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甘肅慶陽地域獨特,文化厚重,歷史上經歷過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的交流融合,其方言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商務印書館于2017年3月出版的劉瑞明和周奉真編著的《慶陽方言詞典》,對慶陽方言進行了全面梳理,填補了系統(tǒng)研究慶陽方言的空白,在理論和實踐上都具有重要意義。文章指出了該詞典一些明顯的失誤之處,并對失誤的原因進行了探究。作為研究型的《慶陽方言詞典》,其優(yōu)點和不足對于方言辭書的編撰都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 《慶陽方言詞典》 價值 失誤 啟示
一、 《慶陽方言詞典》的重要價值
慶陽地處甘肅東部,習稱隴東。其歷史悠久,地域獨特,古有“控扼蕭關,襟帶秦嶺”[1]
之譽。關于慶陽地名的由來,一般認為因慶州州治城址位于馬蓮河上游環(huán)江(又稱“西河”)與柔遠河(又名“東河”)匯流以北的三角臺地內(即今慶城縣所在地),古人以水之北為陽,故名“慶陽”。慶陽是中華民族早期農耕文明的發(fā)祥地之一,中醫(yī)藥文化的發(fā)祥地、中醫(yī)鼻祖岐伯的出生地。經歷了渭水流域到涇水流域的文化變遷以及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的交流融合。于俊德(2009)指出,歷史上犬戎由此滅周,義渠人踞此抗秦,漢武帝由此北進西出伐匈奴,李世民在此抗擊突厥,王昭君由此出塞和親,狄仁杰由此入朝輔政,范仲淹父子在此相繼守邊。其悠久的歷史和厚重的文化,使得慶陽方言詞語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然而,在甘肅方言的研究中,研究蘭州方言的著作甚眾,對慶陽方言進行深入研究的則幾乎沒有。2017年3月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劉瑞明和周奉真編著的《慶陽方言詞典》(以下簡稱《詞典》),填補了這一空白。劉瑞明先生博覽群書,在文史方面用功甚勤,著有八卷本的《劉瑞明文史述林》,在學術界具有一定的影響。周奉真先生曾從業(yè)教師、記者、編輯、文化部門,國學功底深厚?!对~典》展現(xiàn)了兩位學者深厚的學術功力和潛心治學的態(tài)度。
連登崗先生在其為《詞典》所作的序中指出:
《詞典》的價值首先來自它對于慶陽方言詞語的保存。慶陽方言詞語有著重要的價值,而過去和現(xiàn)在對它的保存極不理想,這本詞典,收錄了大量的方言詞語,對于保存慶陽方言詞語做出了新的貢獻。
與其他方言詞典相比較,該《詞典》具有以下一些明顯的優(yōu)點:1.《詞典》不僅收詞,而且收錄了一些具有研究價值的短語、俗語、諺語等。2.《詞典》所收詞語反映了慶陽方言的真實面貌,對一些需要考源的粗鄙俗語、詈罵語也予以錄入。3.《詞典》收詞范圍較廣,涉及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4.考證本字。《詞典》作者認為大多數(shù)方言本字是可以通過理據來進行考求的,對一些誤用的方言詞語進行了糾正。如:[釀攤子]仰摔在地。寧縣?!搬劇笔恰把觥钡膭e字。5.對方言中保存的古音、方言音、語流音變也做了解釋說明。如指出“迎庚”中的“庚”保存了“今”字的古音。6.對辭源和理據的解釋?!对~典》對于方言詞語的來源進行了詳細描述。連登崗在序言中指出:“多層次解釋而又兼顧糾正訛誤、探討理據的釋義是《詞典》最突出的特點,也是一般詞典所不具備的?!?如對“解手”的解釋:
[解手]《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排泄大便或小便?!薄稇c陽縣志》:“源于山西明代移民之口。用繩困移民之手,大小便時求解手?!薄躲y川方言詞典》:“傳說當?shù)匾恍┤说淖嫦仁敲鞔槲淠觊g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移居到寧夏的移民都被反綁手押送。路上要小便,便喊官兵給解開手,于是有此說法?!边@也是倒果為因的民間詞源。移民要拖兒帶女,攜帶行李,豈能反綁雙手。眾人小便時間不一,食飲則同時,為什么反而不解手。宋代《京本通俗小說錯斬崔寧》中已有此詞“敘了些寒溫,魏生起身去解手。”哪里是明代才有的說法?“手”是“溲”的諧音,指大小便。《國語·晉語四》:“臣聞昔者大任娠文王不變,少溲于豕牢,而得文王不加疾焉?!笔钦f在所中小便。韋昭注:少,小也。豕牢,廁也。溲,便也?!薄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臣意診之,曰:癰疝也,令人不得前后溲?!焙蠖嗳?,溲血死”司馬貞索隱“前溲為小便;后溲,大便也。”
《詞典》是第一本“研究型”的慶陽方言詞典,作者力求準確地記錄、保存慶陽方言,科學、系統(tǒng)地解釋了所收錄的慶陽方言,這些工作都是開創(chuàng)性的,成績卓然。
二、 《詞典》失誤舉隅
《詞典》大醇小疵,也有一些較為明顯的失誤,現(xiàn)在提出來,或有益于后之匡補。
(一) 在方言本字的確認上未能區(qū)分尖團音
尖團音是尖音和團音的合稱。古漢語中尖音和團音區(qū)分嚴格。清代初期,滿族統(tǒng)治階級官方文書以及公務語言,以滿語為主。清代中后期滿族統(tǒng)治階級被迫學習漢語,盡管滿語中也有尖音和團音的區(qū)別,但滿族漢語學習者還是經常難以區(qū)分尖音和團音。為了糾正滿族漢語學習者混淆尖團音的問題,《圓音正考》一書應運而生。該書是清代中期為辨析漢語(主要是北京話)尖團字音而編寫的漢滿對音字典。該書指出:“試取三十六字母審之,隸‘見、溪、群、曉、匣’五母者屬團,隸‘精、清、從、心、邪’五母者屬尖,判若涇渭。”用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來說,尖音是指漢語拼音z[ts]、
c[ts?]、s [s]聲母拼i[i]、ü[y]或i[i]、ü[y]起頭的韻母,團音是指漢語拼音j [t?]、q [t??]、x [?]聲母拼i[i]、ü[y]或i[i]、ü[y]起頭的韻母。周建設(2015)對尖音和團音的命名做出了解釋:為什么編纂者非要把他們叫作“尖團音”呢?這與對譯的滿文字形狀有關,即:用圓頭的滿文字寫的叫作團音,用尖頭的滿文字寫的叫作尖音。古漢語尖音和團音區(qū)分嚴格,普通話已經尖團合流了。慶陽方言中尖音今讀情況大體如下:以z[ts]、c[ts?]、s [s]跟i[i]起頭的韻母的尖音,今慶陽方言仍讀尖音,如三十六字母中的“精、清、心”三母,慶陽方言仍然讀尖音,但z[ts]、c[ts?]、s [s]跟ü[y]起頭的韻母的尖音,今慶陽方言已經全部改讀為團音:如沮(精母)、?。ㄇ迥福㈨殻ㄐ哪福?,即慶陽方言中跟ü[y]相拼的這一組其聲母跟普通話聲母相同,都變成了j [t?]、q [t??]、x [?]。
以下是《詞典》中因未能區(qū)分尖團音而致使方言詞語的解釋錯誤或者本字考證錯誤的例證:
(1) [西范]美觀;秀氣。《正寧縣志》?!败纭迸c“西”都是“喜”的別字,用為使動詞,是漂亮而“使人喜愛”的意思?!胺丁本褪恰澳#ㄗ樱?,而別解成模樣。使人喜愛的模樣?!都t樓夢》中花襲人的名字就是使人喜愛的意思,所以賈寶玉的父親就斥責說是“濃詞艷詩”的話:“丫頭不拘叫個什么罷了,是誰起這個刁鉆古怪的名字!”《十月》2010年第4期向春《西口外》:“河套人說哪個女人長得好看,就說這個女子真襲人。”包頭話“喜人”是指長得好看。
西范的釋義是對的。但“‘茜’與‘西’都是‘喜’的別字”以及有關“襲人”等的解釋都是錯誤的?!拔鳌笔恰靶哪浮?,屬“尖音”,“喜”是“曉母”,屬“團音”,慶陽方言中有嚴格區(qū)分。慶陽方言中“西”與“洋”同義,如說“那個女孩很洋(西)”,普通話也有“洋氣”的說法,“洋”的反義詞是“土”?!对~典》認為“《紅樓夢》中花襲人的名字就是使人喜愛的意思”,此說難以成立?!跋病睂贂阅?,是團音,“襲”屬邪母,是尖音,慶陽方言中區(qū)分得很清楚。襲人是寶玉給原名“花珍珠”的大丫鬟改的名字,在《紅樓夢》中寶玉用明引法講明出自古詩:“花氣襲人知晝暖?!痹娤店懹嗡?,題目是《村居書喜》,本作“花氣襲人知驟暖”,改“驟”為“晝”,這可能是《紅樓夢》作者有意而為。為什么賈政說襲人這個名字“刁鉆”呢?原來,更早的唐朝詩人盧照鄰的宮體詩《長安古意》中也有句:獨有南山桂花發(fā),飛來飛去襲人裾。賈政知道“襲人裾”有“鉆入人的衣襟之中”之意,因此很是生氣,對寶玉加以訓斥。可見,認為“西”是“喜”的別字,襲人就是“喜人”之說實在不妥,既不能解釋為什么王夫人未能替寶玉掩飾,也不能解釋賈政為什么生氣,也把寶玉給襲人命名的內涵俗化了。
(2) [己熱]親熱?!墩龑幙h志》。‖“己”是“擠”的別字。擠在一起而親熱。
《正寧縣志》用“己”記音是對的,而說“己”是“擠”的別字,則非。因為“己”是“見母”,屬團音,“擠”是“精母”,屬尖音,慶陽方言讀音區(qū)別明顯。因此說“擠在一起而親熱”,此解釋牽強附會,難以令人信服,在慶陽方言中“己熱”使用的范圍較大,也可用來指男女之間給予的熱情照顧和幫助,這種情況下怎么“擠在一起而親熱”?可見該釋義欠妥?!凹骸钡谋咀謶獮椤敖o”,“給”讀 [t?i┥]音做動詞時表示充分地給予(物質上的或精神上的),慶陽老輩仍有供給 [t?i┥]這個說法。
(3) [焦掀]程度深。《合水縣志》?!恰拜^先”的別字,指比較靠前,程度比較深。
“焦掀”與“較先”都未能準確表示慶陽方言的讀音。慶陽方言中,這兩個字的讀音都是團音,而“焦掀”中的“焦”是尖音,精母。慶陽市寧縣有個焦村鎮(zhèn),當?shù)厝硕甲x作“[tsiɑ?](約為21調)”,如果外地人問“焦[t?iɑ?])村在哪里”,當?shù)厝藭恢?。因此,“焦掀”非是。而說是“較先”的別字,也甚是不妥。如前所述,慶陽方言中的這個詞的兩個音節(jié)都是團音,而“先”是心目,是個尖音。因此“焦掀”“較先”皆非。范文迥(2000)認為應寫作“交險”,交是見母,故其說可從。其所給例證如下:
交險:和危險相交接,到了發(fā)生危險的程度。有多種用法。交險啦:面臨危險不安全境地,表示情況嚴重。房漏的交險了,衣服爛的交險啦——再漏(水)再爛就住不成,穿不成了。有交險:達到極點,不同一般,但其中有危險。石頭重的有交險哩,怎么敢抱來!崖高的有交險哩,人看著都發(fā)昏,怎么敢上斫柴去來!膽大的有交險哩。人碎交險大(指小孩懂得防止危險,保護安全)。
(4) [消的][消薄],不結實?!度A池縣志》
[消]薄,不結實。《正寧縣志》‖“消”是“囂”的別字。
[澆?。?音xiāo不結實。環(huán)縣?!皾病笔恰皣獭钡囊糇?。楊樹達《積微居金石論叢·長沙方言續(xù)考》:“今長沙謂布帛薄不堅致曰澆,音如囂。”
“消”心母,是個尖音,而慶陽方言中表達該詞義的詞讀作團音,用“消”不妥。楊樹達先生(2013)在其書中只是標明了讀音,但未考證其本字。其本字應為“枵”?!墩f文解字注》釋“枵”:木皃。大徐本作木根,非也。木根則當廁于本柢根株四篆處矣。枵,木大皃?!肚f子》所云呺然大也。木大則多空穴。莊子曰:大木百圍之竅穴,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故左氏釋玄枵云:枵,虛也。從木號聲?!洞呵飩鳌吩唬骸皻q在玄枵?!辫眨撘??!拌铡北玖x“本大而中空”,引申指不結實。“枵”曉母,屬團音,該詞古籍中多有用例:
公等勿與爭,糧盡眾枵,乃可圖。(《新唐書》卷九十)
國家三路舶司歲入固不少,然金銀銅鐵,海舶飛運,所失良多,而銅錢之泄尤甚,民用日以枵。(《文獻通考·卷二十·市糴考一》)
似密似慎,外飾而中枵,惡足任哉?《讀通鑒論·卷六·光武》)
再如,釋“窖雪”之“窖”(團音)為“焦(尖音)”,也是犯了同樣的錯誤。其他類似錯誤,限于篇幅,不再贅述。
(二) 未能考鏡源流
慶陽屬《詩經》中的北豳,方言中保存的古漢語詞語較多?!对~典》作者未能從先秦古籍中尋找一些方言詞語源流,故其釋義令人難以信服。
(5) [諞椽]說閑話,無根據的話?!按笔恰按钡闹C音。是從“椽”諧音附會。
《呂氏春秋》中有名篇《察傳》。“察傳”是動賓式,意謂對聽到的各種傳言要仔細甄別,否則就會犯錯。“諞傳”的結構跟“察傳”類似?!墩f文·言部》:“諞,巧言也?!闭f“椽”是“喘”的諧音,于理不通,“諞喘”是什么結構?因為巧言而會“喘息”?這顯然有悖常理。許寶華、宮田一郎(1999)5833:諞傳子:蘭銀官話①<動>閑談;聊天;他天天找人諞傳子。②<動>說謊??梢?,《詞典》之釋義有誤。普通老百姓不明諞傳的本義,將“傳”與具體的實物“椽”聯(lián)系了起來,所以產生了“諞干椽”的說法。
(6) [鄉(xiāng)興]名聲;威信?!墩龑幙h志》《華池縣志》?!班l(xiāng)”是“香”的諧音?!靶拧保盒抛u。
未釋“興”,而直接釋“信”,可能《詞典》的編者認為“興”應為“信”?!肚f子·逍遙游》有“行比一鄉(xiāng)”之說。“鄉(xiāng)興”應為“鄉(xiāng)行”。即一個人在鄉(xiāng)里的做事方式和口碑?!班l(xiāng)行”一詞在文獻中有較多用例:
孔文仲論曰:頤在經筵僭橫,造請權勢,騰口間亂,以償恩仇,致市井之間,目為五鬼之魁,嘗令其助賈易彈呂陶,及造學制詭謬,童稚嗤鄙云云。又曰:“頤污下憸巧,素無鄉(xiāng)行,經筵陳說,僭橫忘分,遍謁貴臣,歷造臺諫,宜放還田里,以示典刑”,云云。(宋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二十二)
陳密學襄、鄭祭酒穆與陳烈、周希孟皆福州人,以鄉(xiāng)行稱, 閩人謂之“四先生”。(宋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十)
任履真子山,許州長葛人。讀書,喜雜學。深于醫(yī),又有鄉(xiāng)行,邑人皆信之。(金劉祁《歸潛志》)
十八年,謂宰臣:“文士有偶中魁選,不問操履,而輒授翰苑之職。如趙承元,朕聞其無士行,果敗露。自今榜首,先訪察其鄉(xiāng)行,可取則授以應奉,否則從常調?!保ā督鹗贰肪砦迨唬?/p>
因此,“鄉(xiāng)興”的結構和語義難以解釋,“鄉(xiāng)是香的諧音,信是信譽”之說更不可從,以“鄉(xiāng)行”為妥。
(7) [盛熟]懶惰;圖現(xiàn)成?!逗纤h志》?!瑧菑摹耙聛砩焓郑垇韽埧凇惫?jié)縮而成?!笆ⅰ笔恰吧欤ㄊ郑钡氖≌f諧音,而“熟”是“舒服”的兼并諧音?!段靼卜窖栽~典》:“繩熟飯:現(xiàn)成飯,已經做好的飯:屋里有做飯的人,我回去光吃~ 。”“繩”字標同音代替號。比慶陽方言詞義窄狹。
該詞在關中方言區(qū)使用很廣泛。除“懶惰、圖現(xiàn)成”之義外,還可以表示“方便、簡單”之義,如上述引用的《西安方言詞典》(1996)的用例?!段靼卜窖栽~典》的編者用了“繩”字,說明編者還是堅持了一定的原則:方言詞語一般都與日常生活緊密相連,而不是與之相反。范文迥(2000)認為該詞應作“繩樞”。其說可從,我們認為,在古代“繩”和“樞”都是漢語的全民常用詞匯。繩,自不待言,樞是個形聲兼會意字。從木,篆書形體像樹木,表示門上的轉軸用樹木制成:從區(qū)(區(qū)),區(qū)像物品藏在容器中,表示門的轉軸插在臼形的凹陷處。樞簡化為樞。本義是門上的轉軸或者承軸臼。(谷衍奎 2023)《史記》和《漢書》都有“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服虔對“繩樞”的解釋是:“以繩系戶樞也?!北緛黹T軸應該放到專門制作的臼槽內,但普通老百姓比較貧窮,沒有財力做放門軸的臼槽,只是用繩子系住,故有此說?!掇o源》第三版也收錄了這個詞,但《辭源》第三版的解釋是“用繩系門,以代轉軸”,此說可能不妥,因為以服虔之意,系的是“樞”,并非代替“樞”,只是減去了放置“樞”的部分?!掇o源》第三版的例證則用了《文選》南朝梁劉孝標(峻)《廣絕交論》:“則有窮巷之賓,繩樞之士,冀宵燭之末光,邀潤屋之微澤,……是曰賄交?!薄袄K樞之士”,可證“繩樞”之不誤。方言詞匯往往保存了古漢語的基本詞匯,“繩樞”正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三) 未諳古音
(8) [勒馬歇足]立刻?!墩龑幙h志》?!白恪笔恰白琛钡闹C音。詞義本字與字序本是:“立碼;阻歇?!弊栊褪遣恍?,不停。
應為“勒馬歇車”。慶陽方言中讀“勒”如“立”,讀“足”如“居”。慶陽方言中這個成語使用頻率很高,今天慶陽的年輕一代也還在使用。這個成語中的“勒”和“歇”都是使動用法,即停下車馬(代表武力),強迫某人去做其不情愿去做的事情:張三到我家里,勒馬歇車叫我跟他回去哩。
“車”的古音作“居”,孟蓬生(2002)26有詳細的論證:
《詩·召南·何彼禯矣》小序:“車服不系其夫?!薄夺屛摹罚骸耙艟印K苑糯?。0cebccf1ed9fc90222f6e782426a8a19《釋名》云:古者曰車,聲如居,所以居人也。今曰車,音尺奢反,云:舍也。韋昭曰:古皆音尺奢反,從(后之訛字——引者)漢以來始有居音。”又正文:“何彼禯矣,唐棣之華。曷不肅雍,王姬之車。”《釋文》:“協(xié)韻尺奢反,又音居?;蛟疲汗抛x華為敷,與居為韻。后放此。”又《詩·鄭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釋文》:“有女同車,讀與《何彼禯矣》詩同。”《周易·大有》九二:“大車以載?!薄夺屛摹罚骸按筌?,王肅剛除反。蜀才作輿”?!肚f子·徐無鬼》:“乘日之車。”《經典釋文》:“元嘉本車作居?!薄稜栄拧め尣荨罚骸巴?,乘車。”《釋文》所據本作“乘居”,云:“居,本亦作車,音同?!?/p>
他進一步指出:
如果我們把眼界放寬,就不難發(fā)現(xiàn),車字與居字的通用至少在西漢早期就開始了?!对姟ぺL·北風》:“惠而好我,攜手同車。”阜陽漢簡《詩經》作“惠然好我,攜手同居?!薄抖Y記·禮運》:“天子以德為車?!编嵶ⅲ骸败嚮驗榫??!薄独献印罚骸安菽局踩岽?,其死也枯槁?!瘪R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并作“槁”?!秶Z·吳語》之“苦成”,《春秋繁露·對膠西王越大夫不得為仁》作“車成”?!妒酚洝ご笸饌鳌罚骸皹翘m、姑師邑有城郭。”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姑師即車師?!本涌菘喙貌墓诺寐?,是枯、車苦、車姑、相通猶車居之相通。馬王堆3號漢墓的下葬年代為漢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所出帛書《老子》甲本不避“邦”字諱,其抄寫年代在劉邦稱帝以前,乙本“常道”作“恒道”,其抄寫年代在漢文帝以前。阜陽漢簡的下限是漢文帝(公元前202年—前157年)時代,董仲舒(公元前179—前104年)為漢景帝、漢武帝時人司馬遷(公元前145年—?)為漢武帝時人,鄭玄(公元127年—200年)為東漢后期經學家,其時代均在劉熙(漢靈帝、獻帝時期)之前。以上可以作為車字古有居音的本證。又《莊子·徐無鬼》:“乘日之車?!薄督浀溽屛摹罚骸霸伪拒囎骶??!薄稜栄拧め尣荨罚骸巴?,乘車?!薄督浀溽屛摹匪鶕咀鳌俺司印?,云:“居,本亦作車,音同?!薄肚f子》與《爾雅》的成書時代均在劉熙之前,但車居異文出自《釋文》所引,故這里提出來作為旁證。根據以上材料,我們可以知道,所謂“聲如居”正如王肅與韋昭的理解那樣是“聲同居”,而不像時文(1997)所說的那樣僅僅是“魚部疊韻”。劉熙在《釋名》說“古者言車,聲如居”是可信的,晚于劉熙的三國吳人韋昭(204—273)在《辯釋名》中說“后漢以來始有居音”是不可信的。
因此,“車”讀“居”音,應該是較早的古音,可以肯定在西漢之前就有此讀音了。今天中國象棋中讀“車”為“居”,正是保存了車的古音。而《詞典》認為“詞義本字與字序”本是:“立碼;阻歇”,那么,“立碼”是什么意思?《詞典》作者似乎認為該詞表達立刻之意,又說“足”是“阻”的諧音,但“立刻阻歇”的語義不通,不能自圓其說。由于未究古音,慶陽方言中很有意思的一個成語被寫錯了,實為可惜。
(四) 部分具體詞語的過度抽象化
一般來說,詞語的意義應該先是具體,而后抽象化。但《詞典》在考釋一些詞語時,將一些具體的詞語過度抽象化,這違背了人類認知的一般規(guī)律。
(9) [太陽曬到溝門子上了]太陽出來已很長時間了?!啊?,你還不起床!”但是,人睡在被窩里,就是床頂?shù)碾姛?,也照不到溝門子上?!皽稀笔恰皦颉钡闹C音。本是說太陽高升,已經陽光普照了。陽光普照就是滿是陽光。“滿”就是“夠”。因虛假的“溝”再粘連成虛假的“溝門子”。無獨有偶,《臺灣話大辭典》也有“曝尻川的說法,太陽升天太久了,可曬射你的屁股了。催人起床之詞?!?/p>
筆者作為一名慶陽人,小時候也多次聽到長輩呵斥不按時起床的小孩時用到這則習語。慶陽方言中的“溝子”指屁股,“溝門子”指“屁股眼”。慶陽屬黃土高原,一年四季,日照時間較長。朝南或者朝西的窯洞、房子太陽都能照進來,因此,太陽曬到屁股上面并非稀奇之事,而“曬到溝門子上”是夸張的修辭手法,不能過度曲解。
(10) [狐貍精]《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指迷惑、勾引男人的女子(罵人的話)?!钡緵]有狐貍精?!昂?、糊”諧音?!柏?、麗”諧音?!熬笔蔷鞯囊馑?。字序本是“麗糊精”,指美麗迷糊了(男子)的精明。最早就是因這樣的曲折把妲己說成狐貍精,后來才倒果為因,說有狐貍精變成美女。
《聊齋志異》中多處描寫狐貍精化為美女的故事,狐妖都漂亮美麗,富有人情味,其中不乏人妖相戀的故事。更早的《搜神記》《廣異記》《宣室志》中都對狐妖有著長篇累牘的描寫。最著名的當數(shù)《封神演義》中的九尾妖狐妲己。西方文學作品中的狐貍與中國文化中的狐貍也有很多相似之處,這與狐貍的生性多疑、性情狡猾有關,因此,說“狐貍精”為“麗糊精”,可能不符合人們的一般認知規(guī)律。
(11) [直腸子]心直口快的人?!澳c”是“暢”的諧音。好幾處方言中有此詞,意思卻不完全相同。福州話“直腸”:頭腦簡單,性情爽直。按,“腸、傳”同音同調?!皞鳌保磦鬟_、表示。柳州話“直腸子”:①比喻吃飯不久就上廁所的人。②直性子。也說“直心眼子”。按,
②是“腸、暢”諧音。??诜窖浴爸蹦c直肚”:直性子。按,“腸”由“暢”或“敞”諧音,“肚”由“吐”諧音。直言,暢言,敞言。《武漢方言詞典》:“直腸子:比喻心直?!卑?,非比喻。是“敞”的諧音。又,“彎腸子:比喻心計多”?!伴L彎”的諧音,即彎度很大,指非常曲折。
《詞典》作者認為“好幾處方言中有此詞,意思卻不完全相同”,此說不妥。應該說,各地方言的用法基本相同,直腸子就是形容一個人不會轉彎,性格太直。說話不會有隱瞞,有什么說什么。這實際上是一則隱喻。以一個直腸子之人往往很快將所食之物排泄出去來隱喻一個人沒有心機,肚子里藏不住話。以“暢”釋“腸”,以抽象釋具體,不符合詞義發(fā)展的規(guī)律。
(12) [新媳婦頂蓋頭,半個溝子在外頭]與結婚有關的俗語?!鞍雮€溝子在外頭”字面是半個屁股露在蓋頭外面。這卻是謔浪之至,讓人笑掉牙齒的大笑話。其實是“扮個覯姿在外頭”的諧音。覯:遇見。這句話本字與字序內部結構本是“扮姿擱在外頭,覯”。本是說:打扮就是要外露,讓人欣賞美的呀!
此說非是。慶陽方言中把“屁股”叫“溝子”,這是沒有問題的。此俗語的字面意思是說“新媳婦頂蓋頭,只是遮住了頭部,但屁股和其他部位卻露在外面”,把“溝子”釋為“覯姿”不妥。本來是一句普通老百姓都能理解的俗語,釋為“打扮就是要外露,讓人欣賞美的呀!”,這可能是《詞典》的編者未能明白此俗語的含義。此俗語的字面意思是“新媳婦頂個蓋頭,把頭遮住了,但她的屁股(隱喻不好的、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卻是露在外面的”,喻指“一個人想遮蓋一些不想讓人看到或者不想讓人知道一些不好的事情,那是不可能的”。慶陽方言還有個習語,“顧頭不顧溝子”,正是對這則習語的詮釋。本來是一句通俗易懂的俗語,將“溝子”抽象為“覯姿”,顯然有悖于一般的認知規(guī)律,于理不通。
(13) [蠻的]長相丑?!舵?zhèn)原縣志》?!靶U”是“慢”的諧音,指遲。而“遲”又是“媸”的諧音。本是書面語“媸”與“妍”對言。
以“慢”釋“蠻”,再以“遲”釋“慢”,再說“遲”是“媸”的諧音,最后說“媸”在書面語中是“妍”的反義詞,這個釋義環(huán)節(jié)過多,不符合詞義發(fā)展的變化規(guī)律?!稘h語大詞典》釋“蠻”為:
《書·禹貢》:“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蠻,二百里流?!笨讉鳎骸耙晕牡滦U來之,不制以法?!笨追f達疏:“ 鄭云,蠻者聽從其俗,羈縻其人耳,故云蠻?!薄抖Y記·王制》:“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薄稘h書·賈捐之傳》:“《詩》云:‘蠢爾蠻荊,大邦為讎?!允ト似饎t后服,中國衰則先畔,動為國家難,自古而患之久矣,何況乃復其南方萬里之蠻乎!”清魏源《圣武記》卷七:“無君臣不相統(tǒng)屬之謂‘苗’,各長其部,割據一方之謂‘蠻’?!?/p>
古代南方各少數(shù)民族與中原漢族相比,一般不甚重視禮儀,體格健壯,所以有“蠻人”“蠻土”“蠻力”“蠻子”“蠻不講理”等詞。這些都是“蠻”本義的引申義,慶陽方言中的用法也與此接近。慶陽方言中的“蠻”一般是指“長得粗壯,結實”,并不一定表達丑。章炳麟《新方言·釋言》:“凡專擅自恣者通謂之蠻?!痹S寶華、宮田一郎(1999)6259釋“蠻”為:〈形〉粗壯結實;不美觀。西南官話。這個娃娃長得好蠻啊。蠻本是古代對南方少數(shù)民族的貶稱,而引申出了指長相粗壯、結實的含義。
(14) [鐵公雞]《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比喻一毛不拔非常吝嗇的人。”絕對不是比喻。木雕或石雕的、銅鑄的公雞以及所有動物的毛,都是拔不下的?!百N供給”的諧音,指不但不供給別人,而且要別人貼錢供給他。
方言詞理據的解釋非常有必要。但需要慎重,不可強解。清袁枚《子不語·卷二十二·鐵公雞》:濟南一富翁“性慳吝,綽號‘鐵公雞’,言一毛不拔也”。所以“鐵公雞——一毛不拔”,是個歇后語,不可過度發(fā)揮。為什么不說其他動物呢?因為公雞是一種較為常見的家禽,過去人們常常用雞毛做雞毛撣子,所以常常拔公雞的毛,用鐵公雞來喻指其毛難拔而已。我們考查“鐵公雞”所使用的語境,通常都沒有“要別人貼錢供給他”,因此,這個解釋不符合常理。
(五) 因未明結構而誤
(15) [精溝撂掉]孩童精溝子。也指赤身裸體。‖“撂”是“尿”的諧音,指男陰。本是“垂吊”的“吊”。別解成丟掉的掉。于是又把“尿”作為“撂”的諧音,形式上與“掉”同義復說。詞本專就男孩而說,后來也用于說女孩。
應為“精溝撂屌”。慶陽詈罵語有“狗毬貓屌子”之說,可見,慶陽方言中的“屌”也就是指雄性動物的生殖器?!熬珳狭虒拧蓖ǔV改行圆淮┮路?,光著屁股,裸露男性性器官的行為,因此,“精溝”和“撂屌”的結構相同,都是使動用法。漢語成語的構成都有一定規(guī)則和限制,這類成語的前后結構一般要保持一致,如“南征北戰(zhàn)、東奔西走”之類,方言成語也是如此,如前面已經提到的勒馬歇車,“勒馬”和“歇車”也都是使動用法。如按照《詞典》作者所說“‘尿’是‘撂’的諧音,形式上與‘掉’同義復說”,那么,其結構為“精溝尿”,結構不符合漢語的特點,語義也不能講通,方言中一個非常形象的詞語也喪失了形象色彩。
三、 《詞典》對方言辭書編撰的啟示
瑕不掩瑜,《詞典》也給方言類辭書的編撰提供了一些非常有益的啟示。
(一) 合乎“研究型”方言辭書的“義類”編排法
《詞典》的編排采用了義類編排法,這應該說是合乎“研究型”方言詞典的追求目標的。我國詞典的編撰具有悠久的歷史。我國的辭書之祖《爾雅》也是按照義類編排的。曹志耘(2023)389指出,這樣做的結果是同類的詞語、關系密切的詞語會排在一起,詞典內部會呈現(xiàn)出系統(tǒng)性、邏輯性,起到相互關聯(lián)、舉一反三的效果。如連登崗在《詞典》序言中指出的,“慶陽方言中存在著許多反映地形地貌的地名,如塬、山、茆、嶺、梁、掌、臺、窊、川、河、渠、岔、溝、灣、溝門、溝圈、腰峴等”,如將這些詞語編排在一起,研究者便于對比研究,省去搜集整理之功?!对~典》總共分“天文·地理·時間”“動物”“植物”等二十一類,這可謂繼承了我國詞典編撰上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二) 收詞范圍的問題
陳晟(2021)2指出:方言詞典不但是地方詞匯的集中呈現(xiàn),而且承載了地方特色的歷史、文化、風俗、人情。如連登崗在《詞典》序言中指出的慶陽方言中“等”保存的古漢語中的“比較”義:
有些漢語詞語或詞義,因材料不足,未能引起人們的重視,因而未能挖掘出來。慶陽方言中保留著一些特殊的古漢語詞語或詞義,可以借助它們,獲得對古今漢語一些詞語的新認識。例如:“等”,在慶陽方言中有“比較”的意思。如:“你們兩個站在一起, 等一下,看誰的個子高?!边@個義項,是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所沒有的,但它卻是古代漢語原有的意義?!稄V韻》:“等,比也?!薄睹献印罚骸暗劝偻踔?。”《史記·夏本紀》:“堯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鯀可。堯曰:鯀為人負命毀族,不可。四岳曰:等之未有賢于鯀者,原帝試之?!薄度龂尽な裰尽ぷS周傳》:“自古以來,無寄他國為天子者也,今若入吳,固當臣服。且政理不殊,則大能吞小,此數(shù)之自然也。由此言之,則魏能并吳,吳不能并魏明矣。等為小稱臣,孰與為大,再辱之恥,何與一辱?”然而,“等”的這個義項卻為多種古漢語辭書所失收。現(xiàn)在,可以據對慶陽方言的研究,在辭書中補出這個義項。
再如,《詞典》未收之詞“沒向”,也是慶陽方言中常用方言詞語?!对娊洝め亠L·七月 》中有“塞向墐戶”,《說文》對“向”的解釋是“北出牖也”,即“朝北的窗子”“戶”是“單扇門”,先人生活條件簡陋,冬季為了御寒,用茅草把窗子塞住,用泥把門糊住以防風?!跋颉钡倪@個本義在慶陽方言中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北京話的“沒門”,慶陽話是“沒向(沒窗)”,英語則是no way,語用相同的三種不同表達方式反映了不同的地域文化。
關于反訓,古人多有論證,但我們所掌握的例證似乎不多?!对~典》未收錄的詞語“救火”,在慶陽方言中既可表達“生火或續(xù)火”,也可以表達“滅火”之義,這也是反訓的一個例證。當然,“所謂方言與通語的區(qū)別,只是相對而言,不是永久凝固不變的。它們之間某些詞語的地位隨著時間的推移會發(fā)生變化,即使是時間相隔不太遠的近代與現(xiàn)當代漢語之間某些方言詞語和某些普通話詞語之間的地位也會相互轉化,因而有些詞語究竟是方言還是普通話,其界限并不十分清楚”(許寶華,史寶金 1992)65。《詞典》作者也指出,“許多方言詞典混雜了大量普通話詞語”,該《詞典》似乎也存有少數(shù)普通話詞語:如“直腸子”“狐貍精”等,這些詞語與普通話詞語的用法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方言詞的確定并非易事,一方面要盡量全面地收方言詞語,避免漏收,另一方面要避免將普通話詞語也收入,從而擴大化。
(三) “就義不就音”的問題
方言辭書編撰時,一個具體詞條的編寫一般要經過立目、注音、釋義、例證等四個步驟。這四個方面都非常重要,但我們是首先聽到方言中的某個詞的語音形式,然后才會想如何去用文字記錄這個詞,如果“審音”錯誤了,就會導致立目用字錯誤、注音錯誤、釋義失誤、例證不當?shù)纫幌盗袉栴}。因此,在記錄方言時一定要注意方言語音與古音、普通話的對應關系?!对~典》的編者指出,“漢字基本是表意而兼顧表音的,異時異地的音或不同,而歷時共地的字形是相同的。我們遵循‘就義不就音’是完全合乎語言學道理的”。但作為傳統(tǒng)訓詁學方法的“因聲求義”還是我們應該遵循的一個方言研究方法?,F(xiàn)在由于普通話的推廣,很多方言音已經或者正在消失,如果我們對方言語音的記錄有誤,那在求證方言的本字上就會出現(xiàn)偏差。由于普通話中已經尖團合流,造成了我們現(xiàn)在辨析尖團音也有些困難了。如上述誤“襲人”為“喜人”等,就是由于未能區(qū)分尖團音而導致出現(xiàn)了一系列失誤。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編寫的《方言調查字表》(商務印書館,2004)依《廣韻》的聲母、韻母、聲調排列,在方言語音調查上非常實用,可資參考。由于一些方言音普通話已經消失,用漢語拼音標音,顯然已經不妥。研究性方言辭書的編寫,是否用國際音標注音,這是需要我們思考的一個問題。另外,隨著融媒體辭書的出現(xiàn),記錄方言語音的這個問題已經不再困難,我們完全可以把相關的音頻、視頻文件的二維碼插入辭書文本之中,通過掃描二維碼進行播放,這樣對一般的讀者和方言研究者都將非常方便。
(四) 注重古籍中的證據
方言中的一些詞語,大多都能在古籍中找到證據。方言詞典的編撰,如能與古籍聯(lián)系起來,這對古籍中的一些疑難詞語的準確解釋,大有裨益。如前面已經提到,《詞典》誤為“鄉(xiāng)興”的“鄉(xiāng)行”一詞,在古籍中的用例甚多。再如《詞典》釋“斷”:“①追趕人;
②趕走”?!稘h語大詞典》第六卷:“斷:方言。趕;追趕?!蔽覀兛吹?,《詞典》的這兩個義項跟《漢語大詞典》的釋義有別。《金瓶梅詞話》第七十八回的“斷”,正是保存了“趕走”這個含義:“到得這步田地,他把娘喝過來斷過去,不看一眼兒!”而《全本詳注〈金瓶梅詞話〉》對此未做注解。再如:《醒世姻緣傳》第十一回:“那珍哥就如沒了王的蜂蜜一般,在家里喝神斷鬼,罵家人媳婦,打丫頭。”《漢語大詞典》將此處的“喝神斷鬼”等同“喝神罵鬼”,解釋為“形容胡亂罵人”。古人迎神驅鬼,文獻中多有記載,“斷鬼”即“驅鬼”,趕走鬼怪。慶陽方言中保存的“斷”的“驅趕”“趕走”義即“斷”的引申義。
(五) 吸收語言學研究的一些新成果,遵循人類認知的一般規(guī)律
力求解釋方言詞語的理據是方言辭書應該追求的目標,在理據的解釋上應該吸收語言學研究的一些新成果,遵循人類認知的一般規(guī)律?!对~典》在解釋方言詞語的理據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如“解手”一詞的考釋,是完全可信的。但“直腸子”“鐵公雞”等的解釋,似乎違背了人類認知的一般規(guī)律。萊考夫和約翰遜(2015)147指出:
我們已經看到,我們許多的經驗和活動從本質上來說都是隱喻的,我們的許多概念系統(tǒng)是由隱喻構建的。既然我們是依據概念系統(tǒng)的范疇以及我們所擁有的各種自然經驗來看待相似性的,那么很自然我們所感知到的許多相似性都是作為我們概念系統(tǒng)一部分的常規(guī)隱喻的結果。我們已經在方位隱喻中看到了這一點。例如,“多為上”、“快樂為上”中的方向就歸納了種我們在“多”與“快樂”之間感受到的相似性,而這一相似性卻不存在于“少”與“快樂”之間。
“相似性”和“隱喻”在“直腸子”之類詞語的解釋上,還是很有說服力的。如按照《詞典》的解釋,直腸子是“暢”的諧音,那么,方言中的“花花腸子”“彎彎腸子”就很難解釋了??梢姡@就是隱喻,不能過分曲解。
編寫“研究型”方言辭書是新時代辭書編纂者所面臨的一項新任務、新挑戰(zhàn),《詞典》的編者做出了非常有益的嘗試,愿我們再接再厲,編撰具有一定的理論價值又有實踐意義的符合時代需要的方言詞典。
附 注
[1] 清末,西峰鎮(zhèn)(今慶陽市西峰區(qū))老城設有東、西二門,城門上分別高懸“控扼蕭關,襟帶秦嶺”的匾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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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陽師范學院文學與歷史學院 四川 621000)
(責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