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反
又寫關(guān)于趙樹理的文章,便翻閱新版《趙樹理全集》(董大中主編,北岳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發(fā)現(xiàn)《“鍛煉鍛煉”》中有一個注釋。當(dāng)小腿疼在社員大會上交代問題時,她罵了楊小四一句。接下來,趙樹理如此寫道:“她一罵出來,沒有等小四答話,群眾就有一半以上的人‘嘩’的一下站起來:‘你要造反!’‘叫你坦白呀叫你罵人?’”注釋加在“造反”處,云:“‘造反’,《火花》發(fā)表時作‘起反’?!保ǖ?卷,第341頁)
于是我給董大中先生寫信,先交代這個注釋,然后說:“其實我在看大眾文藝版時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注釋,未查以前的版本是不是這樣?,F(xiàn)在想問您,這個注是您加的還是原來其他人加的?‘起反’是晉城那一帶的方言,趙樹理這么用是沒問題的。改成‘造反’便于讀者理解,但我覺得也讓表達(dá)失去了一些味道。”董老師很快回復(fù):“你說的《“鍛煉鍛煉”》那個注釋,我不記得是怎么一回事?!鸱础欠窖裕也恢?,如果知道,會在注釋中說是方言,現(xiàn)在這樣注,給人原來排印錯誤的印象?!?/p>
在我的印象中,晉城話是不怎么說“造反”的,但“起反”卻說得很普遍。查《現(xiàn)代漢語詞典》,“起”作動詞,有“發(fā)動、興起”之意,如“起事”“起兵”?!捌鸱础睉?yīng)該就是在這層意思上用起來的。
一個人氣勢洶洶過來吵架,晉城人會說:“干甚呢,你還想起反?”
小孩子調(diào)皮搗蛋,上房揭瓦,晉城人又會說:“小日母你還起了反了,我一腳踢死你!”
趙樹理就是在這種語境下使用“起反”的,他用得很地道。改成“造反”,意思大致不差,但比較硬,不如“起反”軟和。詞典中對“造反”的解釋是:“發(fā)動叛亂;采取反抗行動。”
同時,若把“造反有理”改成“起反有理”,感覺也不對?!霸旆础憋@得氣宇軒昂,聲勢浩大,“起反”就弱了許多。
整工夫
趙樹理在1955年發(fā)表《三里灣》之后,不久又寫出一篇《〈三里灣〉寫作前后》。此文首發(fā)于《文藝報》1955年第19號,自然也被收入好幾個版本的《趙樹理全集》中?!度分写宋南旅嬗幸粋€注,注云:“1985年日本學(xué)者、和光大學(xué)教授釜屋修從《三里灣》日譯者之一岡崎俊夫的家中找到了趙樹理的一封信、一篇《代序的序》和本文的打印稿原件。從中可知,本文系應(yīng)前蘇聯(lián)《外國文學(xué)》雜志之約而寫,為《三里灣》俄譯本代序。趙樹理在寄給岡崎俊夫此文打印稿原件時作了幾處改動。本書據(jù)《三復(fù)集》,以寄給岡崎俊夫的打印稿作參校?!被蛟S是因為“參?!敝?,此文有十多處校對,但有個別校對弄錯了,應(yīng)該是編校者不懂晉城話所致。
例如,趙樹理說:“過去在茶館里說書的評書藝人是每說一段收一次費的;而聽眾又有些是有閑階級(可以說是職業(yè)聽眾),每天可以誤上整工夫來聽書?!辈槭及l(fā)刊物《文藝報》,趙樹理這里說的就是“整工夫”,但《全集》中卻改成了“整天工夫”,并作注道:“‘天’,打印稿缺?!保▍⒁姳痹牢乃嚢妗度返?卷,1990,第285頁;大眾文藝版《全集》第四卷,2006,第382頁)。
這是一個明顯的誤校。
晉城話中是有“整工夫”之說的,例如,張三問李四:“有沒有工夫跟我去鋤會兒小苗?”李四說:“沒有整工夫啊。”所謂“整工夫”,就是相對完整的時間。這個時間不固定,可以是一前晌或半后晌,也可以指兩小時或仨鐘頭。
“誤上整工夫”是一個很地道的搭配和表達(dá),但改成“誤上整天工夫”就不對了。而且,此句前面有“每天”,再來個“整天工夫”,邏輯和情理上似也不通。因為評書藝人說書,是不可能一說一整天的。
順便指出,把此文中的“打擂”改成“打擂臺”,感覺也不對。趙樹理說:“例如有一本說秦瓊打擂的評書,說秦瓊一上了擂臺就被早已要捉拿他的官府捉進(jìn)獄里去,……”《全集》改成了“秦瓊打擂臺的評書”。省略“臺”而單說“打擂”,在晉城話中是通的,普通話也這樣說,何況說“秦瓊打擂”,表達(dá)也更簡潔。為什么以為這是趙樹理漏了字,專門加一個“臺”字呢?
趙樹理被稱作“當(dāng)代語言藝術(shù)大師”的時間是1956年,其始作俑者是當(dāng)年的“文藝總管”周揚同志。周揚把趙樹理列于茅盾、老舍、巴金、曹禺之后,通稱他們?yōu)椤罢Z言藝術(shù)大師”,自然有其特殊用意,但于趙樹理而言,我覺得這個稱號還是恰如其分的。對于“語言藝術(shù)大師”的文字,還是不要輕易改動為好。
得勁/不得勁
第一次全國文代會召開前夕,趙樹理寫了篇《會師前后》,算是祝詞,發(fā)表在當(dāng)時試刊的《文藝報》上。他一下筆,就用上了晉城老土話:“會師之前,雖然大家都在艱苦作戰(zhàn),但正因為各有‘艱苦’,仗打得有點不得勁?!蔽恼聦懙侥┪?,他又說:“要說我們過去的仗打得有點不得勁,那么會師之后,正是我們打‘得勁’仗的時候?!睂嶋H上,早在《李有才板話》中,趙樹理就用起了“不得勁”。其中老恒元對劉廣聚說:“回去吧孩子!我今天有點不得勁,想早點歇歇!”
這里的“得勁/不得勁”,原來我以為是晉城方言,但查《現(xiàn)代漢語詞典》,它們都有解釋。得勁有兩個義項,一是稱心合意,或順手;二是舒服合適。不得勁解釋有三:一、不順手,使不上勁。例如:陳登科《活人塘》:“老百姓雖說摸不著底,可也看得出黃狗有點不得勁的地方。”二、不舒適。例如:茹志鵑《高高的白楊·妯娌》:“紅英站著,正感到渾身不得勁?!比?、不好意思。例如:老舍《四世同堂》:“看看那些出來進(jìn)去的人,再看看自己鞋上的灰土,與身上的破大褂,他怪不得勁兒?!保ɡ鋪碜浴鞍俣劝倏啤薄#?/p>
“不得勁”出現(xiàn)在這么多作家筆下,可見它并非晉城話所獨有。
盡管把“得勁/不得勁”歸入晉城話有些勉強(qiáng),但我還是覺得只有用晉城話說出它們時,似乎才能把其中的舒坦或不舒服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就是在“得勁/不得勁”聲音熏陶中長大成人的,似乎也很早就領(lǐng)略了這兩個詞的妙處。
比如大熱的天,喝了一碗涼透了的綠豆湯,喝湯者一飲而盡后很可能會跟一句:“真得勁兒??!”這種感嘆,類似于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說“特別爽”。
小時候,我因常吃高粱面或玉米面圪條,常常燒心。一燒心就上頭,一上頭就圪腦疼,于是便跟老師請假,半后晌回家,不上學(xué)了。這時候奶奶就會問我:“又不得勁兒了?”
在晉城話中,無論是“得勁”還是“不得勁”,后面通常都是要加兒話音的。當(dāng)然,十里不同俗,十里也不同音,我就聽到過不加兒話音的說法。
回到趙樹理,我總覺得他在作品中、在開會作報告的大小場合中不斷用“得勁/不得勁”來描述人物或自己的心中感受時,其實已把它們普及開來了。例如,他在1960年8月6日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三次理事會(擴(kuò)大)上發(fā)言,題目是《談“久”——下鄉(xiāng)的一點體會》。談到最后,他說:“腦子里活材料積累得多了,寫起來一聯(lián)系就是一嘟嚕,往往會使人產(chǎn)生一點得勁之感?!?/p>
您瞧,又是“得勁”。這里的“得勁”應(yīng)該是下筆左右逢源,如山澗泉水,咕嘟咕嘟往外冒。
孫謙說:“趙樹理沒用過一句山西的土言土語,卻保持了極濃厚的地方色彩?!保ǜ呓菥帲骸痘貞涄w樹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頁)這個說法是不對的。趙樹理當(dāng)時確實沒用所謂的“方言寫作”,但偶爾也能捎帶出一點晉城話。不熟悉山西方言晉城話的外地讀者,自然也能明白其含義,但要讀出其中妙處,讀得“得勁”,恐怕還是上黨革命老區(qū)一帶的讀者最有感覺,也最能心領(lǐng)神會。
不歪
拙文《不成樣子的緬懷——“童慶炳先生逝世五周年紀(jì)念專輯”推送后記》中有句“寫得不歪”,引起了一些恐慌。
最初我在“征求意見稿”中夸一位遠(yuǎn)房師妹,說讀過她的文章之后,覺得寫得不歪。意見征求過去,她疑心生暗鬼,問:“不歪”是啥意思?是說我寫得“尚可”?或者是寫得太“正統(tǒng)”?
我大笑,于是給她解釋一番。
但征求完意見后,我把夸她敲打她的話都刪了,只保留了寫方錫球教授那處。
我說:“當(dāng)我讀到結(jié)尾句‘我憂郁地低下頭,再抬頭,就看到站在一旁的程正民老師淚眼矇眬’時,就覺得筆法果然老到,桐城派韻味呼嘯而出。但我有必要夸他嗎?于是我惜墨如金,淡淡地說了四個字:‘寫得不歪!’”
這個“不歪”,很可能也讓我們的老方同志比較暈菜,估計他心里嘀咕:這究竟是夸我呢還是罵我?
是夸,但這是我們老家一帶的夸法。
在我的印象中,晉城人是不大習(xí)慣說“很好”之類的“普通”話的,他們夸人夸物夸事,往往喜歡“不歪”。
某人家境殷實,貧下中農(nóng)會說:“人家那小日子過得不歪?!币荒樀牧w慕嫉妒恨?!叭兆印痹跁x城話中完全是另一種讀音,我無法描述。
大姑娘眉清目秀,蔥俊挺拔,媒婆便有了說道的理由:“人家可是長得不歪呀,你還挑甚呢?”
農(nóng)村唱大戲,有人遇到鬼打墻,走了一黑來,第二天他問:“唱得怎么樣?”“不歪。李玉和寬音大嗓門,唱得真不歪!”
在“不歪”前加上一個“真”,便可強(qiáng)化語氣,增加分量。老式晉城話中沒有“很不歪”這種說法。用“很”修飾“不歪”,別扭。當(dāng)然,更不可能用北京人喜歡說的“特”或“倍兒”了?!俺笔切滦氯祟愑谜Z。
語氣更強(qiáng)烈時,就成了“真真不歪”。為了驗證記憶,我上網(wǎng)搜索,馬上就彈出一個晉城媒體做的報道,題目是:《晉城人這個元宵節(jié)“鬧”得真真不歪!》。
為什么不說“好”,而是用一個否定式的“不歪”來表達(dá)其贊嘆呢?我不知如何解釋。在我的猜想中,晉城人可能都比較低調(diào),所以言談話語也會適當(dāng)摟著,能喝一斤喝八兩,結(jié)果就把“好”摟成了“不歪”。但“不歪”又比“好”有感情色彩,里面透著親切、關(guān)懷和糊涂的愛,還有晉城人的那種咋咋呼呼。
晉城有個名叫聶爾的家伙,讀書多,工散文,圍棋段位高。有一回喝酒,話題集中到他“寫得不歪”那里。有朋友夸我:你寫得也不歪嘛。我說:聶爾寫得是真不歪,我不會寫。我記得三毛死后,有媒體公布了她寫給賈平凹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說:您老人家的書是寫給我這樣的人看的,我的書是寫給普通老百姓看的。聶老師就是那賈平凹,充其量,我三毛而已。
朋友說:夸得不歪!好像有套路。
我用袖口抹一下嘴,說:我在夸夸群里當(dāng)過臥底。
不當(dāng)活活
這個詞最初是從我奶奶那里聽到的。
東根兒圪洞有位老太太,晉城話叫老婆兒,常常拄著拐棍兒扶山墻,從我家屋背后顫巍巍地走到趙家圪洞,來跟我奶奶相會。奶奶一見她就說:
“不當(dāng)活活呀,你怎么又過來了,不是走不動路了?”
“一步挪四指,硬圪挪過來了吧。眼活兒也不好,你家墻根兒底下有幾塊半頭磚,差點吃一跌。”老婆兒說。
然后,她們就坐在我家院子里的石桌上,東家長,西家短,提起簸籮斗動彈,噴得一疙瘩勁。我在《奶奶的記憶》一文中對此場景有所描述。
后來,那個老婆兒去世了,奶奶便開始寂寞。有時她會在小屋里自言自語:“唉,她怎么還不死?不當(dāng)活活呀!”
奶奶通常是用第三人稱自責(zé),仿佛是對生命成為累贅的一種感喟。
1992年,奶奶不在了,隨她而去的還有“不當(dāng)活活”。此后許多年,我就再沒聽人說過這個詞。
2009年過年回家,我去崔莊看我姑姑。姑姑一見是我,吃了一驚,說:“不當(dāng)活活呀,你怎么今兒個敢來?今兒是打春呢?!惫霉眠€嚴(yán)守著“打春不見娘家人”的古訓(xùn),所以她吃驚。
我卻喜出望外,不僅是見到了多年沒見的姑姑,而且也聽到了那個消失多年的語詞之音,仿佛是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
度數(shù)不夠。應(yīng)該是十年久旱逢甘霖,萬里他鄉(xiāng)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燭夜,童生金榜題名時。
與姑姑告別時,我說:“姑姑你要好好活著,俺奶奶活了八十九歲,你一定能活過她。‘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時你聽說過這句話吧?”
“不當(dāng)活活呀,這回見了俺孩兒,興許就沒有下一回了。”姑姑顯然沒有那么樂觀。
一語成讖。一年多之后,姑姑走了,享年八十五歲。
那一陣子我很傷感,于是寫《姑姑老了》一文,以祭奠她行之不遠(yuǎn)的魂靈。其實,那也是在溫習(xí)她口中的晉城老土話。
唉——不當(dāng)活活呀!
我在《過年回家》中說過:
我至今無法確定“不當(dāng)活活”的準(zhǔn)確涵義,它分明有“不該活”的意思,但“活活”二字一重疊,又把“不該活”的自責(zé)給沖淡了。似乎不滿中有憐惜,自怨中有自嘲,仿佛怒其不爭,卻又哀其不幸。而這句話一旦被當(dāng)年的奶奶和現(xiàn)在的姑姑說出,那里面似乎就注入了長長的憂傷和深深的無奈。我相信那既是奶奶和姑姑對生之艱辛、死也來之不易的感喟,很可能也是她們奉行的人生信條——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也許她們對生命的理解就這么樸素。
如今我想說的是,“不當(dāng)活活”這一感嘆,或許還隱含著晉城人的生活哲學(xué)和生命哲學(xué)。因為每當(dāng)這聲嘆息在我耳邊回響,薩特式的“存在”與“虛無”就開始顯山露水。它們肩并肩,手挽手,相互攙扶著,又彼此抱怨著,直到絮叨成低到塵埃里的顫音,如同大提琴曲《觴》一般如泣如訴,如同故鄉(xiāng)的深秋一般凄美。
臺灣詩人周夢蝶寫道:
風(fēng)塵和憂郁折磨我的眉發(fā)
Z44PTk0dz7JQMhVE6gpVdTEQPUeaUBgLQBCW14Z1o9w=我猛叩著額角。想著
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過了
甚至夜夜來吊唁的蝶夢也冷了
就是這樣凄美。
虼蚤
球友小王忽然發(fā)我半頁《紅樓夢》圖片,其中的一句話是,翠縷道:“這些大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他在虼蚤處劃曲線,然后說:“虼蚤——晉城土話可能包含了各個時代的官話?!?/p>
小王是晉城人,北京高知理工男。
一句虼蚤讓我渾身癢癢起來。
我在《我的三次高考》里說,1979-1981年,我在晉城一中讀復(fù)習(xí)班,一年到頭都是睡在一個大教室的地鋪上——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麥秸,褥子鋪在麥秸上,床單再鋪到褥子上,就成了所謂的地鋪?!拔矣洃浿凶铙@心動魄的一幕是,每當(dāng)我身板下有異物游走,我都會捅醒睡在我旁邊的兄弟,然后一起將褥子掀起。這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只跳蚤在麥秸叢中派對狂歡,此伏彼起,仿佛運動員扎堆兒跳蹦床。后來我看到一則資料,說跳蚤是世界上的跳高冠軍,它跳出的高度是自己身長的350倍,相當(dāng)于一個人跳過一個足球場。
當(dāng)時也想寫成虼蚤來著,但虼蚤是晉城土話,怕人看不懂,就改成了跳蚤。
但跳蚤就能懂嗎?尤其是對于現(xiàn)在的年輕人。
所謂能懂,我的意思是,你得見過它,它得咬過你。
因為虼蚤這種小玩藝兒似早已絕跡。至少從我上大學(xué)起,四十年里我好像就再沒見過這種東西。
童慶炳老師晚年談及做學(xué)問,喜歡講一講“體制論”和“單元論”。2014年3月的一個晚上,他為文藝學(xué)專業(yè)的碩、博士生做講座。談到“單元論”時,他先舉例,然后又進(jìn)一步發(fā)揮道:做學(xué)問要像捉跳蚤那樣,一個指頭去摁才摁得住,如果滿把手去捉,跳蚤就逃之夭夭了。
講座結(jié)束時我做總結(jié),說:此前開會,童老師就詳細(xì)講過“單元論”,如今他又把自己的思考深化一步,發(fā)明了一個“跳蚤論”。因為童老師,跳蚤堂而皇之地進(jìn)入了學(xué)術(shù)話語,它真有福氣!
眾皆笑,童老師也樂了。
其實,當(dāng)童老師說出那番話時,我首先想到他是摁過跳蚤的。他出生在福建連城的大山里,估計小時候也沒少與跳蚤為伍。但客家話會把跳蚤說成虼蚤嗎?
正如我說“寫論文”可以說成“寫材料”一樣,做學(xué)問其實也是可以晉城話(化)的。比如,我們可以說:你摁住那只虼蚤了嗎?
詞典中對虼蚤的解釋是這樣的:昆蟲,赤褐色,善跳躍,寄生在人畜的身體上,吸血液,能傳染鼠疫等疾病。亦稱“跳蚤”。
踅親戚
清明節(jié)那天早上醒來,想起一句晉城話——踅親戚。
其實許多年來,我都不知道這個“踅親戚”的“踅”字該寫作什么。晉城話中,學(xué)、踅、雪、血等字發(fā)音,都是一個音調(diào),且都開口較大。而在日常生活中,“踅”字也幾乎不用,我便無法把“踅”與“親戚”聯(lián)系到一起。但那天早上一拍腦袋,“踅”字開始顯山露水。
查字典,“踅”有兩個涵義,一是來回走,二是中途折回。
于是立刻斷定,“踅親戚”只能是“踅”,取第一義,不可能是別的字了。
問妻子,陽城可有“踅親戚”這種說法?妻子想了想說,陽城人是“串親戚”。
晉城人似乎也說“走親戚”,但留在我童年、少年記憶中揮之不去的卻是“踅親戚”。
小時候,我踅親戚踅得最多的地方應(yīng)該是姥姥、姥爺家。
姥姥家在十里開外的金村公社北村大隊。但晉城話中,“北”與村莊名連在一起時,發(fā)音就成了“不”。于是北村是“不村”,我們村成了“水不”。
北村在水北的南邊,去那里須經(jīng)過水西、磚道嶺、后掌洼。走進(jìn)水西村,我就想起那里曾流行一個十砍十不砍的順口溜:“一不砍隊長王金祥,做了只茅棺沒耳biang……”,置身后掌洼,又會想起“后掌洼,不簡單,小腳老婆把地翻”。而走在磚道嶺,仿佛是《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放眼東山上,那上面有“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五個大字,奪人眼目。學(xué)過大寨后再下幾面坡,就到北村姥姥家了。
姥姥是小腳女人,卻也時不時會來我家走動。她與我奶奶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說東家道西家時,我的耳邊就響起《朝陽溝》的唱段:“親家母你坐下,咱們說說知心話。”“親家母咱都坐下呀,咱們隨便拉一拉?!睍x城離河南近,那時候,我從有線廣播和收音機(jī)里聽得最多的,除了革命現(xiàn)代京劇,大概就是河南豫劇了。
大概十一歲那年,我送姥姥回家。出了水西村上大坡,她得走一陣兒歇一陣兒,坐在坡頭上,呼哧呼哧直喘氣。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其實她已病入膏肓。
我一到北村,姥爺常常要親手殺一只雞,然后做成雞肉包子,讓我美餐一頓。姥爺做飯是一把好手,包子餡自然也調(diào)得味道鮮美。但我天生對雞肉似有抵觸情緒,不敢吃也吃不多,白費了姥爺?shù)囊环し颉?/p>
后來姥姥、姥爺先后去世,我每年去北村踅親戚的次數(shù)就少了下來。
清明節(jié)那天我給母親打電話,想弄清楚姥姥、姥爺去世的準(zhǔn)確時間,但她只記得是臘月、正月,哪一年卻已記憶模糊。
“你姥姥是我生了小前幾個月后不在的,姥爺是在你姥姥老了三四年后?!蹦赣H說。
1975年,1978年?我推算出了兩個大致的年份。
母親還說:“那時候踅親戚拿的都是假饃饃——用白玉米面做的饃饃,蒸得崩花流心的,你忘了?”
怎么會忘了呢?上一箢篼假饃饃,頂多再加一包油紙包著紙捻系著的糖果點心,基本上就是那個年代踅親戚的標(biāo)配。
做生活
我的家鄉(xiāng)有句方言土語,許多年來我都是只聞其聲,不知道也從未想過它的正確寫法,直到好幾年前我讀程小瑩的長篇小說《女紅》(《小說界》2014年第1期),看到滿紙飄著這樣的句子:
那些紡織廠的男人——那些有精巧技藝的鉗工、電工、電焊工、機(jī)修工……還有幾件男人吃飯家什——扳手,旋鑿……男人做生活,細(xì)紗機(jī)的保全、保養(yǎng)、檢修。她就喜歡看男人做這樣的生活。
她特為去看過馬躍做生活,到空調(diào)室的檢修工場。
不過,她真正做生活的時間,并不多,因為喜歡唱歌跳舞,人也長得好看,便有許多工廠業(yè)余文體活動要參加。
如果工廠僅僅是“做生活”的地方,那幾乎就死定了。
沒錯,就是例句中“做生活”!看到上海人也說著山西晉城的老土話,我連忙搬出《現(xiàn)代漢語詞典》,果然在“生活”的第五個義項處看到了相關(guān)解釋:“活兒(主要指工業(yè)、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方面的),例如:做生活?!蔽矣稚暇W(wǎng)查,百度百科里就收有“做生活”的詞條,那里的解釋是:“吳語詞匯,干活、工作、做事的意思?!逼淅湟哺迂S富:《水滸傳》第四十一回:“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娫谶@無為軍城里黃文炳家做生活。”劉半農(nóng)《三十初度》詩:“江河過邊姊妹多,勿做生活就唱歌?!钡鹊?。
而在我的老家晉城,“生活”是可以指向方方面面的。張三問李四:“熱天火燎的,你怎么還要下地?”李四說:“地里還有些生活。”七斤嫂擅長飛針走線,九斤老太見了就夸:“你這生活做得可真不歪呀!”趙樹理在《李有才板話》中寫道:“老楊同志到場子里什么都通,拿起什么家具來都會用,特別是好揚家,不只給老秦?fù)P,也給那幾家揚一會,大家都說‘真是一張好木锨’(就是說他用木锨用得好)?!保ā囤w樹理全集》第二卷,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86頁)揚場是一個技術(shù)活兒,農(nóng)村里能做好這樣生活的人也通常不多。縣里來的老楊居然還會揚場,說明生活做到了家,這樣的好把手怎能不叫人刮目相看?
我在《不成樣子的緬懷——“童慶炳先生逝世五周年紀(jì)念專輯”推送后記》中曾經(jīng)夸過高競聞等六位碩、博士生同學(xué),我說:“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里,你們?nèi)蝿谌卧?,精益求精,活兒做得相?dāng)漂亮!活兒做得漂亮是個什么概念呢?你們可以讀讀《綠化樹》,看看張賢亮是怎樣描繪海喜喜的?!闭f這番話時,我心里想的其實是“生活做得好”,但這個說法太冷僻了,便只好用“活兒做得漂亮”取而代之。而我能想到張賢亮筆下的海喜喜,卻是在他去世的2014年重讀其作品的意外收獲:
再說海喜喜,這個體力勞動者也有值得我羨慕的地方。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奔词顾啥伺鬟f泥這樣的簡單勞動,我馬上知道他非常有眼色;泥炕面的時候,他的步驟也和我一樣合乎勞動運籌學(xué)的原理,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干完泥活以后,自己的身、手卻很干凈,幾乎纖塵不染。在農(nóng)村,是很講究這點的。比如說,有的姑娘媳婦和面,和一斤面會有二兩沾在手上、盆上、案板上。而受人稱贊的姑娘媳婦就講究“三光”;和完了面,手光,盆光,案板光。勞動也是這樣。干凈、利落、迅速,是體力勞動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正如文學(xué)中智慧的最高表現(xiàn)是簡潔一樣。這不是光靠經(jīng)驗?zāi)苓_(dá)到的。沒有干過農(nóng)業(yè)勞動的人,以為那只要有力氣就行,熟能生巧嘛。其實不然,我見過勞動了一輩子的老農(nóng),干起活來仍是拖拖沓沓——當(dāng)?shù)厝私小柏埨∈骸?,和寫了一輩子文章的人還是行文啰唆相同。
需要稍作解釋。
章永璘——即第一人稱敘述中的“我”——是位讀書人,但是,當(dāng)他被打成右派后,他卻不得不開啟“學(xué)做工”模式。他讀書(比如讀《資本論》)是行家里手,而一旦要“做生活”,自然不是土生土長的海喜喜的對手。從他的情敵海喜喜那里,同時也從和面“三光”的巧媳婦那里,章永璘感受到了勞動之美。
那么,章永璘(或者張賢亮)的工作——讀書寫小說——可以稱作“做生活”嗎?如果按詞典解釋,腦力勞動似乎是要排除在外的。但是,在我父母的心目中,我這個腦力勞動者卻享有體力勞動的同等待遇。假如我十天半月沒把電話打回去,父親就準(zhǔn)會打過來。他張嘴就問:“最近沒來電話,是生活太多?”
而生活多少,也是母親關(guān)心的事情。2019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過年,母親勸我道:“你攬的生活太多了!以后能不能少寫點?你老是寫寫寫的,看把你的圪腦寫壞了?!蹦莻€時候,我也正在治療睡眠障礙焦慮癥,頭暈?zāi)X漲的,圪腦確實不好。而母親則堅定地認(rèn)為,我的“神經(jīng)病”是被生活累垮的。她覺得我生活多,又沒學(xué)會偷懶,必然要過度用腦,這才是我患病的主因。
但問題是,讀書、教書、寫書,這就是我要做的生活?;蛘呤窃谖疫@里,“做學(xué)問”就是“做生活”。假如我不去做這樣的生活,那生活還有什么意義?
更何況,就像海喜喜一樣,生活不僅要做,而且還要做好。把生活做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做到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那才是境界。
豫劇藝術(shù)大師常香玉就做到了境界。我的老家緊臨河南,小時候聽收音機(jī),盡是河南人民廣播電臺的節(jié)目,比如豫劇《朝陽溝》。于是,常香玉的唱腔、選段常常長驅(qū)直入,把我迷倒在地,因為她唱得珠圓玉潤,酣暢淋漓,把豫劇之美推向了極致。直到許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所有這些都源于她對豫劇藝術(shù)的深度敬畏,因為她信奉“戲比天大”。
仔細(xì)想想,“做生活/做學(xué)問”又何嘗不是我們這些讀書人所唱的一出人生大戲?“戲比天大”又何嘗不能成為我們乃至所有從業(yè)者的警示語和座右銘?
我曾經(jīng)在課堂上反復(fù)提及路遙,尤其是他那篇《早晨從中午開始——〈平凡的世界〉創(chuàng)作隨筆》,更是到了“年年講、月月講”的地步。為什么此篇隨筆被我看重?因為那里面隱含著“做生活”的全部秘密。為了寫出《平凡的世界》,路遙準(zhǔn)備了三年時間,包括大量讀書(近百部長篇小說,理論、政治、哲學(xué)、經(jīng)濟(jì)、歷史和宗教著作,養(yǎng)魚、養(yǎng)蜂、施肥、稅務(wù)、財務(wù)、氣象、歷法、造林、土壤、改造、風(fēng)俗、民俗、UFO等知識性小冊子),翻閱1975-1985年十年間的五種報紙(《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參考消息》和一種省報、一種地區(qū)報)。而為了“深入生活”,他“開始提著一個裝滿書籍資料的大箱子在生活中奔波。一切方面的生活都感興趣。鄉(xiāng)村城鎮(zhèn)、工礦企業(yè)、學(xué)校機(jī)關(guān)、集貿(mào)市場;國營、集體、個體;上至省委書記,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觸及的,就竭力去觸及。有些生活是過去熟悉的,但為了更確切體察,再一次深入進(jìn)去——我將此總結(jié)為‘重新到位’。有些生活是過去不熟悉的,就加倍努力,爭取短時間內(nèi)熟悉。”(《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97頁)記得許多年前我讀到這里時,不由得嘖嘖感嘆:路遙的生活做得可真是細(xì)?。∪绻覀兊牟┦可芟衤愤b一樣舍得下力氣,還何愁寫不好博士論文?
但實際情況是,常常有人寫不好博士論文。據(jù)說童慶炳老師在世時,每到四五月間,他的血壓就會升高。何以如此?主要是論文給鬧的。那個時候,他通常會看一堆博士論文,每每發(fā)現(xiàn)選題新意不足者,論文寫作敷衍者,做成資料匯編者,他就會生氣撮火,結(jié)果血壓噌噌往上躥,低壓99,高壓160。而在我看來,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生活做得不好。
年輕氣盛時,我也對我的學(xué)生發(fā)過火,起因自然也是對他們做的生活不很滿意或很不滿意。記得有一年博士論文預(yù)答辯,我寬音大嗓門,把我的兩個學(xué)生狠狠批了一通。聽眾立刻私下議論:趙老師今天發(fā)飆了。我也曾給我的學(xué)生群發(fā)郵件,說要善待自己的文字:“女孩子出門時可能很注意梳妝打扮,要洗臉,要梳頭,頭上要抹桂花油,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整潔、利落之后才覺得可以見人了。對待自己的筆下文字要像對待自己的穿著打扮那樣上心。須知:文章一旦拿出來,那也是要見人的,豈有讓它蓬頭垢面之理?”如今我更想說的是,“善待”既是態(tài)度問題,也是能力問題。如果不把能力提上去,態(tài)度再好也是白搭。而能力提高的秘密,或許就隱含在我們掛在嘴邊的“詩學(xué)”里。
巴赫金寫過《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xué)問題》,童老師的遺著是一本《文化詩學(xué):理論與實踐》,我在文藝學(xué)專業(yè)招博士生,方向又是“中西比較詩學(xué)”。長久以來,我們只是了解了“詩學(xué)”的基本意思——詩學(xué)就是文學(xué)理論,卻對它的其他意思渾然不覺。于是,當(dāng)黑爾姆林關(guān)于“詩學(xué)”的解釋向我走來時,我確有冷水澆背,陡然一驚之感。他在《阿多諾的批判詩學(xué)》中說道,美學(xué)涉及理論,詩學(xué)關(guān)乎實踐。而在希臘語中,“詩學(xué)”就有“生產(chǎn)制造”的意思,所以,如何做事情或是如何創(chuàng)造作品是一個詩學(xué)問題。為了把這個問題落到實處,他特意借用奧斯汀《如何以言行事》(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一書中的說法,認(rèn)為阿多諾的“批判”是施行話語(performative utterance)而非記述話語(constative utterance),是干預(yù)文化境況的一種嘗試。而所謂的“批判詩學(xué)”,就是如何把“批判”這件事情做好(See Steven Helmling, Adorno’s Poetics of Critique, New York: Continuum, 2009, pp. 5-6)。
說得太好了!
我們知道,李漁曾把作品的結(jié)構(gòu)放在首位,結(jié)構(gòu)如同“造物之賦形”,“工師之建宅”——這是一個詩學(xué)問題。那么,寫博士論文又何嘗不是一個詩學(xué)問題?也就是說,你在寫作之前,是不是也要考慮“何處建廳,何方開戶,棟需何木,梁用何材”?寫作之中,是不是也該想到“文章自古千秋業(yè)”,然后“三國紅樓掂復(fù)掂”?完稿之后,“披閱十載”固然太長,但披閱三月,增刪五次總可以吧?而定稿之時,是不是也該像路遙那樣,“每一個字落在新的稿紙上,就應(yīng)該像釘子釘在鐵板上”(《早晨從中午開始》,第127頁)?假如這些生活做到了位,論文寫不好才怪呢!
如此說來,寫論文類似于搞創(chuàng)作?
是的,這正是我想表達(dá)的意思。然而,當(dāng)我悟出這個道理時,卻分明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了,比如李長之。他在《關(guān)于寫散文》中說:“我寫論文,有一個特點,就是視如創(chuàng)作。我一定等待靈感來時,好像一氣可以把握整個文字的面貌——內(nèi)容和形式——了時,才激動著寫下來。這種文字往往有好幾年的醞釀?!瓕懻撐囊駥憚?chuàng)作,這是我的第一個要求。”(《李長之文集》第三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29頁)
而我所關(guān)注的阿多諾,更是把寫論文視如搞創(chuàng)作的典范。當(dāng)然,在他的心目中,“論文”顯得太死板、太僵硬、太教條也太無趣了,“論筆”(Essay)才是他心儀的文體,而“把第一哲學(xué)轉(zhuǎn)換成哲學(xué)論筆體”則傾注了他畢生的雄心。面對阿多諾筆下的論筆,布克-穆斯忍不住感嘆:這哪里是寫論筆啊,分明是在“譜寫”它們!阿多諾的“言辭藝術(shù)作品通過一系列辯證的反轉(zhuǎn)與倒置表達(dá)了一種‘觀念’。那些句子如同音樂主題一般展開:它們在不斷變化的螺旋中分裂開來并自行旋轉(zhuǎn)”(Susan Buck-Morss, The Origin of Negative Dialectics: Theodor W. Adorno, Walter Benjamin, and the Frankfurt Institute,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77, p. 101)。在我看來,他把思想“譜寫”成論筆,就好比運動員站在10米臺上,完成了向前翻騰四周半屈體的跳水動作,這是要比一般性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難度系數(shù)更高的創(chuàng)作。明乎此,也就明白為什么許多人甘愿做他的門下走狗了。阿多諾確實很難,但他又難得很酸爽。
而自從明白了“詩學(xué)”就是“如何用語言做生活”(這是我對奧斯汀書名的方言式譯法)之后,我的那些“生活”也果然成了“神火”,一下子變得流光溢彩了。因為在我們老家的發(fā)音中,“做生活”就是“做神火”。
【作者簡介】趙勇,山西晉城人,現(xiàn)供職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著有《趙樹理的幽靈:在公眾性、文學(xué)性與在地性之間》《法蘭克福學(xué)派內(nèi)外:知識分子與大眾文化》《人生的容量》《劉項原來不讀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