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無情”說最早見于《德充符》篇,是莊子所提出的一個重要命題。這里的“無情”有其特定的哲學內涵,它并非單純地指向表層意義上的“泯滅人類的情感和意欲”,而是強調為人要順應自然,通過“心齋”“坐忘”等修養(yǎng)方法,從世俗好惡之情中超脫出來,避免因個體情欲的偏執(zhí)與扭曲而損害身心,唯此才能實現(xiàn)真情與本性的復歸。盡管莊子是“無情”說的首倡者,但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和個人理想的破滅,卻令他的內心世界焦灼不安,在他看似“無情”的超然姿態(tài)背后,潛藏著深沉的悲劇意蘊。
【關鍵詞】《莊子》;“無情”說;悲劇意蘊
【中圖分類號】B223.5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0-0019-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0.005
在我國古代思想文化史上,“情”這一概念及其理論的顯題化始于《莊子》,縱觀全書33篇,僅“情”之一字的出現(xiàn)頻率就多達60余次。[1]莊子圍繞“情”展開了多方位、多角度的闡述和演繹,而其中一個不容忽視的貢獻,就在于他最早提出了“無情”說,這是他針對時人“喪己于物,失性于俗”的異化了的生存狀態(tài),所開創(chuàng)的獨特“情”論。然而,盡管莊子首倡“無情”說,但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他那多情的性格與多舛的命運,卻令他難以真正沖破人生的桎梏,在他看似“無情”的超然姿態(tài)背后,潛藏著深沉的悲劇意蘊。本文試以知人論世的研究方法,圍繞《莊子》[2]“無情”說之內涵、踐行方法及其悲劇意蘊展開論述。
一、何謂“無情”
為更加全面地理解莊子哲學中“無情”的內涵,需先對“無情”之詞義及其演變略作回溯。據考證,“無情”一詞的出現(xiàn)時間較早,在先秦兩漢時就已散見于《左傳》《禮記》等部分典籍之中,例如“魯有名而無情”[3](《左傳·哀公八年》)、“無情者不得盡其辭”[4](《禮記·大學》)等。但結合原文語境可知,“無情”一詞比較常見的原初義是“沒有實質性的內容”,其中“情”字多作“實”義解,多指所述對象的客觀情狀,與人的七情六欲并無任何關聯(lián)?!盁o情”一詞真正關涉到人的情感世界,并作為人性論范疇的重要議題被首次提出,是在《莊子·德充符》中。在此篇末尾處,莊子與惠施二人圍繞“(圣)人有情還是無情”展開了如下論辯: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
莊子曰:“然?!?/p>
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
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p>
從上述對話中可以看到,莊子與惠施觀點相左,前者支持“無情”說,后者支持“有情”說。盡管表面上這二人都在談論“情”之有無,但由于彼此思考問題的角度和深度存在偏差,他們所謂的“情”的具體含義實際上并不相同?;菔┛谥械摹扒椤?,是指普遍意義上的“人的七情六欲”,他認為作為人類的與生俱來的心理存在,“情”的生成與發(fā)展是合理且必要的,作為一個健全的人,勢必會產生各種各樣的感情和情緒,如果不具備這些“情”,那就不能稱之為人了。相較于惠施,莊子著眼于形體生命之上更高層次的東西,他在這里所說的“情”富有哲學意味,它不再是一個寬泛的概念,而是側重于個人主觀認識里的是非好惡,借用佛家之語,它是指因“我執(zhí)”而生的負累之情。莊子認為,人一旦動了好惡之念,有了是非之分,就容易妨礙自然,折損天性,致使心為形役,令個體生命淪為外物的附庸,這對人的身心發(fā)展是十分有害的。因此,在這個具體的邏輯語境下,莊子提出了圣人“無情”的觀點,實質上是對當時社會所崇尚的功利價值的反駁,是對有違自然之理的世俗之“偽情”的批判。
在莊子眼里,道德充沛的圣人與世俗之人的一個關鍵區(qū)別就在于,圣人“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能夠抵達“有人之形,無人之情”的人生至境——“有人之形”,意味著每一個存在著的具體的人,都無法擺脫外在的形體,因此也就必然受其生理屬性的制約,正是因為這種制約,使得看似獨立的個體不得不“群于人”,也就必須要面對復雜的社會群體關系,即便是圣人也無出其外。世俗之人置身于群體之中,往往會囿于各自的是非成見之心,或是貪圖蠅頭微利,或是謀求蝸角功名,最終為“情”所困,造成“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tài)”的人格異化,這是何等的“眇乎小哉”。與此相異的是,圣人雖然也同普通人一樣,受制于“人之形”,卻能夠沖破“人之情”的桎梏,他們樂道順天,心神安定,不隨意增益生命而勞擾精神,擁有常人不具備的開闊的心境和廣博的視域,故而可以擺脫是非紛擾的束縛,獨立世俗之外,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這又是何等的“謷乎大哉”。
如果我們簡單孤立地將《德充符》篇中的“無情”之論與《庚桑楚》篇中“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的相關表述聯(lián)系起來,就很容易產生一個誤解:認為莊子對人的情感、意欲全然持有一種排斥與否定的態(tài)度,他的“無情”就是要讓人像朽木那般無知無識。但在事實上,莊子是承認人生而有情的,如在《知北游》中,他就假借孔子之口,坦言“哀樂之來,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說明人都會不可避免地產生喜怒哀樂等各種情愫。想要泯滅七情六欲,變得無知無識,這既不現(xiàn)實,也不符合莊子的真實意圖。莊子所說的“無情”,并非是要求人們“絕情”或“反情”,而是強調對“情”的提純和升華。他從“天人合一”的哲學基調出發(fā),將個體的情感、意欲同廣博深沉的“道”相貫通,把“道”的自然化生與人的真情復歸相聯(lián)結,他既希望世人“任其性命之情”“安其性命之情”,又希望世人能夠規(guī)避因主觀好惡而導致的情感的偏失和無序。他理想中的“無情”狀態(tài),是像《養(yǎng)生主》中那位相貌丑陋、疾病纏身,卻又“心閑而無事”的子輿那樣,不對生命做人為的增益,做到“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實現(xiàn)雖有其情,卻無情累的“懸解”之境。
約言之,莊子的“無情”說具有十分深遠的哲學韻味,它既是修身養(yǎng)性之奧義,也為我們勾勒出逍遙物外的人生至境,同時更從眾生稟賦于道、與道同一的形而上的層面,呼喚著人類本性真情的復歸。莊子之“無情”,絕非“一曲之小意”,實乃“常存之大情”。
二、“無情”的踐行之要
前文已敘,莊子在同惠施的論辯中,首次提出了“無情”的概念,并將之抽象化地定義為“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的生命狀態(tài)。那么,從方法論的角度出發(fā),在具體的實踐過程中,我們可以從哪些途徑實現(xiàn)“無情”呢?
(一)“心齋”
擺脫種種是非好惡給個體生命帶來的負累,是莊子“無情”說的核心目的。而要達到這一目的,勢必要加強認識主體的自我修養(yǎng),其中一個重要的修養(yǎng)方法就是“心齋”。
人們對客觀事物的認知是諸多情感和欲求產生的基礎,我們在向外追逐、求索的過程中,如若長時間忽略了對內心的關照,不能用正確的思維方式認知物我關系,就極易心隨物移,為情所累。基于此,在《人間世》篇中,莊子假托孔子及其弟子顏回的對話,提出了“心齋”這一具有超越性的修養(yǎng)方法,它以“虛靜”為要,提倡的是用志專一,由外往內收斂精神的養(yǎng)生之道。
回曰:“敢問心齋?!?/p>
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
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p>
“齋”本來是指古代祭祀活動中的“齋戒”,這種儀式要求祭祀者通過沐浴更衣、靜坐節(jié)食等程序,息心靜欲,以示虔誠,其實質是完成全身心的“自我凈化”。從這個層面上看,莊子口中的“心齋”,突出的正是個人對其內心世界的凈化效用?!靶凝S”不能一蹴而就,它需經過“聽之以耳”“聽之以心”“聽之以氣”三個階段的過渡——“聽之以耳”停留于生理層面,代表著視聽之娛等淺表的感官知覺,“聽之以心”則是把這些感官功能用“心”進行統(tǒng)攝,通過系列思維活動,將感性體驗指向理性之思。無論是用“耳”去聽還是用“心”去聽,兩者都是由認知主體的情感和意念所主導的、具有意向性的活動,本質上都體現(xiàn)著物與我或主與客的對立,因此仍然停留于“有情”。在莊子看來,想要消解物我之間的對立,需要堅持以“聽之以氣”的方式對待客觀事物——“氣”是古代哲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它通常作為本體論范疇,是宇宙自然萬物之本源。莊子指出,“氣”以“虛”為內涵,它廣大流通,無處不在,卻又無形無跡,“聽之以氣”,就是要把所有的感性體驗和理性認識引向感覺、思維之外的先驗精神的向度,從而在內向體認的過程中突破身心對立和主客兩分,在精神形態(tài)上返歸安寧、澄明的原初狀態(tài)。
約言之,“心齋”就是要讓人們由外而內地進行自我凈化,把關注點從外部世界逐步內轉,指向認知主體的內心世界,并將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都懸置起來,以此消解物我之間的沖突與對立。通過“心齋”的修養(yǎng)工夫,認識主體能夠開拓出一個更加廣博的精神領域,以開放的胸懷接納大千萬物,重歸“虛靜”的生命狀態(tài),如此方能擺脫種種是非好惡所帶來的負累,抵達不為事牽,不為情擾的“無情”之境。
(二)“坐忘”
“坐忘”是另一個通往“無情”之境,實現(xiàn)“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的重要渠道?!白币辉~出自《大宗師》篇,它與前文論及的“心齋”一樣,也是假托孔子及其弟子顏回的問答而引申出來的一種修養(yǎng)方法。
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
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p>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p>
從上文“顏回”的表述中可以看出,“坐忘”主要有兩層含義,其一是“離形”,亦即“墮肢體”;其二是“去知”,亦即“黜聰明”。
就“離形”而言,它著眼于形體生命與客觀事物相互交互的關系,正是在人的感覺機體或知覺器官與外部世界產生的“刺激——反應”的互動過程之中,人們才形成了耳、目、聲、色等諸多欲求,并隨之生發(fā)出紛繁復雜的世俗之情。如果不及時干預和限制,這些情感、欲望就會無限地膨脹,超出個體身心所能承受的合理限度,一旦人們沉湎于其中,就會喪失自然樸素本性,使個體生命限制于極其單薄且脆弱的“形”,使認識主體長期處于不通達、不自由的境地,最終淪為世人常說的“行尸走肉”。在這個邏輯推論下,莊子提出“離形”,就是為了超越感性的欲念,擺脫因物象對形體施加的干擾和刺激而引發(fā)不必要的負累之情。
就“去知”而言,它著眼于“道”的無限性和個體認識的有限性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對于“人類”這個群體來說,認識是無限的,世界是可知的,人類的認識每前進一步,都是對無限發(fā)展著的物質世界的接近。但對于個體的“人”來說,由于受到客觀事物及其本質的顯露程度、社會歷史的實踐水平、認識主體自身的條件以及個體生命的有限性等諸多方面的限制,人的認知能力又是極其有限的。正如莊子在《逍遙游》中所說的那樣,“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世人常常會囿于偏狹的自我意識之中,為自己的那點“小知”而沾沾自喜,停留于表象之中,對自己和外物不能樹里起正確的認識,也正是從錯誤的認識出發(fā),才導致人們產生種種不必要的意念和情緒,榮辱得失、是非好惡縈繞于心,造成了難以消解的精神困境?;诖?,莊子希望世人能夠“去知”,也就是超越認識主體知性的觀念,不再困守于狹隘的“小知”,消解小我與外物的分別,領悟“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大知”,以混沌如七竅未開的姿態(tài),去接近本性,接近自然、也就更接近于“道”。
一言以蔽之,莊子的“坐忘”,實質是對“情”的去蔽,亦即對認識主體的感性意念與知性觀念的“無”化。它以“天人合一”的審美境界為哲學旨歸,指向無限之“道”和有限之“我”的自在冥合,這與“無情”說的內在意涵是相通的。
三、“無情”背后:
深沉的悲劇意蘊
從表面上看,莊子的“無情”說宣揚的是一種擺脫世俗價值束縛、超越是非好惡等負累之情的出世哲學,但這富于理想色彩的出世哲學,卻又有著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根源??梢哉f,“無情”理論是莊子以苦難的現(xiàn)實世界作為土壤,于命運的夾縫之中艱難地生根發(fā)芽,最終在世人貧瘠的精神領域悄然破開的一抹“新綠”,而在這抹看似鮮亮的“新綠”背后,積淀著難以消弭的悲劇意蘊。
莊子悲劇意識的形成有著多方面的原因,動蕩不安的社會環(huán)境是促使其悲劇意識形成的首要因素。在莊子所生活的戰(zhàn)國時代,歷史的車駕正顛簸著駛入戰(zhàn)亂頻仍、變革激烈的社會轉型期,正如劉向在《戰(zhàn)國策》序言中所述,“篡盜之人,列為侯王,詐譎之國,興立為強”[5],這一時期,周王朝的控制力進一步衰落,各國之間頻繁爆發(fā)兼并戰(zhàn)爭,國家內部又屢屢發(fā)生權力爭斗,整個社會禮崩樂壞,形成了一個以強凌弱、以眾暴寡的殘酷世界。無休無止的動蕩與紛爭,給黎民百姓帶去了空前的災難,他們連最基本的物質生活都無法得到保證,精神世界更是一片貧瘠。由于人們長期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生命的無力感、存在的虛無感也就油然而生,成了始終積壓在世人心頭的塊壘,不斷摧殘著他們的身心,限制著他們的生命力。莊子作為這一黑暗時代的親歷者,深切地體會到丑惡的社會環(huán)境對生命造成戕害,這使他對人的悲劇性存在產生了更加明晰的認知,這種悲劇性體認,不僅局限于小我,更流露著他對同時期艱難求生的全體世人的憐憫和關懷。在滾滾向前的歷史洪流中,個體生命的短暫與脆弱,讓莊子不止一次地發(fā)出“不亦悲乎”的慨嘆,如何改善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給予生命以更好的安頓,自然而然地成為莊子理論建構的出發(fā)點和最終目的。為了消解人們對于死亡的憂懼,莊子不僅從現(xiàn)實層面上提出了許多保全生命的方法,更試圖在思想層面上追求精神生命的自由和獨立,“無情”之說,正是在具體的現(xiàn)實困境之下,作為一種特殊的生存策略而被提出的。在莊子那里,“無情”就意味著對種種現(xiàn)實苦痛的舍棄,意味著對家國之事、人倫之情、生死之患等諸多生命之累的消解,這是他對苦難的社會現(xiàn)實所采取的一種消極抵抗行為,這種行為當中,蘊含著強烈的生存困惑和悲愴感。
個人理想的破滅,也是莊子悲劇意識形成的重要因素。據司馬遷《史記》記載,莊子學問廣博,無所不窺,但是,他的文章“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6]。莊子作為一個身份低賤的士民,盡管他有著卓然不群的才華,但在那個階級固化十分嚴重的時代,貴族公卿牢牢掌控著權柄,莊子本就很難躋身上流;加之他言詞沒有顧慮,得罪了不少的當世名流,所以王公大人們都不可能器重他。種種現(xiàn)實因素疊加下,莊子始終無處施展抱負,只能沉淪下僚,至多也不過是擔任漆園吏這樣不入流的職位。個人理想的破滅,使得莊子的內心深處,升騰起一股郁懣不平之氣,在《齊物論》中,他就曾帶著自嘲的口吻發(fā)出叩問:“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既然自己的才能無法向外施展,那么朝內開拓個人的精神領域,就成了莊子無法選擇的選擇。這也是為何,莊子非常注重個人的品性修養(yǎng),他不僅首倡“無情”,希望人們做到“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還先后提出“心齋”“坐忘”等養(yǎng)生之法,并且大力推崇“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逍遙精神,把所有的功名利祿、榮辱得失都視為身外之物,而對于那些投機取巧、欺世盜名的下作手段,他則不惜以激烈的文辭予以譏諷。
程千帆先生在評價莊子時,說他的文字“雖故為謬悠,實深于哀樂,其內心之矛盾,大類屈原”[7],此言堪稱精當。在功利為本的價值取向大行其道的時代,莊子沒有選擇同流合污,他秉持著從老子思想中汲取而來的自然主義人生觀,帶著滿腔的悲憤,在亂世中保持獨立的人格,苦苦退守著自己的精神家園。
簡而言之,盡管莊子倡導“無情”,可他骨子里畢竟是個“多情”之人,終其一生都未能真正割舍掉這紛亂的凡塵俗世。
清人胡文英曾在《莊子論略》中這樣評價莊子:“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悲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盵8]這可謂是知人之論。在莊子那里,尋求清凈獨立的“無情”與因關懷世事生發(fā)的“悲劇意識”是并存的。莊子置身于風云詭譎的時代漩渦之中,敏銳地捕捉到了現(xiàn)實社會中的種種不堪,他雖“心腸極熱”,有意對此作出改變,卻苦于人微言輕,無力回天。面對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不可磨合的巨大齟齬,他只好將超越自然生死、是非好惡的愿望寄托在心靈深處,期望能夠在精神層面實現(xiàn)解脫和自由。他故作超然,擺出一雙“冷眼”,以“無情”之姿,抵御萬千悲慨,企圖將自我泯滅在絕對自由的精神領域里。細究莊子的“無情”,對萬事萬物漠然置之的態(tài)度背后,又何嘗不是對殘酷現(xiàn)實的消極抵抗,何嘗不是在無可奈何之下做出的自我流放,此間況味,怎一個“悲”字了得。
四、結語
擺脫種種是非好惡給個體生命帶來的負累,是莊子“無情”說的核心目的,而要達到這一目的,勢必要加強認識主體的自我修養(yǎng)。在具體的實踐過程中,通過“心齋”“坐忘”這兩大修養(yǎng)工夫,能夠讓我們從“天人合一”的哲學高度看待萬事萬物,從而消解物我之間的矛盾,更加接近于“無情”的人生至境。此外也當看到,莊子的“無情”說并非無根之花,它以苦難的現(xiàn)實世界作為精神土壤,于命運的夾縫之中艱難地生根發(fā)芽,在莊子“無情”的背后,積淀著難以消弭的悲劇意蘊。這種悲劇意蘊一方面來自動蕩不安的社會環(huán)境,另一方面則來自個人命運的坎坷和理想的破滅。莊子眼雖極冷,心腸卻極熱,他故作超然,以“無情”之姿,抵御萬千悲慨,企圖將自我泯滅在絕對自由的精神領域里,其實質是對殘酷現(xiàn)實的消極抵抗,是在無可奈何之下做出的自我流放。當我們著眼于莊子徜徉于筆端的逍遙與超然時,也應該關注到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無奈,唯此,才能更加貼近真實的莊子,更加全面地理解莊子廣博深沉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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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尤佳星(2000-),女,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