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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能研究:歷史發(fā)展、理論假設與批評途徑

2024-09-29 00:00:00孟樊
江漢學術 2024年5期

摘 要:崛起于1980年代的失能研究,至今已發(fā)展成為當代西方新興的文學與文化理論之一。它聚焦在以往受到忽視的身心失能者身上,提出一個嶄新的研究視角,豐富了文學研究的成果。失能有兩種模式――普遍派與少數派模式,繼而提出目前“醫(yī)療的”與“社會的”兩種研究模式,并強調社會的研究模式為主流的研究方式。在爬梳失能研究作為一門新起的文學與文化理論的發(fā)展狀況后,進一步檢視從傅柯提出的規(guī)訓說以至于米歇爾和史奈德的敘事義肢理論,最后考察失能研究的兩種批評途徑即作者與作品人物研究途徑,并以作家及其作品為例加以說明。

關鍵詞:規(guī)訓;常態(tài)暴政;敘事義肢;生命書寫

中圖分類號:I0 文章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6152(2024)05-0072-12

DOI:10.16388/j.cnki.cn42-1843/c.2024.05.008

一、前 言

“整個地球都是我們的病院”(The whole earth is our hospital)——這是英國桂冠詩人艾略特(T. S. Eliot)在他的《四首四重奏》(Four Quartets)的第二首《東柯村(之四)》(‘East Coker’)開場不久的詩句。就詩人而言,這是一個精巧的暗喻(metaphor),對大多數人來說,這也只是個文學的譬喻,不會和現實生活做聯想。然而對失能者(disablists)而言,這個譬喻卻是活生生的現實,誠如此一詩句的前五行所言:“我們唯一的健康就是疾病”(Our only health is the disease)[1]191。

身或心的失能,往往是我們終其一生無法避免的遭遇,可這和文學或藝術又能扯上什么關系?就我們所知,文學不是與心靈(mind)相關的事物嗎?莎士比亞不就說過詩乃“空中烏有”(airy nothing)之物,而所謂的“失能”(disability)指的不就是與身體的、醫(yī)療的相關的事物,如何和文學沾上邊?然而,正因為我們的身體可以牽扯到任何事物,文學也必然和身體脫離不了關系。范涂瑞諾(Steven J. Venturino)便說,從文學的創(chuàng)造及其內容到消費與批評,身體一直都在它那兒。若沒有這種或那種身體(body),那么心靈也不會存在[2]195。

范涂瑞諾進一步幫我們追問:這是否說莎翁弄錯了?不!莎士比亞沒錯。在莎翁的《仲夏夜之夢》(Midsummer Night’s Dream)中,忒休斯(Theseus)的確告訴我們,詩人之筆在將未知之事物(things unknow)賦之以形體(turns them to shapes),且給予“空中之烏有”一個居處和名字(a local habitation and a name)。而我們的身體本身就是像這樣的居處,并被賦予它的名字——而它正是失能研究(disability studies)所要探究的部分。這到底為什么?蓋因社會給予我們身體各種名字(雌雄、黑白、直彎……)——特別是“能者的”(able-bodied)與“失能的”(disabled)——這就形成我們同時識別文學與人們的基礎,它們甚至會影響我們如何講述我們自己的故事[2]195。

說到“身體”,就像一樣米飼百樣人,這社會上存在著各種不同的身體,身體會因為階級、性別、種族、性傾向、地域的不同而顯示出其分歧性(divergence)與差異性(difference),也因此被各種論述穿透而予以編碼(encode)。前后遂有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少數族裔理論、酷兒理論、后殖民主義等諸種論述加以探索。面對身體這一文化與文學創(chuàng)作與論述的“百寶箱”,在這些被關注的弱勢身體中,一向被邊緣化的失能者的身體稍后也開始受到重視,失能研究的崛起在文論的發(fā)展上,與被視為顯學的女性主義等批評理論同樣不能等閑視之。

二、歷史發(fā)展

(一)失能的兩種界義

在文化與文學研究領域,失能者作為一個弱勢族群,在受到關注的時間和程度上,可說是“較為后來的遲到者”。這個遲到的弱勢者原先并不被稱為“失能者”,而是被冠為“殘疾人士”或“殘障者”,也以“殘疾”或“殘障”來稱呼“失能①”。這就如同英文原先也把disablility(失能)稱為cripple(殘疾、殘缺)。以失能或disablility來取代殘疾或cripple,較不具貶義色彩——如英文cripple便會讓人聯想到freak(怪物), monster(畸形), gimp(瘸子), dummy(蠢貨);而一些失能行動主義者(disability activists)則反過來將cripple改寫為crip(如同當初酷兒理論者對于queer一詞的用法),重塑其義以改變成一種積極的力量。出于此考慮,一些美國詩人寧愿以Crip Poetry而非Disability Poetry來稱呼所謂的“失能詩”。

然而,究竟在什么情況之下,一個人才算是“失能”?對于“失能”一詞的界定,如同霍兒(Alice Hall)所說,其實是一件高度政治化且具爭論性的事[3]5。今天,“失能”一詞既指身體上的,也指心智上的(intellectual)失能②,而它的含義卻有廣狹兩種不同的說法。

第一種是所謂的“普遍派模式”(the universalizing model),這也是一種立基于權利的失能模式(a rights-based model of disability)。此派認為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是或將會是失能者。對于“誰是失能者”此一界義,從1990年代以來,不論是法制面或人們的觀念都在持續(xù)擴大。1990年,在美國通過的“失能美國人法案”(ADA)便是將失能定義予以擴大的一個里程碑。該法案宣稱失能者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樣享有某些基本的、不可分割的權利。失能在此被理解為一個人因為損傷而使其生命的活動受限,它所強調的,是在所有公民之間而不只是特定少數身份者所共享的權利[3]5。而此一“失能”的廣義,背后其實出自“每一個人只是暫時性的身體健全者”(everyone is ‘temporarily able-bodied’)(TAB)這樣的觀念[3]6。

此一普遍派模式的“失能”定義,顯然亦可見之于文學與文化的失能研究。譬如,近年來即有不少著作便打著文學與文化失能研究批評的旗幟,探索傷疤、肥胖、癌癥與阿茲海默癥等失能問題。新興的“神經多樣性”(neurodiversity)社會運動便是一個顯例,它改變關于某些失能的觀念,并增長對它們公共的關注,以尋求整合并再現各種“非典型的認知類型與神經性差異”(atypical cognitive styles and neurological differences),包括自閉癥、心智障礙、學習障礙、注意力不足過動癥(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ADHD)、癲癇、躁郁癥等。此一“神經多樣性”的新觀念,引發(fā)對一向不被認為是失能主題的各種文本的分析,比如對“神經小說”(neuro-novel)③的批評,都可見從亞斯伯格癥(Asperger syndrome)到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的各種探討。

第二種即“少數派模式”(the minoritizing model)。于少數派模式而言,上述那種將失能概念視為可延展的觀點(the malleable view),勢必削減失能作為一個政治的、社會的與批判的范疇的力量,試問:如果以作為一個普遍性的詞匯來理解失能,認為它會影響或潛在影響所有的身體,那么失能者又如何為自己劃出界線并以之形塑一個獨特的集體認同[3]7?林丹(Simi Linton)在《宣稱失能——知識與認同》(Claiming Disability: Knowledge and Identity)一書中就主張美國的失能者再現了一個“凝固化的”(solidified)團體,將失能視為一個獨特的而非醫(yī)療的或法律的身份:“我們都綁在一起,不是由于我們這一張集體的癥候性清單,而是由于已將我們形塑為一個群體的社會與政治情境?!保?]4

如同霍兒所說,對林丹而言,失能作為一個獨特的身份,不能被本質化與普全化,相反地,它是由社會所建構而讓人可積極地“宣稱”自己所站立的一個公共的位置。失能者所使用的“我們”此一字眼,即是在確認那個共享凝聚感(a sense of solidarity)的獨特的群體。邇來,聾人(Deaf)④社群便是此一少數派主張一個有力的例子,作為一個群體的他們,共享著一種另類的溝通系統(tǒng),而且具有強烈的政治性在場(a political presence),也因此聾人的認同常被視為拒絕被貼上“殘障”標簽的代表性群體[3]7。

(二)失能研究的兩種模式

失能研究考察的是范圍廣泛的、在身體與心智上失能的人們的生命經驗[2]196,是一門研究“失能”的意義、性質與后果的理論和學科——所以如何看待“失能”,便會影響失能研究的批評與研究結果。失能研究采用跨學科、多學科的研究方法,涉及醫(yī)學、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哲學與歷史學等領域;而在它涉足文學領域時,失能研究的批評家即強調醫(yī)學的(medical)與社會的(social)兩種研究方法的區(qū)別[2]196。

第一種是醫(yī)療模式(the medical model)。此一模式聚焦在干預、醫(yī)治與治療上,認為失能是“個人的赤字或缺陷”(an individual deficit or defect),只能透過專家及其他照護者的醫(yī)療干預或復健才能補救,亦即他們將失能者視為“永久的疾病并且需要治療”[2]196。醫(yī)療模式認為失能者是被動的客體,無法自主自覺,于是“傾向規(guī)劃失能者接受醫(yī)療體系的醫(yī)療介入,進行藥物治療、復健、矯正、輔具或隔離”。誠如庫塞(G. Thomas Couser)所指出的:“在醫(yī)療的模式中,失能的問題也是個人和家庭要承擔適應的問題,與社會責任無關,他們若要在社會生存,必須先想辦法治療個人的疾病,或成為正常后,才有可能參與社會?!保?]28;[6]24-25

第二種為社會模式(the social model)。此模式則從社會面向(包括公共的、結構的面向)來考察失能,并不把失能當作一種病理現象或視為需要治療、復健的問題,它強調作為一個歷史上受迫團體的失能者身份。以輪椅族為例,乍看之下,行動不便是他個人問題,和社會無關。但仔細一想,這不只是他個人“傷殘”的問題,而是攸關社會是否能為他提供一個無障礙而可行動的環(huán)境。依此看來,一個人是否失能,和社會的建構息息相關,也因此此模式又被稱為“社會—建構主義者模式”(the social-constructionist model)[3]21。有鑒于此,社會模式對于所謂的“損傷”(impairment)和“失能”做了一個重要的區(qū)別,試看1976年“身體損傷者反隔離聯盟”(UPIAS)對兩者的界定:

損傷——四肢全部或部分殘缺,抑或是有缺陷的跛足、器官或身體機能。

失能——由于當代社會的構造而沒考慮或極少考慮到身體受傷者的活動受到的限制或不便,而排除他們參與主流的社會活動。[7]11

依此界定,損傷是一種(生/心理)功能的限制。失能則是透過社會過程所創(chuàng)造,是我們的社會借由排除或歧視他們,制造了情感的、感官的、認知的或建筑的障礙,讓個人因此失能,如輪椅族可能有“移動上的損傷”,是因為社會沒提供他們適切的坡路與通道設施,以致讓他們失能[3]21。奧利佛(Michael Oliver)便指出,如同那些探究種族、階級與性別的理論被視為社會政治類(sociopolitical categories)的學科,失能研究同樣也屬此類學科[2]197,而文學與文化的失能研究自然也不能離開社會模式的范疇。

不過,近年來醫(yī)療與社會模式間的分野受到了挑戰(zhàn),范涂瑞諾便指出,失能研究需要多層級的分析,而有時其分析方法就同時包括醫(yī)療和社會層級[2]197。休斯(Bill Hughes)和帕特森(Kevin Paterson)二氏即指出,社會模式對于醫(yī)療的抗拒將導致一種奇怪的“無形體的失能觀”(disembodied notion of disability)[8]330,蓋失能研究若只聚焦在身份的社會文化建構,那將遮蔽有關身體失能者所面臨的嚴苛的身體現實,因而失能研究也不能無視于醫(yī)療模式所關注的身體治療問題。

(三)失能研究的學科發(fā)展

失能在醫(yī)學或復健學科的領域里,其實不是一個嶄新的議題,但是在文化與社會領域內,失能研究作為一門學科或理論,卻是比較晚近的事。作為一門學科領域的失能研究,它的形成和當代行動主義分子的運動(the activist campaigns)與社會變遷緊密關聯。失能研究可說是發(fā)軔于1970年代的失能人權運動,當時旨在訴求對于失能者的權益、無障礙空間及相關法令的建置。1977年美國威奇塔州立大學(Wichita State University)社會學系布魯克絲(Nancy A. Brooks)教授率先開設了失能研究的課程。到了1980年代,失能研究主要出現在美國、英國和加拿大。1986年美國失能研究協(xié)會(Society for Disability Studies)成立(由“社會科學協(xié)會的慢性病、損傷與失能研究分部”易名而成),并出版第一本失能研究的期刊《失能研究季刊》。之后,包括日本、英國、加拿大、新西蘭、南非等地,相關的研究網絡也陸續(xù)成立。

伴隨著同時期的非裔美國人研究(African American Studies)與婦女研究(Woman’s Studies)日漸受到制度性的認可,失能研究現身學術舞臺,顯現學術和行動主義密切的聯合[3]23。嘉蘭湯姆森(Rosemarie Garland-Thomson)甚至認為學術研究本身便是一種行動主義,亦即失能研究可視為這些提倡少數者身份(minority identities)與反對歧視的人權運動的擴大[3]23-24。1990年通過的“美國失能人法案”(Americans with Disabilities Act)可說是此一階段——也就是失能研究發(fā)展的第一波——行動主義的人權運動所獲得的最高成果。

之后的第二波,作為一個學科領域的失能研究日益蓬勃發(fā)展,1994年在錫拉丘茲大學(Syracuse University)出現第一個美國失能研究計劃。1997年,由戴維斯(Lennard J. Davis)主編的《失能研究讀本》(The Disability Studies Reader)出版,這是第一本有關失能研究的學術論文集,標志著失能研究發(fā)展的一個里程碑⑤,在該書的導論中戴維斯即宣告失能研究“學科”的誕生。在各大學,相關的系所與課程更是紛紛設立,例如芝加哥伊利諾伊大學便在1997年成立第一個失能研究的博士班。到了2005年,美國現代語言協(xié)會(MLA)則正式將失能研究劃為一個“研究的分科”(division of study),而這也來到失能研究發(fā)展的第三波。

于此之際,《失能研究季刊》在2009年發(fā)表了一份關于英語失能研究學位與課程的多國考察報告。他們發(fā)現,2003—2008年,美國、英國、澳洲、新西蘭有關失能研究的研究課程從56個增加到108個,學位授予課程也從212個增加到420個,而授予的失能研究學位則共有17個6。同一年出版的《貝得福德文學批評術語》(The Bedford of Critical and Literary Terms)更收錄了“文學失能研究”(Literary Disability Studies)此一條目,足證失能研究作為一門學科與理論已獲肯認。在此之前的2006年,《失能研究讀本》再版,離初版有將近十年的時間,主編戴維斯在導論中語重心長地指出:“約十年前我在《失能研究讀本》的導論中曾寫道,我宣布一個新研究領域的出現……令人高興的是,不到十年所有的情況都已改變。美國、英國及全球都在教授失能研究……大學系所都在教授失能課程?!彼牢恐苎芯孔鳛橐粋€全然合法的研究與探討的領域,很多學者與行動主義者的努力如今已見開花結果[9]ⅹⅲ。2010年起,文化研究學者進一步在美國各大學設立失能文化研究中心(Disability Cultural Center),而各大學的失能研究中心與系所則共同組成一個“大學失能中心協(xié)會”(AUCD)。

不得不承認,經過千禧年之后這二十幾年來的演變,失能研究的發(fā)展日趨壯大,它的范疇已擴至法律、表演、生命書寫、設計、生物倫理學以及物質文化;而與此相符的方法學也跟著多元化起來,包括:文本的細讀、人種志、檔案工作,以及涉入的各種視覺文化理論等[3]25。被美國大學作為課堂教材的《宣稱失能》一書的作者林丹便主張,失能研究宜和其他領域進行跨學門的聯結,從考古、人文藝術、電影到社會學,全應納入失能研究的議題與角度[5]7。有鑒于此,文學失能研究也在此時崛起,霍兒于2016年出版的《文學與失能》(Literature and Disability)即是顯例;而帕克(Robert Dale Parker)于2015年版的《如何詮釋文學——文學與文化研究的批評理論》在最后一章便介紹了失能研究理論,將之視為當代一門新興的文學批評理論??傊?,失能研究并非一個正在興起中(emerging)的研究領域,而是一門已崛起的(emerged)學科與理論。

三、理論假設

一直要到1980—1990年代,由于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的增長,失能研究在人文領域亦跟著取得學術界的認可。從那時開始,包括嘉蘭湯姆森、戴維斯、布呂格曼(Brenda Brueggemann)、米歇爾(David T. Mitchell)、史妮德(Susan L. Snyder)等人,將文學作為他們考察“失能”與“常規(guī)身體”的研究核心。而文學與文化的失能研究自此不再被視為只是一個邊緣化的裝飾性學科,反之,在多位學者及批評家的努力下,它具有重要的分析架構,并對整體的失能研究事業(yè)有著重大貢獻,值得學界的肯定[3]30-31。

西伯斯(Tobin Siebers)便認為文學與文化的文本可為研究與分析提供豐富的素材,而且人文學科(包括文學)的訓練,可為學者或批評家提供珍貴的分析手法、理論架構和研究途徑。西伯斯指出:“失能研究不在處理疾病或失能——即希望去治療或避開它們;它研究的是連結失能身份的社會意義、象征與污名,并詢問它們如何和排除與表現(exclusion and expression)的強制性體系產生關聯?!保?0]4依此界義,霍兒便主張此說即指涉失能的“文化模式”(the cultural model),或者更具限定意味地說,它就是文學失能研究(literary disability studies)。

那么,從醫(yī)療模式到文化模式,文學失能研究就文學(或文化)此一領域,究竟提出了哪些有關失能的理論主張呢?在此,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理論便要登場了!

(一)規(guī)訓

“失能”通常與“身”和“心”的失能有關——其中尤其是身體,而我們的身體或多或少都有其差異性,如前言所說,不同的身體往往被各種論述穿透以至于被編碼。傅柯在他1975年的《規(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一書里提到,18—19世紀時,便將人們開始劃分為二元對立的標志:瘋癲/理智、危險/無害、正常/反常,傅柯稱此為“暴力的分派”(coercive assignments)。如此的分類支持了社會對人的控制與組織的“文學性虛構”(literary fiction);如果沒有這樣的分類,那令人生厭的各種日常生活有可能趨于混亂并朝不可預料的方向演變,而這會威脅到掌權者。分類作法的發(fā)展便是將個人(譬如病人、瘋子、罪犯等)歸屬于更大的團體,以便掌權者更易于操作。掌權者將這些人的行為拆分為特定的類別或歸屬不同的規(guī)訓,利用這些規(guī)訓來組織他們以符合既存權勢者的利益。這些組織的規(guī)訓則被我們視為是自然的、科學的并符合公益[2]197-198。

規(guī)訓的機制可以借由懲罰來施行,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傅柯指出,規(guī)訓的權力體制對于個人(如軍人、學生、工人等)的懲罰,目的不在將功補過,亦非為了壓制,而是以平均的普通(正常)的準則將個人的行動納入一個整體,這當中即透過比較(comparison)、區(qū)分(differentiation)、排列等級(hierarchization)、同質化(homogenization)、排除(exclusion)等作用予以形塑,展現了對于個人的規(guī)范功能——這對個人會形成一種必須整齊劃一的壓力,而規(guī)范(norm)的力量似乎便貫穿在此種規(guī)訓中[11]182-183。規(guī)訓的目的不啻讓非屬正常的人恢復到所謂的“正?!?。在《瘋癲與文明》(Madness and Civilization)中,傅柯更以瘋子為例,說明醫(yī)生或醫(yī)院為使其復原(即恢復正常)而使用病體療法(將瘋子的身體視為看得見、摸得著的疾病顯現部),包括強固法(consolidation)、清洗法、(purification)、浸泡法(immersion)、運動調節(jié)法(regulation of movement)⑦[12]141-158。

(二)常態(tài)的暴政

文學批評家費德勒(Leslie Fiedler)據此便主張“常態(tài)的暴政”(tyranny of the normal)——社會借此將失能者定義為“異常的”。這對于文學與文化的影響便是將所謂的“正?!钡肫浔尘埃切o法符合者便變成疏離的、可笑的、被放逐的,有時甚至是具有化外的異國情調者[2]197。戴維斯也指出,和“同性戀”這一詞匯一樣,“常態(tài)性”(normality)這個詞匯19世紀才登場現身,他提醒我們,常態(tài)(或正常)的思想與其說是一種人類本性的狀態(tài),不如說是某種社會的特性[2]199。

然則,“常態(tài)性”的思想是如何發(fā)展的?戴維斯指出,“理想之身”(the ideal body)這一觀念最早系出現于古希臘的藝術里,但當時并不認為現實中的人們可以獲得此一完美的身體,畢竟它只是一種理想,再現了最好的可能的想象。究其實,繪畫和雕刻可以從不同的模特兒中結合他們各自最好的特征,以完成最美好的身體創(chuàng)作,而其結果必定是一種非現實的、理想的混合。在大多數人的想法里,此一理想的類型系自日常之期望中脫穎而出的,亦即人們知道只有神祇擁有其理想身體,而神祇之外還有其他每一個人不能如是。就此來看,此一思想揭示一種平等的理念,即所有的人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有缺陷的[2]199。

然而幾經演變,此一“理想”卻被代之以人們渴望但從未能實現的抽象再現(an abstract representation),或者換句話說,作為一種被渴望的范型(而非實際的仿真),已被常態(tài)(the normal)的思想所取代,而常態(tài)這一觀念則是從科學原理和統(tǒng)計學產生。因而我們可以猜想,這樣的轉變結合了社會控制、民族認同和經濟學,而以科學事實的姿態(tài)呈現。戴維斯認為,常態(tài)并不像理想的概念,它暗示大多數人口必須或應該以某種方式成為常態(tài)的部分,其結果是,在很多方面(尤其是和優(yōu)生學有關者)被放在常態(tài)外邊的人就注定成為悲??;而優(yōu)生學這樣以基因操作的學科,以繁殖某些種類而排除其他種類的人來改善人種,便是提供常態(tài)(常規(guī))力量最佳的例子[2]199-200。

提到例子,由伊森霍克和烏瑪舒嫚主演的科幻電影《千鈞一發(fā)》(Gattaca)便是一部展現“優(yōu)良基因、社會管控、個人認同”思想的影片。電影描述在未來的人類世界中,有錢人可以選擇優(yōu)良的基因。主角因天生基因不良,帶有缺陷:弱視、情緒化及短暫壽命,后來透過優(yōu)良基因證明書的買賣,獲得飛行宇宙飛船的任務。這種用基因管控方式將人類分成不同等級的做法,使失能的身體天生就成了賤民(abject),合該受到撻伐;而這也是失能研究所要探討的主題之一。

(三)敘事義肢

那么,這不符標準或常態(tài)的身體究竟如何被展現?米歇爾(David Mitchell)和史奈德(Sharon Snyder)在他們的《敘事義肢——失能與依賴的論述》(Narrative Prothesis: Disability and the Dependencies of Discourse)中提出了另一種說法。二氏指出,失能的身體常在文學與電影中出現,而文本里對于身體失能的這種敘述與描寫,他們稱之為“敘事義肢”⑧。失能的身體在義肢的敘述中往往具有修辭的功能,而這種修辭至少包含兩種作用:刻畫失能身體所具有的公式化角色特質(a stock feature of characterization)以及作為投機的隱喻的裝置(an opportunistic metaphorical device)[13]47。前者即是人物的塑造,而后者不僅隱喻在失能角色身上,甚至還隱喻了整個社會本身⑨。二氏進一步分析敘事義肢的敘述結構:首先,敘事義肢會披露某種偏離(deviance)或顯著差異(marked difference);其次,借由敘述,確認并強化此一偏離與差異的存在;再次,將偏離從故事的邊緣帶到中心位置;最后,故事將重建或修補此一偏離[13]53。最后的修復最為重要,但如何修復則視情況而定。

按照米、史二氏的說法,旨在修復的敘事義肢有“補充空乏”(supplementing the void)之意——無論是個人的或是集體的和社會的“空乏”[13]53。然而吊詭的是,如史迪克(Henri-Jacques Stiker)所說,這種對空乏補充的“義肢不只是幾件代替斷手或斷腳的木制、鐵制,以及現在是塑膠制的東西而已,它也是你可以‘替換’(replace)的這個想法”[14]123。于是米、史二氏進一步指出,失能的人物在敘事中起著支撐常態(tài)的作用,他們只是短暫地被援引為悲劇、破壞或偏離(或異常)的形象,一旦他們完成這種單維度的功能,很快便會從敘事框架中被抽離出來,以便在最后能夠恢復那令人振奮的常態(tài)性(normality)的意義。在如此的語境下,失能的再現或人物塑造,從來和失能無關,它只不過是一種隱喻的捷徑,以傳達社會失序的訊息,或是作為告知讀者有關健全主角的一些事情之手段。對他們二人來說,義肢變成思考敘事結構一個很重要的術語,即使它在敘事中所呈現的其實和失能并不相干。他們表示敘事義肢系出自這種特定的認知:“敘事的議題旨在解決或改正——套用威爾斯(David Wills)的用語——即在義肢化(prostheticize)被社會環(huán)境標記為不適當的異常?!保?3]53[3]66。

(四)理論交叉性

被排除在正常標準化身體之外的,往往不只是上面所說的這失能的身體。如前所述,我們這副身軀有可能同時在性別、性傾向、種族乃至階級,顯示出它的差異性,而作為弱勢群體的或異常的身體,譬如女性、酷兒、黑人和有色人種、后殖民地區(qū)人民等,便和失能者有所共感和交集,因為他們可能都是不符常態(tài)標準的“異常者”。在此,來自其他學術領域的研究,包括女性主義、酷兒理論、后殖民理論與少數族裔理論等,為失能研究有關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的社會、政治、文化關注,提供了不同世代學者的理論訓練。而比較晚近的研究亦顯示,它們集中探討兩個或更多個被污名化(the stigmatized groups)的團體,而這同時也可看出交叉性理論在失能研究中的發(fā)展趨勢。

1. 失能研究和女性主義

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即言,男性天生高貴而女性天生低賤,前者治人而后者治于人;阿奎那斯(Thomas Aquinas)和圣奧古斯汀(St. Augustine)也說,女人乃是不完美的男人;近代達爾文(Charles R. Darwin)甚至認為女人是較男人低等的物種。嘉蘭湯姆森因而指出,西方思想長期的發(fā)展中,已把女人性(femaleness)和失能合并起來,并界定女性身體是非常態(tài)的(non-normative)。女性主義理論的歷史則是一部揭露被貼標簽為“不正?!钡膲浩仁罚绱丝磥?,女性主義和失能研究的聯結便再清楚不過了。于是溫黛兒(Susan Wendell)便主張,在認為“世界是為男人而造”的女性主義以及認為“世界是為能者身體而設”的失能研究之間,彼此是具有創(chuàng)意的、合邏輯的聯結。她說,“就像女性的特定知識來自大多數男人無法經驗的管道,失能者的知識則被摒除為瑣細的、抱怨的、世俗的(或怪異的),少于支配團體的?!币蚨岢雠灾髁x的失能研究途徑(a feminist disability studies approach)[15]273。另一位學者格??耍═homas J. Gerschick)更指出,失能者往往受到性別的污名化,因為他們的失能可能使其身體再現被排除在規(guī)范的二性別再現(the binary gender representation)之外,而這種污名化可能會影響失能者的性別化過程和自我的再現[16]1263-1268。

2. 失能研究與酷兒理論

失能者被任何健全者(anything “disabled”)以其標準加以排除,這情形如同芮曲(Adrienne Rich)所說的,異性戀者為他們選擇一套欲望的標準以創(chuàng)造一種排除同性戀(酷兒)的體制——名之為“強迫的異性戀”(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麥克魯(Robert McRuer)則援引其說將之稱為“壓迫的健全身體性”(compulsory able-bodiedness)。依此,麥氏主張酷兒理論與批判的失能研究兩者應該結盟[17]96-97,他以電影《愛在心里口難開》(As Good as It Gets)(1997)為例,說明這是一部服膺于結合異性戀與能者身體兩者規(guī)范的文化產品,它用幾位主角(如患有潔癖與強迫癥的作家、同性戀藝術家)的表現來支撐支配性的意識形態(tài)[17]79-105。麥氏亦援引巴特勒(Judith Butler)“性別麻煩”(gender trouble)的說法——性別并不具有穩(wěn)固的本質,在不同的情境下它可以做不同的扮演(performance)——提出所謂的“能者麻煩”(ability trouble)。依麥氏所信,人們總是對如何演好他們健全的身體行為感到焦慮,就像他們擔憂怎么演出他們理想的性傾向一樣,因為我們所有的人事實上只有暫時性的身體健全,以致我們的演出最終都將改變,不管我們喜不喜歡;溫黛兒便提醒我們:“除非我們突然亡故,否則最終我們會是失能者”[2]202。

3. 失能研究和后殖民理論與種族研究

失能研究和后殖民理論與種族研究(race studies)同樣關注那群沉默的人,并開始為這部分的沉默者說話?;魞杭粗赋觯m然這些研究領域與理論主張直到最近,大部分仍然保持各自獨立的狀態(tài),但在它們之間借用語匯與隱喻的現象則是顯而易見的。譬如,就后殖民寫作而言,受傷與受損的身體意象就大量地出現;她引柏默(Elleke Boehmer)的話說:“被殖民者的沉默與受傷的身體,在殖民與后殖民的論述中是無處不在的人物形象。”[18]268后殖民理論給予失能研究批判的語言與架構,并作為一種手段,借此將“為他者發(fā)聲”(speaking for others)的道德的和美學的挑戰(zhàn)凸顯出來[3]47-48。又如貝爾(Christopher Bell)關于黑人性(blackness)和失能的著述,便是將批判的種族研究和失能研究結合起來,在他的《黑人性和失能——批判的考察與文化干預》(Blackness and Disability: Critical Examinations and Cultural Interventions)(2011)[19]一書中強調,失能研究批評便是在集中討論白人身體作為原型失能身體的模式[3]49。

四、批評途徑

依照霍兒的主張,文學與文化的失能研究主要的批評途徑包括:第一,分析由失能作者所寫的作品;第二,分析文學或文化作品中所描述的失能人物;第三,分析在隱喻層級上處理失能的文本[3]31。其實第三個研究途徑基本上也屬于第二種研究方式,雖說第三種途徑系針對整個文本或作品如何以失能做出隱喻來加以探討,唯其批評仍需聚焦在文本或作品中的失能人物身上,下面將分別從前述兩種批評途徑予以討論。

(一)作者途徑

古往今來的失能作家多如過江之鯽,光是戴維斯隨手拈來的作家包括:彌爾頓(John Milton)、瑞諾德爵士(Sir Joshua Reynolds)、蒲柏(Alexander Pope)、馬帝諾(Harriet Martineau)、濟慈(John Keats)、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涂魯茲洛垂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ac)、喬伊思(James Joyce)、伍爾芙(Virginia Woolf)等,便是一大堆人⑩,這份名單還可再加上白朗寧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海倫凱勒(Helen Adams Keller)等。戴維斯提醒讀者:之前有沒有想過上面那些人是失能作家?他采用傳記式途徑(a biographical approach)專注于揭示和恢復這些豐富的由失能作家創(chuàng)作的作品[3]32。

以蒲柏為例,天生駝背的他因身體的缺陷,讓他無數次在不同的場合受人嘲笑。譬如在他一次和英國小說家蒙塔古夫人(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的口舌激辯中,蒲柏占了上風,但這位夫人最后卻以尖酸刻薄的言語回敬他:“在這一充滿著均衡性與一致性的時代,某些人生來就顯得面目可憎?!狈从^蒲柏的文學創(chuàng)作,如陳彥旭所說:“我們可以發(fā)現他的詩中往往帶有一種美學上的對稱性,且經常使用句式均衡、整齊的‘英雄雙韻體’?!保?0]209對此,一個合理的解釋便是,蒲柏希望能夠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達到完美和對稱,以彌補他身體上的缺憾。若以心理學家阿德勒(Alfred Adler)的“補償與認同”說來看,也可找到其心理依據。蒲柏由于自己的身體殘缺而心生自卑感,為了克服這種劣勢,便要找尋他具有的優(yōu)勢目標,來獲得心理的平衡。由此可見,人在身體上的失能在社會歧視性的凝視下,會轉為主體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trauma)[20]209。

從失能作家本身來研究失能文學,近來越發(fā)注意到失能者個體獨特性的重要。庫塞的專著《給身體賦予意義——當代生命書寫里的失能》(Signifying Bodies: Disability in Contemporary Life Write)即集中研究失能作家用以自況的回憶錄,闡述他們如何透過自傳來書寫個人的關注[6]1-15。庫塞將自傳體視為被邊緣化的群體的門檻體裁,意指失能作家有時必須透過書寫自身的失能情況來進入主流文學的視域,但這卻導致他們受限于讀者對失能者寫作的特定期望[21]33。依據失能者和健全人的寫作背景,庫塞進一步歸納出前者被期望的寫作形式——正面、哥德式與懷舊[21]31-48,亦即:透過生命的自立自強來傳達積極的價值觀;以身體的缺憾作為懸疑驚怖的故事設定以及憶述身體仍然健全的日子[21]33。

關于失能作家的自傳體寫作,近年來受到更多注意和討論的便是失能者的生命書寫(disability life writing)?;魞褐赋觯鼤鴮戄^難定義,而自傳寫作則可視為失能生命書寫的根源。其中海倫凱勒的自傳《我的生活》(The Story of My Life)(1903)等書以及布朗(Christy Brown)的自傳《我的左腳》(My Left Foot)(1954)可說是最早兩個較具代表性的生命書寫文本(都改編成電影),對他們二人而言,寫作的過程本身伴隨著必須克服的種種磨難,并要袪除依賴和脆弱的刻板印象,亦即寫作要變成一種大膽反抗與勝利的自我題名(self-inscription)的行為[3]131。對于失能者生命書寫的探討,可說是失能研究邇來最熱門的一項研究課題,孫小玉的《失能研究與生命書寫——失能女性之性/別、身體/政治、與詩/美學》一書對于卡蘿(Frida Kahlo)、梅爾斯(Nancy Mairs)、梅塞(Ruth Sienkiewicz-Mercer)、林丹等失能女性畫家與作家的生命書寫研究即為顯例。

(二)作品人物途徑

和精神分析批評日后著重于作品人物的心理分析一樣,失能研究主要的討論亦集中在作品里的失能人物身上。從古至今的經典文學作品里便存在不少失能人物,例如陳彥旭所指出的:荷馬(Homer)筆下的獨眼巨人波呂斐摩斯,古希臘悲劇作家索??死锼梗⊿ophocles)所描寫的跛腳后又目盲的伊底帕斯,莎士比亞劇作中的駝背國王理查三世,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在《白鯨記》(Moby-Dick)里所塑造的獨腳船長亞哈,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于《聲音與憤怒》(The Sound and the Fury)中描述的智力嚴重缺陷的幺兒班吉·康普生,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在《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中描寫的因足疾而動手術最終導致截肢的希波呂特,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于《玻璃動物園》(The Glass Menagerie)里所描寫的腿部殘疾而導致心理極度自閉的勞拉,以及莫莉森(Toni Morrison)在《秀拉》(Sula)中塑造的偉大失能母親形象的愛娃[20]209。同樣,這份名單還可再加上瑪麗·雪萊(Mary Shelley)《科學怪人》(Frankenstein)中的怪物、普拉絲(Sylvia Plath)《鐘形罩》(The Bell Jar)里罹患精神病的女主人翁、石黑一雄(Kazuo Isfiguro)《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中捐獻器官的復制人……

1. 刻板印象

首先,聚焦于作品人物的研究會導致對其刻板印象的關注,于此,貶抑性刻板印象批評(the critique of demeaning stereotypes)便提供了相當好的洞見。文學中出現的失能人物的刻板印象,多半和許多文化中令人厭惡的刻板印象如出一轍。帕克指出有兩種人物形象類型:一是過多地描述失能者遭遇的苦難——這是現實型人物(the realistic characters)的刻畫;二是與此相反,描述非常堅強的人物,他們能克服各種險阻取得英雄般的成功,但這是一種過度的彌補,也是更感傷的刻板印象——此為堅強型人物(the strong characters)的刻畫。然而,當失能者既不是痛苦型(第一類)亦非激勵型(第二類)人物時,他們通常像許多酷兒或有色人種的人物,以伙伴、裝飾品或一些古怪的借口的方式現身;也因此就有一些批評家抱怨,在上述情形中,失能者沒有受到重視,像一般的“伙伴”(sidekicks)那樣被推到邊緣,事實上,失能者在此被少數化(get minoritized)了[22]374。

帕克進一步指出,所謂正常的人都有一種不安全感,而失能者的存在便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可以安心的借口(正像非裔美人讓美國白人感覺白人才是主流的美國人一樣);當健全的人的刻板印象認為失能者都是受苦者或自艾自憐者,便將他們自身的懼怕投射在失能的他者身上,以試圖擺脫自己的懼怕。換言之,健全的人利用失能者來否認他們自己的脆弱,以建構作為正常人的“自我能者感”[22]375。

2. 失能與隱喻

基于上述文本里失能人物所顯現的刻板印象,文學批評家習于其中挖掘失能背后隱喻(metaphor)的意義,蓋文學批評或詮釋活動,通常要在文本里找出它的比喻或象征——尤其是新批評的批評,失能人物因而往往成為影射社會頑疾的表征。米歇爾便說,在文學作品中:“目盲或許可以理解為人性對于未來的短視;瘸腿有可能是對社會意識形態(tài)缺陷的反映;而耳聾則暗示領導人對民眾的建議充耳不聞等?!保?3]162其中目盲最為批評家所青睞,被認為是所有隱喻中的隱喻(the metaphor of all metaphors)。其實這是一種文學修辭上的誤用(catachresis),就如桌腳或風車的手臂的比喻,我們說某人是“道德上的目盲”,這是一種隱喻,只是我們用慣了,沒感到它是隱喻。失明人的誤用,隱喻著視力受傷者通常較諸目明者具有更高的洞察力,譬如《簡·愛》(Jane Eyre)里的羅徹斯特要在他眼睛短暫失明時,他的整個態(tài)度才會幡然轉變[2]204-205。

另外,被社會模式而非醫(yī)療模式建構的自閉癥(autism),也經常出現在文學及文化的產品中,文本對自閉癥者的描述,往往將他們呈現為包括圍墻的、畸形的與隱匿的意象;至于由自閉癥者著述的作品,他們的寫作則常以門、窗及其他分離的(但這分離具有某種接觸的可能性)意象為其特色。譬如電影《星星的孩子》(Temple Grandin)的自閉癥者葛蘭汀即害怕肢體被碰觸,這種“分離的”隱喻再明顯不過。

然而帕克也指出,隱喻雖是一種重要的文學研究方法,但是對于失能研究而言,它同時也告訴我們文學隱喻可能是危險的,它有可能會簡化地利用米歇爾和史奈德關于文學上的失能隱喻批評,將文學隱喻的投機主義稱作一種公共的誹謗形式[13]18。尤其用后結構主義的角度來看,失能不應是一個僵化的概念,它毋寧是一種流動的呈現,譬如20—21世紀作家呈現的失能,就不同于20世紀前所表現的失能,且同一時代呈現的失能存在之共性也有異同,難以一概而論,以致被作家刻畫的失能不應被視為固定的隱喻,畢竟隨著時代與環(huán)境的變遷,作家的表現與讀者的解讀也都會有所不同[21]33,因而我們在使用隱喻批評時不可不慎。

如前所述,失能研究采用跨學科的研究方法,涉及醫(yī)學、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哲學與歷史學等多學科領域;而在它涉足文學批評時,也可能兼采上述相關的學科研究方法,以探索失能的復雜問題。或也因此使得失能研究作為一門獨立的批評學科成為“理論的遲到者”;縱然如此,投入這一研究領域者已見長足進展。

五、結 語

失能研究最早通過1970年代的失能人權運動,從呼吁尊重失能人士開始,進一步鼓吹失能研究,提出相似于恐同癥、異性戀歧視的“能者歧視”或“能者主義”(ableism)之說,以提醒社會對于這群弱勢者所建構的霸權式盯視(staring)。盯視以異樣的眼光尋求對于異?;蛐缕媸挛锏睦斫猓m是一種視覺本能,也是一種探索和溝通方式,但它的表現方式其實是具有高度文化、社會或政治意涵,因為“盯視者不僅物化且羞辱了被盯視者,更為殘酷的是,他們也循此管道建立對被盯視者的權力宰制與主從地位?!奔翁m湯姆森便指出:“事實上,失能者被盯視的經驗與種族間殖民者之于被殖民者,兩性間男性之于女性,其方式如出一轍?!保?4]42;[5]122。而這種被盯視感即使對失明者來說也一樣存在。有鑒于此,失能研究也要以反盯視的眼光重探文學與文化作品。

站在反盯視的立場,失能研究就必須從“少數派模式”的觀點來理解所謂的“失能”。因為失能者之所以失能,不全是由于個人在身心上的缺陷,純靠醫(yī)療的救治或復健并不能解決其問題,它有部分的原因是來自社會的建構。試想一個街道鋪設有導盲磚以及允許導盲犬導盲的城市和另一個未有如此設置措施的城市,對于盲者的步行來說,是前者還是后者會讓他走路失能已不言而喻;可見社會的規(guī)制,影響失能者甚巨。正因為如此,失能者必須有所體認,除了拒絕被貼上“殘障”標簽外,更要為自己作為一個群體劃出界線以形塑其集體認同,用行動爭取權益,建構一個與“能者”平起平坐的社會。

如此看來,和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酷兒理論等研究領域一樣,失能研究亦具鮮明的政治意涵,它不只是一門紙上談兵的學科,而是具有理論的實踐之政治目的。晚近在歐美它逐漸成為一門已崛起并大力發(fā)展的學科,但在兩岸它仍舊是一門方興未艾的理論與學科,尤其是在文學與文化領域,尚待開拓,卻也可預期它未來將是一重要的文學與文化理論,也會有更豐富的研究成果。

注釋:

① 目前在中國大陸學界仍將Disability呼為“殘疾”,也把Disablist稱為“殘疾人”;而Literary Disability Studies則是“殘疾文學研究”。臺灣學界則改稱為“失能”與“失能者”,較不具貶義;并以“失能研究”稱呼Disability Studies。

② 心智失能包括不總是被認為是失能的各種不同范疇的病癥,它涵蓋了精神障礙、一般性學習障礙、特殊性學習障礙、后天性腦受損、神經退化性疾病(neurodegenerative disease),其中智能遲滯 (mental retardation)則被代稱為一般性學習障礙;而神經退化性疾病包括:阿茲海默癥、帕金森癥與亨廷頓舞蹈癥(Huntington's Disease, HD)[22]370。

③ 根據《紐約時報》“每日思想”(Idea of the Day)專欄的報道,在文學中,心(mind)正在被腦(brain)所取代,這可能是一種新的文學類型——神經小說,在此類小說里,其主角通?;加芯窦膊?,其病因不是社會或心理原因,而是生化因素(biochemical)。羅斯(Marco Roth)在《 n + 1》雜志上便寫道,文學“從人格的環(huán)境和關系理論轉向作為我們本源的大腦本身的研究”。換句話說,我們在小說中看到了大腦化學戰(zhàn)勝弗洛伊德的廣泛勝利。神經小說崛起于1997年,當時麥克尤恩(Ian McEwan)創(chuàng)作了《持久的愛》(情愛幻想癥),之后萊森(Jonathan Lethem)的《無母的布魯克林》(抽動穢語綜合征)、哈登(Mark Haddon)的《夜晚時分好奇的狗事件》(自閉癥)、雷伊(John Wray)的《低男》(偏執(zhí)型精神分裂癥)等都延續(xù)了這一創(chuàng)作趨勢。參見https://ideas.blogs.nytimes.com/2009/10/28/the-rise-of-the-neuro-novel/, 讀取日期2020年6月1日。

④ Deaf在港臺一般被稱為聽障者或失聰者,寓有“障礙”或“失去”之意。出于此故,即有主張以“聾人”來稱呼者。在美國,聾人自稱Deaf而不是deaf,大寫的D代表他們是一個有自覺性認同的群體。

⑤ 臺灣則在2014年出版由劉人鵬、宋玉雯、蔡孟哲、鄭圣勛合編的本土失能研究讀本《抱殘守缺:21世紀殘障研究讀本》。在該書中將Disability稱為并譯為“殘障”。參見劉人鵬等編﹒抱殘守缺:21世紀殘障研究讀本[M]﹒新北:蜃樓出版社,2014。

⑥ 具體數據可參考Pamela Cushing, Tyler Smith的論文:A Multinational Review of English-Language Disability Studies Degrees And Courses,刊于Disability Studies Quarterly, 2009年第3期,第29頁。

⑦ 譬如以運動調節(jié)法而言,散步、旅行、騎馬、做戶外操、跳舞、看戲、讀閑書、工作等,均能排遣苦苦糾纏的想法;而恬靜多姿的鄉(xiāng)間景色,則能使憂郁患者脫離引其痛苦回憶的地方,使他們擺脫專注于一事的困擾[12]152。

⑧ Narrative Prothesis又譯為“敘事假體”,參見孫小玉《失能研究與生命書寫——失能女性之性/別、身體/政治、與詩/美學》一書。

⑨ 例如1960與1970年代臺灣流行的健康寫實片,其中《我女若蘭》的女主角若蘭與《汪洋中的一條船》的男主角鄭豐喜(兩人皆患小兒麻痹癥),以及《啞女情深》的啞巴女主角依依,電影除了塑造他們不畏艱難、克服身障、刻苦向上的人格外,也隱喻了社會需要健全的人,甚至我們還需要一個健康、光明的社會——其隱喻同時是個人的也是社會的;而我們也可從這里看到義肢敘述的雙重作用。

⑩ 臺灣作家如劉俠(杏林子)、鐘鐵民、巖上、林彧等,中國大陸作家如史鐵生、張海迪、劉海英、余秀華、賴雨等,都是代表性的失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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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 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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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孟 樊,男,臺灣嘉義人,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chuàng)作系教授,E-mail: mengfan@tea.ntue.edu.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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