怎么可能呢,我是唱漢劇的呀。”老團長說:“怎么不可能?異曲同工,都是從湖北傳上來的戲呢?!彼f:“我才不做那個叛徒呢?!碑敃r漢劇是大劇種,花鼓是地棚子戲,他看不起花鼓。他寧可在團里打雜,也不愿意在花鼓戲里當主角,甚至連花鼓戲中一句唱腔都沒有的衙役、小廝都不愿意演。團里每天組織練功,別人唱花鼓演花鼓,他不慌不忙唱漢劇演漢劇,刻意唱得震天響。那些老藝人都說他漢劇小生唱得爐火純青盡善盡美沒有半點挑剔的地方。那有什么用呢?甕城劇團的花鼓已經(jīng)唱紅唱火了,市劇團也開始唱花鼓了,省城的劇團倒是不唱花鼓,人家唱秦腔唱眉戶,他除了偶爾在某個晚會唱段漢劇折子戲,舞臺上幾乎沒有露臉的機會。有心想到金州某個漢劇團去唱漢劇,人家每個團都有自己的當家小生。
老團長理解他的苦,不想讓他就這么晃蕩,荒廢了他的才華,安排他去省音樂學院學音樂,意欲讓他學習作曲什么的。他還是不愿意。他說:“劇團如今唱花鼓,將來回來寫花鼓,那還不如在劇團打雜來得開心。”結果,他自做主張去學了大提琴。別人問他:“大提琴有什么好?”他說:“大提琴像美女呀,懷里抱著一個美女,手里演奏著迷人的音樂,那是人間至美至樂的好事呀?!逼鋵嵞?,他想離花鼓遠一點,花鼓戲和大提琴是不搭界的樂器。
大提琴有音樂貴婦之稱,音色渾厚豐滿,音調開朗迷人,能夠表達出深沉而復雜的感情,如果能用于戲曲伴奏應該別有一番風味。很多傳統(tǒng)的戲曲音樂都融入西洋器樂了,老團長想把大提琴用于花鼓伴奏,增加音樂的豐富性。任老團長怎么說,他都不答應,也不愿意用大提琴為別的器樂伴奏。他喜歡獨奏,演奏圣·桑斯《天鵝》,羅伯特·舒曼《夢幻曲》,巴赫《無伴奏組曲》,愛德華·埃爾加《愛的問候》……他讓美女一般的大提琴依偎在他的肩上,左手按弦,右手執(zhí)弓,弓飛弦響,悠揚動聽的旋律漫漶而出,天籟之音彌漫飛舞……
吉康又紅了,行走在街上,一街兩行迎接他的都是灼灼光華。他的演技引起省城歌舞團的關注,想把他借調省城,他在省城也擁躉了一批的粉絲。據(jù)說省城歌舞團已經(jīng)下了商調函,打算把他調到省城那個高端的歌舞團里。
鬧臺的鑼鼓響了許久,總是不見演員出來。有人勸他到省團領導那里走動走動。他又犯傻了,我玩的是藝術呀,藝術家怎么能干這事呢?調動的事就輕輕放下了。東方不亮西方亮,省城一個民間歌舞團也看上了他,特別是團里那位漂亮的藝術總監(jiān),不僅喜歡他的音樂,而且喜歡他的人。許他以高工資,許下一套房,條件要他嫁給她,或者做她的情人。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過爾爾,他一口回絕了。
他又回到甕城劇團。劇團大多時都是唱花鼓,他演奏大提琴的機會真的很少。偶遇演出,他很是珍惜,精心準備細心演奏,力爭把每個音符都拉得精巧神奇,努力把每首曲子都種在觀眾的心里。掌聲雖然像花一樣爛漫,終究是曲高和寡,有種美人遲暮的悲涼,上舞臺的機會越來越少。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他老了,沒有出名,沒成家。有時我想問他,后不后悔,終究沒好意思開口。他還是喜歡漢劇,沒事愛去漢劇自樂班說說戲,排排戲,最高興的事還是登臺去唱小生。他唱《梁?!防锏牧荷讲纭段鲙洝防飶埳?,演《游龜山》里的田玉川,他雖然年過半百了,唱念做打還是工整儒雅,扮相卻少遜風流。好在那些老戲迷還是喜歡,閃閃發(fā)光圍著他轉,讓人生出幾分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