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之風

從事文學編輯、批評寫作數十年，在文壇上社交也廣，識人頗多，交友不少。有的人曾經過從甚密、朝夕相處，但后來漸行漸遠，形同陌路了；有的人只是偶爾相識或幾面之緣，卻心靈相通，成為師生、朋友、知音，讓人沒齒難忘，終生感念。我與田中禾先生就屬于后一種情形。

上世紀80到90年代，田先生是《山西文學》的忠實作者，與刊物保持了十幾年的“交往期”。我是刊物的一名編輯，與他有著緊密的聯系，后來又有數天的接觸、交往。就在這書來信往、短暫交集中，我們由文學關系，升級為師生加朋友的關系。我在閱讀他的作品、信箋乃至思想、人格中，感受到了他的純正、溫厚、超拔的精神品格，就像一脈清流，從中原流到三晉，流到我的心里。

回顧1985年，那真是一個《山西文學》的“田中禾年”。而他是河南作家，并非山西作家。我1982年從山西大學中文系調回忻州地區(qū)文聯，在一份名叫《春潮》雜志（《五臺山》前身）做編輯。我和同代人經歷了新時期文學的濫觴、發(fā)展，但到1985年，新時期文學已在悄然分化、變遷。田先生的短篇小說《五月》發(fā)表于《山西文學》五月號?！拔逶隆睂Α拔迤凇保瑹o縫連接。主編周宗奇特為小說寫了一則熱情洋溢的“編稿手記”，曰：“讀著《五月》，一股純真之氣撲面而來。最可貴的就是作者完全從自己所觀察到、所理解到、所熟悉了的生活出發(fā)，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幅當今農民的多層次、多色調的生活圖畫…… 正是通過這些充滿生活氣息和泥土芬芳的活生生的圖畫，使人們在一種美的享受之中，清醒地認識了當今的農村現實?！边@段編者的話有幾個要點：一是認為小說所展現的世界是作家主體所感受、所創(chuàng)造的；二是這幅鄉(xiāng)村圖畫是多層次、多色調的；三是小說具有純真之氣、詩意之美。細細品味，可謂“一語中的”。

1980年代是文學的時代，刊物發(fā)行量巨大?！段逶隆废駵仂愕南娘L，在山西文壇、三晉土地上涌動，乃至“刮”向全國?！缎≌f選刊》 第7期轉載，《新華文摘》第9期轉載?！渡轿魑膶W》第8期發(fā)表雷達的《〈五月〉的感想》，《紅旗》第15期刊登張石山的《成熟在豐收時節(jié)——讀田中禾的〈五月〉》。我所在的忻州地區(qū)，文聯內外的作家、文學青年都在傳閱、談論《五月》，省作協(xié)的作家、編輯到各地市下鄉(xiāng)，所談所議也是田中禾和他的《五月》。此時的田中禾先生已從社會底層掙脫出來，進入河南唐河縣文化館工作，已發(fā)表了一批短篇小說、詩歌之類，再度復出文壇，但并未引起太多的關注。一位外省作家在《山西文學》發(fā)表作品，受到如此“厚待”，似乎還從未有過。再說《山西文學》自有其傳統(tǒng)，譬如鄉(xiāng)村題材、地域特色、跟蹤現實等等，亦有眾所公認的建樹?！段逶隆匪允艿骄庉?、讀者的“追捧”，一定有著更復雜的原因。

此時我已投身文學批評寫作，細讀了《五月》，深感這是一篇非同一般、內涵特別的小說。小說以農村改革開放為背景，描述大學畢業(yè)留在外省教書的香雨，農忙五月回到故鄉(xiāng)參與家里的割麥、打場、賣糧等一連串勞動。但作家并沒有直白地歌頌農村的新政策、新氣象，而是提出了農村、農民所面臨的新挑戰(zhàn)、新問題。突破了主流小說的思維模式。小說寫了父親、母親、奶奶、改娃、大狗、小伍等不同代際的人物形象，特別是歸來的城市人香雨的形象，但作家卻揚棄了現實主義那種個性化、典型化的方法和手法，突出了人物身上混沌的人性特征——即社會性與自然性的膠著與矛盾，使人物顯得格外自然、逼真、豐富。藝術形式上則運用細膩、真實、從容的寫實主義方法，并賦予自然、人物一種詩情和畫意，努力呈現出一種生活自身的原汁原味、固有樣態(tài)。它是現實主義的，但又突破了現實主義，它是浪漫主義的，而又把它深蘊其中，它甚至有著現代主義的某種內核與色彩。當然作家還處在探索時期，作品還顯得有些粗疏、生澀。這樣的小說，與山西當時的鄉(xiāng)村小說是息息相通的，但又超越了山西的某些作品，因此受到了思想開放的《山西文學》主編和編輯的“青睞”。若干年后，青年學人呂東亮指出：“ 《五月》鮮為人知地啟示了三年之后‘新寫實小說’創(chuàng)作潮流，雖然《五月》沒有被歸為‘新寫實小說’代表作而落于文學史著述中天然安放的境地?！保▍螙|亮： 《“新寫實小說”的先聲——重讀田中禾短篇小說〈五月〉》，《莽原》2022年第6期）其實，當時就有論者把田中禾歸為新寫實小說作家，但對《五月》并未作出精準的闡釋。田中禾小說的復雜性，新寫實理論也是難以涵蓋的。

緊接著到1986年，《山西文學》第10期推出了田中禾的中篇小說《秋天》，同樣是頭條，另一位主編李國濤也加了“編稿手記”，他用魯迅式的“哲思”語言概括了作品的故事情節(jié)，指出了其中“不夠渾然”“有點生硬”的地方，然后說：“ 《五月》之后，田中禾畢竟不負眾望，再一次為《山西文學》的讀者們拿出自己的扛鼎之作，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到作者在努力而可貴地突破著自己。”這部小說以年輕考古者在河南盆地發(fā)掘漢墓為線索，展示了一個農家三代五口人在農村變革中的不同人生狀態(tài)與命運遭遇，小說同樣使用了新寫實方法與手法，斑駁陸離，發(fā)人深思。這一時期，《山西文學》還發(fā)表了兩篇評論，一是孫蓀等的《〈五月〉漫話》，二是鄭波光的《從“五月”到“秋天”》，在研究田中禾小說上有所深化。

田中禾是從《山西文學》脫穎而出的，這應該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并沒有慢待他的故鄉(xiāng)的刊物，如《莽原》《奔流》等。也沒有忘記向全國文學刊物“沖刺”，如《上海文學》《人民文學》 等，并屢屢在這些刊物的評獎中獲獎。

1988年4月，姍姍來遲的1985—1986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揭曉，田中禾的《五月》以19篇中的首篇位置獲獎。從1978年到1986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評過八屆，《山西文學》以及前身《汾水》，獲過三次獎，分別是成一的《頂凌下種》、張石山的《镢柄韓寶山》和田中禾的《五月》，田中禾是唯一的外省作家獲獎，且獨占鰲頭。這讓山西文學界喜出望外、頗受鼓舞。山西文學界與河南文學界都進行了祝賀、宣傳！1989年，作為全國短篇小說評獎評委的宋遂良，發(fā)表文章稱：“我雖然對去年的全國小說評獎有這樣那樣的遺憾，但對于評委們一致將田中禾的《五月》列在獲獎短篇的榜首，還是感到由衷的欣悅和欽佩的。”（宋遂良：《沉淪·困惑·悲憤——評田中禾近作三篇》，《當代作家評論》1989年第3期）

從1985年始，我就喜歡上了田中禾先生的小說、散文，只要在報刊上看到，就會悉心閱讀，收藏起來。我從一些有關文章、資料中得知：他19歲上高中時就出版了詩集；青年時從蘭州大學中文系退學，落戶城郊農村，一邊參加生產勞動，一邊自修功課和堅持寫作；流落底層后，創(chuàng)作一度中斷，直到新時期之后才重新執(zhí)筆，“一鳴驚人”……這些傳說故事給田中禾先生增添了傳奇、神秘色彩。他的文學作品，既有對現實社會人生的深刻、獨特的洞察，又有誠摯、濃郁的文人情懷，還有立足西方現代哲學、文學的形而上思索。他的文學作品顯然與山西作家有所不同。他的感情、思想、境界是我格外向往、愿意走近的。

“鐵桿”作者

1988年夏，我從忻州地區(qū)文聯調到山西省作協(xié)，在《山西文學》當編輯。六年前從太原調到忻州，現在又從忻州調回太原，人生就是不斷循環(huán)、畫圈。田中禾《五月》獲全國獎的喜事還未冷卻，在編輯部同事們的口中不時提及；有編輯說：田中禾為人真誠、創(chuàng)作勤奮，咱們還可以繼續(xù)向他約稿。此時新任主編是馮池老師，他給我安排的任務是：審讀兩個地區(qū)的小說稿，再加全部評論稿。我欣然領命。馮池老師秉承前幾代主編的做法，也特別注重推出農村題材小說，這是山西幾代作家的強項、優(yōu)勢，外省作家也知道《山西文學》的這一特色，不時主動投稿。不定期地推出幾期“農村小說特輯”后，馮池老師跟我商量：能不能在刊物上搞一個農村小說討論的專欄？于是二人商定了專欄的題目：“農村生活小說研究”，擬了一個省內、全國的約稿名單。然后由我親筆寫約稿信，送郵局發(fā)出去。那時編輯寫約稿信，一般不用打字機，都是親筆寫就，雖然費時費力，但感覺鄭重、誠心、親切。被約稿的作家也會認真對待。沒過多久，省內、省外的稿子源源而來。于是從1989年第4期開始推出文章，到第12期結束。共發(fā)表文章13篇，有李銳、張石山、呂新、陳遼、張志忠、傅書華等的文章。我自然給田中禾老師寫了約稿信，但遲遲未見來稿，遂又去信催促，終于收到了他的來稿，并內附短箋。他說：“稿子早已寫好，但又有些失悔。我從來不熱衷寫這類文章。如你所說，我不想用理論支撐自己?！薄俺忻捎謥硇潘饕?，躊躇再三，只得以信為重，寄上吧。如覺草率，可棄之不用?！碧锢蠋煹男抛屛腋袆?，既看到了他的真誠、嚴謹，又看到了他的謙遜、仁義。這篇文章就是發(fā)表在《山西文學》第12期的《在歷史與人性的切點上觀照鄉(xiāng)土》。

順便插一句。田老師寫信，總是很認真、很細心。字跡清秀、工整，格式標準、完備，態(tài)度謙和、周到。讀他的來信，就是一種享受。十多年間，我收到過他大約十幾封信，但有的散佚了，手頭保存的還有六封。

這篇兩千多字的文章，內涵豐富，境界高遠。田老師在文章中表達了他對魯迅、沈從文鄉(xiāng)村小說的推崇，表現了他對農民“憐”“惜”“愛”“恨”的復雜感情。竭力倡導中國的鄉(xiāng)村小說，要取法西方現代小說的思想與方法，譬如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略薩的《綠房子》等等。他特別論述了對農民的書寫，要切入他們的人性深處，如是說：作家“希望歷史以更迅速更輕捷的步伐前進，但又常常為歷史巨輪碾碎的人性哭泣。人是很不幸的，他集社會性與自然性于一體，如磁鐵的N極與S極一樣不可分割。人就永遠在社會性與自然性的沖突中經受心靈的磨難?！边@篇文章集中表達了田老師的鄉(xiāng)土文學觀，特別是他對農民人性的洞察、理念，給我打開了新的思想、藝術視野。

1991年 4月，《山西文學》和《人民文學》在杏花村“酒都賓館”聯合召開了一次別開生面的“短篇小說藝術討論會”。應邀參會的有黃河流域六個省份的近40位作家，外省作家有鐵凝、陳沖、張宇、唐棟、邵振國、李貫通等，山西作家有成一、李銳、張石山、蔣韻等。山西省作協(xié)主席焦祖堯、《人民文學》主編程樹榛、《山西文學》主編馮池，還有兩刊的部分編輯參加了討論會。田中禾老師自然也在邀請作家之列，此時他已調入河南省文聯，成為專業(yè)作家。我在會上見到了他?？吹剿Π蔚纳聿摹⒖±实哪橗?、溫和的笑容，還有莊重的西裝、領帶，我不由得肅然起敬，心生暖意。因為有多次的通信，且給他寫過兩篇評論，因此我們之間心有靈犀，很快就像熟人、朋友一樣了。

三四天短篇小說藝術討論會，開得自由而熱烈。醉人的酒香激發(fā)著作家們的腦細胞。大家討論了小說與生活的關系，短篇小說內容與形式的問題，小說的特性、結構、語言等等。張宇談到作家的生活觀，認為只有進入作家內心的生活才算真正的生活，田老師立馬站起來聲援張宇的觀點，并運用現代“混沌學”理論給以佐證。而混沌學強調的就是整體性、連續(xù)性等，這不正是田老師正在實踐著的“新寫實小說”的真諦嗎？在座的作家們都頻頻點頭。在三四天的時間中，我和田老師有多次聊天、對話，或是在會上、會下，或是在房間、庭院，他的話總是溫文爾雅、清晰到位，既充滿理性，又飽含著感性，我覺得他更像是一位睿智的大學教授。

會上我靈機一動，給馮池老師提了一個建議，在《山西文學》開一個“短篇小說藝術談”欄目，得到贊同。我當即在會上四處約稿，崔道怡、焦祖堯、田中禾、張宇、邵振國、王祥夫、曹乃謙等爽快應約，會后就寄來了稿件。于是在這年第7—12期，推出專欄，發(fā)表了13篇文章。田老師的文章題目是《短篇小說與門杰海綿》，發(fā)表在第8期。他把短篇小說與門杰海綿實驗相比較，“短篇小說，它恰恰是在有限空間通過藝術變幻制造出無窮大的奇妙世界?！彼u當下小說“仍然不過是在沿著詮釋社會政治、文化歷史的狹窄巷道跑前跑后”。他浪漫地認為：“短篇小說應該是現代人的神話世界?！边@些觀點令人驚艷！

田中禾老師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兩個系列。一個是現實農村，即他觀察和體驗到的當下農村與農民生活，如《五月》《秋天》等。另一個是記憶中的鄉(xiāng)村，即他童年時期的故鄉(xiāng)和親人們的印象，他取了一個《落葉溪》總題目，采用的是筆記小說的寫法。《山西文學》1993年第2期，發(fā)表了他的《落葉溪二題》，寫的是故鄉(xiāng)農民的“上吊”“投河”故事，有著濃郁的民情風俗特色，折射了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原農民的生存狀態(tài)與生活情景。有論者認為這一系列“是轉化本土小說傳統(tǒng)成功的范本”。

如上所述，給田中禾老師寫評論，是1989年夏天的事情。當時我收集閱讀了所能找到的他的大部分作品，感受很多，也有一些疑問，于是給田老師致信。他很快回復，謙虛地說：“如果你打算就我的東西寫點什么，那是你的事業(yè)，一則不能不表示感謝，二則也許這種交流對作者是有好處的。一二年前，有幾位評論家聯系寫評論，我多所婉謝，因為實在沒什么可評?！苯又v述了自己的一些創(chuàng)作概括、經歷，開列了一個較詳細的作品目錄。

經過幾個月時間的筆耕，我完成了兩篇文章。一篇是《田中禾和他的“人性世界”》，著重論述了他獨特的創(chuàng)作思想——即對人性世界的認識與把握，以及歷史變遷中各種人物特別是農民身上人性的矛盾、變遷。文章發(fā)表在《上海文學》1990年第8期。另一篇是《合金式文學——談田中禾小說的藝術表現》，重點闡釋了他在小說上的藝術探索，譬如作家豐富而堅定的主體意識，對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努力融合，小說敘事結構與語言的精心營造，發(fā)表在《小說評論》1991年第2期。這是我費力較多的兩篇評論，但通過對一個作家的深入研究與評判，使我得到了提高。我把評論復印件寄給田老師，他在回信中說：“文章寫得真誠、扎實而有悟性，特別是第四節(jié)，將《落葉溪》納入人性的流向，我覺得很機敏，而且有關人與自然關系的論說也是我所喜歡的?！笨吹贸觯麑ξ业脑u論是滿意的。

我注意著田老師的動向。1990年代之后他的人生與文學可謂順風順水。1993年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月亮走我也走》，1994年出版了長篇小說《匪首》，他都不忘記給我惠寄一冊。1996年他擔任了河南省文聯副主席、河南省作協(xié)主席，我知道他不追求這些，但依然為他高興。

“君子之交”

20世紀90年代之后，中國社會進入市場化、世俗化時代，文學滑向了社會的邊緣地帶，但文學的巨大慣性使純文學依然在既有的軌道上滑行。在這樣的社會、文學背景下，1992年冬天，我受命主持《山西文學》刊物工作，后被任命為主編。我和編輯同仁們精誠團結，期望振作滑坡的純文學，在文學轉型中能夠有所作為。其中一個辦刊“策略”就是，竭力凝聚原來倚重的中青年作家，多多推出精品、力作。

1996年10月，是《山西文學》創(chuàng)刊40周年，怎樣紀念一下呢？我和編輯同仁們早早就開始謀劃了。開一個會吧？興師動眾，大家說些套話，也沒什么意義。最后決定，從9期到11期，用心組織、編輯三期“中國鄉(xiāng)村小說特輯”，再加一個“鄉(xiāng)村小說自由談”專欄，作為一種最真誠、最務實的紀念和祝賀！從名目上講，我們已從“農村題材小說”“農民小說”等概念，過渡到“鄉(xiāng)村小說”概念。鄉(xiāng)村小說是城市文學比較下的一種文學形態(tài)，是立足現代社會對傳統(tǒng)文明的一種觀照，已是一種新的概念和內涵了。“鄉(xiāng)村小說”前面冠以“中國”，是受日本學者小林榮的啟迪，他有一個時期每年從《山西文學》遴選若干篇小說，編輯出版，書名就叫《中國鄉(xiāng)村百景》。山西的實力派作家加上全國一些重點作家的力作，稱為“中國鄉(xiāng)村小說”也是名正言順的。

我們的編輯構想，得到山西乃至全國一些作家、評論家的贊成、好評。我和副主編們親自給山西以及外省作家們寫信、打電話，盛情約稿。稿件源源而來。田中禾老師這年擔任了河南省文聯、作協(xié)的要職，知道他很忙碌。但他是《山西文學》的“鐵桿”作者，我們個人的關系也在那里。這樣的紀念“行動”不能沒有他，我鄭重地給他寫了信。結果超過預想。三期“特輯”共發(fā)表21篇（部）小說，有16個短篇，5部中篇。外省作家劉玉堂、劉醒龍、關仁山、何申、田中禾、張繼，山西作家張石山、曹乃謙、王祥夫、譚文峰、權文學、馬駿等，奉獻出了他們的力作?！白杂烧劇痹u論專欄，3期推出14位作家、評論家的文章，作家田中禾、成一、韓石山，批評家丁帆、張德祥、傅書華等拿出了他們的佳制。我在“卷首語”中說：“總覽這三期小說，我們會發(fā)現，這里展現的是90年代中國農村的一幅‘清明上河圖’式的長卷，體現的是世紀之交鄉(xiāng)村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新特征、新走向。”

我感激田中禾等眾多作家、評論家的鼎力相助。特別是田老師在百忙中“遵命”寫作，且既有小說，也有評論。這里面自然有他與《山西文學》的多年交情，也有我個人與他的“忘年之交”。在他與刊物十幾年的交集中，他一共發(fā)表7篇作品，其中有4篇小說，3篇評論，而且每一篇都是他的用心之作。我從未見過他在寫作上草率應付過。

田老師“特輯”中的短篇小說是《姐姐的村莊》，這篇小說融現實、回想，現代、傳統(tǒng)等為一爐，表現了作家對農村、農民的關切、憂思，延續(xù)、擴展了《五月》的思想內涵。小說中一條高速公路從遙遠的南方直通過來，飛速的車流、嚴密的防護網，取代了這里古老的自然山水與風光，而“我”——鄉(xiāng)村一位待業(yè)青年，腦子里固執(zhí)地閃現著溝底的溪流、嬉鬧的鵝鴨、山坡上的磚窯、村邊的小樹林…… 還有那位率真、機靈、勤勞的放豬姑娘四兒，以及她與“我”姐弟般的感情、愛戀。但現在姐姐、四兒都去南方打工，前景難卜。村莊衰落了，男人們在尋找著新的生路。作品被《小說選刊》1997年第1期轉載。28年過去，如今重讀這篇小說，依然讓人怦然心動、深思不已。

田老師“自由談”專欄中的評論是《鄉(xiāng)村——原生態(tài)的文化標本》，與小說發(fā)表在《山西文學》第11期。在這篇短文中，他梳理了二十世紀中國和世界鄉(xiāng)村小說的蓬勃發(fā)展，特別是現代鄉(xiāng)村小說的杰出成就。反思了當代文學中農村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存在的局限和問題。他說：“農村題材被冷落，不僅因為商品經濟的活躍，城市生活的繁榮，深層的原因是，它必須在現代審美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重建鄉(xiāng)村小說的文化品格?！彼麡酚^地認為：“在文化與審美的觀照下，鄉(xiāng)村永遠是豐富的，鄉(xiāng)村永遠是新鮮的，鄉(xiāng)村有發(fā)掘不盡的人類故事?！边@些話在28年前是空谷足音，今天依然是。

2000年，新世紀開始。我離開效力18年的文學編輯崗位，轉向寫作之路，后轉調文學院，開始了可稱“專業(yè)”的文學研究與寫作。同年，田中禾老師退休，回歸書齋和文學創(chuàng)作。我們似乎都患有“通病”，喜歡一種寧靜的、自由的生活方式。沒有文稿作媒介，我們的通信、聯系少了。但他出版了新著，如長篇小說《十七歲》《父親和她們》，都會給我寄贈，我也會把出版的新書，給他奉上。后來我讀到田老師的一篇“自述”文字，讓我特別感動、感慨。他說：“二十一世紀之初我退休了。本意是厭惡場面上的熱鬧，想要早點回歸自己喜歡的狀態(tài)。豈料由于提前了一點，反而受到組織照顧，享受了更好的待遇。這讓我每每談論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時感到礙口。一個躋身既得利益集團的人有什么資格高談闊論，說什么作家應該自覺站在民間立場，堅持邊緣寫作？……”（田中禾：《二十一世紀我在怎樣生活——自述》，《小說評論》2012年第2期）我在內心說：“田老師啊！像你這樣的君子，現在還有幾人？”

2005年春天，我參加了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高級研討班的學習，同學中有來自河南作協(xié)的何弘，結業(yè)離校時，我托何弘給田老師帶了一封信。信中我向他稟報了自己的學習、讀書情況，表達了對他的掛念、問候之意，并委婉提出了期待他寫出一部獨特、厚重的長篇小說的想法。因為我一直覺得，田老師無論是社會、人生的積累、體驗，還是文化、文學的修養(yǎng)、領悟，抑或個人的智慧、才華、境界，都是當代作家中的佼佼者；但他的性格、天性中，有一種道家的淡泊、無為的因素，阻礙著他寫出更高的力作、大作來。我含蓄而又坦誠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與君子為友，就該真心相對。

回到太原不久，我就收到了田老師的回信。

崇軒：

夏安。謝謝你托何弘捎信來?？吹嚼吓笥压P跡很高興。

我現遷居北郊，環(huán)境比較安靜，適合讀書寫作。心境恬悅自適，覺得挺幸福。衣食無憂，與世無關，難得的寧靜。慢慢寫著，讀讀書，偶爾晚間與民間朋友小聚。謝謝你的鼓勵，不必過多期望。寫作對于我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寄托，從不期望什么。寬容看待一切，淡眼看待熱鬧。前年完成了一部26萬字的長篇，因為有自傳色彩，打算晚幾年再往外拿。去年又開始一部，爭取一二年內完成，現在是我每天的營生，算是有件事未了，使自己不至于怠惰。也不急于出手。

文學對于我仍然神圣。

得便來鄭州玩，我陪你找朋友逛去，這兒還是有玩處。

問全家好。沒事多聯絡。我的伊妹兒，電話。

祝愉快！

田中禾 2005年5月22日

讀著田老師的回信，我的心中滾過一股熱流，安慰、欣喜、溫暖、感奮……

他說：“文學對于我仍然神圣?！边@也是我心里的聲音。

2024年4月21日

【作者簡介】 段崇軒， 1952年生，山西原平人。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1978年開始從事中國當代文學及文學評論研究，著有長篇傳記 《趙樹理傳》（合作），評論集《生命的河流》《邊緣的求索》《地域文化與文學走向》，專著《鄉(xiāng)村小說的世紀沉浮》《馬烽小說藝術論》，散文隨筆集《藍色的音樂》 等十多種。專著 《中國當代短篇小說演變史》，入選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有多篇作品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趙樹理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