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宋詞,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東營市簽約作家,上市公司銷售部部長助理。生于1979年,黃河口人,專注于黃河口人文地理寫作。在《詩刊》《作品》《椰城》《文苑經典美文》《北方文學》《山東文學》《時代文學》《青海湖》發(fā)表散文數(shù)百篇,出版長篇散文《邊村》。
小時候,我最愛走的就是去鄰村上學的路。走在那條上學的路上,有很多的新鮮事兒。誰家又添了一個新草垛啦,誰家今天正在給老人過大壽啦,誰家的黃狗下了一窩小狗仔啦,幾只黃的幾只花的。那些小狗毛茸茸的,長得那么憨態(tài)可掬,你伸一根手指在它面前,它就用紅紅的舌頭舔一舔,濕濕的,熱熱的。那早就要定的,就在看中的那只狗耳朵上拴一根紅布條,算是記號。
如果生的是小貓,就不能隨便看了。屬虎的看了,貓媽媽就會把小貓吃掉。我母親屬虎,我們家的貓生產,她從來不敢看。那次因為要找農具,搬開了大囤,不小心看到了,晚上貓媽媽真的把小貓都叼走了。不過我猜它也許并沒有吃掉,而是把它們轉移了。
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看到路旁的劉老有家院子里擠滿了人,走在前面的大悶他們也在人群里擠著看熱鬧。我湊上來,不過沒擠進去,人群鬧嗡嗡的,個個臉上喜氣洋洋。我很著急,就扯住秀姑的衣襟,問她是怎么回事。她跟我說,劉老有的六兒子娶媳婦啦,很俊很俊的一個小媳婦兒。
那怎么沒有放鞭炮?
還放啥鞭炮?直接花的錢。秀姑神秘兮兮地說。
快遲到了,我跟著幾個同學飛快地跑出院子,跑向學校。在我們沖進學校大門的時候,上課鈴響了。
我心里一直惦記著那個小媳婦兒,沒有心思聽課,就連下課后東升和燕子的打鬧我也置若罔聞。放學了,我抓起書包就往家跑。路過劉老有家的院子,我貼著墻根兒往屋里瞅,他家的木格子窗戶是紙糊的,不知道是哪個小家伙捅破了一個洞,我就從那個洞里看進去,看見一個穿著月白色襖的小媳婦兒坐在炕沿上,側著身,看不清她的臉,看身架倒是很苗條,削肩膀,腰很細。她的身上沒有穿紅襖,不過頭發(fā)上扎著一個紅頭繩,有一個好看的蝴蝶結,忽閃忽閃的像要飛起來。
這個時候,她轉過臉來了,那臉白生生的,一雙彎彎的眉毛像是在對著人笑。門縫里的光打進來,把她籠罩在光柱里,那臉上有一層細密的絨毛,把她的臉襯托得像一枚新鮮的白桃子。
我看呆了,忘了躲開。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我,朝我嫵媚的一笑,那笑容又干凈又善良,我不由得就要走過去。我忘了是在窗子外面,只有一只眼睛在洞里看著了。
我趕緊跑到門口,雙手去推那門。門扇晃蕩了兩下,卻沒有開。我仔細看了看,那門上拴著一把大鐵鎖頭。這時候那新媳婦也走到門口來了,她看著只有十五六歲,竟然還是個半大孩子。隔著門縫,她說,你快走,他們會打你的。是一個好聽的外地口音,看樣子她生怕我聽不懂,故意說得很慢,咬字也力求清晰。
就在這時,一個粗大的嗓門在身后吼起來:
“誰家的孩子?快走!”就像打雷一樣。
我扭頭一看,劉老有正從西屋里推門出來,我才不怕他,看他氣哼哼地從那邊來,我故意站著不動。他看見是我,把手里的木棍戳到墻上,揮著手說,別看了別看了,快走!我邊走邊說,偷豆子!他一瞪眼睛,作勢要追我。我撒腿就跑,邊跑邊喊:偷豆子不害臊,騎著枕頭撒泡尿。
劉老有是一個無賴,他去地里割草,把人家的豆子偷割了,被當場逮住揍了一頓,我們全村都很瞧不起他。
劉老有的六兒子叫小華,長得很矮,現(xiàn)在說就是侏儒癥,他的腿還不好,走路一顛一顛的,三十多歲了還是個光棍。今天的新媳婦就是娶給他的。
娶來的新媳婦都要鎖在屋里嗎?我去問我娘,我娘支支吾吾的,紅了眼圈,只是告訴我,不要再去問這些事。
他們?yōu)槭裁窗涯莻€新媳婦鎖在屋里?我去問父親。父親臉上布滿陰云,嗐,小孩子別瞎打問(打聽)!
我真是困惑極了。村里人再也不去那個院子看新媳婦了,難道是她不好看嗎?可是我明明覺得她是村里最好看的新媳婦呢。
后來,還是秀姑偷偷告訴我,這個媳婦是買來的。劉老有花了一萬六千塊錢,從人販子手里買來了這個女人。她是貴州人,還是個初中生,是跟著她表哥出來打工的。沒想到她的親表哥把她給賣了。劉老有去縣城車站接人的時候,她還什么都不知道哩。
收罷了秋,老劉家開始準備辦事兒。村里人照樣來幫忙,院子里進進出出的,不過那間房門還是上著鎖。聽說那女人結結實實地挨了幾頓打,老實了,開始配合,不過老劉家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在結婚的那天,女人就跟一切新媳婦一樣,隨著大家的擺布,沒有任何出格的行為。
人們都在爭先恐后看她的臉,想從那上面看出悲戚或者淚水,但是沒有,那女人木然地行禮如儀,既不悲也不喜,實在是平常得很。人們就很憤然,尤其女人們,覺得她要是大哭大鬧就對了,心里就會有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得意?,F(xiàn)在,這女人沒有讓他們的判斷得逞,那就是刁鉆,就是壞,就是不可饒恕的。
“南方人,心氣真是冷??!”
他們紛紛議論,有一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感慨。胖嬸更是說:
“以后我兒子大了,打死也不讓他找一個南方人。”
她的未雨綢繆立刻得到了大家的贊同,那些有兒子的就都紛紛表示要照此辦理。
等到第二年秋天,那女人生了兒子,是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后來,那門就不怎么鎖了,那女人也偶爾在院子里織毛衣。她不會納鞋底,就央求隔壁的秀姑教她。一來二去的,院子里也有了咯咯的笑聲,伴著小兒的啼哭,很清脆。
轉過年來,我讀了初三,那女人已經開始下地干活了。她白生生的臉已經曬成了小麥的淡黃色,兩頰上讓風吹得起了潮紅。每次我上學的時候,她總是和小華相跟著出門去地里,肩上扛著鋤頭。他們有說有笑的,就像這里的大多數(shù)夫妻,甚至比大多數(shù)夫妻還要像夫妻。雖然我怎么看都覺得他們不般配,小華畢竟是太矮了,他們走在一起,就像白雪公主領著一個小矮人。
不過這并不能影響他們的和睦,他們甚至相跟著去趕集。那女人牽著小華的衣服,樣子頗為滑稽。有人打招呼,小華就會自信地挺直了胸脯,大聲說笑。秀姑說,他們還要一起回娘家呢。
“小貴州親口說的?!毙愎门氯藗儾幌嘈?,強調說。
在一個下午,老劉家院子里忽然又涌滿了人,我們放學經過那里,都怯生生地沒有敢走進去。因為一個噩耗像風一樣傳播,說那個貴州女人死了,是得急病死的。這次很快運來了白布,靈棚也運來了,不過放在院子里沒有扎起來,僅僅過了一天,就埋了。沒有一點兒響動,連吹鼓手也沒請。
日子又恢復到當初的平靜。這條路上,樹葉子依舊像篩子一樣,把細碎的陽光漏下來,斑斑點點。只是在經過老劉家門口時,偶爾有嬰兒的啼哭聲,伸進頭去張望,會看到小華佝僂的背影,他更矮小了,仿佛一下子成了老人。
那是麥季里,青壯勞力們都去田里忙活了。小孩子也放了麥假,去地里打下手。只有我們這些初三的學生,因為面臨著一生中最重要的中考,所以還要去上課。
這里的初三,每年能考出兩三個中專生就不錯了。為這,學生們不惜復讀了一年又一年,甚至有回到五年級重新讀一遍初中的,這叫倒流生。我們班里就有七個倒流生,都比我整整大了五歲,我壓力很大,比以前更刻苦了。
這一天,我很早就去學校。經過秀姑的門口,卻看到她倚在自家的大門上,在那里打瞌睡。我去推她,她身子抖了一下,看清是我,忽然間把我摟進懷里,有淚水無聲地流下來,順著她的臉頰,流進我的脖子里。
我嚇壞了,說不出話來??蘖艘粫?,秀姑收住淚,她憋了半天,還是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她說小貴州是被人打死的,打人的就是劉老有和他的五個兒子。小華護著不讓打,結果他們把小華也打了一頓。
“為什么?”我吃驚極了。
“小華要和她媳婦回娘家,他爹怕那女人再也不回來了。竹籃打水一場空?!?/p>
我晚上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父親長嘆一聲,對母親說是真的。他在柜屋里幫忙,聽負責收殮的女人們說,那女人身上都是淤青,耳鼻里還有血。
“造孽哦,”母親摸著胸口說,又回頭囑咐我,“可不能說出去??!記住了!”
我沒有說出去,我已經被嚇壞了??墒遣痪茫瑵M村里都在風言風語傳這件事,老劉家為此懷疑隔壁的秀姑,曾經打上門去。秀姑賭咒發(fā)誓沒有說過這個話,村里人也都證明她沒有說過。事實上,除了那天跟我說過一次,她確實對此事只字未提。那天她半夜里被噩夢驚醒,倚著門框挨到天亮,精神真的是崩潰了。
不說不代表事情就過去了。收完了麥子,玉米還沒有點完,縣公安局的警車就駛進了老劉家的院子。車上下來的除了公安,還有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他是小貴州的父親。他接到了女兒寄回去的家信,說是這幾天就跟著丈夫小華回娘家。信里說,小華長得矮了點,但是人很好,這里又是大平原,生活也好,她認命了。
據(jù)說,小華讀完這封信的時候,哭得背過氣去。他從此成了一個鰥夫,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娶到媳婦。
老頭最終空手而歸,既沒有帶走女兒,也沒有讓劉老有進監(jiān)獄。人已經死了,當?shù)氐木揭膊辉敢鉃橐粋€外地人幫忙。只能相信急病的說法,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但是劉老有不依不饒,一直在村里追查,到底是誰幫助女人寄出了那封信。要知道女人曾經寫過無數(shù)封信,托付過左鄰右舍的很多人,也找過很多次借口,都被劉老有一一識破。那幾年里,他就像大偵探福爾摩斯,把所有的漏洞考慮周密,把女人的希望一次次扼殺在搖籃里。
不說別人,只說住在隔壁的秀姑,就被女人托過無數(shù)次。但是經過了激烈的思想斗爭,秀姑還是一次次把信交給了劉老有。每當這個時候,劉老有就會露出勝利的笑容,一副盡在掌握的表情。
更要命的是,那封信的郵寄日期竟然是在女人死后,這更讓這樁無頭懸案平添一股詭異的氣息。不久就有人說,這是女人死得冤,鬼魂來報仇了。
有那無聊的閑漢,偏不信這個邪。在街上端著飯碗吃飯的時候就反駁說,鬼魂怎好做陽間的事?
“不見那竇娥死得冤,都能叫天大旱三年嗎?郵封信算個啥?”人們立刻七嘴八舌聲討他。他還不服,反問道,厲鬼索命不更直接?
“這就是那女人高明的地方。不郵那封信,他爹咋找來?”人們開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既然說到了厲鬼索命,人們就不再往下討論。不過從此看劉老有的眼神,就變得怪怪的,仿佛在等待著什么奇怪的事情發(fā)生。往日借給他錢的,現(xiàn)在也抽個晚上溜達過去,開始支支吾吾地索要。
在人們的注視里,劉老有果然日復一日衰弱下去,腰也彎了,背也駝了,走路開始咳嗽,說是夜里抽煙嗆了肺。從縣城拍了片子,漸漸地好了。等到收罷了秋,早晚換上夾襖的時候,忽然又不行了,咳了一陣血,死在臘月二十九的后晌。
村里人就說,南方人,心氣真冷,到底沒讓老劉吃上新年的餃子。
這個時候,仿佛十惡不赦的是那個可憐的女人,而不是眼前這個受到懲罰的老無賴。
如今秀姑也老了,兒子把她接來城里,住在樓上。她嫌憋悶,常愿意到我父母的小院子里來串門。那天父親過壽,把她接過來,喝了幾杯酒,這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忽然神秘地對我說,那封信……我說哪封信?
“就是小貴州寫的那封信?!?/p>
那是女人給她的第四十六封信。她之所以記得很清楚,是因為每一封信都會讓她失魂落魄好久。按理說,那女人不壞,很善良,甚至稱得上天真。她對每一只小雞都愛撫好久。她撐著病身子,還會記得隔著籬笆給她家的破碗里倒上狗食。
女人死后,秀姑開始天天做噩夢。那晚她倚在院門上,想起女人的模樣,那樣無助,那樣絕望。還有臨死前的哀嚎,就像電鋸,聲聲鋸她的耳朵。她看著東方天際現(xiàn)出的魚肚白,默默下定了決心。
她白天挎上籃子去趕集,把那封信藏在雞蛋底下。當她走到鄉(xiāng)郵政局大門旁邊墨綠色的郵筒前,她還是忍不住慌張地左顧右盼,幸好沒有人注意這個扎著紅頭巾的莊稼婆娘跟極具現(xiàn)代感的郵筒之間有什么不協(xié)調。甚至她想好了的謊言“如果有熟人看到,我就說是給洪山煤礦的表弟郵封信”也沒有派上用場。
“那封信是我郵出去的!”
她說出這個秘密,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