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旅日期間,每以中國古典文學寓托故國之思。1918年夏,他在名古屋鄉(xiāng)間讀唐宋以來各家詩,仿王士禛論詩絕句,也寫了八首七絕,其中一首便是寫給溫庭筠的:
詞人自古苦銷沉,中晚唯君近正音。
今日愛才非昔日,獨揮清淚吊陳琳。
“詞人自古苦銷沉”,真是道盡了溫庭筠一生酸辛。溫庭筠與李商隱是同代人,也是詩文上的同道,并稱溫李。不過,與李商隱相比,溫庭筠的家世曾經(jīng)更為顯赫,而其遭際卻更為淹蹇。
《新唐書》謂溫庭筠為溫彥博之裔孫,附其傳在溫大雅、溫彥博一系之后。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考飛卿為溫彥博六世孫,后又有學者更正為溫彥博七世孫。這些細節(jié)上的爭議,不妨礙我們確認溫庭筠家族在初唐的輝煌。實際上,溫氏自中古即為太原望族,至隋唐之際,溫彥宏(大雅)、溫彥博(大臨)、溫彥將(大有)三兄弟佐李唐立國,其后皆居高位,時有“一門三公”之稱,更是大振門楣。其中,溫彥博于貞觀四年(630)拜中書令,又封虞國公,為太宗朝之名相。溫庭筠開成中作百韻長詩呈友人,詩中“采地荒遺野 ,爰田失故都 ”一句有作者自注:“予先祖國朝公相,晉陽佐命,食采于并、汾也?!薄皣唷?,即指虞國公溫彥博;“晉陽佐命”,則是指大雅 、大有之輔佐李淵創(chuàng)業(yè)。
在家族觀念濃重的古代社會,先祖的榮耀,是后輩極其重要的精神財富。是以貞觀朝溫氏家族的榮光,在兩百余年后,依然映照著溫飛卿的精神世界,給他帶來極大的心理優(yōu)勢,乃至影響到其性情、性格的成型。歷來溫李并稱,是因二人之“新聲”——具體而言,當是義山之詩與飛卿之詞所呈現(xiàn)的相似的審美質素;而就個性、性格而言,溫李卻儼然是兩類人,家世出身對二人個性、性格的影響,不容小覷。
李商隱曾謂自己是“陰陽仙李枝”,與李唐王室同宗,但這個宗譜非常虛渺,比不得溫庭筠的家族有跡可考?,F(xiàn)實中,李商隱從未沐浴過這“仙李枝”的榮光,反因“內無強近,外乏因依”“門衰祚薄”,嘗盡世態(tài)炎涼,某種程度上,這直接導致他養(yǎng)成優(yōu)柔悲觀、內向而自閉的性格;溫庭筠的家族譜系明晰,其光輝的家史真實不虛,不過,那畢竟已是二百多年前的事,到飛卿這一代,已然衰微。因此,家族的榮光同樣沒有給飛卿帶來絲毫助益,實際上,溫庭筠的現(xiàn)實境遇比義山還要悲慘。然而,榮耀的家史,給飛卿帶來巨大的精神力量,這又是義山所不具備的。這種精神力量塑造了飛卿張揚而自信的性格,與義山的悲觀自閉,呈現(xiàn)出很大的反差。
溫飛卿的詩詞,亦如其人。其詩充滿理想精神,又因懷才不遇而郁勃著憤懣不平;其詞則高華莊麗,濃艷哀婉,那攬鏡自憐的美人,何嘗不是飛卿為自我傳神寫照。一般以為溫詩與溫詞氣象迥異,正可藉以說明詩莊詞媚的文體分殊,然此種差異不過是一體兩面,就內在的思想精神而言,溫飛卿的詩與詞卻是一脈通貫的。
溫庭筠過邳州陳琳墓,曾作一首追吊感懷詩:
曾于青史見遺文,今日飄蓬過古墳。
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獨憐君。
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云。
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
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有以為是唐懿宗咸通二三年間,飛卿游幕江東,經(jīng)陳琳墓而作;劉學鍇先生則認為是作于會昌元年(841)春自長安歸吳中舊鄉(xiāng)途中。飛卿一生畸零落拓,這類借古感今之作,貫穿在其創(chuàng)作的各個時期,故系年之異,并不影響對詩意的理解。詩中所詠陳琳,為漢魏之際著名文士,“建安七子”之一,擅寫章表書記。陳琳于靈帝時在大將軍何進門下任主簿,何進敗后又相繼依附于董卓、袁紹。袁紹敗后,陳被曹操俘虜。曹操欣賞陳琳的才華,終不怪罪,還極為器重,以其為司空軍謀祭酒,管記室,軍國書檄,多出自陳琳之手。陳琳的得遇明主,反襯著飛卿的“霸才無主”,猶如飄蓬,不知歸所,故其臨風惆悵,乃至欲投筆從戎。
唐人以陳琳為典故指稱敏捷才華,寄托用世之志的詩甚多。如李白《江夏寄漢陽輔錄事》“君草陳琳檄,我書魯連箭”,劉長卿《送孔巢父赴河南軍》“共許陳琳工奏記,知君名宦未蹉跎”,錢起《盧龍塞行送韋掌記》“陳琳書記本翩翩,料敵能兵奪酒泉”,等等。因文章為世所重,而特被擢拔,得以實現(xiàn)平生抱負,陳琳就是成功的典范。
陳琳還有一個特點,即數(shù)易其主,順勢而為。他幸運地生活在觀念相對通達的漢魏之交,更幸運地遇到不拘一格、唯才是舉的明主曹操。陳琳的這一特點,是很多才子的共性,溫、李在某種程度上,也都具有這種特點。李商隱《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懷寄獻尚書》獻詩鄭亞,有云“固慚非賈誼,唯恐后陳琳”,聯(lián)系義山在牛、李兩黨間的處境,其引陳琳以為典,或有微意寓焉。而溫庭筠之與陳琳,雖然命運窮達迥異,但在才華、性格上多有相似。
首先,同樣思慮敏捷,才華橫溢。陳琳依袁紹時,曾為袁作檄文討伐曹操,《三國志》裴注引《典略》敘其事極為生動,謂檄文傳到曹營,曹操正患風疾,“臥讀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檄文讓曹操驚出一身冷汗,風疾頓愈,非筆力千鈞,不能有此立竿見影之效果,此足見陳琳之才。曹操怪陳琳云:“卿昔為本初移書,但可罪狀孤而已,惡惡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傳陳琳謝曰:“矢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此語《三國志》及裴注無錄,出自《太平御覽》所輯王沈《魏書》,陳琳敏于應對,足智多才之情狀,如在目前。曹丕論當世文人杰出者七人,陳琳為其一,謂之“于學無所遺,于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于千里,仰齊足而并馳”,陳琳之才,是其時四海之共識。復觀飛卿,亦以捷才馳名?!短妻浴肪硪蝗懊艚荨睏l:“溫庭筠燭下未嘗起草,但籠袖憑幾,每賦一詠,一吟而已,故場中號為‘溫八吟’?!边@個“溫八吟”,又有呼為“溫八叉”的,見《北夢瑣言》卷四“溫李齊名”條:“(溫庭筠)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睖赝ン蕖鞍艘鳎ò瞬妫┏稍姟钡墓适聻橹T多筆記所載,大概是此事最具傳奇性,在士林被廣泛傳播。
除了八吟(八叉)成詩,溫庭筠的捷才故事還有很多?!侗眽衄嵮浴份d令狐绹向其征詢文典,溫脫口而出;又載與李商隱、唐宣宗聯(lián)對之事,皆能敏捷應對,與同為才子的李商隱、段成式等相比,溫庭筠的才思似更為突出。唐宋筆記中所敘此類故事極多,細節(jié)不盡相同,有些可能只是傳聞或虛構,然溫庭筠才思敏捷,聲聞之廣,其事確然不虛。故《新唐書》本傳謂之“思神速”,史傳特書一筆,可見“思捷”的特點,在溫庭筠那里表現(xiàn)得異常突出。
溫庭筠與陳琳第二個相似點是均有建功立業(yè)、實現(xiàn)個人抱負的強烈愿望,但與儒家的家國情懷相比,陳、溫的功業(yè)思想是才子型的赍志求聘,呈現(xiàn)出較濃厚的個人主義色彩。陳琳朝袁暮曹,最終找到最能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平臺,他在詩中直言“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庶幾及君在,立德垂功名”,毫不掩飾對功業(yè)聲名的渴求。溫庭筠科場蹭蹬,江湖飄零,先后依附過莊恪太子,追隨過裴度、令狐绹,游幕于徐商、蕭鄴等人。四方奔走,善價求沽,功業(yè)之念,無時不橫梗在心頭。試讀下面兩首詩:
十年分散劍關秋,萬事皆隨錦水流。
心氣已曾明漢節(jié),功名猶自滯吳鉤。
雕邊認箭寒云重,馬上聽笳塞草愁。
今日逢君倍惆悵,灌嬰韓信盡封侯。
——《蜀將》
宣曲長楊瑞氣凝,上林狐兔待秋鷹。
誰將詞賦陪雕輦,寂寞相如臥茂陵
——《車駕西游因而有作》
第一首詩是酬贈某蜀將而作,題下有注“蠻入成都,頗著功勞”。據(jù)陳尚君《溫庭筠早年事跡考辨》,該蜀將曾在文宗大和三年(829)南詔入侵成都之時,護城有功,然卻遲遲未能升遷。從“雕邊認箭寒云重,馬上聽笳塞草愁”句可知,該將非但未獲升遷,還從成都遷調至條件更為艱苦的西北邊塞。至于該詩的作年,劉學鍇據(jù)詩中“十年分散”向后推,認為應作于十年后的文宗開成四年(839),且由頸聯(lián)“雕邊認箭”“馬上聽笳”等句,二人當于西北邊塞相會。這一系年恐需再作推敲。飛卿開成中幾乎一直都在長安,并無西北之行。蜀將遷守西北,飛卿作詩贈之,模擬想象邊塞景狀,不必身處其地,二人完全可以在蜀將來長安時相會。詩言“十年”,未必就是確指。詩為蜀將的遭際鳴不平,其中亦有自己的情懷寄托,最后一句“今日逢君倍惆悵,灌嬰韓信盡封侯”,以灌嬰、韓信等得以封侯,反襯武略出眾的蜀將著功無賞,點明主題?!氨躲皭潯闭?,則是詩人以淪落之身與故人相逢,有物傷其類之感。飛卿因遭人毀謗,無緣參加開成五年(840)春的進士試,情懷抑郁。此時,與同樣落魄淹蹇的蜀將重逢,詩中“倍惆悵”之義正可得到落實。因此,該詩或作于開成五年或稍后。
第二首詩作于會昌四年(844)十月,武宗校獵于鄠,而飛卿其時正閑居鄠郊。武宗校獵,場面盛大,在小小的鄠地必然引起極大轟動,飛卿在鄠郊寂寞的居所,聞訊感而成詩。詩以司馬相如的浮沉自比,傾訴被君王冷落的幽怨。
由于遭際不偶,溫庭筠的功名之念、理想書寫,多為感懷傷世的怨悱之音,其幽怨的程度之深,恰恰反映了對功業(yè)渴求的熱烈?!白孕χ檻呀?jīng)濟策,不將心事許煙霞”(《郊居秋日有懷一二知己》),歷代文人每多“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機務,而虛述人外”的,相比之下,溫庭筠并不否認他的理想與欲望,不以“煙霞”為高,不以“經(jīng)濟”為低,見識超拔而性情真率。
而這一份超拔和真率,也使得其行事多自由隨性,每為物議所不容,這是陳、溫相似的第三方面。陳琳的幾易其主,就惹得不少口舌。顏之推評曰:“陳孔璋居袁裁書,則呼操為豺狼;在魏制檄,則目紹為蛇虺”;吳融《陳琳墓》:“冀州飛檄傲英雄,卻把文辭事鄴宮??v道筆端由我得,九泉何面見袁公”;杜甫《奉贈王中允維》“共傳收庾信,不比得陳琳”,等等,皆以陳琳為戒,深以陳之出處為不齒。而溫庭筠名聲更差。《舊唐書》本傳謂其“士行塵雜,不修邊幅”,《新唐書》本傳謂其“薄于行,無檢幅”,具體有如下事跡:流連歌院,與儇薄子弟蒱博縱酒,此外,寫作側艷歌辭也屬于薄行之列。在時人眼中的“薄行”,導致溫庭筠科考失利、一生蹭蹬,比如開成五年被剝奪進士考試的機會,就直接與此有關。故《舊唐書》在羅列溫庭筠種種薄行之后,續(xù)曰“由是累年不第”,斷語堪稱精當。溫庭筠的“薄行”,非但使自己累年不第,其子溫憲,也因為父親的緣故,在科考中被有司“抑而不錄”。積毀銷骨,甚至殃及后人,飛卿的遭遇,真是令人既憤且慨。
溫庭筠的上述“薄行”,大約可分三種情況:有些確為年輕時的放蕩,比如所謂“狹邪丑跡”;有些或是不實的誣謗;有些則算不得什么“薄行”,像“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等,其實有何不可呢?以弦吹側艷為薄行,映照出的其實是被封建禮儀文化長期扭曲的不正常的社會觀念。
問題還在于,唐代流連歌館、詩酒風流的文人所在多有,比如元、白,比如杜牧。尤其是杜牧,他自炫“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但名聲卻沒有因此而受損,兩《唐書》的杜牧傳對這類事不著一字,反而說杜牧“剛直有奇節(jié),不為齪齪小謹”。換了傳主,這類事簡直就不值一提,即便是青樓縱酒,到了杜牧這里,一概也都屬于“不為齪齪小謹”的“奇節(jié)”了。
杜、溫相較,命運待飛卿何其不公也!究其原因,一在杜牧之人生仕履,遠較飛卿顯赫,其傳可書者甚多,成功后的奪目光環(huán),很容易就掩蓋過青年時期的生涯放蕩。二在飛卿之個性,才華外漏、為人真率不羈,敢于蔑視規(guī)則,觸忤權貴,所謂“文多刺時,復傲毀朝士”,自然無人為其回護。比如他在令狐绹當面直言其學識淺陋;又,令狐绹假其所撰《菩薩蠻》以進御,此萬不可泄之事,而飛卿遽言于人;《北夢瑣言》還載飛卿偶遇宣宗微行,因口無遮攔而觸犯圣顏;又傳其替人作賦以應試,直接挑戰(zhàn)朝廷科舉選士制度,時人斥其“罕拘細行,以文為貨”,其實倒是輕描淡寫了。
當然,這些行為,如果從好的角度來看,完全也可以說是“不為齪齪小謹”,然在溫庭筠這里,就成了“士行塵雜”,成了“丑跡”和“污行”,夫復何言。溫庭筠的個性及其低微之仕履,只是致其蒙受不公之風評的表面原因,更深層的還是儒家思想傳統(tǒng)下的偏見,是“文人無行”觀念下的當然邏輯。從這個角度看,也許以布衣浪子之身而“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才是溫庭筠蒙受苛責、不容于世的根本所在。
溫庭筠在文學上是多面手,詩、詞、賦、文乃至小說,無不精通。從他留下的作品來看,詩有330余首,詞主要就是收錄于《花間集》的66首,溫詩的數(shù)量要遠遠多于詞,然溫庭筠的文學史地位,主要還是因為他的詞。
溫庭筠是花間派的主將,也是詞體大暢的先鋒,他以自己綺麗的詞作,奠定了“詞為艷科”的文體格局。不過,在以諷諫教化為旨歸的主流文藝觀那里,花間詞每每被視作齊梁宮體一類的文學,其評價多偏向負面,“詞為艷科”,也使得詞的文體地位始終低于詩一等。后世詞人欲抬高詞體地位,以詩為詞,以文為詞,改綺麗為重拙大,變言情為寄托……這或許確能在主流文藝觀那里推尊詞體,但同時也抹平了詩、詞的體性之別,等同女子變性,既乖天理,亦違人道。
實際上,詞作為詩的另一面登上文壇,就是以愛與美作為價值取向,與“言志”之詩相補充,猶如陰陽調和,猶如男女相親,使得中國詩歌的精神和風貌變得圓融和健康。溫庭筠在晚唐寫作的這六十多首側艷小詞,改變了整個中國詩歌的氣象格局,套改元好問的詩,可謂“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飛卿”,其功之卓著,怎么評價都不過分。
溫庭筠的這些小詞,呈現(xiàn)出一個與傳統(tǒng)士大夫不同的精神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對愛的熱望,有綿密的鄉(xiāng)愁,有秦樓楚館的燈紅酒綠,有寂寞空庭的細雨落花……更重要的是,在溫庭筠的詞境中,諸多婉約柔美的女子成為抒情主角。她們或是相思情切的舞女,像春天一樣風情萬種:“轉眄如波眼,娉婷似柳腰?;ɡ锇迪嗾小浘c欲斷,恨春宵?!保ā赌细枳印罚┗蚴沁h別親人、在京城賣唱的歌姬,于暮春的草色中黯然思鄉(xiāng):“宿妝惆悵倚高閣,千里云影薄。草初齊,花又落,燕雙雙?!保ā毒迫印罚┗蚴仟毷乜臻|的怨婦:“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jié)欲黃昏,無憀獨倚門?!保ā镀兴_蠻》)……
在花間詞之前,除了宮體詩,歷代詩歌中寫女子,或是寫戀愛的,單純從文本上看并不少,但由于中國詩歌比興寄托的傳統(tǒng),“香草美人”只是一種寓象和修辭,所謂“男女之情通君臣之義”,導致無量數(shù)的中國古典詩歌,即便明面上是寫愛情,但想要確指某首是本色的愛情詩,都變得猶如大海撈針,這是怎樣的畸形和病態(tài)??!溫庭筠的詩學背景與一般士大夫并無區(qū)別,自然極為熟稔比興寄托的手法,只是由于有了詞這一新的文體,他得以將詩、詞分途,把比興寄托留在詩中,而在詞那里恢復郎情妾意,你儂我儂的情愛本色。
當然,這并不妨礙仍有人將溫詞歸納到比興寄托一脈。比如張惠言將溫庭筠的十四首《菩薩蠻》看成寓含寄托的聯(lián)章詞,他評第一首“小山重疊金明滅”云:
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而用節(jié)節(jié)逆敘。此章從夢曉后領起?!皯衅稹倍?,含后文情事?!罢栈ā彼木洌峨x騷》“初服”之意。
張氏領銜常州詞派,以風雅比興入詞,他如此解讀溫詞,從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了說明其詞學主張的淵源有自。雖然張氏之說,得到的響應并不多,但也不能排除溫詞在怨悱哀側中,或多或少有情懷寓托。畢竟,那些深閨怨女,與懷才不遇的詞人,也的確如影之于形,難以截然割斷。
就溫庭筠自身而言,對于以詞人立身,其實多有不甘,但又迫于無奈?!敖袢諓鄄欧俏羧眨獟佇牧ψ髟~人”(《蔡中郎墳》),賢愚倒置的現(xiàn)實迫使他去做一個詞人,而在他的心中,對“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一樣也是否定的。這些照亮文學史的絕美小詞,卻不能照亮飛卿自身的苦悶和幽暗,這也真是一個悖論和莫大的諷刺。他一邊寫著《菩薩蠻》,一邊討厭著自己綺靡的腔調,正如他把自己放逐在秦樓楚館,一邊享受著歌舞和美酒,一邊又用沉醉來自戕,這對現(xiàn)實而言是反抗,對自身而言卻是懲罰。
同樣的才子型人格,同樣自戕式的沉淪和放蕩,這樣的溫庭筠,讓一千多年后的郁達夫,心有戚戚,頓生知音之感。人皆謂溫庭筠為側艷之詞,而郁達夫獨謂之為“正音”,其因何在?如果聯(lián)想到李初梨稱郁達夫是“模擬的頹唐派,本質的清教徒”,對此就不難理解了。
(作者系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