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徑直爬上了山,實在有點爬不動了。突然一輛摩托車過來了??梢暂d我下去嗎?我上了車。原來是去撿菌子。他已經(jīng)訂婚了。女孩高中畢業(yè)就嫁過來。我感到唏噓。黑惠江在靜靜地流淌著,遠(yuǎn)山靜謐,玉津橋上有人在彈吉他唱歌,橋頭有個男孩開了一個卡車,賣蘋果,放羊賣羊奶的阿叔趕著羊回家,夜馬上要降臨了。
我在四月搬到了沙溪生活。為什么突然搬到農(nóng)村?大概是厭倦了城市污濁的空氣、逼仄的空間以及和算計小氣的城里人打交道。為什么選擇沙溪這個地方?因為這里很美。美能當(dāng)飯吃嗎?不能。但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像一匹野馬,城市美麗的晚霞和風(fēng)光已經(jīng)吸引不了我了。四月,油菜花開放著,幾十畝的油菜花,甚是壯觀。陽光從厚重的云朵里鉆出一條縫,射了下來。河邊柳樹的新綠讓人興奮。田壟上蒲公英、薺菜長勢極好。
來到這里后,我火速地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第一次趕街,我就買來了番茄、茄子秧苗,從鎮(zhèn)上撿回幾個泡沫箱,從房東家地里挖來幾袋泥土,鄰居阿姨又給我一些腐殖土和羊糞,開始種菜。后來,我又陸陸續(xù)續(xù)買回了南瓜、苦瓜、西瓜、萵筍、豆角秧苗。房東阿姨看我積極,便告訴我你在田里種吧,于是我擁有了兩壟田。窄窄的兩壟田里,種上了白蘿卜、胡蘿卜、菠菜、辣椒……我喜歡在田里揮汗如雨的感覺。這是比在辦公室上班,在干貨店站柜臺快樂無數(shù)倍的事情。在田里挖泥土澆水,你得到的是新鮮的蔬菜,當(dāng)你看到蔬菜開花,結(jié)果,一點一點成熟,最后你將蔬菜摘了帶回家,在盆子里洗,你會獲得滿滿的成就感,而在辦公室,做一些苦力活,你得到的大多是微薄的薪水,付出的卻是一天的時間,你得到的是疲倦的身體。在辦公室,敏感性格的人還將獲得“豐富的心理活動”,等你到家,你飯也不想吃,或者是猛吃,然后躺在床上要么呼呼睡去,要么刷那些無聊的短視頻。
我在這里要說的是上手的重要性。我看到現(xiàn)在的孩子出門有爸媽開車接送,回家有沙發(fā)可供躺著,吃飯點外賣,出門打車,每天做什么最溜?刷短視頻。手速又快,只需要手劃拉一下,便可獲得巨大的快樂,沉浸在其中幾個小時后,大腦越來越興奮。上手不是說必須要去種地。上手,說的是做什么事情要動手,要注重過程。吃飯,手機(jī)上劃拉幾下,點外賣,吃完擦嘴丟垃圾。這是吃飯的一種。還有一種吃飯是,早晨天不亮就去菜市場挑選最新鮮的蔬菜,冬天也許會碰上賣茶花的老農(nóng)民,順便和他聊上幾句,在路上可以看風(fēng)景,看人,回家來,插花,洗菜,準(zhǔn)備飯菜,其實吃遠(yuǎn)沒有那么重要了。
除去種菜,我還養(yǎng)了兩只鵝。買回來的前幾夜,我把它們放在臥室隔壁。它們不停地叫喚,吵得我睡不好。一狠心,夜晚來臨的時候,將它們丟在門口的冷風(fēng)中,它們打起打噴嚏,我也感冒了,拖著病體去鎮(zhèn)上給它們買藥。它們漸漸褪去了黃色的絨毛,也知道,生活沒有那么安逸。一個月后,它們長出了小翅膀。每天早晨,我將它們趕出圈房,讓它們在外面曬曬太陽,吃吃草和蟲子。養(yǎng)鵝是讓自己不那么孤單。
沙溪的天黑得很晚,五點吃完晚飯,大概有三個多小時的時間。要么去黑惠江看一群鴨子搖搖擺擺回家,要么在無人的江邊漫游。黑惠江的美在于它比較自然,未被人為地規(guī)訓(xùn)太多。兩岸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草地,有很多野花。還可以到門前看晚霞,或者只是坐在院子里發(fā)呆。
在沙溪期待周五來臨,期待著趕街。在云南叫趕街,在其他地方可能叫做趕集。老奶奶們在這一天出動了。她們來到街上,占住一小塊地方,將昨天(也許是在早晨的黑暗中窸窸窣窣)一袋袋裝好的辣椒面、一小卷麻、芝麻、荷包豆、蒼耳、野草(中藥材)、紅花等一袋袋擺出來了。她們臉上洋溢著笑容,當(dāng)你經(jīng)過詢問這是什么的時候,她們嘴里會迅速冒出一個詞,但又說,漢話里叫什么,她們說不來。她們的辣椒粉真香啊,吃的時候仿佛能夠看到她們在陽光下舂辣椒的場景,再遠(yuǎn)一點,可以想到她們種辣椒、拔草,以及收獲時候的喜悅(伴隨著自言自語)。
在沙溪,窮人是活不下去的??Х瑞^、書店的咖啡一杯要幾十塊(你好意思不消費坐著看書嘛),觀光的小黃車一趟也要幾十塊,大多數(shù)人只是來這里旅游、消費,享受一下小資的趣味,比如在先鋒書店打卡,在山里有座咖啡館拍個照,發(fā)個朋友圈炫耀一下在那有風(fēng)的地方那看似云淡風(fēng)輕的浪漫,回去以后繼續(xù)過那一地雞毛的生活。真正留下來的,和有勇氣留下來的,畢竟是少數(shù)。
在沙溪生活,石寶山是一個好去處。那里的猴子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在車?yán)锏却臅r候,一只猴子來到了車邊。她的臉上缺了一塊,也許是被打彈弓的工作人員打傷的(那些工作人員隨時拿著彈弓將它們趕下山),也許是和別的猴子搶食物的時候發(fā)生了激烈的戰(zhàn)斗。她的懷里有一只小猴子。小猴子一直嚷著吃奶,可母猴的奶早已干癟了。小猴子鬧得兇,母猴子有一下受不了了,將小猴子狠狠地推開,小猴子感覺受了委屈,又撲向母親,母親呢,也覺得剛才是不是對孩子太過于野蠻了,倆人又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這使我想到人類。人類是比猴子高貴嗎?工作人員為何要狠狠地用彈弓打猴子?確實有時候也是為了保護(hù)人類的安全,但我見到的猴子大多并不具有攻擊性,他們只是想要一些吃的而已。我們心疼車邊的這對母子,但是又怕一旦拿出一點食物,便會引來大批猴子,緊張兮兮的我們決定將車開走的時候通過車窗丟出一點食物,猴子吃到了我們給的面包,同時,并沒有招致很多猴子,我們達(dá)到了目的。為什么她們不去小吃攤那呢?我問。他們搶不過那些猴子。司機(jī)告訴我。
沙溪今年雨水多,有時候要下八場雨,第二天早晨起來,感覺空氣分外清新。但不是江南那種連綿不絕的雨,更沒有梅雨季那種氣悶粘膩的感覺。每場雨大概只有幾分鐘,點點雨,太陽馬上就出來了,經(jīng)常可以看到彩虹。云朵在快速地移動著,天氣也瞬時變化著。大理已經(jīng)開始采菌子了,沙溪的街頭也有零零星星的賣菌子者,收菌子的大肚子老板已經(jīng)開始在各個村莊轉(zhuǎn)悠了。對于那些不了解云南的人來說,采菌子是件新鮮事,但對云南人來說,采菌子就像插秧摘玉米一樣平常??可匠陨娇克运?,云南有很多很多的菌子,好吃,而且還可以賣錢,自然大家都蜂擁而上了。
他每天都要去黑惠江邊賣羊奶。十元一瓶。他說自己是個退休教師,工資有八千多塊。放羊是辛苦的。每天他都在田野里放羊。中午帶一點冷飯菜。下午四點,他便來到玉津橋了。游客有的要和羊合照,有的小朋友要摸一摸小羊。裝奶的瓶子是一些礦泉水瓶,他拿水涮涮。很好喝的,你拿嘴巴舔一舔。他用普通話說著。爬上臺階的小羊被他一腳踢了下去,說是這樣城管會罵他。他呼斥著老婆,說她不會放羊。你有心事,有天我坐在玉津橋邊發(fā)呆,他對我這樣說。天氣漸漸熱起來了,風(fēng)也漸漸和煦起來了。站在玉津橋邊那棵大樹下和賣羊奶的叔叔隨意地聊著天,風(fēng)將身體的每個毛孔都吹透了,無比地輕松,無比地快樂。
梅子熟了,我在田邊偷摘了幾個梅子,又坐車到后山上去摘梅子。叔叔帶我去到了沙溪農(nóng)莊,這里原來是叔叔的果園,租給人家了。這里有池塘可以釣魚,還養(yǎng)了很多鵝、鴨子、雞。蘋果、梨、桃子、李子掛滿枝頭。地上到處都是野草。也許會不小心陷進(jìn)沼澤地。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到《橘子紅了》這部電視劇,小時候的渴望便是到橘子園里看看,其實我們那時候有蘋果園,早已經(jīng)走過無數(shù)遍了。夏季,最悶熱的天,烏云籠罩著,果園里光線有點黑,我們頭上淌著汗,在果樹下走著。我的瑪瑙項鏈不知道丟在哪里了。摘了很多梅子和李子,泡了好幾罐梅子酒,還泡了梅子露,這些心意給朋友。坐車去的時候烏云厚重,心情不佳。回來的時候陽光明媚,田野里種著玉米、辣椒、稻子,青茫茫。近處的丘陵綠油油,田野里的樹也濃綠。一路吹著田野的風(fēng),看著風(fēng)景,很舒暢。
鄰居阿姨和房東叔叔在鎮(zhèn)上打掃廁所。鄰居阿姨的地租給人家去種,房東叔叔因為做木工被切斷了手指所以目前干不了重活。他們每天早上早早地去鎮(zhèn)上,中午十點回來,十二點再去,下午五點回來,七點再去。雖然說掃廁所不累,但也忙忙叨叨,這工作占據(jù)著他們的365天。叔叔家里的農(nóng)活靠阿姨干,阿姨像我母親一樣在農(nóng)村給人家種地、拔草、種煙苗、撇煙葉、集煙……為生,一天100塊錢左右。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出門了,夜里回來,整天也是忙忙碌碌。人們都為錢奔忙著。我剛來的時候,因為沒有做飯的器具,在鄰居阿姨家吃了兩天的飯。后來房東家的西葫蘆結(jié)了,他會給我,平時叫我自己去拔地里的小白菜。鄰居阿姨給我她做的紫蘇木瓜,蒿子做的粑粑,端來白族特色的燉臘豬腳。他們都是特別善良的人。
我在先鋒書店上了一段時間的班。先鋒書店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建筑很美,站在咖啡館的吧臺里,能看到外面隨風(fēng)搖曳的竹林,玫瑰花紅的白的黃的和竹林的綠相對照,后院墻上爬滿了玫瑰。書店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書,如果我不是店員,如果我很有錢,我可以每天下午去那里點一杯咖啡坐在舒適的沙發(fā)上看幾個小時的書。初去我一直被安排在咖啡館。有天,去書區(qū),面對著滿架的文學(xué)讀物,我感到很激動。這些書我看過的有很多,即使沒看過,也翻過和聽說過。略薩,我想到我在洛陽的那一年瘋狂看略薩的情景;客人打電話詢問張愛玲的圖書,《怨女》《十八春》我都可以娓娓道來。但很遺憾,在書店我只做了一個月的時間。
初去,我連奶缸是什么都不知道,后來,我會做簡單的咖啡,朋友去了,我給她拉出小寶寶形狀的圖案。那天,我坐在玉津橋邊和一個阿姨聊天,我問她,你吃不吃鳳梨?戴著口罩的女孩說:能給我吃一塊嗎?我很尷尬,說,我都不認(rèn)識你啊?她摘下了口罩,原來是在豆瓣認(rèn)識了多年的朋友。她剛經(jīng)歷重大的人生變故,因為在大理呆了十年,對大理滿懷感情。聽說我在沙溪,居然不告訴我就來了。朋友來了,我很高興。每天我下了班倆人一起到玉津橋坐著,看晚霞吹風(fēng)。
黃昏,坐在鄰居家門口吹風(fēng),蘋果樹、李子樹上掛滿了果實。天上出現(xiàn)絢麗的云霞。六年級的女孩小仙邀請一年級的女孩小桃出去散步,我說我也去。和幾個小學(xué)生在一起散步,并沒有感覺有什么不合適。村子里靜悄悄的。有老奶奶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拉家常。有人在屋里忙碌,有人還沒回家。我們說到時候一起去撿菌子。我一點也不喜歡吃菌子。小仙說。你可以拿來賣錢啊。我說。確實,我喜歡錢。錢有那么重要嗎?小桃說。我小時候也不知道錢的重要性,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了。錢可以買命?可以,確實可以。小桃感到不解。八點半,天漸漸黑了,回到院子里,月亮要升起來了。夜里起來,院子里被月亮的柔光沐浴著,這樣靜謐這樣美好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