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見過他三回。
在人們倉促的生活中,總有些不期然窺見的事物讓我們駐足、凝望,不由得發(fā)出慨嘆,并時時陷入深沉的思念中去。
南島的季候長夏無風,炎炎烈日環(huán)抱著這座島上的居民,拋灑光熱的同時,也不免使此間空氣多了些許凝滯的氣息。對于我們這些剛結(jié)束高考的,自恃“天地大有可為”的青年,沉悶與消磨更是不被內(nèi)心容許的。似乎每一刻的無所事事,都要化為無形的壓力與催迫了。就在這漫長假日中的平平無奇的一天,我受邀前去同窗家中,頗榮幸地享用所謂“升學宴”,也藉此在百無聊賴中覓得一個與友人相聚的良機,不免又為一日時光的“有為”而自喜了。
一路風塵仆仆,在青年人暢快的話語間顯得極迅速了,天邊的云翳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一刻,兩刻,三年,六年,流光馳隙,恒常如斯。一座典型的南方農(nóng)村小院,人聲鼎沸,眾賓齊歡,如此世俗的境地,斷無任何田園牧歌的風采面貌,倒也成了少年們書劍快意、激揚文字的凌煙閣、甘泉宮了。我與十余同窗擠在狹小的偏廳,人語嘈雜,氣興高昂,快意十足。偶有手腳笨拙者打破了桌上的瓷器,在此鄉(xiāng)村一隅,竟也難免令人有“彩云易散琉璃脆”的痛惜之感。
晌午時分,酒液吞吐著蟻沫,如不更事的少年,亦如粗鄙率直的老農(nóng),扯開一日歡暢的大幕,揉碎人們僅余的羞怯的外殼。
“你們有人喝酒的吧?要是沒有,便叫人拿去……”“有人!怎么不喝!”“有人就好,開了就要喝完,別浪費了?!眻雒嬖绞菬狒[,做主家的也就越有興頭。年輕人的席上,菜肴往往是剛端上便被一掃而光,好客的主家人跑上跑下,盡管已經(jīng)忙得大汗淋漓,仍不忘發(fā)自內(nèi)心地夸贊我們、招呼我們幾句。菜過五味,房內(nèi)眾人皆酣暢淋漓,卻頗讓人喘不過氣來了。我悄悄離席,來到泥濘的土路上,盡情呼吸著林間的氣息。鞭炮聲此起彼伏,煙障似蔓延百里的榕樹林,將鄉(xiāng)間的一切都用單調(diào)的樂曲籠蓋——這樂曲間,卻隱約跳動著一個不大和諧的音符,它突兀著,抽離著,竟具象在我朦朧的眼前。
我清晰地看見他了。他仿佛蛛網(wǎng)上一縷掙扎的命運,顯得如此格格不入,與外界的一切歡愉都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是多么年老,多么昏聵,多么骯臟呵!他遍體襤褸,著一身與喜慶大不相融的污黑,穿行在殘羹冷炙間,腳步蹣跚,時不時試探性地邁上半步,又瑟縮地改換了行路的方向。他并不乞憐,只是靜靜地覓得賓客所不屑的飯食后,便自得地享用起來。我不免吃驚起來,出神地凝望著這幅不大協(xié)調(diào)卻又富有沖擊力的畫面。做東的同學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便慢慢走來,善意地對我解釋道:“他的眼早已瞎了,所以步伐才顯得如此奇怪,在此已生活多年了……”我輕輕吸了一口氣,不由想到馬伯庸老師筆下的張小敬,那垂死的囚徒,何以爆發(fā)如此巨大的能量?外物作用于他們的身體,撕扯他們的靈魂,為何那匍匐者,仍釋放盡了全力去撞破斑駁的城墻?懷著幾分敬畏,我目送著他慢慢遠去,遠去,遠去。
既是歡會,快意依然是各色活動的主題曲,他的身影很快便在我的頭腦中模糊、消散。吃過午飯,我們?nèi)宄扇海倚χ妻S上閣樓,直撲向苦于學業(yè)而疏遠太久了的牌桌、游戲桌。閣樓的風光亦是喜人的,俯瞰院落,眺望村鎮(zhèn),形態(tài)各異的房舍星羅棋布,茅草畫檐,紅墻青瓦,恍惚間竟也有了“白日麗飛甍”的氣派。
人在歡樂的時光中,對外物的感知總是被放緩,變得遲鈍起來。在眾人并未察覺的某一時刻,傾盆大雨不請自來,目力所至的綺麗與絢爛漸漸地熄滅,但人們的熱情反而高漲:狹窄的屋檐下、擁擠的廳房中,果皮瓜子散落,交雜著無休止的交流,整個大院仿佛化作一具熔爐,所有的階級、立場、年齡、性別、地域的差異被迅速蒸發(fā),凝練下的僅是人們心中的熱情與忘懷的笑了。
雨漸漸地停了。
紅紫成塵,節(jié)令常新,秋膏日盛,歡筵漸起。暮色愈是清冷,煙火夾雜著土腥的氣息便愈是濃烈。鄉(xiāng)紳、犬儒、意氣風發(fā)的青年、體態(tài)豐腴的婦女,在晚風里搖曳著笑。升學的含義早已拋卻了,擴展了,人們慶祝著風禾盡起,歡唱著時代變遷,祝福椿萱并茂、蘭桂齊芳,祈愿明日的朝陽曉露。絢爛的夢代替疲倦不堪的星星,在夜空下從容落座,熠熠生輝。
晚云漸漸地醉了。
紅霞飛上人們的臉頰,每一張酒桌上都燃著熾熱的火焰,在這歡情洋溢的場景,我,我們,又一次看見了他。毫無疑問,他是趁著歡宴之時來“謀生”的。他的身上依然那樣骯臟、晦暗,比起上午,多了幾分被雨水打濕的痕跡,卻也不顯得狼狽。席上的人們有的對他視若無睹,也有的帶著訕笑招呼他、打趣他,更有些膽子大的,夾了菜便向他遞去,面上帶了幾分友好的微笑。他并不感恩戴德,也不拒絕,只是靜靜接受饋贈,又緩緩地拖著腳步離去,尷尬與從容竟同時在他的身上彰顯了,把我的目光吸引得更緊。同席上的人也注意到了他:他正朝著我們走來了。隨著步伐的臨近,剝蝦的手、閃爍著各色游戲的屏幕、晃動的碗筷杯盤,似乎都漸漸地融入靜默的夜,我們好奇地注視著踱來的身影,帶著青年人不加掩飾的好奇。很快,一些活躍的男生開始主動招呼他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把眼前的飯菜放入碗中給他遞去;也有些膽小的姑娘家畏縮著蜷起了雙腿,怯生生地注視著不速之客的到來。主家的同學早已跟他熟絡(luò)了,打趣似的對我們介紹著他,“今天也算他有福,他何時吃過這樣的大餐呢!”盡管我從他的面孔與眼神里,難以窺見表情的變化,更察覺不到分毫流露出的心緒,他仍然成了我們宴席上的一大亮點與歡樂的源泉了。誠然,即便是以頗有文氣的“升學”為主題的歡宴,受歡迎的照例仍不是《式微》《秋夜月》的詠嘆,而是“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類的勸飲詞,是雅俗共賞、夾雜著瓊島鄉(xiāng)音的誠摯對白。他的到來,讓不同校園、不同身份的人們之間最后一絲尷尬與隔閡也消解殆盡,仿佛天地都融入在一片醉醺醺的幸福中了。
由于中午我們表現(xiàn)出的“戰(zhàn)斗力”太過強悍,主家人們特意為我們安排了太多的酒食,而多余出的部分自然便伴隨著大家的熱情被贈予了他。他并不做過多的客氣,也不發(fā)出什么聲響,只是靜靜地受用他眼中的牲醴,在酒足飯飽后,他便在眾人閑適與好奇混雜的目光中,靜靜地蠕動到了一尊破敗的小屋前,一使勁便鉆了進去。
夜翩翩地踏來了。
城南云熄,燕宅已舊,枯葉茫茫,群起獨行。酒足飯飽后,在七嘴八舌的吆喝聲中,一行人主張去百余步外的一個小戲臺看瓊戲去。通向戲臺的小道并不好走,雨后的土路泛著黏黃的沫,里頭的土壤被鞋跟翻起,像是禿子頭上的癩瘡疤。起初,我還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生怕不小心踩入哪個不長眼的泥坑里。隨著大家閑聊的聲響逐漸大了起來,我也不愿再低著頭涉雷區(qū)般前進了,索性大起膽子,邁開腿跟上其他人的步伐。小徑的霧大且濃,如一堵奶與膠澆筑的石墻,凡有人來,便不情愿地張開一條細口,吞噬了好奇的行者,隨后迅速愈合,不留痕跡。眾人打開手機的電筒,頗為滑稽地摸索前路,讓人聯(lián)想到南北戰(zhàn)爭那位“石墻”杰克遜將軍,冥冥地感應(yīng)起來:百余年前北軍沖擊他的防線時,想必比我們狼狽得多吧?哪邊更狼狽一些?我猜不出答案,任由歷史的灰燼將它埋葬。
遠遠望見戲臺,不由得心下戚然,昏紅的燈光、胭脂色的臺布、咿咿呀呀熟悉而陌生的唱腔,要把臺下的觀眾都綁上一根紅燭炙烤似的。瓊戲本身并不難懂,只是升學宴的歡樂、演員的悲切、夜色的凄清與少年們的洽談統(tǒng)統(tǒng)打翻在地,混雜著在空氣中叫囂,讓人難以專注地觀看戲臺的精彩。鬼魅一般的夜在少年們耳畔夢囈著,訴說著,叫他們停下腳步,紛紛思考起歸去的路了;大家起先都還默默著,直到第一個人忍不住提出回去的念頭,于是便一呼百應(yīng),急匆匆摸上來時的小路離開了。
不巧的是,天公不作美,我們才邁出幾步便又下起大雨,大家只好忙亂地擠到一兩個僅有的傘下,快步地往回趕去。莽蒼失色,天河傾斜,路邊的枯木草枝盡情搖曳揮舞著,狹長的小徑仿佛成了“被薜荔兮帶女蘿”的山鬼處所。風凄厲地呼嘯,吹送來凌亂不堪的宇宙。
終于到了,到了大院的門口,走進了前院,走過了中庭,走到了小院的中心……
我又看見了他。
他那樣滑稽,那樣招人嗤笑,周身撒落著剩飯菜,被大雨沖刷著匯入污水?!俺嬆咎m之墜露呵……夕餐秋菊之落英……”“東風飄兮神靈雨……”巫鬼們頷首了,高唱了,狂歌了,在偌大的而空置的庭院,圍繞著他起舞。一種原始的祭祀般的狂歡似將我包圍,雷霆乍響,又炸碎了幾位上古的天潢貴胄?艱難地看去,雨濛濛地下,淺水原的子彈么?神兵踏踏地跺那石板,嘚嘚!嘚嘚!江海啊清且漣漪三皇啊下民之辟嗚嗚咽咽暴起的天火灑落大旱金石流土焦而不熱……
他倨坐著,儼然是那里的君王了。
生命是那樣神奇的,是那樣磅礴而充滿偉力的。他的眼中依舊無光,皮毛更加瑟縮著,但他就在那兒,在庭院最中心,淡淡吞吐著自然的雨露風華,丑陋、茍且與神圣在一具肉體上匯集,竟有了說不出的、令人熱淚盈眶的美感。
我看著他久久不動了,一個兩鬢斑白的老大爺,走進幻象的宮殿,給了那個小丘似的軀體不輕不重的一腳,“下雨了,在這兒干嘛!別得了病了,走,回屋去,有的是骨頭賞給你?!?/p>
他是一只盲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