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朋友阿福急匆匆來找我，說李莊鎮(zhèn)今天下午剛剛死了一個傻女孩，想讓我?guī)退ァ叭⒐砥蕖薄Ｎ蚁踊逇?，有些猶豫。

“我可憐的兄弟等了二十年，今天才得以娶上鬼妻……”阿福喉頭哽咽，眼珠發(fā)紅。我怕好朋友傷心，就答應(yīng)下來。阿福一邊揉眼睛一邊跑，找其他人去了。

如今的現(xiàn)狀是，活人娶妻本已難上加難，死人要想“娶鬼妻”更是比登天還難。可以想象阿福作難的程度。

傍晚時分，阿福終于找齊了十六個跟我一樣年輕力壯、還都沒有娶媳婦的小伙子。我們十六個人抬著一副空棺材向李莊鎮(zhèn)奔去。棺材是四塊獨木的好料，前面裝飾有豪華的迎風(fēng)板，刻了一個大大的“壽”字，兩側(cè)棺材板上刻著“二十四孝圖”。阿福頭上纏著白色孝布，長帶飄飄，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這讓我們感到好笑，紛紛取笑阿福。最后，終于讓他露出了笑容。

暮春的天空瓦藍，晚霞給天上逡巡的白云披上一件火狐貍色衣裳，怕白云受涼似的，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遠處，青青的麥香從海洋一般的田野里隨輕柔的風(fēng)飄來，溫潤如玉，沁人心脾。田壟里，偶爾一只錦雞被我們的隊伍驚到，“嘎”地一聲粗叫，十分迅捷地隱入正在孕穗的麥田里?？礃幼酉褚患胰说膸字幌铲o，蹲在大路兩側(cè)剛剛落盡繁花的西府海棠樹梢，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列隊歡迎我們這支肩負(fù)特殊使命、浩浩蕩蕩的隊伍。

十幾里的路程，我們十六個人徒步抬著一副空棺，實屬不易。這些年，去趟廁所還想開汽車呢，沒誰愿意徒步走路，何況還抬著一副沉重如磐石的空棺。我們一肚子沖天怨氣，紛紛埋怨阿福，不該答應(yīng)女孩家人的要求，抬著空棺去。讓女孩家人準(zhǔn)備一副棺材，我們直接抬回去就能省一半的力氣呢。

“我磨破了嘴皮，人家就是不同意。好幾家在爭搶，價格一漲再漲，我不敢不答應(yīng)……”

阿?？啻蟪鹕畹哪幼屛覀兩畋硗?，不再發(fā)牢騷。鑒于“娶鬼妻”的儀式在晚上，我們走走停停，有些吊兒郎當(dāng)。

半夜時分，我們的隊伍終于來到李莊鎮(zhèn)村外一處水塘的旁邊。水塘緊挨著大路，塘面遼闊，天上的星星像是種在水底似的，光點幽微，忽隱忽現(xiàn)。水塘四周青草葳蕤，夜色中，依舊生機盎然。在燈光照射到的一處十分險峻的水塘陡坡邊，有一叢搖曳的鮮花在水面上左右晃動，像極了一只只蹁躚起舞的蝴蝶，輕盈嫵媚，優(yōu)雅靈動。那鮮花玫瑰色，花朵薄如蟬翼，如綢緞一樣輕柔。我認(rèn)得那是在農(nóng)村不太常見的虞美人花。

水塘邊的大路上，撐著一把大號折疊傘，象征性搭個棚子，一只雪亮的白熾燈沒心沒肺地照射著棚子下面的黑暗。燈光張狂到所有角落，以致棚子下面的小木床分外清晰，現(xiàn)出幾分悲切。

我們把棺材放在棚子的正前方，圍在黑暗里抽著阿福散發(fā)的名牌香煙，吞云吐霧，消解一路的困乏。阿福則到棚子下面鬼魅樣的燈影里談判，同女孩的家人討價還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今晚真是個好天，除了月亮之外，滿天璀璨星斗。深邃的夜空里，沒有一絲風(fēng)，我們十六個人噴出的煙霧彌漫開來，烏七八糟，與溫暖的春夜格格不入。我突然覺得心口疼，雖然把香煙扔得老遠，依舊得不到緩解。

原想著談判的過程會很費時費力，畢竟以前有過太多的經(jīng)驗。誰知這次居然十分順利，沒多大工夫，阿福就同主家談攏了。

阿福在棚子下面招手，要我們把女孩抬到棺材里。我們“呼啦”一下涌到棚子下面，黑壓壓圍著小木床站了一圈，把女孩的家人都擠到了身后。

小木床上是阿福給弟弟“娶鬼妻”的女孩。女孩的身上覆蓋著一條紅色床單，把身體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就像晚霞包裹白云一樣。從床單外的輪廓看，除了肚子夸張地鼓起來以外，其他地方非常干癟，好似床單覆蓋著一截十八年樹齡的枯楊樹根，又瘦又小，令人不忍直視。

我們集體向小木床三鞠躬，簡單商量之后，十六個人決定分成兩組。八個人去空棺前等候接應(yīng)，其余八個人分列小木床兩側(cè)準(zhǔn)備抬人。我被分在小木床的右側(cè)第二位。我掀起床單，打算雙手去托女孩的后背，卻被一雙手拉住了。

“等一等……”只聽身后有細(xì)若蚊蠅的聲音傳來，一位竹竿樣纖細(xì)的女人擠到小木床邊。她把一枝綢緞樣的紅色虞美人花塞在女孩同樣如竹竿樣纖細(xì)的手心里，用嶙峋雙手緊緊握住女孩蒼白的瘦手。

“麗春長了十八年就不會干活兒。原想著該學(xué)點本領(lǐng)，長大后到了婆家能夠自己照顧自己……我真不該讓她去池塘邊放羊……”女人的話語像從破竹竿里發(fā)出來似的，刺刺拉拉，夾雜著陣陣抽泣。從那雙腫眼里分明看出，她下午大哭過。

“我應(yīng)該告訴她，羊不吃花兒，只會吃草。她不該去陡坡邊摘那朵虞美人花……陡坡實在太滑了！”

她悔不當(dāng)初的樣子，讓我的眼睛瞬間濕潤，居然退出了團隊，像個旁觀者一樣，手足無措地看著大家忙碌。

這以后，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感到抬棺材的大杠壓得我的肩膀生疼。我以前遇到過這種情況，十六個人抬的重量都壓在一個人的肩頭，那時只知道太累，卻沒有今天這樣疼。

我們的隊伍走出老遠了，身后卻突然聽到那個竹竿女人聲嘶力竭地呼喊：“以后這世界上還有誰管妞妞的冷暖饑飽喲……”

【作者簡介】江紅斌，1964年生，河南獲嘉人，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中短篇小說散見于 《北京文學(xué)》 《天津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百花園》《故事會》《小小說月刊》《大觀》《遼河》《綠葉》《唐山文學(xué)》 《微型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蓮池文學(xué)》《火花》等刊物。有作品連續(xù)入選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