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9月，剛進入山西師范學院（1962年改為山西大學）中文系，就有老師和高年級同學告訴我，中文系“二姚”可厲害了，都是實力很強的教授，都是你們晉南人。

“二姚”是指姚奠中和姚青苗。姚奠中是稷山人，教授我們中國古典文學；姚青苗是臨猗人，教授我們外國文學。一聽晉南人，特別是臨猗人，我便興奮不已。當時在師院的臨猗人不少。校黨委秘書姚師忠，體育系講師李華崗，中文系資料員王樹山，這幾位都是我很快熟悉并常來往的。還有歷史系主任許預甲，校長辦公室秘書王葵經(jīng)，中文系講師董冰竹（當時去波蘭講學）等。我是班長，他們又都是我的任課老師，我與他們來往較密。

姚青苗出生的陶唐村，距我們村只有六里地，他的老伴杜青枝是耽子村人，距我們村也是六里地。他們倆已55歲了，膝下無兒無女，只有青苗弟弟的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過繼給他們，所以老兩口見了孩子格外親切。我經(jīng)常去他家，逢好飯總是讓我吃，有活我也主動幫著干。青苗先生書很多，他經(jīng)常給我說：“你想看什么書盡管拿?！睅熌盖嘀﹄m是家庭婦女，但會用縫紉機做活，整天伏在縫紉機上忙個不停，不僅給全家四口人做，還要給老家的老人做衣服。我每學期回家都幫她給老人捎東西，穿的吃的用的，什么都有。

今年是青苗先生逝世20周年，此文權(quán)作對先生的紀念。

一

姚青苗先生原名姚玉祥，筆名很多，有雨霞、姚鐘、王軻、白易、青苗、桑泉等，齋號“草窗齋”。他于1915年生于山西省臨猗縣陶唐村的一個劇作家家庭。1928年由小學升入運城明日中學。1931年加入“左翼作家聯(lián)盟”。1933年至1935年，被國民黨抓捕入獄。出獄后，在太原和作家田景福組織太原青年文學研究會。1936年，為躲避國民黨追捕，回運城明日中學任語文教師。1937年春，去上海進行創(chuàng)作活動，結(jié)識了作家胡風、師陀、靳以、端木蕻良等。那時他的小說《開頂》在黎烈文主編的《中流》上發(fā)表，端木蕻良代他署了筆名“青苗”。從此他多以“青苗”的筆名發(fā)表作品。隨后亦將師母的名字改為“青枝”。青苗、青枝寓意年輕向上，富有活力。不久，因母病故回故鄉(xiāng)，在運城結(jié)識了詩人艾青。1938年春，日寇掃蕩中條山，他流離輾轉(zhuǎn)于風陵渡、洛陽，后到西安，經(jīng)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介紹到延安，考進魯藝文學系。1939年夏結(jié)業(yè)后，至“二戰(zhàn)區(qū)”黃河出版社工作。不久到秋林宜川中學任語文教師，并主編《國民日報》副刊《展望》。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前夕，離開秋林去西安，在西安《益世報》主編副刊，并創(chuàng)辦刊物《駱駝文叢》，結(jié)識了景梅九、鄭伯奇、李尤白等文學家。1946年冬，離開西安經(jīng)上海去北平主編《雪風》半月刊和由西安遷來的《駱駝文叢》。期間會晤了摯友李健吾、豐村、趙尋等。1947年春，參加北京文協(xié)工作，主要協(xié)助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燕京大學等高校出版?？徒M織文藝活動。1948年秋，在北大紀念魯迅大會上與作家楊振聲、馮至先后做相關(guān)報告。可以說，青苗先生在青年時代就已經(jīng)是一位聲望很高的作家了。

二

青苗先生是著名的作家、文藝評論家。他的主要活動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刀光劍影的抗日戰(zhàn)爭中。作品大多數(shù)發(fā)表在當時頗有名氣的《現(xiàn)代文藝》 《創(chuàng)作月刊》 《七月》《文藝時報》 等報刊上，如 《中條山的杜鵑花》 《烏魯木齊的夜》《貓兒蓋》《黃河的激流》《沙漠的死者》《野性的黃河》《馬泊頭》以及敘事長詩《被侮辱被損害的》等一百五十余篇。其中《烏魯木齊之夜》與碧野的《烏蘭不浪的夜祭》、端木蕻良的《遙遠的風沙》在當時被評為抗日戰(zhàn)爭初期的代表作。作為在國統(tǒng)區(qū)的抗戰(zhàn)作家，姚青苗青年時就血氣方剛，以筆作刀槍，投入到抗日戰(zhàn)爭中去。他的作品對追求進步的青年以巨大的啟迪和鼓舞。當時，姚青苗、姚雪垠、姚奔被譽為抗戰(zhàn)時期文壇“三姚”。

1943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中條山的杜鵑花》是青苗先生的代表作，集中體現(xiàn)了先生的創(chuàng)作風格。作品以1941年中條山戰(zhàn)役為背景，用“杜鵑花”象征主人公的生命與青春，以激昂、宏闊的筆調(diào)，描繪出作家的一段人生經(jīng)歷及主人公的人物故事，以浪漫主義的手法，狀寫出一曲戰(zhàn)火中的愛情頌歌，是我國當年“敵占區(qū)”文壇的重要佳作。

姚青苗先生是一位熱情奔放的作家。他不僅鐘情于小說、評論、詩歌的創(chuàng)作，而且熱愛祖國、熱愛社會，富有家國情懷。面對蔣、閻、馮大會戰(zhàn)、“九一八事變”等殘酷現(xiàn)實，他感到國家的災難和民族的屈辱，這激起他抗戰(zhàn)救亡的斗志。他是山西最早投身“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青年作家之一，是奔赴延安魯藝學習的進步青年，是廣采博取古今中外的學者和敬業(yè)樂群的文學編輯。他通過報刊以文會友，廣交作家，激勵青年投入到火熱的斗爭中去。

姚青苗的小說、散文、評論以及詩歌皆富有特色，是文壇上一位多面手?！吨袊挛乃嚧笙怠贰渡轿魑膶W大系》《七月派作品選》都曾選編了他的作品。1988年《山西抗日文學史》以突出的位置對他的作品進行了評述。他發(fā)表的作品很多，成書卻很少。新中國成立前，結(jié)集出版的只有《黎眉小姐》《暴風雨中的兩個女性》。當時，他曾和胡風擬定出版計劃，還和司馬文森簽訂了小說創(chuàng)作集的出版協(xié)議，但由于種種原因，均未實現(xiàn)。直至2002年山西大學百年校慶，由崔鴻勛、崔佳和他的兒子姚恒新編選，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青苗五十年文論》，2016年碩士研究生劉文奇撰寫了《山西抗戰(zhàn)背景中青苗作品研究》等。但是，不用說在全國，就是在山西，青苗的名字也知之者甚少。主要是因為，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青苗主要埋頭于山大中文系的外國文學教學上，且不斷應付“運動”，作品相對少了許多。慶幸的是作家段崇軒近年對姚青苗進行了深入研究。2001年，中共山西省委宣傳部啟動了《山西文學大系》。段崇軒先生作為編委，承擔了編選現(xiàn)代分冊的任務(wù)，把與山西相關(guān)的“國統(tǒng)區(qū)”或“閻統(tǒng)區(qū)”作家的作品列入內(nèi)容，這類作家有賈植芳、姚青苗、穗青、田景福等。為了尋找青苗的《中條山的杜鵑花》，他前后用了近三十年時間，令人肅然起敬。

三

1948年冬，姚青苗離開北平到解放區(qū)，在河北正定范文瀾為校長的華北大學文藝研究室任研究員。1949年春，北平解放，學校遷往北平，他在研究室先后認識了同搞研究工作的碧野、荒蕪、蘇金傘、臧克家、關(guān)露、戴望舒、黃秋池、白村等人。全國第一次文代會在京召開，他參加并認識了時任全國文聯(lián)副主席的周揚。

1949年秋，華大文藝研究會解散，道友曾動員他去河南工作，而周揚同志勸他回山西工作，并把他介紹給正在中南海開會的山西省委書記賴若愚。后他同賴若愚、王世英等領(lǐng)導同車回到太原。時任宣傳部長的陶魯笳，介紹他與副部長高沐鴻相見，分配他到山西省文聯(lián)工作。1950年春，他在山西師范學院兼課，暑假后又正式調(diào)入師院中文系任外國文學教授。

由文藝界到教育界，由作家評論家到教授，這對青苗先生來講是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

先生調(diào)入山西師院后，潛心于教學和科研工作，培養(yǎng)新的一代。由于他有豐富的文藝斗爭經(jīng)歷和體會，結(jié)識、熟悉國內(nèi)外作家、作品，由于他把教學和科研論述緊密結(jié)合，由于他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踏實的教學作風，使他不斷提高了教學質(zhì)量和效果。他發(fā)表的具有獨特見解的科研論述，深受教學同行和學生的尊重和好評。雖然歷經(jīng)多次“政治運動”，但他不斷追求真理，學習馬克思主義，從而更堅定了自己的教學信念和創(chuàng)作道路。在邊教學邊創(chuàng)作的實踐中，煥發(fā)了文藝青春。從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至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姚先生在省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近百篇教學科研和評論、理論文章。如對歐洲、俄羅斯作家作品的研究，對魯迅譯本的深入探索，對當代作品人物塑造的評論，對文學上的真實性與傾向性結(jié)合的理論研究等。他的文藝理論始終結(jié)合自己幾十年的創(chuàng)作活動，既嚴謹又生動，具有極強的說服力和教育內(nèi)涵，對當代文藝理論建設(shè)和高校教學改革提出了極富膽識和卓見的看法，作出了積極貢獻。

在1957年6月號的《火花》文藝期刊上，他以桑泉為筆名，發(fā)表了近萬字的《試談我們目前創(chuàng)作上存在的一些問題》。這篇文論，通過五個方面和附錄，對當時創(chuàng)作和評論中的一些問題進行了批評。在文中指名道姓地對一些作家的作品提出批評，對文藝評論中存在的教條主義等問題也進行了批評。此文在山西文藝界引起了強烈反響。不久轟轟烈烈的運動又在全國展開，按青苗先生的說法，“我也不例外，何況我過去也夠上一個‘老運動員’了?！?/p>

試想想，一個“老運動員”怎么能在一個新的教育環(huán)境中一展身手呢！

我們?nèi)雽W時，形勢比較穩(wěn)定，教學能夠正常進行。這時候我們才真正看到了各位老師的“十八般武藝”。

那時候，高校沒有統(tǒng)一的教材，老師們的講義，均為自己編撰的。姚青苗教授外國文學，且為外國文學教研組組長。他編寫的講義，我在勤工儉學時用蠟版刻過，印象極深。雖是外國文學，但古今中外，廣征博引，資料很多。讀他的講義，仿佛讀了好多世界名著。然而，由于他的鄉(xiāng)音未改，晉南話味太濃，“抓地音”多，卷舌音少，而且他說話有些口吃，吐字偏慢，加之耳朵聾，戴上助聽器還得大聲對他講話。所以，晉南以外的學生聽起來很是吃力，反映欠佳，常有意見。而我細心聽來感到一字一句甚為清楚，特別是講到高爾基、巴爾扎克、托爾斯泰、莎士比亞、莫里哀等外國巨匠的作品時，滔滔不絕，如數(shù)家珍。細聽之，字字句句都是經(jīng)典描述，引人入勝。常常下課鈴聲響了他還收不了場，好像越講越有勁，更顯示出他想把所有知識一下子都傳授給學生的沖動。

大學教授不坐班，每周幾節(jié)課講完后，時間都是自己的。這給了從小就有寫作才華，半生輾轉(zhuǎn)于文藝圈中的姚青苗得天獨厚的創(chuàng)作條件。他一生的寫作，以新中國成立為線，可分為兩個大階段，前一階段主要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以寫小說為長；后一階段則突出了文論，在教學的同時，繼續(xù)堅持業(yè)余寫作，正如他自己所說：“我自參加左聯(lián)以來，便和文藝女神繆斯結(jié)成了終身伴侶?！?/p>

令人稱道的是，青苗先生從考入延安魯藝開始，特別是學習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之后，開始走上了馬克思主義的創(chuàng)作道路。這在他的文論中突顯出來。他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的二十幾年里，寫的評論并不多，而且因“評”引“禍”，受到批評和挨整。大量的作品寫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這些文章大體可以分為三類：（一）文藝理論：如《關(guān)于文藝的形式、技巧及風格諸問題》《關(guān)于“中間人物”問題》《論文藝的真實性與傾向性》《浪漫主義的新探索》《我國新時期文化發(fā)展所面臨的幾個問題》等。（二）書評影評：如通過《上尉的女兒》讀后，談關(guān)于農(nóng)民起義小說的特色；通過紀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談文藝永遠要堅定為人民服務(wù)的立場問題；通過對巴爾扎克和托爾斯泰初探，論述關(guān)于真實性傾向性及其他；通過對電視《河殤》的簡評，呼吁堅持歷史唯物主義，丟掉烏托邦主觀主義等。第三就是回憶人和事的。如《悼胡風》《懷念沈從文先生》《憶高長虹》《憶詩人艾青》《我與沈從文、丁玲和周揚》等。這些作品長則幾萬字，短則僅千字，多數(shù)發(fā)表在《山西大學學報》，部分發(fā)表于《黃河》《山西文藝》和《太原日報·副刊》上。

2002年山西大學百年校慶之際，學校出版了一套《山西大學百年校慶學術(shù)叢書》，《青苗五十年文論》列于其中。共收入先生的作品38篇，近30萬字。這是新中國成立后先生出版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文集，是他20世紀50年代后作品的一部分。青苗先生從1950年調(diào)入山西大學任教之后，教學之余，創(chuàng)作撰寫了文藝評論、回憶錄、雜論等近百篇作品，一些文稿和與名家的書信，在歷次運動中毀壞掉了?！肚嗝缥迨晡恼摗分皇堑缴轿鞔髮W從教以來文稿的一部分，能夠出版是山西大學對老教授老作家的關(guān)懷。而先生在新中國成立之前特別是抗戰(zhàn)中寫成的小說和散文約計150多篇分散于當時的報刊上，多數(shù)尚未集結(jié)出版，可謂“文海遺珠”也。

四

姚青苗自己說他是山西大學個人藏書最多的。人們都說，在山西曾任過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高沐鴻和姚青苗是全省個人藏書最多的。

我清楚地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他的月工資是人民幣一百四十多元，當工資發(fā)放后，他留一百元作為全家生活費和兒子上大學、女兒上中專的費用，其余四十多元全部用來買書，這是雷打不動的。山西大學所在地太原塢城路有個新華書店，書店里一位推銷員幾乎每天拿著新書單去他家請他選購，同時給他帶來一大堆上次購買的新書，有精裝有平裝，大多是中華書局、商務(wù)印書館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買書這樣大方，可吃飯卻很簡單。主食多是玉米面窩窩頭，困難時期教授雖有“特供”，但主食還是以粗糧為主。菜也非常簡單，很少燴炒，一般是涼拌的紅白蘿卜絲、大蔥加青辣椒等大路菜，一直保留著老家的飲食習慣，大有“油潑辣子美的太”的鄉(xiāng)俗。

他每次購得新書，把看過的沒有收藏價值的書送到學校的小書店里轉(zhuǎn)賣。好多同學在這里買到自己需要的打折二手書，上面總蓋著“青苗藏書”的字樣。大學二年級開始，我就開始學習篆刻，當時太原買不到篆刻刀。他知道了，去北京時，專門買了一把篆刻刀送給我。我用青石做章料（太原買不到章料）給刻了一方“青苗藏書”，雖難以下刀，我總感到用青石為青苗刻章很有意義，很值得。

姚青苗耳聾過甚，不善也不便社交，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他家有四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放滿了書。最大的房間不過二十多平米，這是他活動的主要場所，東西兩墻放著書架，架上放滿了書，有古有今，明清時期善本不少，許多版本是校圖書館沒有的。南面是寬敞的窗戶，北面是實墻。緊挨墻放著一個單人床，床前放著一個不大的桌子，桌上放一個臺燈，是他伏案寫作的地方。西墻書架前放著一個竹質(zhì)躺椅，他每天半躺在上面讀書，每讀到精彩之處就仿佛進入了一個神奇的世界，興奮地搖動起來。一次，他摘掉耳機躺在竹椅上靜靜地看書。師母出門時忘拿鑰匙，回來摁門鈴，門鈴的聲響如同教室上下課的鈴聲一樣，一聲接著一聲，敲門聲如雷響，一陣接著一陣，左鄰右舍的住戶都驚動了，他依然埋頭于書中，看得津津有味，哪管你擂塌了屋頂。實在沒辦法了，師母找來幾個年輕人把窗撬開，好在是一樓，沒有費太大的破窗措施。當人從窗上跳下開門時，他才回過神，立即站起來說：“你們要干什么！”當看到從大門進來的師母時，他才不好意思地表示歉意。

青苗先生的藏書并非擺形式，而重在閱讀。他看書的速度很快且“過目不忘”。他耳聾遲鈍，興趣不廣，一直以讀書為樂事。

他藏書、讀書，更在于廣泛地用書。只要細聽他的課，細讀他的文章，便不難看出他引經(jīng)據(jù)典之多之雜之廣，是一般作家教授所難以企及的。

姚青苗愛書如命，但迫于形勢，他們?nèi)乙脖悔s出了教授樓，搬進了兩間小平房內(nèi)。搬家，最重要的是書，最值錢的是書，最亂最重的也是書。兩間平房不要說住人，放書也非常緊吧。這時，師娘回老家陶唐村，緊趕緊蓋起了三間簡易平房，在公安廳工作的兒子恒新借了輛卡車，把剩余的書全部拉回老家，用板子棚起來，放在還有點潮濕的簡易房里。師母每兩三個月就回一次老家，翻騰一遍書，一怕發(fā)霉，二怕被老鼠咬了。

后來，山大有關(guān)領(lǐng)導曾與青苗先生談，希望能把書再搬回學校，以補校圖書館和系資料室圖書之缺。青苗先生找我去他家商議?？粗鴥砷g小平房內(nèi)堆滿了雜什，連老兩口上床也得先越過緊靠床邊的長沙發(fā)，我眼睛濕潤了。建議他們先向校方提出搬回原宿舍，不然書籍無法上架。此時，我已從山西省教育廳調(diào)太原日報社任編輯記者，建議得到了全家的同意。不久，先生又搬回了教授樓原來的家，才把放置在老家的書籍全拉了回來。

前幾年，山大文學院一位院長找到我，希望我?guī)椭鰞号畟兊墓ぷ鳎軐⑾壬牟貢栀浕蜃鲀r轉(zhuǎn)讓給文學院。不料工作還未開展，這位院長工作有了變動，此事就擱在一邊了。

五

姚青苗常說他自己“是一個命運坎坷的知識分子”。但不論怎樣的坎坷，不論輾轉(zhuǎn)于何地，不論從文還是從教，他都熱愛故土，熱戀家鄉(xiāng)。

青苗先生出生的山西省臨晉縣古稱“桑泉縣”。桑泉縣南仰中條山，北倚峨嵋?guī)X，右傍黃河，左有涑水，縣城如鳳凰展翅，城內(nèi)有桑井甘甜，許多美妙的傳說膾炙人口。青苗先生將“桑泉”作為他的筆名之一，他曾說過，以桑泉為筆名無非有兩層意思，一不忘家鄉(xiāng)，二要創(chuàng)作出如桑泉一樣的好作品。1957年，他的文論《試談我們目前創(chuàng)作上存在的一些問題》就是以桑泉的筆名發(fā)表的。

我上大學時，青苗先生耳聾眼花，但對家鄉(xiāng)的事非常感興趣。記得每次寒假或暑假結(jié)束返校，他總要問我，小麥產(chǎn)量怎樣，社員在大食堂吃飯能否適應，臨晉、孫吉的集會還熱鬧嗎？……“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每次他問我，談及家鄉(xiāng)事時，總把助聽器放到最大功能，生怕聽不見，聽不全。

他熱愛家鄉(xiāng)，對家鄉(xiāng)的蒲劇情有獨鐘。記得上世紀60年代初，晉南蒲劇院青年團來太原在山西大學禮堂演出，副省長王中青也來學?？磻?，趙乙、韓剛、杜波幾位藝術(shù)家均與青苗熟悉。姚青苗忙里忙外，曾參加相關(guān)領(lǐng)導對劇本和演員的討論，發(fā)表了很好的評議。

1983年10月，我調(diào)太原市委宣傳部任分管文藝的副部長，看戲是非常方便的。大約在一九八四、八五年間，晉南來了一個蒲劇團，在太原工人文化宮演出。我請青苗先生夫婦看戲，他們非常高興。山西大學位居太原塢城路，工人文化宮在迎澤大街，相距有20華里。那時沒有小汽車，晚上戲完后，公共汽車也沒有了。我將師母青枝用自行車接到我在旱西關(guān)的家中住下。青苗先生騎著自行車來，晚上又騎著自行車回山大。那時他已70歲了，那種精神頭，活像個小伙子。

不久，他即以《草窗齋備忘錄》為題，寫了蒲劇雜談。這篇文章近八千字，共分十九個片段。文章一開始就全面概述了蒲劇藝術(shù)的特征：“蒲劇是一種綜合藝術(shù)，詩、畫、音樂、舞蹈等樣樣都有，表現(xiàn)手法也十分豐富多彩，既有寫實之處，也有寫意之處；有心理描寫，也有意識流；有啞劇和半啞劇，也有潛臺詞；有激昂慷慨的高歌，也有哀婉低回的淺唱，調(diào)門繁多，不勝枚舉，說它是我國文化遺產(chǎn)中的瑰寶，一點也不夸張過分?！彼麖牡赜蛱攸c、表演技巧、說唱道白、音樂設(shè)計、舞美裝點、臉譜化妝，一直到發(fā)展改革，學習中外，甚至男女旦角、各色丑角，都進行了論述，提出了意見建議。他對晉南的蒲劇愛得入迷，曾與趙樹理當面辯論過，蒲州梆子和上黨梆子誰更好，處處維護家鄉(xiāng)的尊嚴。

青苗先生雖在新中國成立前漂泊半生，輾轉(zhuǎn)于大江南北，但他后半生穩(wěn)定在山西大學，仍然經(jīng)常談落葉歸根。2004年11月7日凌晨3時50分先生在山西省人民醫(yī)院不幸逝世，11月11日上午八時在該院舉行了遺體告別儀式，隨后火化。

兩年后魂歸故里。先生骨灰與師母骨灰合葬于原籍臨猗縣陶唐村。兒子恒新隨即立碑一座，命我書寫。碑文內(nèi)容非常簡單：“青苗先生是政協(xié)山西省第一屆至第五屆委員，我國著名教授、文藝評論家、文學家、作家。二○○四年十一月七日病故，享年九十一歲。”

2024年4月于五槐齋

【作者簡介】趙望進，筆名素石，1940年出生于山西省臨猗縣，1964年畢業(yè)于山西大學中文系。曾任山西省文聯(lián)常務(wù)副主席，山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山西省楹聯(lián)藝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等職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