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項目“兩湖地區(qū)出土璽印綜合研究”階段性成果之一,項目編號:QL20230083
摘要:從目前著錄、網(wǎng)絡(luò)資料披露的情況來看,已知陳介祺(以下簡稱簠齋)自用印約225方,包括姓名字號印、齋館印、收藏印、閑章印、紀(jì)年印五類。這些印大多出自王石經(jīng)、陳佩綱、翁大年、楊澥等人之手,形制兼有長方形、圓形、瓶形等,涵蓋象牙、青田石、壽山石、芙蓉石等多種材質(zhì)。文章通過簠齋自用印分類及印文信息的具體分析,與其書信互相補充論證,以期對簠齋印學(xué)思想獲得更多的認識。
關(guān)鍵詞:簠齋;自用??;印學(xué)思想
一、簠齋用印情況統(tǒng)計
目前,全國收藏簠齋用印最盛者當(dāng)屬北京故宮博物院,新中國成立后,陳元章曾將家藏先祖簠齋遺存自用印七十余方無償捐給國家。陳元章曾孫陳進編著的《陳介祺自用印存》共收錄簠齋自用印195方,收錄簠齋后人集藏簠齋自用印鈐印本、2005年前出版物和金石拓片所附印影,所有印影為原大。[1]簠齋一生以收藏宏富聞名于世,鑒古辨?zhèn)?、全形拓傳古以及卓越的交游圈皆是學(xué)界研究之重。其自用印研究黯淡的另一原因可能是其所自篆自刻的印章實難考證,在他致潘祖蔭的信札中說:“近因病,愈后家中又有病者,遂鮮暇刻印……”[2]可見簠齋應(yīng)是能篆刻者,只因病而少刻。從簠齋古印收藏、書信、題跋等來看,其對于印學(xué)有著超凡卓越的認知和見解。
簠齋用印可見有款者,如“翁大年”“大年”以及“叔鈞造”(翁大年)、“龍石”(楊澥)、“西泉”(王石經(jīng))、“山彥”(曹世模)等。其歸鄉(xiāng)之后,常用印為王石經(jīng)、陳佩綱所刻較多。王石經(jīng)善于古器物精拓與篆刻,為簠齋助手;陳佩綱為陳氏族弟,二人曾在簠齋指導(dǎo)下習(xí)印,二人篆刻面貌在某種程度上必然也會受到簠齋印學(xué)思想的影響。簠齋嘗言:“西泉解古文字法過于子振,刀法又過之……”[3]可見相比陳佩綱,簠齋更欣賞王石經(jīng),并常向友人夸贊。另吳云對王石經(jīng)亦有所稱贊,認為其“治印全仿漢法,洵為近時能手,比諸翁叔均有過之無不及也?!盵4]陳佩綱天賦略遜,需簠齋代擬印稿,這說明簠齋雖未勤于刻印,但在課徒時也有印稿創(chuàng)作。此批自用印章中,尚有部分印章未刻邊款者,是否出自簠齋之手尚未可知。即便如此,以其自用印及書信作為突破口,仍可窺得簠齋篆刻審美追求和印學(xué)思想一二。因其自用印數(shù)量較多,故按類型分類,以便觀察。
(一)姓名字號印
《陳介祺自用印存》所輯姓名字號印共計60方,有“簠齋印”“簠齋”“介祺”“陳壽卿”“酉生”“簠齋之印”“酉生啟事”“古平壽簠齋字酉生”“壽卿父”“壽卿”“壽卿字伯潛”“伯潛”“簠齋之章”“簠齋字壽卿”“簠齋”“陳伯子”“海濱病史”“齊東陶父”“古陶主人”等28種。從內(nèi)容上來說,簠齋將對古器物的熱愛寄予印文;從風(fēng)格上來講,相同內(nèi)容常用古璽、秦印、漢印、鳥蟲等風(fēng)格鐫刻;從用字上來說,既有戰(zhàn)國文字入印,亦有“海濱病史”這種類似《天發(fā)神讖碑》字形入印者,可見簠齋篆刻審美的多元化。這些字號印或可勾勒出簠齋的一些基本情況,初字“酉生”表出生時間,后改字“壽卿”,以其為主題印有9方,觀“壽考維祺”“壽考維祺以介景?!倍】芍咠S字壽卿源自《詩經(jīng)·大雅·行葦》的“壽考維祺,以介景?!盵5],有祈求長命百歲的吉祥愿景。“壽卿字伯潛”中的“伯潛”有潛隱之意,故推測為咸豐四年(1854)托病歸鄉(xiāng)后所取?!昂I病史”側(cè)面陰刻“余年四十有二以病歸里,臥海濱者十有六年矣……爰俛吾良友西泉以吳天璽碑法作印志之……”[6]款以楷為主,夾雜篆隸,應(yīng)為其58歲(同治九年)時所制?!昂I”應(yīng)是濰縣以北的渤海萊州灣?!捌綁邸笔侵负咠S祖籍在濰縣西南的位置,濰縣舊稱濰州,《太平寰宇記》載:“廢平壽縣,在州西南三十里?!盵7]“齊東陶父”應(yīng)為紀(jì)念同治十一年(1872)在齊東首次發(fā)現(xiàn)陶文一事,后簠齋收藏陶文字更為豐碩,并著《陶文考釋》一書,考釋陶文字三千余種,到光緒九年(1883)自作聯(lián)“陶文齊魯四千種,印篆周秦一萬方”,又取字號“三代古陶軒”“古陶主人”。其在同治十一年致吳云信中道:“吉金以鐘鼎為重器,敝藏有十鐘因名齋為十鐘山房?!盵8]同治七年(1868),簠齋囑王石經(jīng)刻“十鐘山房藏鐘”,邊款為“古器以鐘鼎為重,而鐘尤難得于鼎。余年五十有六,乃竟獲十,諸家所未有也,因名山房曰十鐘,而囑西泉刻印記之。退修居士”[9],說明簠齋56歲時收藏鐘已有十件,后又有“廿鐘主人”之章,可推測其用印與之鑒藏密切聯(lián)系,并隨藏品累積而迭代。
(二)齋館印
《陳介祺自用印存》所輯齋館印14方,有“萬印樓”“十鐘山房”“三代古陶軒”“千化范室”“三代化范之室”“寶康匏室”等11種。印文內(nèi)容中可見簠齋從三代古陶范到戰(zhàn)國鐘鼎、秦鐵權(quán)、秦詔量瓦、晉唐書畫皆有涉獵,藏品類型豐富?!叭f印樓”印是簠齋銳志于金石,尚未弱冠始藏古璽印,其中戰(zhàn)國至兩漢官私印數(shù)量達7600余枚,后以“萬印樓”藏之?!扒Щ妒摇薄叭吨摇敝械摹盎蓖ā柏洝?,“化范”即為錢幣之模范,簠齋肯定此類文字重要價值——“三代文字之散見于彝器外者,金惟刀幣與一二印”[10],并多有研究;“寶康匏室”印可見其對古瓦片收藏之重視,《爾雅·釋器》曰:“康瓠謂之甈”[11],這里的“甈”指破瓦壺,《漢書·賈誼傳》中有“斡棄周鼎,寶康瓠兮”[12]的記載。簠齋重視并收藏一切有古文字之器物,周鼎、三代瓦片皆視若珍寶。齋館印中都含有傳古志向,說明其一生都醉心于金石收藏與傳承事業(yè)。
(三)收藏印
《陳介祺自用印存》所輯收藏印53方,有“陳氏吉金”“簠齋吉金文字”“簠齋清供”“簠齋藏古”“簠齋古兵”“簠齋藏磚”“簠齋藏三代器”“簠齋藏三代鈢”“簠齋藏古封泥”“簠齋藏古金斤”“簠齋藏古酒器”等39種。簠齋收藏印風(fēng)格多樣、尺寸不一,字法印化和章法設(shè)計皆十分考究。內(nèi)容上,除反映簠齋收藏涉獵廣泛之外,亦可見其強烈的尊古心態(tài),會給不同類型的藏品進行分類,如“吉金”“三代器”“三代璽”“封泥”“金斤”“酒器”“瓦當(dāng)”“鐘”“鏡”“磚”等。除有大量的齋館號+器物類別這類印之外,還有“酉生手拓”一印,簠齋門下雖有專門拓工,但其本人仍十分擅長做拓,葉昌熾曾道:“濰縣陳簠齋前輩拓法為古今第一,家藏石刻,皆以拓尊彝之法拓之……齊魯之間,皆傳其法,余一見即能辨之?!盵13]又言:“齊魯之間,多用陳簠齋法,拓手為海內(nèi)之冠?!盵14]其好友圈藏必拓,是交流、研究、傳古的一大重要手段。
(四)閑章印
《陳介祺自用印存》所輯閑章印49方,有“有周陶正之后”“秦前文字之語”“集秦斯之大觀”“收秦燔所不及”“半生林下田間”“文字之?!薄皦劭季S祺”“壽考維祺以介景?!薄捌缴腥淖种谩薄案ナ虏恢渲肌薄皻q寒高節(jié)”“白答”“予性顓而耆古”“卜居孝子之里”“古之田間大夫”“愿為一王書令史”“竊有以得見用心”“煙墨不言受其驅(qū)染紙札無情任其搖襞”“壽如金石”“腳踏實地”“思貽令名”“逍遙游”“交仁必可”[15]等四十種。創(chuàng)作之外,亦間雜有少量臨摹古印者,如“吉祥”“相思得志”,是否為學(xué)生習(xí)古臨摹之作待考。印式上較其他類型印而言更為活潑多樣,比如兩枚“尺素書”中加入了魚形圖像裝飾。印文內(nèi)容上有如“集秦斯之大觀”“平生有三代文字之好”“予性顓而耆古”這種直抒胸臆者,也有“縈春蚓綰秋蛇”這類委婉蘊藉情感者。
(五)紀(jì)年印
從《陳介祺自用印存》所輯紀(jì)年印19方,有“丙戌”“庚午”“戊寅”“癸酉王戌癸卯丁巳”“壬午年正七十”“癸未簠齋七十一”“簠齋甲申七十二歲”“平安”等19種。紀(jì)年印因其獨特而少量的內(nèi)容,在篆刻印稿設(shè)計時尤難,但簠齋19方紀(jì)年印風(fēng)格上仍然多元,古意盎然。
二、陳介祺印學(xué)觀
(一)崇尚古法
在簠齋的金石收藏中,古璽印收藏占有相當(dāng)大的比重,其中年時即編著有《簠齋印集》十二冊,晚年時又拿出收藏的秦漢璽印七千余方與其眾多好友手中藏品匯輯成《十鐘山房印舉》,共計10284方古印,其數(shù)量和價值皆為印譜史之巔峰。簠齋的古璽印收藏也從側(cè)面反映出他的印學(xué)審美趣味以及“印宗秦漢”的印學(xué)理念,其題跋和書信往來可見他對于篆刻的諸多主張,與書法一樣強調(diào)“法”的重要性。
在字法上,簠齋曾云:“祁君刻印欲有意求古,可求之鐘鼎,鐘鼎字不足,即專作小篆,而求鐘鼎之力于手于筆……”[16]若有意去求古,可從鐘鼎銘文中取字,遇鐘鼎銘文字不夠用,需將小篆字形印化為鐘鼎面貌入印,但需將盡量融入古法?!澳〖鹱饔〔豢梢蛔譄o所本,不可兩字湊一字,不可以小篆雜……須筆筆見法、筆筆有力,乃能得神?!盵17]鐘鼎銘文入印時用字要有來源,不可捏造,不可小篆混用。簠齋雖極力倡導(dǎo)“摹吉金作印”,但并非否定秦漢六朝古印的價值——“六朝極劣者筆畫亦非今人所能為,多見真用心……”[18]
在刀法上,簠齋認為想去近人刻印習(xí)氣,學(xué)鐘鼎古印筆法則可有所突破,古今之別就在于線條之力,越晚的筆法越少,神采氣息渙散?!懊芍^作印去近人篆刻之習(xí),而以鐘鼎古印二者筆法為師,自當(dāng)突過前人……妄謂古人刀法不過三筆,右則)左則(橫則︵,唯其有力所以如此,刀只是一鐵指耳。”[19]其歸納古人刀法為三類,強調(diào)運腕而非動手指,應(yīng)將刻刀靈活運用、用腕于心。另外,簠齋認為:“至漢印人止知爛銅而不知銅原不爛,得其刀法愈久愈去痕跡則自佳,此所常與西泉共論者也……仿漢爛殘而不求用筆者同,大雅以為何如?”[20]近人追求殘破效果的習(xí)氣不可取,與王石常論及漢印之殘破乃年代久遠所致,并非原本面目,若能得漢印刀法,氣息自然古雅。
在章法上,簠齋認為一印有一印章法,主張對原印的勾摹,他曾云:“《繆篆分韻》《漢印分韻》二書固前人所未有,然古人作一印有一印章法,未可移綴,宜摹原印,以一字坿目……”[21]桂馥的《繆篆分韻》和袁日省的《漢印分韻》雖在學(xué)術(shù)界有開創(chuàng)印章文字編先例之功,但古人每作一印就有其章法上的經(jīng)營,割裂的單字排布會使習(xí)者失去對章法的把握,“《繆篆分韻》《漢印分韻》二書皆割裂印文不見章法,以致后人強為牽湊……”[22]可見簠齋對于印章章法之重視。
(二)印外求印
簠齋主張“印外求印”,在篆刻中取法三代鐘鼎銘文、封泥文字、《天發(fā)神讖碑》文字等?!坝⊥馇笥 闭撌窃谇逯泻笃诮鹗芯考氨蓵ǖ墓餐饔孟滦纬傻?,是趙之謙“印內(nèi)”與“印外”概念的引申,他曾云:“上追鐘鼎法物,下及碑碣造像,迄于山川花鳥,一時一事覺無非印中旨趣,乃為妙語?!盵23]趙之謙的“印外”概念引入鐘鼎銘文、石刻造像題記、山川花鳥等自然物象為取法以添意趣,其存世印可見取法古璽、詔版、權(quán)量及鏡銘者,但未見鐘鼎銘文入印者,可推斷其主張或尚在理論階段。簠齋“印外求印”印學(xué)觀是否受趙之謙影響尚未可知,但簠齋和吳式芬的確是較早關(guān)注到封泥及其價值的學(xué)者,在鐘鼎銘文入印實踐推廣上,簠齋也更進一步。
前人所見三代古器及先秦古璽印甚少,故大多謹慎,吾丘衍曾云:“多有人依款識字式作印,此大不可,蓋漢時印文不曾如此,三代時卻又無印,學(xué)者慎此。”[24]簠齋藏有包括大盂鼎在內(nèi)的諸多重器,其視野自然更廣、底氣自然更足,如? ?“簠齋? ? ?”中即用“史黎簠”與“鄀公緘簠”的入印,“? ? ”字與“亞禽氏”? ?古印中的符號形態(tài)相似,其邊框“亞”字則多見于商代鐘鼎中的族氏銘文(如簠齋藏“亞此犠尊”器銘拓片? ? ? )。
三、小結(jié)
綜合來看,簠齋印學(xué)思想遠比這225方自用印所能呈現(xiàn)得更為豐富,但從這些自用印面貌及書信中提到的有關(guān)印學(xué)的信息,仍可對其印學(xué)思想管窺一二:其一,對于自用印有嚴格的篩選,要求“與吾書相類,與吾收藏不疥疣”,印章服務(wù)于其書法和收藏古器物,需和諧統(tǒng)一;其二,印章字法、刀法、章法皆求古法雅致,不可信馬由韁;其三,在追求古雅基礎(chǔ)上,要有前瞻性眼光去“印外求印”,提倡鐘鼎銘文入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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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馬賢亭(1995—),女,漢族,湖北襄陽人。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書法篆刻、戰(zhàn)國秦漢出土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