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云飛 王露芒
(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89)
1911年5月8日,清廷宣布成立責任內閣。本來,設責任內閣是預備立憲的重要措施,也是其重要步驟。但是這個內閣閣員以皇族為主體,引起社會極大反感,被稱為“皇族內閣”,并導致清廷陷入眾叛親離境地,最終在辛亥革命中被推翻??芍^壓死清政府這匹瘦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有關清季責任內閣問題的研究,學界已有不少成果(1)如李細珠:《論清末預備立憲時期的責任內閣制》,朱誠如、王天有主編:《明清論叢》第8輯,紫禁城出版社2008年版;熊元彬:《“違法”與合理——清末暫行內閣研究》,商務印書館2022年版。,但關于社會各界的反應及其與后來革命的關系,尚有可繼續(xù)探討之處。
對于設立皇族內閣的決定,即使官員中也有很多人暗中不滿。這是以往學界注意不多的問題。宣布“責任內閣”成立的當天,剛辭官職的惲毓鼎在日記中寫道:
上諭宣布新內閣官制,以慶親王奕劻為總理大臣,那相、徐世昌為協(xié)理,改尚書為大臣,以梁敦彥(外)、公載澤(度)、蔭昌(陸軍)、貝勒載洵(海軍)、貝子溥倫(農)、覺羅紹昌(法)、盛宣懷(郵)、唐景崇(學)、宗室壽耆(藩)、王善耆(民)。設弼德院,以陸潤庠為正,榮慶副之。設軍咨府,以貝勒載濤為正,貝勒毓朗副之。共計十七人,而滿人居其十二。滿人中,宗室居其八,而親貴竟居其七。(眉:……處群情離叛之秋,有舉火積薪之勢,而猶常以少數(shù)控制全局,天下烏有是理!其不亡何待?)(2)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32頁。又,眉批為原日記所有,但可能系日后所加。
惲毓鼎與“責任內閣”并無直接利害關系,且他在武昌起義后仍堅持維護清朝統(tǒng)治,對親貴卻如此批評,可見一般官員對皇族內閣的觀感和態(tài)度。
中央朝廷任職的官員難有公開的反應,但地方督撫卻有人公開叫板。6月14日,山東巡撫孫寶琦上奏,要求宗支不入內閣。奏折中直指“以宗支充總理及國務大臣,實非立憲政體所宜”,要求清廷“明諭天下,使宗支不列入內閣,毋膺總理大臣、國務大臣之任,示大公無我之心”。(3)《魯撫孫寶琦奏陳宗支不宜列入內閣原折》,《申報》1911年9月15日,第2張第2版。清廷回應:“所陳宗支不宜預政。不為無見。然不知朝廷因時制宜之苦衷。且折中頗有措詞失當之處。著傳旨申飭。原折留中?!?4)《宣統(tǒng)政紀》,宣統(tǒng)三年五月乙卯(十八日),《清實錄》第60冊,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本,第980頁。孫折為目前所見第一位公開反對皇族內閣的官員,當時多家報紙報道孫的上奏和清廷的回應,影響很大。武昌起義后,孫寶琦曾于10月25日致電清廷,再次表達他的不滿:“竊維近年皇族布滿朝右,皆少不更事,信用非人;各部大臣又多不洽人望,舉措失宜,軍民懷怨,釀成今日之禍。”(5)《孫寶琦致清內閣電》,《近代史資料》總8號,科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123頁。顯示了他的一貫立場。9月3日,兩廣總督張鳴岐上奏,尖銳批評新內閣“陽襲責任內閣之名,陰背責任內閣之實”,“立憲國之原則,皇族不掌政權,故世界立憲之國皆無皇族總理內閣之成例……皇族內閣與立憲政體其實必不能相容”。他要求清廷:“確定內閣之責任,不以政權私之懿親之手?!弊嗌虾?其折被留中,革命爆發(fā)后才披露出來。(6)《粵督張敬陳管見折》,《申報》1911年10月23、24日,第2張第2版。張鳴岐上奏時間與結果,參見《粵督救亡之要折》,《申報》1911年11月1日,第1張第2版。張鳴岐、孫寶琦的直接上奏,代表了很多地方大員的態(tài)度。他們的抗議,顯示皇族內閣使本已與中央朝廷矛盾重重的地方督撫更加不滿。
至于與袁世凱關系親密之人,早已對親貴集權不滿,1908年唐紹儀就曾對外人說過:“幾乎所有各部都被滿洲貴族控制了。這些人從未走出過北京城,對于中國其他地區(qū)的情況一無所知,更不用說外國了?!碧平B儀還點名談論幾位皇室和滿族高官:“慶親王七十多歲,從來就不是個健壯的人,卻身兼軍機大臣、外務部總理大臣、兵部尚書、首席政務大臣……醇親王是皇帝的兄弟,任軍機大臣;肅親王任民政部尚書……溥倫任資政院總裁;載澤任度支部尚書;鐵良任陸軍部尚書;農工商部則由溥颋控制;學部和理藩部也同樣在滿人支配之下?!?7)英國外交部檔案,轉引自[澳]L.西格爾:《1911年南北和議之重新考察》,《國外中國近代史研究》第2輯,第276—277頁。1908年已是如此,1911年皇族內閣成立后唐的態(tài)度可想而知。
內閣大臣也有微妙的表態(tài)。內閣成員名單公布后,總理大臣奕劻、協(xié)理大臣那桐和徐世昌都多次上奏表示不勝重任,請另簡賢能。而除外務大臣梁敦彥外,其他各部大臣卻未見有此表示者。沒有表示辭職的,多為少壯親貴或與之接近的人(如盛宣懷,此時與載澤接近),顯得十分微妙。徐世昌的上奏還表示:“尤愿我皇上破除常格,擢用扶危濟變之才,以收轉弱為強之效。”那桐的奏折更直接希望起用袁世凱:“查有開缺軍機大臣尚書臣袁世凱……又查有已革總督臣端方……此兩臣者,皆嘗為國宣力,著有勞績,其才固勝臣十倍,其譽望亦眾口交推。合無仰懇圣恩,悉予起用?!?8)《內閣協(xié)理大臣那桐奏懇請收回成命折》《內閣協(xié)理大臣徐世昌奏國務重要實難勝任瀝情懇辭折》(奏折所署日期為四月十一日,即5月9日),均見《順天時報》1911年5月13日第5版。兩折當時媒體大都刊載,如《申報》刊于1911年5月17日;《民立報》刊于1911年5月17日。那桐、徐世昌本為圓滑之人,那桐希望起用袁世凱,卻不是限于私下向攝政王載灃進言,而是公之于奏折,是否有意將分歧公開?總之奕劻、那桐、徐世昌的反應,公開顯示了最高層的裂痕。
官員尤其是地方督撫的不滿造成嚴重后果,此前的1910年底到1911年初,因清廷沒有馬上召集國會,又實行集權中央削減督撫權力的政策,東三省總督錫良、兩廣總督袁樹勛、云貴總督李經羲、湖廣總督瑞澂辭職以表達不滿。短短半年時間內,竟有四位總督要辭職(其中錫良、袁樹勛獲準),清廷竟不覺悟。其結果就是武昌起義爆發(fā)后,沒有地方大員拼死保衛(wèi)清政府,與太平天國時形成極為鮮明的對照。
從幾種有代表性的報刊可觀察一般輿論的反應。
《申報》本是比較溫和的商業(yè)性報紙,但國會請愿失敗后,該報連連抨擊清廷,皇族內閣成立,該報更憤怒譴責。在筆者關注的報刊中,《申報》是反對皇族內閣最激烈的報紙。該報的動向,頗能反映社會的心理。1911年5月10日,《申報》就發(fā)表社論《論慶內閣》。換句話說,就是內閣組成為社會所知的第二天就有了反應。社論開頭表示震驚:“內閣總理大臣一席,竟授之慶邸!”接著歷數(shù)奕劻任軍機以來無善政,國勢危殆無改觀,不適合任總理大臣;奕劻、那桐、徐世昌為總協(xié)理大臣,與原軍機處無異,不合君主立憲慣例。文章失望地寫道:“夫內閣內閣之聲,盛倡于朝右,而人民之促其設立者,亦已數(shù)年矣。而孰意副吾民之蘄望者,乃僅如是?!蓖赵搱蟮臅r評(短評),直指清廷無立憲誠意,讓人民失望:“政府絕不以輿論從違為意,而實行憲政之神髓先亡”,“一切新政,莫不敷衍從事,則所謂籌備憲政之空言愚民,已敗露矣”。(9)《對于欽定閣制之疑問》《對于欽定閣制之感言》,《申報》1911年5月10日,第1張第6版。
考《申報》輿論,一是指出立憲國無以皇族主掌內閣的;二是認為內閣總理大臣及其他大臣多不適合出任內閣成員;三是認定清政府對立憲無誠意,新內閣不過舊軍機的翻版,現(xiàn)政府有立憲之名而無立憲之實;四指長此以往,國家無法避免滅亡。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自皇族內閣公布到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申報》發(fā)表的批評皇族內閣的論說竟達23篇,其他短篇時評、電訊、新聞報道、“要件”尚不在內,而這些新聞報道類的文章也多嚴厲批評乃至嬉笑怒罵。
立憲運動中非?;钴S的《時報》,其背景是康有為、梁啟超一派立憲派。該報5月10日刊登社論批評新內閣:“此次所簡之各部大臣……滿人居其七,漢人居其三。且漢人中所掌之外部,其上復有管理部務之親王一人焉。是所謂三人焉者,不過二人半而已。朝廷日言融合滿漢,又曰滿漢平等,而至一授官,則滿人常占優(yōu)勢焉?!?10)孤憤:《讀設立內閣上諭感言》,《時報》1911年5月10日,第1版。同日《時報》還刊登短篇“時評”,借廣東被捕的少年革命黨與審問官的對答,揭示拖延立憲、皇族內閣與革命的關系:
問官云:國家立憲,何事革命?答云:汝亦知革命與立憲有關乎?官曰:誠然,革命固所以促立憲者。少年嘆曰:今之立憲,正所以促革命耳。嗚呼!今之內閣!(11)《時報》1911年5月10日,第2版。
最后一句,是報紙編者的感嘆,可謂意味深長。
《時報》不但在社論、時評中連篇抨擊皇族內閣,還在副刊刊文諷刺?!缎聝乳w銘》更仿劉禹錫《陋室銘》:“位不在高,有老則名;制不在新,有朽則靈。斯是新閣,惟吾得享。勢力我獨張,權衡我自操,談笑惟三人,往來皆私丁。可以專政令,制百姓。有改革之形式,無立憲之真相。變態(tài)軍機處,化形政務處。人僉云:何新之有!”(12)均見《時報》1911年5月13日,附刊《滑稽時報》。《慶王銘》則譏諷奕劻:“年不在高,親貴則名。人不在才,有錢則靈。斯時中國,惟我獨尊。內閣為總理,交涉兼大臣。談笑有姬妾,往來有私人??梢允苜V賂,制民人。有慰留之朱諭,無立憲之精神。南方革命黨,北地英俄兵,慶王云,何妨之有?!?13)《慶王銘》,《時報》1911年5月20日,附刊《滑稽時報》。筆者統(tǒng)計,自1911年5月8日內閣宣布到10月10日武昌起義,《時報》發(fā)表抨擊皇族內閣的文章有17篇,其中有較長的社論,有較短的在附刊“滑稽時報”刊出的短文。至于不是專文,卻時時諷刺的則不可勝數(shù)。
《時報》堅決支持各省咨議局聯(lián)合會的抗議活動。7月5日清廷指聯(lián)合會“議論漸近囂張”的諭旨(見后)發(fā)布后,《時報》連續(xù)刊登社論,對清廷上諭逐條批駁。(14)《親貴內閣之研究》《讀初十日上諭感言》,《時報》1911年7月7—9日,第1版連載。7月11日的短“時評”更說:“外氛甚惡,而內政之腐敗日甚一日。政府諸公,則拋為孤注之一擲。為國民者,更不早自為計,為奴隸無日矣?!?15)《時報》1911年7月11日,第2版?!霸缱詾橛嫛彼笧楹?是國民自己起來保衛(wèi)國家?具體而言,自然包括推翻皇族內閣,但是進一步,是否推翻整個清政府?全在讀者自己聯(lián)想和判斷?!稌r報》還連續(xù)刊登廣州黃花崗起義參加及死難革命黨人的傳記、詩詞、供詞(多等于革命宣傳品),甚至還刊登同盟會包括《軍政府宣言》在內的《革命方略》。(16)《軍政府宣言》載《時報》1911年7月17日第4版“專件”欄,《革命方略》其余篇載1911年7月19日、20日第4版“專件”欄。
《時報》對奕劻批評特別多,四川鐵路風潮漸趨激烈后,《時報》逐漸轉向批評堅持鐵路干路國有、堅持鎮(zhèn)壓四川保路紳民的郵傳部尚書盛宣懷、度支部尚書載澤。如9月30日社論直指郵傳部大臣、度支部大臣在川路問題上違反內閣官制的規(guī)定,不顧總協(xié)理大臣的反對,直接上奏,其“蔑視欽定之閣章,混亂政治方針,破壞行政統(tǒng)一,是郵、度兩大臣之違法也”。(17)《論閣臣之違法》,《時報》1911年9月30日,第1版。這篇社論中,也開始隱約指責攝政王載灃違反閣制。
《時報》有時恨不得清廷垮臺,換上有能力的、廉潔的政府,有時又對載灃等親貴存有一定幻想,這種矛盾的態(tài)度,與其康、梁背景應有一定關系。庚子事變以后,康、梁多次與朝中權臣聯(lián)絡,一是希望解除康、梁的國事犯地位;二是希望能夠回國參與新政。但直到武昌起義前,清廷仍將康、梁與革命黨領袖孫中山并列為不赦免的叛逆。康有為一直擁護清廷,但梁啟超則在國會請愿失敗之后,失望、憤怒之下,再次承認革命是正當?shù)摹?18)遲云飛:《艱難轉型:人物與近代中國》,中華書局2022年版,第119—122頁。而梁啟超對《時報》的影響更為直接。
武昌起義第三天即10月12日,《時報》開始報道武昌起義情況。我們玩味報道的字眼,可以看出該報的立場:“湖北革命黨聯(lián)合第八鎮(zhèn)新軍昨晚(十九夜)起事”“革黨據(jù)城后,以軍政府名義出示安民,禁殺無辜,并聲明不犯外人?!边@些字眼初看似并無傾向,但我們比較同一版所刊上諭,即可看出多么不同。該上諭謂“瑞澂電奏……拿獲要匪……偽印偽示偽照會……拿獲匪目匪黨……嚴密查拿在逃各匪,務獲究辦”。(19)《時報》1911年10月12日,第2版。按上諭為武昌起義前所發(fā)?!稌r報》之所以如此報道,實與國會請愿失敗以來尤其皇族內閣成立以來的不滿直接相關。不久《時報》就公開支持革命。
《順天時報》有著日本背景。該報是并未馬上嚴厲批評皇族內閣的報紙之一,態(tài)度比較溫和。雖然如此,該報也發(fā)表一些論說,希望清政府及中國精英認真改革。對于皇族內閣,在5月10日的“論說”中,評論“惟念任重國務大臣者,凡十三人,而宗室親貴,則有六人焉。夫以宗親任國務之重如此者,在立憲國未之有也。是蓋因大清建國之制,非如此不可,而故獨行其是乎?抑或于真正憲政之實義未及知,而暫且嘗試之乎?”(20)《讀初十日頒發(fā)內閣官制上諭》,《順天時報》1911年5月10日,第2版。又,“真正憲政”,原文作“真?zhèn)€憲政”。表示了對眾多皇族出任內閣大臣的疑慮。6月7日,該報全文刊載各省咨議局聯(lián)合會要求另選人組織內閣的呈稿,題目為《各省咨議局聯(lián)合會擬呈都察院代奏皇族不宜充內閣總理大臣稿》(21)《順天時報》1911年6月7日,第5版。,而此時都察院尚未將呈稿上奏,該報刊登此件亦早于《申報》等報紙。以后該報仍不斷刊發(fā)咨議局聯(lián)合會的文件。該報甚至兩次刊登袁金鎧等要求另行組織內閣的呈文(22)《順天時報》1911年7月18日,第5版;7月19日,第5版。,一次在呈文遞上之前,一次在遞上之后?!俄樚鞎r報》雖未明確批評清政府,但反復刊登咨議局聯(lián)合會的呈文,既形成了一定的輿論聲勢,對清政府造成一定壓力,也委婉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
《民立報》是革命黨人的報紙,創(chuàng)辦人和社長為于右任,同盟會骨干宋教仁任《民立報》主筆(撰稿人)。但同為在上海的報紙,《民立報》最初對皇族內閣的關注度不如《時報》和《申報》。當時《民立報》正以大量篇幅報道、評論黃花崗起義,可能正是因此對皇族內閣的關注較少。但在該報短評中也有反映,有的還認為是廣州黃花崗起義迫使皇族內閣出臺。如5月12日短評:“今新內閣成立矣,其國務大臣中,漢人僅居其四。設使有革命黨舉以詰政府,吾不識彼夢夢者將何以對答也。”“有羊城之大革命,而新內閣始成立。是內閣者,一革黨之產兒也。然以一滿漢極不平等之內閣,而欲壓倒革命黨,吾竊恐黃花崗下之孤魂,個個皆為伯有矣?!?23)孤鴻:《革黨與內閣》,《民立報》1911年5月12日,第4頁。5月25日短評又譏諷奕劻“慶親王領袖軍機有年,中國遂成今日。今仍為內閣首領,內閣之前途,不卜可知……(奕劻)拼命必欲將其辮子完全保入墓內而后已”。(24)大召:《內閣乎》,《民立報》1911年5月25日,第1頁。《民立報》同仁以及革命黨的邏輯是,清政府的預備立憲是騙人的,皇族內閣也同樣。在革命黨人眼里,清政府不可能真正推動社會進步,更不可能帶來國家的強盛,而皇族內閣恰會進一步激發(fā)革命。
直到6月5日,《民立報》才有第一篇關于皇族內閣的長篇社論,題為《論近日政府之倒行逆施》。作者“漁父”即宋教仁,宋參加黃花崗起義,起義失敗,宋教仁于5月底回上海,于是有這篇社論。如標題所示,這篇社論所批評的,包括了清政府的內政、外交多個方面,第一部分《行政組織之鹵莽滅裂也》涉及立憲和“責任內閣”。社論指出,清政府的內閣官制“其全文大抵皆抄譯日本之內閣官制,已不成體制,而稍有增減者,則無不成為笑柄”,“政權不統(tǒng)一,責任不分明”,這種做法“便于營私推諉不負責任”,“成為非驢非馬之奇觀”; “今而后,吾意所謂內閣者,將永蹈前此軍機處之覆轍,為彼滿人盤踞政權倒行逆施之伏魔殿……其結果必至國事益壞,民心益失,危亡之禍益不可救藥而后止”。(25)《民立報》1911年6月5日、6日,均為第1頁。該社論10日、11日、13日、15日、17日、19日繼續(xù)連載,但內容與皇族內閣無直接關系。7月9日,《民立報》再刊登社論《希望立憲者其失望矣》,作者仍為“漁父”。社論明確支持咨議局聯(lián)合會:“咨議局聯(lián)合會再三陳請,力攻皇族內閣之不宜,其持論正大,而所以為皇族謀者亦可謂甚忠。使彼輩而稍有立憲之誠意者,則當……另簡賢能組織內閣,以收拾人心”,然而清政府卻反其道而行之,其上諭橫蠻無理,“毫不知人間有羞恥事”。宋教仁給出結論:“立憲者,決非現(xiàn)政府之所得成者也;現(xiàn)政府之所謂立憲,偽也,不過欲假之以實行專制者也。”(26)《民立報》1911年7月9日,第1頁。
其他媒體,如月刊《東方雜志》、旬刊《國風報》,雖不似日報可以天天報道、評論,但都或刊登咨議局聯(lián)合會的奏折,或發(fā)表評論,表達反對皇族內閣的立場。
綜上所述,各報刊的反應雖有差異,但反對、抨擊皇族內閣則基本一致,有的報刊如《申報》《時報》則特別激烈。
反對皇族內閣的核心是立憲派人士(27)《時報》《國風報》本就是立憲派報刊,為免重復,不再贅述。,而湖南、湖北的立憲派人士尤為積極、激進。立憲派本來對清廷拒絕即開國會極為不滿,有些激進的立憲派人士已準備與革命黨人合作,以應付未來的變局?,F(xiàn)在清政府又成立了這樣一個內閣,致使他們更為失望甚至絕望。
公開舉行抗議活動的,主要是各省咨議局聯(lián)合會。該會本為國會請愿成立,此時成為抗議皇族內閣活動的中堅。皇族內閣宣布后,咨議局聯(lián)合會恰在京召集開會。湖北咨議局議長湯化龍、湖南咨議局議長譚延闿等先到,準備討論兩大問題,一是借債問題,一是責任內閣問題,宣稱“朝廷既宣布立憲,新內閣總理大臣斷不應責任皇族,以背憲法”。(28)《各省聯(lián)合會記事》,《時報》1911年5月11日,第2版。此后聯(lián)合會把閣制問題作為會議的一項重要內容(29)討論的議題主要為四項:即“要求協(xié)贊憲法、更訂閣制(皇族不得充任內閣大臣)及編練民兵”及慎借債。見《申報》1911年5月30日,第1張第4版,“緊要新聞”欄。,在討論過程中,有的議員非常激動,甚至表示“吾輩當置生死成敗于度外,以求達目的,否則無以對故鄉(xiāng)父老”。(30)《民立報》1911年5月29日,第2頁。聯(lián)合會一面準備上書,一面希望面謁王公貴族,表達反對意見,爭取當局能夠有所改變。不料奕劻、善耆、載濤、載洵、毓朗等親貴聲稱概不見客(31)《政府心理上之革黨》,《申報》1911年6月1日,第1張第4版。,譚延闿、湯化龍等代表碰壁;而見到的曹汝霖(外務部侍郎)、世續(xù)(大學士資政院總裁),則并非內閣成員,說話又“極為圓滑”,不得要領。(32)《聯(lián)合會之進行》,《時報》1911年6月3日,第2版。
立憲派人士的不滿很快演變?yōu)楣_抗議。
6月10日,也就是皇族內閣成立一個月,咨議局聯(lián)合會反對皇族內閣的公呈由都察院遞上清廷,并在媒體公開發(fā)表。公呈標題即直書“親貴不宜充內閣總理”,文中直截了當指出:“皇族內閣,與君主立憲政體,有不能相容之性質?!币蟆坝诨首逯?另簡大臣充當組織內閣之總理”。(33)《都察院代遞咨議局聯(lián)合會呈請親貴不宜充內閣總理折》,《東方雜志》1911年第5期,“宣統(tǒng)三年五月《中國大事記》”;當時各報紙多刊此文,《申報》題為《咨議局聯(lián)合會呈都察院代奏皇族不宜充內閣總理大臣稿》,《申報》1911年6月11日,第1張第3版;《民立報》題為《推翻皇族內閣文章》,《民立報》1911年6月11日,第3頁;《時報》題為《咨議局聯(lián)合會呈都察院代奏皇族不宜充內閣總理大臣折》,《時報》1911年6月12日,第1版。公呈上奏以后,清廷不予理睬。(34)《東方雜志》記:“本日都察院代遞。留中。”見宣統(tǒng)三年五月《中國大事記》;《時報》等亦有報道。
6月17日,各省咨議局聯(lián)合會在報刊上公開發(fā)表《咨議局聯(lián)合會宣告全國書》,詳細說明聯(lián)合會關于各項政策的意見,而以內閣問題為核心,將爭執(zhí)完全公開:“中國而不為君主立憲則已,如定君主立憲政體,必有責任內閣,內閣而不負責任則已,如負責任,則不宜有皇族內閣?!庇种敝富首鍍乳w“名為內閣,實則軍機,名為立憲,實則為專制”。指出皇族內閣的結果是:“吾人民欲得良美政治,以救國亡,幸而睹新內閣,而新內閣若此,吾人民之希望絕矣。議員等一再呼號請命而不得,而救亡之策窮矣?!?35)《國風報》第二年第14號,“文牘”欄,無統(tǒng)一頁碼。又,日期為《國風報》該期發(fā)行日期(宣統(tǒng)三年五月廿一日,即1911年6月17日),《時報》刊登該文為1911年7月2日(第1版“要件”欄)。
7月4日,各省咨議局議長、議員聯(lián)名的請另組內閣呈再由都察院遞上。于呈書具名者有奉天咨議局議長袁金鎧、湖北咨議局議長湯化龍、湖南咨議局議長譚延闿等四十余人,覆蓋的地域來自十九省。其呈詞也較前次激烈。謂“君主不擔負責任,皇族不組織內閣,為君主立憲國唯一之原則,世界各國茍?zhí)柗Q立憲,即無一不求與此原則相吻合。今中國之改設內閣……適與立憲國之原則相違反……方疑朝廷于立憲之旨有根本取消之意”,再度要求“仍請皇上明降諭旨,于皇族外另簡大臣組織責任內閣”。(36)《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77—579頁。
這一次有了回應,7月5日清廷發(fā)布上諭:“黜陟百司,系君上大權,載在先朝《欽定憲法大綱》,并注明議員不得干預。值茲預備立憲之時,凡我君民上下,何得稍出乎大綱范圍之外。乃該(‘該’字據(jù)《宣統(tǒng)政紀》增)議員等一再陳請,議論漸近囂張,若不亟為申明,日久恐滋流弊。朝廷用人,審時度勢,一秉大公。爾臣民等均當懔遵《欽定憲法大綱》,不得率行干請,以符君主立憲之本旨?!?37)《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77—579頁。
清廷不但沒有答應立憲派的要求,而上諭的口氣更是強硬,讓立憲派人士十分難堪。但咨議局聯(lián)合會并沒有被嚇住,次日即7月6日,聯(lián)合會開會,決定再次上書請愿,并推定了起草員。(38)《閣制預備三次呈請之意見》,《申報》1911年7月13日,第1張第4版。請愿書筆者沒有見到,或沒有實行,但聯(lián)合會再度公開通告全國,辭氣已近決絕:“蓋今日種種之惡政治,皆我政府之所鑄造。我父老思之,邇年以來,朘削我民之脂膏,以蹙我民之生命者,誰之咎?割讓我國之土地,以飽外國之饞吻者,誰之咎?委棄海外之僑商,任屠戮呼吁而不顧者,誰之咎?”(39)《直省咨議局聯(lián)合會為閣制案續(xù)行請愿通告各團體書》,《國風報》宣統(tǒng)三年六月十一日。
咨議局聯(lián)合會本為各省咨議局的代表,聯(lián)合會的舉動得到各省咨議局的支持。早在第一次上書被“留中”后,聯(lián)合會就致電各省咨議局,尋求支持,并共同要求清廷無論可否,均應明發(fā)上諭。江蘇咨議局立即響應并將聯(lián)合會的電報轉發(fā)(40)《民立報》1911年6月16日,第2頁報道并刊登江蘇咨議局的公電。,湖南咨議局甚至聯(lián)合湖南各團體致電內閣,要求“將聯(lián)合會所上閣制、民兵兩折明降諭旨,以安人心”。(41)《民立報》1911年6月17日,第2頁。7月5日上諭宣布后,湖南咨議局即致電聯(lián)合會表示支持:“閣制得此結果,應籌對付。朝廷近無一事遵照憲法大綱。有何高見,本局定作后盾?!?42)《湘議局愿任聯(lián)合會之后盾》,《申報》1911年7月16日,第1張第5版。湖南咨議局又致函各省咨議局,建議像國會請愿一樣,“聯(lián)合全國,選派代表入都請愿”。其中謂:“內閣不負責任,皇室充任總理,為世界各國所無,與立憲制度相反。而續(xù)行請愿,更定閣制,實吾國救亡唯一之至計……請貴局……通告各團體,各舉代表,于八月二十日以前晉京,共為改組內閣之請愿?!?43)《皇族內閣又有反動力》,《申報》1911年9月8日,第1張第5版。
清廷探聽到咨議局聯(lián)合會準備第三次上書事,密令都察院“不許再為代奏”,聯(lián)合會代表“以吁訴無門,因此愈抱不平。顧事已至此,無可如何。亦有預備回籍,俟九月間資政院開會,再行提議”。清廷恐議員鼓動反抗,密電各省督撫,“務須加意防范,并嚴重取締其言論,免致鼓動風潮”。(44)《政府取締聯(lián)合會回籍議員》,《申報》1911年7月15日,第1張第5版。按照前述咨議局聯(lián)合會的通告,準備陰歷八月再行請愿,而陰歷八月十九日武昌起義爆發(fā)。而有些省份,確實已經準備請愿,一如國會請愿之時,有的省份已見諸報道。(45)《福建請愿閣制之預備》,《時報》1911年8月13日,第4版。另據(jù)報道,“各省咨議局電駐京聯(lián)合會機關,協(xié)商請愿書,請取銷皇族內閣”,見《民立報》1911年9月27日,第2頁。
我們再觀察前此國會請愿的策動者立憲派領袖張謇的態(tài)度和動向。筆者未見張謇對于皇族內閣的公開表示(46)據(jù)張謇日記,五月十四日咨議局聯(lián)合會曾開會歡迎張謇五月進京,而此日正是咨議局聯(lián)合會上書之日。,但私下曾表示不滿,并曾與湯壽潛等致函載灃規(guī)勸。多年以后,他在撰寫自訂年譜時寫道:宣統(tǒng)三年四月,“政府以海陸軍政權及各部主要,均任親貴,非祖制也;復不更事,舉措乖張,全國為之解體。至滬,合湯壽潛、沈曾植、趙鳳昌諸君公函監(jiān)國切箴之;更引咸、同間故事,當重用漢大臣之有學問閱歷者。趙慶寬為醇邸(即醇親王府——引者)舊人,適自滬回京,屬其痛切密陳,勿以國為孤注。是時舉國騷然,朝野上下,不啻加離心力百倍,可懼也!”(47)《嗇翁自訂年譜》,李明勛、尤世瑋主編:《張謇全集》(8),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6頁。顯示了他的不滿和擔憂。武昌起義爆發(fā)后,張謇于10月16日代山東巡撫孫寶琦和江蘇巡撫程德全起草“改組內閣宣布立憲”疏稿,要求“先將親貴內閣解職,特簡賢能,另行組織,代君上確負責任”。(48)《代魯撫孫寶琦蘇撫程德全奏請改組內閣宣布立憲疏》,《張謇全集》(1),第228—229頁。稿雖系代人起草,但反映了張謇的意見。辛亥江蘇獨立后,張謇在勸江寧將軍鐵良放下武器的函中說:“自先帝(指光緒帝)迭命大臣,絡繹于歐洲,博考憲法,毅然下立憲之詔,海內人民,喁喁望治,若饑之向食而渴之赴飲……由是以來,政府之專己自逞,違拂民心,摧抑士論,其事乃屢見而不一見。于是人民希望之路絕,激烈之說得而乘之,而人人離畔矣。”(49)《致鐵良函》,《張謇全集》(2),第281頁。函中所說的“專己自逞”,自然包括了成立皇族內閣。
正是“舉國騷然”“離心力百倍”的形勢,使張謇這位持重的人,武昌起義前已在為未來的局勢打算。1911年6月7日,張謇在北上途中,主動拜訪了“隱居”河南彰德的袁世凱。他在日記中寫道:“午后五時至彰德,訪袁世凱于洹上村,道故論時,覺其意度視廿八年前大進,遠在碌碌諸公之上。”他還說袁世凱的議論“尤令人心目一開”。(50)《張謇全集》(8),1911年6月7日(宣統(tǒng)三年五月十一日),第720頁。張謇的內心深處,恐怕已經把袁世凱出來領導國家,作為未來政治變動時的一個選項。(51)有報紙報道,張謇希望袁世凱“含詬忍尤,為天下人事”,此言當非空穴來風。見《民立報》1911年9月2日,第2頁。又,劉厚生憶張謇自京漢路進京時,立憲派活躍人士雷奮、孟森與劉厚生本人與張謇同行,此數(shù)人均謂清廷可能覆亡,彼時張謇應領導各省咨議局有所作為,并與袁世凱聯(lián)絡(見劉厚生:《張謇傳記》,上海書店1985年版,第180頁)。
在清代歷史上,除1899年上海一帶名流反對廢黜光緒帝的活動外,還從未有在野紳民對朝廷人事進行如此公開抗爭,可見事態(tài)的嚴峻。從另一角度看,各省咨議局及聯(lián)合會的公開抗爭,意味著立憲派人士與清廷的決裂。武昌起義爆發(fā)后,從湖北咨議局和議長湯化龍開始,各省咨議局及立憲派人士多數(shù)支持或附和革命,有的甚至主導脫離清政府的“獨立”。立憲派加入革命陣營,大大加速了清廷的覆亡。清廷自己造就的苦果,最后由清廷自己吞下。
表面上,立憲派人士強調最多的一是世界各君主立憲國從無皇族充總理大臣和內閣要職的,二是皇族出任內閣,無以保皇室的尊嚴和權威。就如他們在各種上書及公開函強調的:“東西立憲君主所以神圣不可侵犯者,以有內閣為之負責任也。內閣既負責任,則若有不負責任之處,勢必受人民之攻訐……今以皇族充當總理,則攻訐內閣即攻訐皇族,萬一因皇族而牽及君主,勢必舉神圣不可侵犯之義盡失,而與立憲之原則乃大相背?!?52)咨議局聯(lián)合會致各省督撫及駐外公使函,即《聯(lián)合會乞援記》,《時報》1911年7月6日,第2版。觀此似是為清廷的利益考慮,但是實際上,有更深層次的原因,立憲派人士不好直接說出來,那就是他們不相信滿族親貴能夠治理好國家,更不相信親貴們能帶領國家走出危機,尤其是在少壯親貴把持朝政的宣統(tǒng)朝。
1909年11月3日,也就是張謇謀劃向清廷請愿開國會的時候,張謇日記記夜與湯壽潛等朋友閑談:“挹之言:‘以政府社會各方面之見像觀之,國不亡,無天理?!嘌?‘我輩尚在,而不為設一策,至坐視其亡,無人理?!洿艘欢巫h論留示兒子?!?53)《張謇全集》(8),第690頁?!皣煌?無天理”的判斷,等于是立憲派人士對清廷親貴投的不信任票。此處的“國”可能有雙重含義:既是大清朝,又是中國的“國”。張謇等的“策”,便是速開國會,設立對國會負責的責任內閣。只有如此,才能挽救“國”的亡。
在這個危機時刻,能帶領國家走出困境和危機的,是他們這些穩(wěn)健且有新意識的社會精英。他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請愿召開國會,就在于他們不信任清廷親貴,希望由他們組織國會,由國會產生責任內閣,實際上就是由立憲派精英領導國家,并整合各方力量,達成強國御侮的目標。雖然他們不同意革命黨的排滿革命,但內心深處對清廷的不滿是存在的,一旦他們的目標無法達到,或是他們陷入絕望,就可能另擇出路,成為革命的同路人。
我們仔細分析立憲派人士的言論,就可以看出他們的真實訴求。
第一是要求設對國會負責的責任內閣。早在第二次國會請愿時的公開信《國會請愿同志會意見書》中就說:“立憲國之所謂責任內閣者,指內閣對國會負責任而言……國會為監(jiān)督內閣負責任之法定機關,其官僚若不得國會之擁護,即無組織內閣之資格。雖云組織內閣,其名義出于君主之任命,然必其人為一黨派之領袖,然后各部大臣能極一時之選……君主雖欲私其愛憎,不可得也?!?54)《國風報》第一年第9期,宣統(tǒng)二年四月初一日。此種觀點和要求,在國會請愿中曾反復表達。
在反對皇族內閣的風潮中,責任內閣應對國會負責的觀點又一再提及。如《申報》的“論說”指出:“責任云者,非對于君主在上者一方而言,實對于議會在下者一方而言。專制國之大臣,舍對君主一人之外,無責任之可言,而立憲國則不然,內閣總理大臣代君主對于議會而負完全之責任?!?55)嘉言:《論今日之內閣》,《申報》1911年5月14日,第1張第3版。不惟如此,立憲派還希望立憲后能實行英國那樣的政黨政治。1911年7月4日,各省咨議局議長、議員第二次反對皇族內閣的上書中說,總理大臣和內閣閣員責任聯(lián)帶,“其能聯(lián)帶負職之原因,必在總理大臣與組織之國務大臣為同一政治方針之黨派”。(56)《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第578頁。既然實行政黨政治,則擔當內閣大臣甚至總理大任的,要么是立憲派人,要么是他們認可的人。腐敗而又無能的皇族親貴,早已被他們排除在視野之外。
第二是要求國會有立法權。按清廷的設想,立法權一定歸皇帝,議會只有“協(xié)贊立法權”。立憲派則要求國會有真正的立法權。在1907年的《湖南全體人民民選議院請愿書》中說:“文明各國,事無巨細,時無常變,皆一軌于法……今日操立法之權者,不過修律大臣數(shù)人,開辦數(shù)載,而所成之法典寥寥無幾……法律者,與天下共守之物也,非守法之人,不能為立法之事,政府非但不可專擅,抑所不能獨主。文明各國,無不以人民之代表者為立法機關,此非僅三權分立之意,實事實上不能不爾也。”(57)劉晴波主編:《楊度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90頁。資政院剛剛成立,各省咨議局就急忙聯(lián)名提出議案于資政院,要求確定資政院立法范圍,議案把光緒時關于立憲的幾個上諭的片斷連綴起來,用以表達他們的觀點,強調資政院的立法權,謂“資政院雖非國會,實具有完全立法性質,應有參預及承諾之權”。(58)《資政院全宗》,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第2號。資政院只是作為議院的試驗,還不是真正的國會,立憲派就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那么他們對國會的期望值就更大了。
第三是要求議院參與制定憲法。前述《國會請愿同志會意見書》說:“今日一般輿論多有主持采用協(xié)定憲法者,推其用意,以為憲法若純由欽定,則將來人民必常倡改正之議,反以牽動國本,故不如采協(xié)定憲法之可垂諸久遠。協(xié)定者,由政府起草,交議院協(xié)贊之謂也?!?/p>
立憲派還反復強調,在立憲制度下,君主不負實際責任,皇上安處尊榮。立憲派也曾直接批評清政府效仿的日本模式:“若日本者,歐美人所指為半專制的立憲國也。憲政精神之不完,憲政程度之劣下,至日本而極矣。”(59)滄江(梁啟超):《立憲國詔旨之種類及其在國法上之地位》,《國風報》第一年第11號,宣統(tǒng)三年四月廿一日,第8頁。此語雖系借歐美人之口,但實為立憲派自己的見解。立憲派人之所以對國會、內閣持有如此強烈的要求,之所以激烈反對皇族內閣,除了參與政權的期望外,根本在于他們對清廷親貴的不信任。皇族內閣的出臺,打破了他們對清政府最后的一絲希望和幻想,迎合和參與革命,就成為他們在武昌起義爆發(fā)后的必然選擇。與責任內閣問題同時的保路風潮,其根本原因也是川湘鄂粵四省紳民尤其新紳士不信任清政府。在他們看來,所謂借款筑路,實等于將路權賣給列強,為瓜分鋪路。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立憲派人士的背景是新紳士,他們不是革命者。絕大多數(shù)省份的立憲派人士,只有在武昌已經爆發(fā)革命的情況下,才支持或投身革命。而他們支持革命,也更多是爭取“和平獨立”而不是武裝起義。準確地說,如果沒有立憲派新紳士與清政府的決裂并加入革命陣營,那么武昌起義后僅憑革命黨人,很難實現(xiàn)推翻清廷的目標。
自清朝建立以來,朝政確實一直為滿族貴族所壟斷,但從前在軍事高壓之下,清政府統(tǒng)治穩(wěn)固,人們無可如何,可現(xiàn)在情形不同了:人們已不能容忍親貴尤其是貪腐無能的親貴壟斷政權。1905年,革命黨人成立統(tǒng)一組織同盟會,而清廷也加快改革步伐,廢科舉、加速練新軍、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由此革命和改革形成了競賽。然而,皇族內閣可以說為這個競賽投入了新因素:革命黨的直接勢力未必加強,但社會的不滿卻迅速膨脹,革命爆發(fā)并成功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