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出版社前幾年出版了一套叢書《中國海洋文化》。這套叢書規(guī)模宏大,綜合了海洋學、航海學、造船學、海洋考古學、海洋地質學、海洋生物學、海洋礦產學和海洋氣象學等相關學科的研究成果,以時間為軸線,以空間為維度,縱橫交錯;并且將宏觀研究和專題研究相結合,深入挖掘我國海洋文化中的亮點,梳理我國海洋文化的歷史淵源、發(fā)展脈絡和基本走向,把弘揚海洋文化和構建海洋強國密切結合起來。
這套叢書由國家海洋局組織,沿海各省市地區(qū)積極響應落實,200多位歷史文化專家歷時長達5年時間的努力而共同完成的。叢書按省市地區(qū)分為14卷:遼寧、河北、天津、山東、江蘇、上海、浙江、福建、廣東、廣西、海南、香港、澳門和臺灣,見圖1。分地區(qū)敘述的好處是能夠充分介紹各地豐富的航海文化的特色,但是由于各自為政,缺乏統(tǒng)籌安排,所以難免會出現(xiàn)一些相互矛盾的地方:關于“耆英”號的船型之爭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
“耆英”號船型之爭
研究清末中國帆船,肯定繞不過“耆英”號,因為它曾經遠航到美國和英國,在西方世界轟動一時,是現(xiàn)在有據(jù)可查的大型中國帆船。目前,國內出版的書籍上關于“耆英”號的描寫很多,相互矛盾之處不少,而且也不提及其描寫的依據(jù)是什么。
其實,當時的《倫敦新聞畫報》等歐美報刊對“耆英”號的航行做了大量的跟蹤報道,還配有精細的版畫插圖,見圖2。
按理說,如果有一些當時所拍攝“耆英”號照片的話,關于“耆英”號本來面目的很多爭議就不言自明了。但是,在19世紀四十年代,照相術還處于實驗室階段,繪畫還是記錄形象的基本工具。創(chuàng)始于1842年的英國《倫敦新聞畫報》是世界上第一份以圖畫為內容主體的周刊。其以細膩生動的密線木刻版畫和石印畫,以那個時代的技術條件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再現(xiàn)世界各地的重大事件。畫報初始就對中國表示密切關注,派駐大量畫家兼記者,1857至1901年就向英國發(fā)回了上千張關于中國的速寫和幾十萬字的文字報道。
它們大多是關于現(xiàn)場的目擊報道,屬于第一手的原始資料;它們對于歷史事件的觀點和看法往往跟國內報道不一樣,這就為我們研究歷史提供了一個來自外界的對比參照物;它們所報道的一些事件和中國社會生活的細節(jié)往往是中文史料中的盲點;它們的系統(tǒng)性和連續(xù)性也是其他中西文歷史資料所不能企及的。
下面我們就引用1848年4月1日《倫敦新聞畫報》第12卷,第310號,第220-222頁上的報道原文翻譯稿來介紹一下英國公眾所看到關于“耆英”號的信息:“……這艘令人矚目的船只是一艘最高等級的中國兵船,據(jù)說它還是第一艘繞過好望角,到達歐洲的中國船?!?/p>
這艘平底帆船的載重量約為700?800t.。它的整體規(guī)模是長160ft(48.8m),最寬處達33ft(10.06m),船艙深度為16ft(4.88m)。它是用最好的楠木建造的,而且跟歐洲的制造方法相反,它的船板并不是靠釘子將它們釘在一起,而是靠楔子和榫子來加以固定的。它有3根用鐵木制成的桅桿,主桅桿是一根高達90ft(27.43m)的巨大木柱,該木柱的底部與甲板連接處的周長有10ft(3.05m)。這艘船的一個獨特之處是船上完全沒有方形的帆桁和索具。船上的帆布用的是厚實的編席,每隔3ft(0.91m)就有一根用堅固的毛竹制成的肋狀支撐物,而且它們是用一根粗大的用藤條編織起來的繩子來進行升降的。主帆的規(guī)模十分驚人,重達9t,需要所有的船員花費兩個小時才能將它升起?!瓣扔ⅰ碧柹蠑y帶著3個巨大的船錨,完全是用鐵樹木制成的,連接船錨的繩子也是用藤條編織而成的。船上的舵似乎最有特色,因為它必須用2根粗大的繩子來支撐,還有2根繩子從船的底部穿過舵的下端,并在船頭的兩邊加以固定。這個船舵重達7t以上:而且它可以由位于艉樓上的2個轱轆隨時吊起來。
在旁觀者的眼里,該船的最顯著特征也許就是它的船艏和船艉向上翹起;船艏離水面大約有30ft,而船艉則高達45ft。而且按照中國水手的特殊觀念,在船艏的兩邊都畫上了一個巨大的眼睛,以便使這艘船在穿越大海時能夠更好地看清航路?!扔ⅰ柕呐搩群屯獠慷加袌D案精美、色彩艷麗且具有濃郁天朝風格的裝飾畫。就像其他各個方面一樣,它的裝飾風格也跟其他國家的船只完全不同……”[1]
再來看看《中國海洋文化》“廣東卷”和“福建卷”對于“耆英”號的船型作了各自的解讀:
“廣東卷”在寫及“耆英”號”時斷言:“代表清代廣船形象和水平的是‘耆英’號”。[]
“福建卷”卻是另外的說法:“‘耆英’號帆船雖然采用廣東船式的多孔舵,選用大量的柚木建造,但其船形、艏形及整船彩飾風格則與福州運木船十分接近?!?sup>[]
從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耆英”號圖片來看。“耆英”號確實有著一些容易引起爭議的復合元素:首先令人矚目的是船艉的開孔舵,一般都認為這是廣船所特有的;二則,其尾部繪制有彩色圖案,即是所謂“花屁股”的福建船特征;第三,它的帆也不是廣東、福建船上常見的扇形,而是平頂?shù)木匦巍?/p>
啟示一:如何看待這些爭議
筆者曾經在拙文“船舶模型的價值”中寫道:“人們經常說:‘歷史沒有真相,只有碎片’。研究歷史的學者所能做的就是用這些碎片進行拼圖,從而努力接近真相。確實,在船史研究領域里,我們所能找到的資料必定是殘缺不全的,看到的出土古船也必定是不完整且嚴重變形的殘骸。但是,也正是因為存在這種不完整不全面,船史學家才有了活動的余地,學術交流才有‘百放齊放、百家爭鳴’的空間?!蔽抑两褚廊粓猿诌@個看法。
二、發(fā)揚學術民主
應該發(fā)揚學術民主,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不僅允許而且應該鼓勵不同觀點發(fā)表。任何漠視不同意見的存在,那只能是自欺欺人的鴕鳥政策。
三、學術交流的必要性
既然不同觀點是一種客觀存在,我們就應該充分進行學術交流,就有必要充分了解對方觀點的內涵和理由。在交流中,了解不同觀點產生的歷史背景,承認不同意見的存在價值,求同存異,共同提高。
啟示二:應該正確解讀“耆英”號
一、“耆英”號的船帆問題
前面說到,“耆英”號上帆的形狀不是廣東、福建船上常見的扇形,而是平頂?shù)木匦?。筆者認為最大的可能就是使用席帆的緣故,見圖3。
在《廣東新語》對于船帆的描寫是這樣的:“廣州船帆,多以通草席縫之,名之曰〈巾里〉。其方者曰平頭〈巾里〉,順風使之。其有斜角如折疊扇形者,逆風可使,以為勾篷。勾篷必用雙〈巾里〉,前后相疊,一左一右,如鳥張翼,以受后八字之風,謂之鴛鴦〈巾里〉。舟人有口號云:‘鴛鴦雙篷,使風西東。’”這和《天工開物*舟船篇》里的描寫也是相吻合的:“凡船篷其質,乃析篾成片織就,夾維竹條,逐塊折疊,以俟懸掛?!?/p>
關于“耆英”號使用席帆,這在前文所引的英國《倫敦新聞畫報》的報道中也得到了證實。
二、“耆英”號在中國帆船里的船型歸類問題
這里必須說明:所謂中國帆船的分類,這個完全是人為的事情。我們可以根據(jù)帆船航行的區(qū)域、船底的形狀、帆船的用途等多種方式進行分類,也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敘述和討論問題比較方便。一般而言,我們常把中國海洋帆船分為四類:沙船、雕船、福船、廣船;也有分為三類的,就是去掉一個雕船;而按照夏士德在《A Classification of the Principal Chinese Sea-going Junks(South of the Yangtze)(中國主要海洋帆船的分類,長江以南)》中,則分為:江蘇船、浙江船、福建船和廣東船。這幾種分類方法,看上去也沒有太大的原則分歧,大致上都是以地域來劃分的。因為各地不同的地理條件就產生了相適應的船型差異。而且,我們通常把北直隸船、七扇子都看作是沙船類型的;把綠眉毛看作為浙江船的代表;把丹陽船和福州運木船看成為福建船的代表,把七艕、烏艚等看作為廣東船的代表。與此同時,也可能產生了一些弊病,這樣就容易形成相應的固定模式——某地的船就應該是什么樣子的,然后就貼上一個標簽。把“耆英”號判斷為“福船”或“廣船”的船型之爭,就是按照這種思維模式來的,結果就陷入了盲人摸象的陷阱。
在《水運技術詞典*古代水運與木帆船分冊》里就有引用歷史記載文獻來介紹“三不像船”:取沙船、鳥船和蜑船之長,又與三者不盡相似,故名[];而《中國帆船法式》里除了“三不像船”以外,還詳細介紹了一種“四不像船”。[]
既然如此,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o“耆英”號下一個要么是“福船”要么是“廣船”,非此即彼的結論呢?為什么就不可以是“非驢非馬”的船型呢?“耆英”號完全可能是在廣東工作的福建船匠為廣東船主建造的帆船,因此,在它身上綜合體現(xiàn)了兩地造船技術和文化元素。
啟示三:莫把船型概念模式化凝固化
筆者認為,現(xiàn)有的幾種船型分類只是學者研究各地不同船型進行的總結,從大量存在的事實中提煉出某種船的共性,形成了一些概念。例如,我們把“福船”看成為“對古代從福建以及浙江南部、廣東東部具有相似特征的海洋木帆船的統(tǒng)稱”[]
這些概念大體上概括實際生活中的復雜情況,而并不能窮盡所有的現(xiàn)象。但是思維有慣性,我們常常把某種船的共性進行模式化處理。對于客觀世界存在的東西用現(xiàn)成的概念框框來套,然后貼上某種現(xiàn)成的標簽。這種方法有其便利之處,使我們能夠把紛雜的事物迅速地歸類;但這樣做的缺點是過于簡單化,對于復雜的事物缺乏深入細致的了解。這是因為,在客觀世界里的不少東西除了和其他東西具有共性以外,還具有獨特的個性,甚至存在著一些和大多數(shù)不一樣的另類。不信請看以下例證:(1)我們在大多數(shù)中國帆船的橫剖線圖看到的都是以光順的曲線組成,但是在一部分北方船上卻是由折線組成;(2)大多數(shù)中國帆船都是工匠們根據(jù)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樣式和工藝建造的;而偏偏有一種帆船是在澳門的葡萄牙人發(fā)明的,這就是有名的Lorcha船。這種船在西式的船體上裝備有中式帆裝,開始時是用來追捕澳門地區(qū)的海盜;到后來,由于其速度較快,以至于一部分海盜船、走私船、緝私船和快速貨船都采用這種式樣。
啟示四:客觀存在的事實應該高于“常識”
我們在學習中國造船史的時候,從大量存在的實例中形成了普遍接受的“常識”。那么,在遇到一些前所未見的實例前,我們應該怎么辦?
以《中國海洋漁船圖集》[]為例(以下簡稱為《圖集》),我們可以在里面找出許多“違背常識”的例子:
(1)我們可以在這本《圖集》的第114、165頁上看到用竹子做的桅桿上張著斜桿帆,這是一種軟帆(見圖4);
(2)在《圖集》第223、230、234頁上看到帶有撐帆條(帆竹)的首三角帆(見圖5);
(3).在《圖集》第219、221、223、232、234、236、243、246頁上看到穩(wěn)索(側支索或前支索)(見圖6);
(4)在《圖集》第232頁上看到帶有駛風桿的首三角帆。
這些事實說明我們所掌握的常識,在一定范圍里肯定是真理,因為這些常識大體上概括實際生活中的復雜情況;但在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它們的真理性是相對的——是我們的“常識”落后于復雜而多樣的客觀世界。這些“違背常識”的客觀事實也再一次地證實了哲人所言: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在事實面前,我們不得不承認:客觀存在的事實高于我們以往掌握的“常識”,是我們的認識存在片面性。
啟示五:造船文化的多元化
一、國內各地區(qū)造船技術和船文化的交流
我們都知道,目前全國分為31個省份、直轄市、自治區(qū)和特區(qū)。但這種行政區(qū)劃一是人為的,二是動態(tài)變化的。
以沙船的誕生地崇明島為例,現(xiàn)在我們都說崇明位于上海,所以沙船也叫上海沙船。但須知,沙船誕生地崇明島原來屬于江蘇省,直到1958年才劃歸上海。而在這個時候,沙船運輸已經進入尾聲了。沙船對于上海的意義在于上海這個航運中心、金融中心和商業(yè)中心的建立和發(fā)展是由沙船運輸業(yè)帶動而發(fā)展起來的。而且,上海作為航運中心還要接納來自近如長三角地區(qū),以及來自北方地區(qū)和南方地區(qū)的運輸船舶。這樣頻繁的交通往來,勢必帶來船文化和造船技術的交流。
再如江南制造局建立以后,從廣東福建浙江地區(qū)招來了一大批船匠。[]
二、中外造船技術的交流
在古代,泉州等港口就是對外交流的窗口;即使在海禁的年代,也還是開放了廣州作為對外貿易的窗口。鴉片戰(zhàn)爭以后,隨著一系列條約的簽訂,香港澳門先后淪為殖民地。鴉片戰(zhàn)爭中,西方軍艦的“船堅炮利”給國內民眾留下了深刻影響。國內有一些人就仿效西方船造起了大戰(zhàn)船[]。
隨著國門被迫打開,大量外國船只涌來,海上的國際貿易逐漸活躍。西方船上的某些優(yōu)點就不能不影響到中國帆船的建造,在中國帆船(尤其是廣東船)上出現(xiàn)了前文所列舉的首三角帆、穩(wěn)索等西方元素。
《中國海洋文化》“澳門卷”認為:“澳門傳統(tǒng)造船業(yè)院子廣東造船船式,但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又受到外來文化影響。澳門成發(fā)展出Lorcha的船種。中國人稱為Lanteas,葡國人稱為Lorcha。在19世紀,Lorcha是一種起源于葡萄牙人的海船,于18世紀引入中國,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一種被中國人改造的歐洲船。”“除澳門外,在這中國的其他港口如寧波、上海以及新加坡也有建造Lorcha,但又由于各地的工匠有不同的建造法式及傳統(tǒng),因此外形上又有所不同,而且會有不同的名字?!?sup>[]
西方木帆船在船體結構上采用密排肋骨,這樣做的好處是便于布置較大的船艙。這種結構一直影響到目前建造的中國木帆船(見圖7)。
而在西方,中式帆裝的優(yōu)勢也為一些西方愛好者所接受。在英國和美國甚至出現(xiàn)了把西式帆船改裝為中式帆裝的專業(yè)人士,例如英國的哈斯勒(H.G.Hasler)和美國的D.V.隆恩(Derek Van Loan)。
甚至在一些現(xiàn)代競賽帆船帆板的首三角帆上也安上了帆骨,以提高迎風航行時的風帆效率。
啟示六:開放包容,充分認識船文化的多元性
中國這么大,世界這么大,沿海和內地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背景,歷經幾千年的豐富實踐造成了豐富多彩的船文化??鐓^(qū)域跨國界的技術文化交流形成了多元的船文化。我們應該以開放包容的心態(tài),充分認識到船文化的多元性,這樣才能促進船文化的發(fā)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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