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狂”是魏晉竹林士人的獨特人格形態(tài),亦是玄學的現(xiàn)實基調(diào)。竹林七賢傾蓋論交、契若金蘭,此所謂得遇摯友知音,而此七人又皆為曠達不羈、言狂意妄之輩,其共性為“狂”,其個性仍為“狂”,但差異之處則需密切結(jié)合其人其事而作抽絲剝繭。七賢之出身、見識、喜好、處世之道各有不同,進而所形成的心態(tài)性情亦是卓爾獨行,本文將七賢分為“佯狂” “??瘛迸c“至狂”三類,并聯(lián)系史料對其人格剖析毫厘、抉微扼要以深悟其理。
【關鍵詞】狂;矛盾;救贖;玄思
【中圖分類號】I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1-0053-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1.016
“相逢有酒當同斟,自笑狂夫老更狂”,此為竹林七賢的生命描摹與精神剪影?!翱癜痢薄皯嵤兰邓住薄半x經(jīng)叛道”,這些摻雜著桀驁色彩與反叛精神的詞匯,均是后世給予此七人的特性標簽與情致烙印。劉強教授評道:“他們的舉手投足,音容笑貌,無不盡顯名士的超然高蹈、瀟灑風流”[1]3;余敦康先生認為竹林士人是在“極力探索一種安身立命之道恢復內(nèi)心的寧靜”[2]301 ; 羅宗強先生亦言道七賢所創(chuàng)設的莊子式的逍遙游境域,可以“作為解脫現(xiàn)實苦悶的精神慰藉”[3]310。無論是以理性思辨角度還是以藝術感性角度而言,竹林七賢泛泛柏舟、微嘯清風的詩性界域與生命玄思可謂花攢綺簇、蔚為大觀,故而其“狂”之形跡、行事及性情,實有木本水源可細研深究。
“人格”理論以美國心理學家奧爾波特與卡特爾的“人格特質(zhì)理論”為典型代表,“人的自覺成為魏晉思想的獨特精神,而對人格作本體建構(gòu),正是魏晉玄學的主要成就?!盵4]193本文即以西方人格理論學與竹林七賢現(xiàn)存作品為立足點,探析與品鑒圭璋特達的竹林“狂”文化與人格光暈。
一、佯狂——函矢相攻式人格:阮籍、山濤
唐代詩人王勃有“阮籍猖狂”之語家弦戶誦,因而昭昭俗人俱銜尾相隨,皆以狂悖、驕矜甚至詭道邪魔視之。而阮籍其人當真如此嗎?劉強教授直贊其與嵇康為“絕代雙驕”,“這兩個人都是當時只能有一、不能有二的人物”[1]49;暴慶剛贊其“得莊學處世智慧之神髓”“真正促成具有獨特魅力和富于美感的魏晉風度”[5]84;康中乾將七賢分為三類:嵇康、阮籍為超越派,山濤、王戎為世俗派,余下向秀、劉伶、阮咸則為烘云托月之角色,他明確表示阮籍與嵇康乃是“以自己的靈與肉的搏斗來回應時代的政治與名教間的沖突”[6]156??梢?,坊間傳言與學術研究大相徑庭,而非百喙如一,學術界多認為阮籍之“狂”實為“佯狂”,其精神內(nèi)核則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函矢相攻式人格,即矛盾人格。關于阮籍矛盾人格之形成緣由與外顯風貌,于其現(xiàn)存作品中可見一斑。
阮籍出身于儒業(yè)世家,其父阮瑀位列“建安七子”之一,其族與曹氏淵源頗深,因而阮籍便也皴染了幾分建安風骨的雅逸霓彩?!叭菝补褰埽練夂攴拧盵7]1359“昔年十四五,志尚好書詩”[8]265,此時此際,濟世安民之志正深根固柢于這位緩帶輕裘的少年心中,倚天劍外,掛弓扶桑,鴻業(yè)遠圖之心昭然義見?!稑氛摗肥侨罴脑缙谧髌分?,該作除論述音樂的本質(zhì)、功能屬性以及養(yǎng)生之術外,其思想基石乃是儒家禮樂觀,精神內(nèi)核亦是孔孟之憂患思危意識?!岸Y踰其制則尊卑乖,樂失其序則親疏亂” “禮定其象,樂平其心;禮治其外,樂化其內(nèi);禮樂正而天下平”[8]89,即強調(diào)禮樂可令陰陽合德、萬物合生,進而上達于君圣臣賢的休明盛世,如此種種論說均不離儒家修齊治平的方圓圜土。“豈若雄杰士,功名從此大”[8]319“英風截云霓,超世發(fā)奇聲”[8]365,銀鞍照白馬的少年英俠亦是六藝俱全的風雅之士,此處《詠懷詩》所呈現(xiàn)的仍是儒家風范。
且說早期的阮籍實是一位高冠博帶的燕頷書郎,為何世人皆道其猖獗恣睢、離經(jīng)叛道?阮籍之父阮瑀與曹操為僚屬關系,與曹丕亦是腹心相照。阮瑀離世時,曹丕傷情而作《寡婦詩》,哀憐喪夫寡妻與幺幼阮籍,曹阮之淵源即此可見。正始十年,司馬懿發(fā)動高平陵政變,托孤權臣曹爽被夷三族,司馬氏彼時秉旄仗鉞、權傾天下。正是此時,素來親近曹魏政權的阮籍頓感大勢已去,日暮途窮,轉(zhuǎn)而隱逸竹林,愿作子夏懸鶉,余生遁世幽居。
“清靜寂寞,空豁以俟”[8]151“隨波紛綸客,泛泛若浮鳧”[8]326,莊周逍遙游式的精神境域是阮籍安魂定魄之居所;“禽獸知母不知父,殺父,禽獸之類也;殺母,禽獸不若?!盵7]1360“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盵7]1361可知阮籍視名教為何物?余腥者,殘穢也。由此觀之,“阮籍猖狂”之語實乃有案可稽?!洞笕讼壬鷤鳌放c《達莊論》均為阮籍于正始十年之后所作,“保身修性,不違其紀”“坐制禮法,束縛下民”[8]170,“天地合其德,日月順其光”[8]139,此時的阮籍是否已馳騰于老莊逍遙無為之圣域?當然。那阮籍又是否已徹底罷黜儒家思想?并沒有。
從以上文獻可知,阮籍所構(gòu)想與神往之美好社會乃是“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8]170的太古鴻蒙之世,何處有名教?何處需要名教?故而名教之有無于江山社稷而言實為塵垢秕糠,無關宏旨。然而這種摒棄名教的態(tài)度所要肯定和追求的理想社會藍圖卻又正是儒家“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9]287的天下大同盛世,由此令阮籍深陷儒道矛盾之叢荊囹圄,內(nèi)外夾攻,故有《詠懷詩》憂生之嗟。
山濤之“狂”相較于阮籍則窅冥斂跡甚多,其才華比之嵇、阮之龍章鳳姿可謂相形見絀,但《世說新語》有載:“山公與嵇、阮一面,契若金蘭?!盵10]664足見山濤與此二人情誼深厚。山濤與嵇阮“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7]1223,常結(jié)伴而游,斗酒恣歡謔;隱居時與其妻妄言“我后當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7]1228;為官時卻又驟然“投傳而去”。種種形跡之“狂”雖遜色于阮嗣宗,卻也令世人目眩神搖。山濤與司馬懿發(fā)妻,即晉宣穆皇后張氏有中表之親,其未逾弱冠之時便被司馬懿所贊:“卿小族,那得此快人邪?”[10]144但此處疑點頗多,史載山濤直到四十歲才步入仕途,既少年時便已被司馬懿賞識,加之又與宣穆皇后為表親,為何其中途數(shù)十年始終如樗櫟庸材一般百無所成?
魏晉曹馬之爭波譎云詭,兵戈擾攘,山濤前期選擇隱居竹林,確可避禍就福。而從山濤與其妻的談話“我后當作三公”可見,東山之志實非他所愿,但彼時托孤大臣曹爽與司馬懿呈一棲兩雄、雙足鼎立之勢,一面是曹魏正統(tǒng),一面是表親之情,山濤于此中舉棋不定,左右為難。因而他的抉擇同余下竹林六賢相似,便是三緘其口,中立不倚。思欲入仕又不敢入仕,身心若臨深履薄,其函矢相攻式人格顯而易見。山濤于不惑之年入仕之緣由即此冰釋理順,至于其任職時為何又“投傳而去” ?其實這恰恰體現(xiàn)出山濤與其余竹林士人的不同之處,即洞察秋毫,有先見之明。正始八年,司馬懿稱病不朝,時任河南從事的山濤察覺政局詭異,征兆不祥,司馬氏此舉必有篡逆不軌之心,果不其然,在山濤罷官后不到兩年,高平陵政變爆發(fā)。
相傳司馬懿狠戾陰鷙,有狼顧之相,而山濤慧眼如炬,應有鷹脧之容。在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中,除闡述與山濤割袍斷義外,亦隱約顯露名教與自然之勢如水火之現(xiàn)狀,“非湯、武而薄周、孔”[11]198是嵇康對名教的尖銳抨擊,“然使長才廣度,無所不淹,而不能營,乃可貴耳”[11]199“外不殊俗,而內(nèi)不失正,與一世同其波流”[11]196是嵇康對山濤的總體評判。然而嵇康與山濤初見之時便莫逆相交,數(shù)十年情誼當真要付之一炬?絕非如此。嵇康離世前,有兩句話辭微旨遠,其一為“《廣陵散》于今絕矣”[10]315,其二便是對其子嵇紹所言“巨源在,汝不孤矣”[7]1223,可通俗譯為“有你山伯伯在,你不會再孤單了”,可見,嵇康并非真的想與山濤絕交。身為嵇康摯友,山濤也并未食言,嵇紹之仕途一路青云直上,皆有山濤舉賢薦能之功,“在竹林七賢中,像山濤這樣恪盡職守者實屬罕見”[12]25。山濤之“狂”,比之阮籍不可同日而語,但其“佯狂”之立身行事,實是遠在阮嗣宗之上?!胺蜀s悴之不同,有如此者”[13]103,膝行而蒲伏,厚積而薄發(fā),試問佯狂者,孰實甚之?山巨源也。
二、睿狂——明哲保身式人格:向秀、王戎
向秀年少時便清悟而有遠識,“少為山濤所知,雅好老莊之學”[7]1374“與嵇康偶鍛于洛邑,與呂安灌園于山陽,不慮家人有無,外物不足怫其心”[10]64,足見此人清狂不羈;后期又拋棄箕山之志,直言“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10]64,可謂訝異無常。而其“?!敝幒我砸姷??在《難嵇叔夜養(yǎng)生論》中,向秀了表達自己的養(yǎng)生觀:“有生則有情,稱情則自然”[11]284,七情六欲固然是人之本性,未可厚非,但他又道“求之以道,不茍非義”“持滿而損斂不溢”[11]284,最后總結(jié)“節(jié)之以禮”,即以禮節(jié)情,以法制欲,要將人之情欲宣達、服饗五谷、娛心悅志以及養(yǎng)生延年之術一律都納入社會禮法,即“名教”的軌道內(nèi),因而與嵇、阮“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張扦格難通。而彼時的向秀正位列七賢之一,他并未將內(nèi)心真言和盤托出,換言之,向秀乃是溫和的“任自然”之士,他所倡言既非“名教即自然”,亦非“越名教而任自然”,而是“順名教而任自然”[14]51,名教為表,自然為里,兩者相成相濟,共育共生。
景元三年,在嵇康被誅后,向秀即刻覲見司馬昭,以示自身騎鶴上揚之志,故其直言:“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7]1375學術界有“向子期以儒道為一”的說法,亦非空穴來風。向秀注《莊子》時曾言道:“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為生化之本也。”[6]178《老子·四十一章》:“大象無形”“道隱無名”,王弼論其“無”本論時道:“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不溫不涼,不宮不商?!盵6]178老子所言的無形無相、無跡無我之“道”,在向秀看來,此“本”既可居于形上之境域,又可處于形下之塵俗現(xiàn)世。
然而這便是向秀與嵇、阮之最為獨到與相異之處。嵇、阮之“越名教而任自然”乃是要建構(gòu)一種“自然”,即類似形上之境界的本體論,亦即超現(xiàn)實主義的“自然”本體,對“名教”則是超階越次、束之高閣,因而此“任自然”如萍蹤浪影、浮泛無根,充斥著矛盾色彩與分裂意識,在實踐意義上無法真正確立。而向秀的“順名教而任自然”與“生化之本”說則為激流勇進的竹林玄學提供了一處棲息之所,為愁腸百結(jié)、吊形吊影的玄門名士予以了一方療養(yǎng)凈土。當嵇康與阮籍對“名教”持極端否定時,“歷史的辯證法和思想的辯證法正在否定著否定”[6]181,向秀將這種極端的“越名教”又重置于溫和的“順名教”的基本路徑內(nèi),因而向秀認為,巢父、許由之隱士并非圣人,真正的圣人不是飄飄乎如遺世獨立,而是積極入世而不累于世。
竹林七賢之高風亮節(jié)素來為世人所贊,而七賢之一的王戎卻腥聞在上,其既無豐功碩德,又無論著撰述,然其賣李鉆核、二王當國之事,更為后世說長道短、議論紛錯。王戎之行跡既如此華而不實,為何還徒擁“七賢”之虛名?
王戎的思想歷程可分為三期:曹魏晚期,即正始年間,王戎其人有清廉正直之節(jié),穎悟睿智之風,“渾(王戎父)薨,所歷九郡義故,懷其德惠,相率致賻數(shù)百萬,戎悉不受”[10]18“神彩秀徹,視日不?!盵7]1231;西晉建立前期,即高平陵政變爆發(fā)后,王戎與嵇、阮、山、劉在竹林酣飲,成為竹林玄士,但彼時阮籍直言:“俗物已來敗人意”[7]1232,“未能超俗也”[6]149,可見王戎在老莊造詣與人格修養(yǎng)上比之嵇、阮、向、劉尚有不及,此處亦隱現(xiàn)王戎與余下六賢若即若離、齟齬潛滋之情狀;西晉初年,王戎策名就列,沉淪宦海,其竹林名士之逍遙人格已被徹底顛覆,世謂之心猿意馬、土龍芻狗,此階段亦即其飽受詬病之最甚也。
而王曉毅教授道:“如果說向秀通過《莊子注》,從哲學上反映了早期玄學名士的思想變化,王戎則以活生生的人格,詮釋著向秀《莊子注》的人生哲學?!盵15]57換言之,向秀的“以儒道為一”之說未能被玄門名士所真切實踐,但王戎卻做到必躬必親而知己饑己溺。何以見得?史載王戎任職狀況:“歷吏部、黃門郎、散騎常侍、河東太守……加建威將軍,受詔伐吳。”[7]1232其仕進若蛟龍得水、跨鳳乘鸞,與嵇、阮、向可謂有墜茵落溷之殊別,但王戎在立身處世方面卻并未與嵇、阮等人割席分坐。王戎謂山巨源“如璞玉渾金,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10]385,足見此二人心照情交;太康二年,山濤舉薦嵇康遺子嵇紹為秘書丞,“紹入洛,或謂王戎曰:‘昨于稠人中始見嵇紹,昂昂然如野鶴之在雞群。’戎曰:‘君復未見其父耳?!盵7]2298可見王戎對嵇康之容止風骨實是青睞有加;在嵇、阮相繼離世后,王戎重游舊地,愴然道:“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于此,竹林之游,亦預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泄。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盵10]621昔人已乘黃鶴去,弦斷誰來把音續(xù)?濬沖無言,怨曲重招,斷魂在否?筆者評王戎:為官,他殫精竭慮,謹言慎行,以求豐功厚利;為人,他不棄故舊,意惹情牽,拒卻初衷釋然。身逢亂世,王濬沖能懂得攀龍附鳳,偶變投隙,以保全自身,致富家族,實無大錯,何以背負千古罵名?這才是真實的王戎,一個集清流、慳吝、分裂、邀名射利而又塊壘郁結(jié)的竹林名士。
三、至狂——自我救贖式人格:嵇康、劉伶、阮咸
游龍騁麟潛山海,
翔鸞翥鳳遁九霄。
紫鞭青袍凌蒼梧,
亦狂亦俠亦文韜。
此為筆者評嵇康之拙詩一首,旨在彰顯嵇叔夜秋水之神,皓玉之骨,令八荒四海之百媚尤物顧景慚形。阮籍素與嵇康齊名并價,莫可軒輊,然觀其容止風度、人格踐履、詩文數(shù)目、哲學深度以及玄術操略等諸多方面,嵇康比之阮籍實是技高一籌。
《養(yǎng)生論》:“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呼吸吐納,服食養(yǎng)身,使形神相親,表里俱濟”[11]253,意在祛病延年,與日月同光。形與神是一對骨肉相連的哲學范疇,一方面,人的內(nèi)在精神意志與靈魂實有,對人的容止風度之發(fā)顯具有主導作用;另一方面,精神意志因有抽象性而不得不寄宿于具體的外貌形態(tài)才能實際存在[16]70,兩者比目連枝,遠近兼顧方可得養(yǎng)生焉。在《聲無哀樂論》中,嵇康以一種類似純粹物理機械論的角度,將音樂看作是一種客觀存在,“聲音自當以善惡為主,則無關于哀樂。哀樂自當以情感,則無系于聲音”[11]347。然而這種觀點與嵇康在《琴賦》中所言“情舒放而遠覽,接軒轅之遺音”[11]141首尾乖互,那嵇康為何會在《聲無哀樂論》中對“音樂”之物言不由衷?需要指出的是,不論是以儒家還是道家的角度而言,音樂絕不可視為一種與人類主體的主觀情感無關、頑如巖石槁木的客觀實體,《老子·四十二章》:“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豈可為有陽而生陰,可無陽耶?雖相須以合德,要自異氣也”[11]430,先秦道家陰陽說與漢代自然元氣論是嵇康聲樂觀的理論根基,故而音樂必然也是天地合德、陰陽和生之物,“和”正是音樂的元神與精微所在。
“導養(yǎng)神氣,宣和情志”[11]140,“昔伯牙理琴,而鐘子知其所志;隸人擊磬,而子期識其心哀”[11]347,結(jié)合《琴賦》中的音樂思想,以及竹林七賢放棹投竿的生命哲學而言,嵇康的《聲無哀樂論》不僅在理論思路上無法自圓其說,且現(xiàn)實層面上亦無實踐意義,此觀點乃是魏晉易代之際,于裂縫維谷之中喘息未定的竹林士人反叛名教政治、帶有畸形扭曲色彩的異端意識形態(tài)。這種意識形態(tài)在嵇康心中一路潛滋暗長,在《釋私論》中便發(fā)展成著名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學論點,“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11]402。
“《與山巨源絕交書》,其針對的不是山濤而是所有的政治勢力,包括司馬氏與曹氏?!盵18]75嵇康拒仕與阮籍拒仕迥然相異,阮籍可說是因曹氏沒落而遁身竹林,倘若曹魏集團始終大權獨攬,阮嗣宗“大人先生”式的理想人格未必會在其心中銜華佩實,其八十二首《詠懷詩》亦未必會有如此凄惻的憂怵生死之嗟嘆。反觀嵇康,他拒仕的緣由雖有政治因素,但更多的應是其自身表里相符、毫不加掩的反叛精神,即在政治局勢中所呈現(xiàn)的極端叛逆性格。這種叛逆性格的自然發(fā)顯,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被敘述為“七不堪二不可”,這便是嵇康對司馬氏與曹氏的鄙夷不屑,對魏晉時代大環(huán)境的總體政治形勢與生態(tài)的偏執(zhí)控訴。
縱而觀之,竹林之游、避地河東、與曹氏聯(lián)姻、與山濤絕交以及毌丘儉兵變等諸多事件,嵇康在其中的種種行跡并非恣意任心而為,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在“自我救贖”。世道風雨如晦,長夜難明,多入世一刻,便會多一分被毒瀧惡霧吞噬的危險,若不出世,若不救贖,如何能如鯤鵬翻騰北冥,龍鳳搏擊穹蒼?當然,也正是這種“自我救贖”式的人格精神,讓嵇康視死如歸,折首不悔,“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7]1374,足見嵇叔夜之傲骨正氣已冠絕當世,呈眾星拱辰、萬佛朝宗之勢。世人面對死亡皆膽裂魂飛,而嵇康卻“顧視日影,索琴彈之”[7]1374,泰然道:“《廣陵散》于今絕矣!”如此視死如歸而其猶未悔的至情、至性、至狂之人,絕世超倫,為之一振!
劉伶與阮咸在處世上的圓滑老練雖不如山、王、向,在老莊造詣上亦不及嵇、阮,但關于竹林士人之狂傲不羈與逍遙人格的踐行和落實方面,劉伶與阮咸可謂名下無虛。相傳嵇康有宋才潘面之容止,而劉伶卻與之截然相反,“悠悠忽忽,土木形骸”[10]593,可見其灰容土貌,奇丑不堪。誠然,劉伶之容在美男云集的魏晉時代實是無地自厝,但在莊周齊萬物與逍遙游式的精神境域上,劉伶卻與嵇康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的玉質(zhì)金相有著水乳之契。史載嵇康待其容“不加飾厲,而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10]588,而劉伶則是“肆意放蕩,悠焉獨暢,自得一時,常以宇宙為狹”[10]593,竹林士人的容止風流乃是其人格修養(yǎng)與本然之性的無意外顯,這便是莊子所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之美學論點的具體實踐,他們均是由一己之心出發(fā)走向身心修煉與社會行為的積極方式[19]125,因而無關乎皮相之俊美或丑惡。劉伶的心境既已近達于莊周齊同萬物的逍遙圣域,那么其在處世行事上自然也有所發(fā)顯:“死便埋我”[7]1376“脫衣裸形在屋中”“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祥衣”[10]720,足見劉伶人格之詼諧生動。值得一提的是,劉伶的種種荒誕行為并非其自然流露,他只有在醉酒狀態(tài)時才會如此放浪形骸,換言之,劉伶乃是以“酒”為手段進而達到齊同萬物之極境的目的,其作品《酒德頌》曰:“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擾擾焉若江海之載浮萍”[6]146,此所謂劉伯倫之人格描摹。阮咸的人格魅力尤勝于劉伶:“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揮于中庭”[10]722“阮仲容先幸姑家鮮卑婢……自追之,累騎而返”[10]725“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其上,便共飲之”[10]724,這是違俗,更是抗俗,劉伶、阮咸當然也與嵇康一樣,他們要抗拒是一般意義上的整個政治生態(tài)與政治社會,要救贖的乃是在兵荒馬亂之中命若懸絲、氣息奄奄的孑然苦魂。
狂客歸舟、乘流遠逝的處世方式不僅僅是竹林士人暢談玄風、抨擊名教的異端生命哲學形態(tài),同時也是隱士與皇權、出世與入世這兩個既對立排斥而又共生共濟的社會范疇內(nèi)在永恒之政治蘊涵與歷史矛盾,這種亙古千年的出處矛盾成了竹林風流、魏晉風度的獨特基調(diào),從而鍛造出拔新領異的竹林“狂”文化。竹林七賢的狂傲人格精神所呈現(xiàn)的歷史意義并不在于后世騷人墨客矜功伐善、照本宣科,亦不在于當權者與衛(wèi)道者的尖銳批判,而在于它為傳統(tǒng)士人階級編織了一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玄妙入神的人格范例,創(chuàng)設了一個素履勇往、一葦以航的烏托邦世界,故而令萬千翰林子墨對竹林七賢杖履相從、終生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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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雷子豪,男,湖南益陽人,上海師范大學2023級中國哲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道家哲學、魏晉玄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