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悶的車廂內(nèi),椅套都帶著潮意,生出點(diǎn)青黯的霉苔來,不一會也被捂熱了。吵架、短視頻、小孩哭,像一口大鍋,煮得沸騰。廣播響起,如同湯勺敲擊著那口鐵鍋,好不容易安靜了些許,人們偏又忙乎起來??刹黄婀郑挥腥祟^攢動的地方,才有那么多業(yè)務(wù)要講。眼看著歇?dú)饬?,抿一口水,又撥通另一道電話。車廂連接處飄著煙味,站著的抽煙,坐著的聊天,瞧著有處空座,沾沾屁股。有人正吸溜泡面,推銷員賣著天山烏梅。進(jìn)隧道,灰黃的燈光下,人臉鬼魅般生著。這冷氣怎么來得這么緩?他的額上滾下幾滴汗珠。
書包像一個(gè)熱面團(tuán),在他的懷里發(fā)酵,另一個(gè)布口袋靠墻,挨著腳。時(shí)間久了,變得沒有實(shí)感,得用手摸一摸,這才安心。幸好,都還在。繩子繞過脖頸,一部手機(jī)的重量并不那么沉重,但他總覺得快被壓斷了。這是今年的第二部了。他摸到側(cè)包里的廣告紙,堅(jiān)硬的邊緣將手指劃破,流出吝嗇的血。他在火車站入口接過它,一時(shí)沒有找到垃圾桶,只好胡亂一塞??嘈影愕睦先舜髦S帽,向過往的旅客發(fā)放傳單。大家都大包小包,騰不出手,于是裝作沒有看見,徑直走了。老人一連被拒絕了好多次,也急了,二話不說便往人們手中塞。有人憎惡地盯了一眼,老人忙放低了聲音:“不要扔了就是了?!蹦侨艘膊缓靡馑及l(fā)作,將傳單捏在手中便走了。他主動伸出了手,老人一愣,又連忙放了幾張?jiān)谒掷铩K臼怯行┎桓吲d的,覺得自己要傳單已經(jīng)夠善良了,這人還蹬鼻子上臉地多放。但當(dāng)他一皺眉,老人便連聲說“謝謝”時(shí),他又覺得無所謂了。多幾張就多幾張吧,反正待會兒都要扔掉。在火鍋店打工時(shí),他自個(gè)兒也曾被老員工派到路口發(fā)過傳單,他知道這很不容易。
四個(gè)座位,兩兩相對,中間是桌板,但誰也沒有把東西往上放。一旁坐了個(gè)孩子,脆生生叫著對面的老人“奶奶”。老人蠕動著嘴唇,和旁邊的壯漢商量換座位,但話總是抖不清楚。那壯漢翹著腿,神色不虞地摘下耳機(jī),問老人要干什么。他瞧不過,招呼老人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來。那人打量一轉(zhuǎn),似乎嫌他多嘴,但也沒有再吱聲,只重重往椅背上一靠,戴上耳機(jī),繼續(xù)看起視頻。老人這才松口氣,感激地沖他笑了笑。
他的臉發(fā)燙,覺得自己不該多話,但更多是高興,像是做成了一番大事。他自小便有一種正義感。當(dāng)他得知一個(gè)舍友腳踏兩只船時(shí),他很想告訴她事實(shí),但他擔(dān)心會引火燒身。還沒有糾結(jié)幾日,舍友的女友便發(fā)現(xiàn)了,通過微信步數(shù)。他陪舍友到燒烤攤借酒消愁,看著對方臉上豬兒蟲般腫脹的手掌印,心里覺得爽快,嘴上卻安慰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出隧道了,黑漆漆的影被留在了后面。窗外的景色越跑越快,陽光在玻璃窗上流動,那金色卻是灰蒙蒙的,像被什么東西勾住了,又像是鞋底沾了塊口香糖,走起路來還拉絲。
“吃個(gè)柑子不?”老人問道。她主動遞了半個(gè)果子過來,卻不敢正眼瞧他,動作也是緊縮的,帶著怯意。老人這么做是在表達(dá)感謝,自己沒有不接的理由。于是,他也掏出了豆腐干。老人推脫,說自己不愛吃這玩意,只一個(gè)勁兒叫他嘗嘗自家地里種的柑子,新鮮得很,今早剛摘的。他嘗了一瓣,澀得慌,像一把用鈍的刀從舌苔上擦過,便放在小桌板上不吃了,又招呼小孩吃零嘴。那小孩瞧了一眼老人的眼色,手懸在半空中。他連忙放了兩袋在孩子的手心里,說這個(gè)口味好吃。老人推了一把小孩,讓趕緊道謝,又說娃娃嘴饞,真是不好意思。他將書包放出來些,不然貼著胸,悶得慌,腌出了一身痱子。這車廂就是個(gè)蒸籠,還蓋著一層厚毛巾,叫人喘不過氣來。熱氣透過玻璃曬進(jìn)來,鉆進(jìn)頸窩,又潛到腋下,散發(fā)著鬧哄哄的味道,像是隔日的牛奶,已經(jīng)放得發(fā)酸了。
“這冷氣怎么一點(diǎn)都不足?!彼г沟溃瑢⒋昂煼畔?,遮了那黏稠的陽光,但酸臭的熱氣卻在車廂內(nèi)來回滾動。老人從包里拿了兩把塑料扇子,一把給他,自己拿著另一把給小孩扇風(fēng)。孩子很懂事,安靜得竟有幾分不尋常,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一處,似乎眼珠子也不動了,就那么直直地看著。豆腐干的外包裝捏在手心里,汁水從封口處流出,滴在手上。小孩舔了一口,又吮吸起來,將那塑料膜吸得只剩下薄薄一層,像抽了真空似的。他見了,想起自己無憂無慮的小妹,愈發(fā)覺得這小孩可憐,又掏出了包里的糖果和巧克力。
他想要抽走包裝扔進(jìn)垃圾桶里,誰知那孩子竟警惕地看著,活像他要偷什么東西。他哭笑不得,只得說這是吃剩下的,這里還有更好吃的東西。老人輕拍了一下小孩的腦袋,又向他賠笑,說這孩子平時(shí)也不這樣,今日不知道怎么了。他將糖紙剝了,五顏六色的糖果頓時(shí)吸引了小孩的注意力,但手里仍緊捏著塑料袋。老人又催促道:“快說,謝謝哥哥。”小孩這才松了手,一把抓過糖果,又笑著道謝。笑容堆在臉上,陽光似的,層層疊疊地漾。他拿起塑料扇,不孕不育醫(yī)院的廣告,上面也是一張孩子的笑臉,只不過凍住了。
壯漢仍盯著手機(jī),偶爾往旁邊瞟一眼,兩人的目光撞上,眼皮子抽筋似的,又很快分離了。他干脆將身子轉(zhuǎn)過去一些。一陣熱臭撲到他的臉上,竟是過道上又坐了一些人,靠著座椅的側(cè)面,歇?dú)?。農(nóng)民工,他想著,深藍(lán)色的衣服上還沾著泥。他皺緊了眉,抽出口罩戴上,又覺得表現(xiàn)得太小氣,于是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好像自己真得了病。到處都是攢動的人頭,煩躁得難受。售貨員被堵在連接處,高喊著“讓一讓”,在癱軟的肉中寸步難行。人們頂多收起自己的腳,便不愿意再動了。直到手推車杵到面前,才往里縮一縮,但也是擦邊過的。座位上的,依舊伸長了雙腳,不肯多讓。
“還在念書?”老人給孩子喂了點(diǎn)水,又繼續(xù)搖扇。他覺得詫異。自己快畢業(yè)了,往路上一站,看上去和社會上的人沒什么兩樣,便說還有一年就工作了,又問對方是怎么看出來的。笑意在老人的眼角一閃,就像狡猾的魚在池塘里打了一轉(zhuǎn),將那魚餌吃了,游走了?!澳氵€年輕,長得就像是在讀書?!边@是在說自己有書卷氣吧,他聽得高興,好像自己真擺脫了老家泥土的腥味。怪不得上次回去,娘說,自己快認(rèn)不出他來了!
“在哪里念書?”老人又問道。他掩了掩唇角的笑意,云淡風(fēng)輕地說,XX大學(xué)。老人哎呦了一聲,連聲說這是好大學(xué),他們村里有一個(gè)小伙,就想上這個(gè),拿著家里的錢到綿陽復(fù)讀,還是沒有考上。老人又讓小孩好生學(xué)著點(diǎn),長大以后要像他一般爭氣?!澳睦铮彼犚娮约旱穆曇籼搨蔚卣f到,似乎要滴下油來,“是當(dāng)年運(yùn)氣好?!薄斑@怎么能是運(yùn)氣,太謙虛了。一看你這小伙子,就踏實(shí)?!崩先丝涞溃碜右餐嶙鴰追?,靠著椅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兩人說話的時(shí)候,小孩就安靜地吃糖,偶爾老人說得起勁,忘記搖扇子了,小孩這才扒拉一下。突然,小孩笑起來,似乎被什么東西逗樂了,他順著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是一只瘸腿的蚊子。大概是吸血的時(shí)候被人拍了一下,蚊子的一邊翅膀歪斜著,肚子里擠出白色和紅色混合的液體,在小桌板上拖動著。那印記也是殘余的,只有丁點(diǎn)掙扎的痕跡。另一只完好的翅膀仍撲騰著,剛離地一厘米,便被老人眼疾手快地打死了。
啪——蚊子在掌心里綻開一朵鮮血淋漓的花。
這是吃了多少血,他覺得惡心,竟有些不敢看了。小孩撇了撇嘴,似乎也被嚇著了。老人的手在褲子上蹭了蹭:“火車上怎么會有蚊子。”他勉強(qiáng)笑了笑,眼前似乎又閃過了那紅白交錯(cuò)的痕跡:“是呀,可真是討人厭?!?/p>
他感受到了冷氣,卻不覺得舒爽。氣味在冷下來的車廂里也延長了壽命,變得新鮮而刺激。紅燒牛肉面的味道,威化餅干的芝士味,熟雞蛋的腥味。有人自以為隱秘地露出了腳后跟,有人源源不斷冒出熱意,浸濕了腋窩處的一小塊布料。還有發(fā)絲的撩動,洗發(fā)水的甜膩摻上幾分汗水的腥咸,像是暴風(fēng)雨來臨前淌著口涎的河。
河嘩啦啦地流淌,吐著,吸著,活像上輩子沒有鬧夠,要把平日里記不起臉的親戚聯(lián)系一番,又和朋友約好走動。書包拉鏈拉開又合攏,鋸子般割著空氣。行李箱和墻壁碰撞,顛來倒去地響?;疖囆旭偟脑胍粝褚粋€(gè)繭,將所有的聲響包在里面,分泌出黏液,消化,又流出新的液體。推銷員舉著小蜜蜂,熱情地請大家試吃沿線的農(nóng)特產(chǎn)。吃得香,一問來不來一袋,卻不吱聲了。壯漢沒有接,專心玩著手機(jī),好像周圍的一切都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似的。他心想吃一口總不遭罪,接過,對面的老人和小孩也要了。推銷員問,味道怎樣。老人咂巴了一下嘴,似乎很不喜歡。他含糊地說:“還不錯(cuò)。”推銷員又說,一袋才十八,都是脫貧的產(chǎn)品,綠色、健康。沒有再說了,也沒有問他拿不拿一袋。他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又覺得十來塊錢也不多,便主動說來一袋吧。推銷員喜笑顏開,又說現(xiàn)在搞活動,四十塊錢就可以買三袋,回去送人正合適。他立刻警覺起來,口氣也變得生硬:“一袋Sku2u+JUg7U/LgyZz4d8ag==就夠了。掃碼嗎?”推銷員也沒有再多說,將收款碼亮出來,東西遞給他,又到另一邊帶孩子的家庭那里去了。
“賣貴了,”老人撇了撇嘴,“我們那兒,梅子兩塊錢一斤都沒人要?!彼仓雷约悍噶舜?,但還是在找補(bǔ):“畢竟是加工過的,自然要貴一些?!崩先擞终勂鹂h里的集市,大家一大早便開著三輪車在鄉(xiāng)道上亂竄,走過的地方都是一腳泥。有一年孩子他爸回來,硬說要開車送我們到集市上去,這倒好,堵在中間出不來了,還被刮了好幾道杠。談起兒子的事,老人的臉上也漫著笑意。小孩抬起頭,問老人,爸爸還有多久才回來。
“我們這不是進(jìn)城看他們嘛。想爸爸了?”
小孩擺弄著手指:“爸爸每次回來都會給我?guī)Ш贸缘?。?/p>
他看著小孩稚嫩的神色,心驀地痛起來。小妹也是這般盼著他回去,每次都早早站在村口,等待每一輛大巴停下。她還會吆喝一眾玩伴,一同等他。等他拎著東西下了車,他們便一擁而上,問他又帶了什么好東西回來。小妹這時(shí)候便會扯起嗓子,叫他們讓開:“這是我哥,我哥!”前些年村里通了菜鳥,線上購物變得方便起來?;蛟S是小妹已經(jīng)長大了,即使他買回城里女孩子喜歡的裙子,小妹也只是比劃一番,便擱置在一旁,淡淡地說:“格子裙不適合我?!蹦镒屗灰嘞?,孩子大了,想法自然也多了。
又進(jìn)隧道了。重重的影扒著窗外,白燈串起,閃電似的呲溜而過。他又檢查了一番自己的東西。口袋里的玩偶笑著——這叫什么名字?他前女友很喜歡這個(gè)系列,書包掛件、微信頭像和表情都是這個(gè)。生日的時(shí)候他買了一套逗她開心,但是她卻說,自己在他生日的時(shí)候送的可是剃須刀。這有什么?她將東西丟到他手中,第二天,他便收到了分手消息。舍友笑他太吝嗇了,他心里暗罵:總比你這個(gè)腳踏兩只船的家伙好。他們之間一向都分得明白,她出飯錢,他出開房錢,周末的時(shí)候躺在被窩里,汗津津,他以為自己找到了合拍的女人。罷了,帶回去吧,小妹應(yīng)該還是喜歡這個(gè)玩偶的年紀(jì)。
想到這里,又覺得幾分郁憤,將這玩偶拿出來,放在手里掂量。就是你這東西,讓我丟了一個(gè)女友。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分得好,要是真和這么個(gè)女人結(jié)了婚,那才是倒了八輩子霉。小孩水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好奇和艷羨。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像一盤五子棋,白的包著黑的,冷硬的棋面折射出幽幽的光。小孩問:“哥哥,這是什么呀?”他想不出來名字,只搪塞道,是玩偶。小孩探出大半個(gè)身子,手扒在桌板上:“我沒有見過這動物,真可愛?!崩先溯p輕打了一下孩子的后背:“到城里后叫你媽給你買去,跟我說這些沒用?!?/p>
想要這個(gè)玩偶,他下意識這么覺得。真是貪心,吃了豆腐干和糖果還不夠,現(xiàn)在居然將念頭打到了其它東西上。他吸了下腮幫子,假裝沒有聽懂這孩子氣的請求。小孩的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動著,亮得很,看向窗外,黑漆漆沒什么好看的,又盯著手里的包裝紙,時(shí)不時(shí)偷瞧一眼,眸中的渴望幾乎要落下來,但也是天真的、一心一意的。他瞥過去的瞬間,小孩忙低下腦袋,似乎突然對指紋生了興趣,反復(fù)看著。他的心倒是先軟了,覺得自己小題大做。孩子的心思,是最簡單不過的了,就像那地里的向日葵,給一些陽光就跟著轉(zhuǎn);沒了,就奄奄地生著,企盼著下一個(gè)晴天的到來。他想起了家里的狗。村里家家戶戶都會栓一條狗,要喂熟了,才會防著外人又不咬自家人。可他偏忘了這個(gè)道理,過年時(shí)和從前一樣逗弄,最后被咬傷了胳膊。狗被娘打死了。那條兇神惡煞的狗躺在空壩里,無力地蹬著腿,抽搐一下,又被小妹扔的石頭砸中了腦袋,嗚咽著。他攔住小妹,說不要再折磨了。小妹豎起眉毛的樣子和娘一個(gè)樣:“貓哭耗子假慈悲。剛剛打狗時(shí)還不是在一旁笑?”
他知道,她和他不一樣。沒有被送到縣城里念書,也沒有到過其它地方,只在這個(gè)村子里打轉(zhuǎn)。她說,要和其他姐妹一起,到大城市里找工作。娘淡淡地瞧了一眼,說:“你懂什么?!彼諒澞ń堑馗嬖V小妹,城里就連洗碗的活,都有大媽搶著干。她們到城里,是干那事兒。小妹笑了:“不就是張開腿嗎,哥,你說得這么文縐縐做什么?怎么,去城里讀過書后,連操這個(gè)字怎么說都忘了?!?/p>
小妹變了,他的心被扯著下墜。她怎么就變成這副模樣了?她的指責(zé)像是一把刀,在他胃里翻攪。她以為城里的生活輕松嗎?她怎么會明白娘給的那點(diǎn)生活費(fèi)根本不夠一個(gè)年輕小伙子用,他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簡直是東拼西湊起來的。但是她卻指責(zé)他!小妹,他想不起來小妹天真的臉了,她的笑也變得像鐮刀,割得人生疼。
對面的小孩討好地露出一個(gè)笑容,他又感到幾分慰藉,回家的路程也變得好受些。老人問:“這玩意要多少錢呀?”他說自己是在網(wǎng)上買的,比實(shí)體店便宜些,一個(gè)二十多?!澳敲促F,”老人咂舌,“什么東西做的,竟然要這么貴!”老人的嘴唇每蠕動一下,小孩的眼睛便黯淡一分,像是那棋子久放后蒙上一層灰。他過意不去,覺得自己像是在欺負(fù)小孩,便把玩偶借出去,讓對方抱一抱。小孩的臉上露出欣喜的、甜膩的笑容:“謝謝哥哥?!北б槐в譀]有什么,他這般想到,小妹又看不出來。或許,她會像上次一樣擱置在旁邊,白白浪費(fèi)了自己的一番心意。看著小孩天真的笑,他覺得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火車鉆進(jìn)隧道又鉆出。四川的山,多得像晨間的霧,怎么散都散不盡,一片連著另一片。他拿出手機(jī)看時(shí)間,動靜很大,恨不得將胳膊伸直,把時(shí)間杵到他們臉上。見小孩一心一意地玩,和玩偶說話,又搶過老人的扇子給它扇風(fēng),他便不好意思直接催促。這多不好,顯得自己一直盯著,瞧著,眼巴巴等著別人還回來,多么斤斤計(jì)較。但這小孩,怎么還沒有松手的意思?他用余光瞥著,舌頭舔了舔牙齒,又怪起老人沒有眼力勁。胳膊肘撞上旁邊的大漢,他嘟囔著道歉,對方倒微微一笑,便又低下頭玩起了手機(jī)。什么東西這么好看?他暗自疑惑大漢竟看了一路,眼睛似乎都栽里面去了。
終于到了半個(gè)鐘頭。他盡量客氣地要回了玩偶。小孩依依不舍地拽著,眼睛里汪著一泡水,盈盈的亮,但底下卻是沒有表情的。老人嗔怪道:“你這孩子,快還給哥哥?!毙『⒈庵?,眼睛兜不住,竟哭了起來,邊哭邊擦,卻越流越多,將那玩偶的頭都打濕了小半。過道那邊的人也看過來,鬧哄哄的神色,和砧板上的碎肉一樣叫人反胃。另一只手緊緊摳著,似乎要扒下一張玩偶的皮。他看向老人,語氣里已經(jīng)有了幾分嚴(yán)厲。他告訴她,還有那些看熱鬧的人:“這是我買給小妹的禮物。”老人沒有動,似乎被他逼回了原先那種怯怯的模樣,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抽走了那把塑料扇,又將小桌板上的柑子拿起來,憤憤地吃著。她吃得快極了,汁水順著她的下巴淌下,一滴滴地往下漏。孩子的眼淚也一滴滴地往下落。
自己怎么成了壞人?他覺得窗外的陽光忒叫人心煩,吵得他眼睛都花了。旁邊的壯漢突然伸出手,將玩偶重重地一扯,又塞進(jìn)了他的懷里。他驚訝極了,輕聲道謝,那壯漢卻笑起來,叫他把自己的東西看好了,語氣里竟有些可憐的意味。他的感激瞬間消散得干凈,只剩下羞惱。車廂里的笑聲就像是巴掌,抽打在他臉上。
他們在笑他,這有什么可笑的。自己唯一能夠被笑的,就是那好心。都怪那顆心,才落到現(xiàn)在被人笑話的地步。他生自己的氣,也生別人的氣,瞧著對面沉默得像是受了氣的老人和小孩,他氣得差點(diǎn)把一口牙都咬碎。真是晦氣。豆腐干、糖果、巧克力,哪一個(gè)不比那個(gè)柑子貴。還有那把扇子,誰會稀罕這玩意。
孩子不哭了,但那眼睛卻洗凈一般,瞪著自己,那么亮,那么天真,看起來卻是那么的惡毒。他驀地又想起小妹來。她也是這般看自己的嗎?上次分別的時(shí)候,小妹穿著格子裙到車站送他,銳利的眼睛嵌在一張呆板的臉上,只有在轉(zhuǎn)向他和娘時(shí),才露出幾分生機(jī),但也是譏諷的。娘推了小妹一把,讓她不要像根木頭般站著。他心底有一道聲音響著,不用,他害怕,小妹的殼子里像是住了另一個(gè)人。但是他堅(jiān)持著一個(gè)兄長的臉面。小妹過來了,張開手,輕輕地環(huán)住他。她濕熱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娘本來打算給我買一個(gè)手機(jī)的?!彼砷_了手臂,露出鉤子一樣鋒利的笑,親熱得可怕。
他索性閉上眼睛,將發(fā)熱的書包重新攏在胸前。眼閉上了,耳邊的聲音倒變得熱切,和鐵壺?zé)_似的,撲哧地響。吵架、短視頻、小孩哭,煮得滾爛,鐵勺都撈不起來。旁邊的人起身,衣料發(fā)出細(xì)簌的摩擦;在過道處蜷縮的農(nóng)民工站起來,關(guān)節(jié)喀拉一響,像是有什么東西碎了。廣播聲還是那么親切,XX站已經(jīng)到達(dá)。
他用手環(huán)緊了書包,又用腳碰了碰布口袋。都在。他安心了。里面裝著他買給小妹的禮物,這個(gè)年紀(jì)的孩子都會喜歡這個(gè)玩偶。他已經(jīng)夠善良了,人們卻還是要笑他,和村里辦白事的鞭炮聲一般,噼里啪啦,笑得他耳朵疼。就和那不認(rèn)識自己的家狗般,不分青紅皂白便咬他一口,活該被打死。它哀鳴著,嘴巴大張,吐出猩紅的舌。血流出來,在地上積了一小灘血水,山茶花一般艷麗。他覺得酣暢,心也似乎腫脹起來,突突地跳著。他的嘴放松,不再咬著牙;他的眉躺下,不再高高立起。他覺得自己快要睡去了。
驀地,他睜開眼睛。火車往前開著,依舊向前行駛著,直到下一個(gè)站點(diǎn)。悶濕的噪音裹著它,像一個(gè)密不透風(fēng)的繭。馬上又要進(jìn)隧道了。對面的孩子望著自己,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同冷硬的棋子,照出他的神色。他看見,自己也正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