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振泓
關鍵詞 孟子 人性論 故智
〔中圖分類號〕B22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4)04-0048-09
近十幾年來,學界已有不少關于《孟子·離婁上》“天下之言性也”章的研究成果,這不僅反映出此章在理解上存在一些困難,同時也意味著它有很大的解釋空間,對于我們理解孟子的人性論有重要價值。從文字上看,它是《孟子》中唯一一則把“性”和“故”放到一起討論的材料,提供了一個特別的視角。而從內容上看,此章又有約一半的篇幅在闡述關于“智”的看法,這表明對其中“性”“故”的解讀又必須與對“智”的分析結合起來,否則難免會造成文意的斷裂甚至缺失。朱熹在《孟子集注》中引程頤語“此章專為智而發(fā)”便是強調了“智”的重要性。但總的來看,關于這一點的討論還不夠充分。本文將重點關注孟子在“天下之言性也”章中如何呈現(xiàn)性、故、智三者的關系。
一、關于故、利、鑿的訓詁
對“天下之言性也”章的釋讀歷來便有不小的分歧,而在郭店簡《性自命出》面世之后,這種分歧便以對“故”字的不同訓詁表現(xiàn)出來。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下》)
孟子這段話由“故”始,以“故”終,使之成為理解此章義理的核心字眼。在古人的注疏中,趙岐注為“故?!?,朱熹注為“已然之跡”,陸九淵解為“陳跡”,焦循注為“已往之事”,俞樾讀為“本然”,其實并沒有根本性的差別。與此相比,偽孫疏訓為“有為”“行事”,毛奇齡訓為“智計”則大異其趣。在郭店簡《性自命出》出現(xiàn)后,由于簡文中有“實性者故也”“有為也者之謂故”的提法,后一種理解又引起了學界的重視。裘錫圭依據楚簡把“故”解釋為成例、規(guī)范、制度,①梁濤則將其解釋為塑造人性的積習、習慣。② 雖然二人在具體的訓釋上有所不同,但都突出了有為、人為的意思??梢妼Α肮省钡挠栣尨篌w上分成了兩個大類。
在字義上,《說文》:“故,使為之也。從攴,古聲?!倍斡癫米ⅲ骸敖袼自圃?,是也。凡為之必有使之者,使之而為之,則成故事矣。引伸之為故舊。故曰‘古,故也?!赌印そ浬稀吩唬骸?,所得而后成也。許本之。從攴,取使之之意。”③“使為之”就是使某事物得以實現(xiàn),亦即此事物的原故、原因,這里的“為”不是作為、行為,而是成為。此原故往往在于過去,所以引申為故舊?!皬年贰眲t進一步表明造成這一結果的原因還與人的行為有關。④ 因此,按照《說文》的邏輯,“故”作為名詞就是指“使某事物得以成為該事物的那個過去的行為”。“故舊(古)”與“故意、人為(攵)”是構成“故”意義的兩個要素。⑤ 上舉古人注疏中的第一類實際上就是采用“故舊”義,孫與毛奇齡則屬于“故意”義。值得注意的是,《性自命出》中的“故”若訓為“有意識、有目的的行為”,其實比較側重于“故意”。但如果把“有意的人為”引申為積習、習慣,便弱化了其中“有意”的部分,僅僅對人的行為作客觀化的描述。
正如不少學者所指出的,《莊子》中亦有智、故連用的現(xiàn)象,⑥但是我們有必要將“故”字的不同含義及其對“智”的態(tài)度聯(lián)系起來看。簡單來說,其中第一種是《刻意》的“去智與故,循天之理”與《秋水》的“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顯然,這里的“故”是指人之行,亦即人為、故意,命是天之行,實即自然。莊子主張“安其性命之情”,當然對這種與人的天性相反,甚至破壞人性的“智計”和“故意”持否定態(tài)度。另一種意思,則以《達生》為例:“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诹甓灿诹?,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背尚⒂枮椤肮逝f”是很貼切的,這里“故”顯然并不是一種有意識、有目的的行為,而是說人應該順應他所處的環(huán)境,“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因此恰恰是“無為”的??梢娫凇肚f子》中,“故意”與“智”一樣受到批評,“故舊”卻與性、命一貫而得到肯定。
基于“故”的訓釋及其與“智”的關系,本章所呈現(xiàn)的關于人性的分歧就可以有三種理解的進路。其一,天下之言性者主張故意與智計,其結果有悖和有損于人的本性,因此成為孟子批評的對象;其二,孟子只是借“天下之言性也”表達其人性論,對人性的認識與養(yǎng)成都要建立在故跡或故習的基礎上,用智和穿鑿則背離了這個基礎。這兩種思路分別被丁四新概括為否定系與肯定系。⑦ 但由以上的討論可以看到,這兩種解釋都模糊了孟子和莊子之間的差別。不論對“天下之言性也”是肯定還是否定,孟子“惡智”的立場及其對兩種“故”的態(tài)度都顯得與莊子過于相似。然而準確來說,莊子完全主張“去智”,孟子卻要為智辯護,二者絕不可混為一談。
在此我們有必要考慮第三種思路:孟子雖然批評天下的人性論,但并不是因為他們主張故意與智計,恰恰是因為他們主張故舊與反智。這就是說,保全性命之故便要反對智,這個邏輯在莊子那里雖然成立,卻并不為孟子所認同,因為智恰恰是儒家最重視的德目之一。如此我們便可以確?!肮识岩印迸c“茍求其故”在訓詁上的一致性,也可以兼顧孟子論述的語氣。①
丁四新所區(qū)分的肯定與否定兩系,還與“利”字的訓釋相關??傮w上肯定系傾向于強調“順利”,否定系則基本上訓作“利益”?!墩f文》云:“利,铦也。從刀。和然后利,從和省。《易》曰:‘利者義之和也。”②從字形上看,“利”最初可能只是用以刀割禾之象表示利器或鋒利,但“從和省”顯然扭轉了字義重心,強調鋒利、有利必須以和諧、和順為前提,對立、沖突則不能產生利益。因此“順利”便是“順然后利”的意思。《孟子》中的“利”除少數(shù)作“鋒利”外,其余便是“利益”,反而沒有明確表達“順然后利”的。這表明“和順”的意思可能是后來才加進去的。
肯定系之所以將“順”當成解釋的重點,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把“故者以利為本”視作孟子的觀點,因此不能僅僅訓為“利益”,更重要的則是為了與下文的“行其所無事”相呼應。如朱熹注曰:“利,猶順也,語其自然之勢也?!黄渌^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勢。……禹之行水,則因其自然之勢而導之?!雹墼谒磥?,行其無事所體現(xiàn)的正是順應、因循的原則,是直接針對前文的“穿鑿”而言,再與“以順利為本”相呼應,即可構成一個完整、一貫的邏輯鏈條。否定系則將這一點看作孟子批評天下人“以利為本”的理由,如黃彰健同樣認為行其所無事正是“循乎天理之當然”,而“天下之言性者,都不是有見乎天理”。④ 總之,兩系學者都認為孟子本章重在強調要順應人的本性,反對人為和穿鑿。然而,這似乎并非孟子與其他人性論的分歧所在。首先,孟子批評楊墨曰:“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保ā睹献印る墓隆罚┖茈y說孟子對二者的不滿是因為他們人為或穿鑿。楊墨的錯誤在于舍棄了人性中最根本的東西,即人的倫理性,是該做的事情沒有做,而非做得太多。對于公都子所提到的三種人性論,孟子也再三申意:“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者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孟子·告子上》)顯然,孟子對他人的批評往往集中在舍棄四端之心,對于人固有之性未能思之、求之、盡之上,而不是思慮過多,作為太甚。
另一方面,就先秦思想史的一般情況來看,道家或許是諸子中最重視因循、順應人性的學派?!鞍财湫悦椤蹦耸莾?yōu)先于其他一切價值和利益的根本訴求。在他們看來,儒家的做法反而是違背、鉗制乃至戕害人性的,是所謂“以仁義易其性”,乃至于“傷性以身為殉”(《莊子·駢拇》)?!耙虼巳绻驯菊碌摹掷斫鉃椤槪耆珡牡兰摇蝽樧匀灰饬x上來理解,恐非孟子本意?!雹莘粗x作“以有利為本”則將前三句統(tǒng)一于保全性命之情的立場上,順理成章地引出下文的“惡智”。黃彰健便認為本章旨在批評楊朱一派的全性葆真思想。⑥ 《呂氏春秋·本生》曰:“利于性則取之,害于性則舍之,此全性之道也?!闭c這里“以利為本”的立場一致。
“惡智”的理由是“穿鑿”,前人多解釋為“穿鑿附會”?!墩f文》曰:“鑿,穿木也。”鑿的本義就是用金屬器具在事物上打出孔來,后引申出勉強、造作以求連通之義,并與“附會”連用,表示把講不通的或不相干的道理、事情硬扯在一起進行解釋。引申義雖然保留了本義中對某物加以改造的意思,但它更側重于臆造一種新的理論或解釋,而不是對某個現(xiàn)有的對象施加影響。朱熹注云:“若因其故而求之,豈有不得其理者,而何以穿鑿為哉?”①按此說法,“穿鑿”便是舍棄求故得其理的正途,只憑主觀臆測行事,就弱化了改造某物的意思。然而,考諸先秦文獻,基本上找不到用“鑿”表示穿鑿附會、生拉硬扯的例子,而以“穿鑿”來表達這個意思也要到東漢后的文本中才比較常見,②由此解讀《孟子》文本恐怕欠妥。
批評“鑿”最為激烈的例子同樣出現(xiàn)在《莊子》中:“闞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保ā肚f子·應帝王》)闞、忽試圖為渾沌鑿出七竅的行為便是典型的“以故滅命”,他們實際上是將人有七竅這一特殊情況普遍化并以此來裁制、穿鑿渾沌,傷害了渾沌的本性,最終致其死亡。這足以說明妄用智計是與保全性命之情的總原則相抵觸的,而這種人性論譴責用智穿鑿將給對象造成實質性傷害,正是孟子將“以利(性)為本”與“惡智”并提的原因。
總而言之,以故舊言性、以利益為本、反對穿鑿,三者結合起來后明顯地透露出道家思想的特征。尤其是“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一句所表達出的反智立場,更將這三個方面的問題推進到一個新的層次,即儒道兩家在“智”的問題上的分歧,引出了下面對“智”的辯護之辭。
二、從“故而已矣”到“茍求其故”
從整體結構上看,本章首先可以粗略地分為三個部分,開篇以故言性,其次討論智,最后又回到故。明確三段之間的邏輯關系乃是解讀本章義理的關鍵。陸九淵認為中間一段文義自明,但孟子在兩段“故”之間插入關于“智”的辨析必有特別用意。程頤也說“此章專為智而發(fā)”,“故”和“智”的關系顯然是本章的一個要點。此外,既然中間經過一番對“智”的討論,那么它必然在前后兩次論故之間起到了某種紐帶的作用,不妨說,“故而已矣”是經過了“智亦大矣”這個環(huán)節(jié)之后才變成“茍求其故”。
田智忠等指出,解決本章問題的突破口在于找出“故而已矣”與“所惡于智”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③ 因此,我們需要先明確“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這句話表達了誰的立場。從語法上說,在此句之前只出現(xiàn)過“天下(人)”一個主語,所以很可能是承前省略,即接著前文的“以故言性”再指明其“惡于智”的原因。但從義理上說,并非只有道家才反對穿鑿之智,說此句的主語是“孟子”也不無道理。事實上前人多作此理解,他們認為這是孟子在表達自己厭惡小智之人流于穿鑿、機巧,故而主張智者當行其所無事。但稍加考察便可知道,這在表達上是不清楚的。試比較以下兩種讀法,其一,“我厭惡穿鑿之智”或“穿鑿之智是可惡的”;其二,“(我)之所以厭惡智,是因為它穿鑿(人性)”,亦即“智是可惡的,因為它穿鑿”。這兩種表述的差異顯而易見。在前一種表述中,厭惡的對象已經受到明確限定,即穿鑿之智,實際上允許有其他不可惡的智存在;后者卻是說話人首先表明厭惡智的立場,然后才給出原因,它默認所有智都是穿鑿因而可惡的。前者是特稱判斷,后者卻是全稱判斷。原話所表達的顯然是后一種意思,厭惡智是說話人的基本立場,他并沒有考慮存在不同類型智的可能。這就與孟子下文的辯護形成對立。從前后文的表達來看,“所惡于智者”與“無惡于智矣”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立場:恰恰是因為天下人對智不加區(qū)分地表示厭惡,斥之為穿鑿,孟子才針鋒相對地強調智的無事、不穿鑿,因而不可惡。既然“惡智”不合于孟子的一貫立場,那么倒推上去,“以利為本”也不會是孟子的觀點。因此本文與兩系的看法都不相同,即孟子的轉述和批評并不限于開頭三句,而應斷到“為其鑿也”為止。以故舊言性,以有利為本,反對穿鑿,乃至惡智,都是天下人的觀點,而且可以在“安其性命之情”中得到統(tǒng)一,與孟子“用智”的立場構成對話關系。
從陸九淵開始,很多學者都引《莊子》“去智與故”一語,說明孟子當時本就有故、智并提的習慣,把本章由“故”轉而討論“智”的理由歸結為二者意思相近。① 這卻把問題簡單化了,只把字詞單獨來看,沒有充分關注孟子對故、智的態(tài)度與莊子的區(qū)別。假如我們只說到莊子“去智與故”,孟子也批評智故,便忽視了道家和儒家之間的分歧。不少學者批評這一思路是以莊解孟,因此沒有說服力,正是一種有力的質疑。其實結合上文的討論可知,這里由“故”轉入“智”不僅是因為語言習慣,更是由于義理上的推進?!肮省笔枪逝f、故跡,是人已然的情狀,正是由于肯定和重視這種“故”,才會警惕穿鑿,厭惡智計,進而引起了孟子的警覺和不滿。從下文的“茍求其故”也可推知,孟子并未完全否定“故”,因此其對“故而已矣”的態(tài)度才顯得曖昧不清,而一旦把問題集中到“智”,二者的分歧就昭然若揭。莊子批判智,孟子推崇智,這一根本差異乃是疏通本章義理的關鍵。正如程頤所說,“智”本就是孟子討論的重點,而不是在談論“故”的時候順帶提了一下與之相關的“智”。不妨說,儒道二家在“故”上的分歧小,在“智”上的分歧大,從“故”到“智”是對問題的凸顯和深化。
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并未糾結于哪些“智”可惡,哪些“智”不可惡。其曰:“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孟子·離婁下》)假如“智者”能像禹那樣在治水中行其所無事,人們就不會厭惡智了。問題的關鍵顯然在“智者”,即用智之人,而不是“智”本身。雖然用智之人有可能做不到行其無事,在這種情況下,用智仍然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問題,甚至傷害事物的本性。但這并不意味著智不足用,只是人們在用智的過程中能力不足或方式不當。觀《孟子》全書,只有智不智之分,卻從無大智小智、可惡不可惡之別。換言之,“鑿”并不必然地包含在“智”之中,天下人因為穿鑿而厭惡智,其理由是不能成立的。一旦將這個由故、利、鑿到智的邏輯鏈條斬斷,那么反過來說,以惡智、反智的立場來維護、保全故也是文不對題了。
但問題并沒有就此結束,既然天下人的以故言性要通過對智的辨析來破除,那么孟子對智的價值作出新的判斷,也就意味著他將以一種不同的方式來處理故的問題,這便是最后一段的主題。絕大多數(shù)學者都贊同本章最后一句是正面的說法:“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下》)這顯然是強調“求其故”的重要性,并且呼應了開頭的“故而已矣”。如朱熹以“但言其故而理自明”解釋“故而已矣”,又以“若因其故而求之,豈有不得其理者”解釋“茍求其故”,前后兩句基本上沒有什么差別。② 陸九淵卻另辟蹊徑,認為治歷常須改法,“千歲之日至,無可坐致之理”,此句“正是言不可坐而致,以此明不可求其故”,把“可坐而致也”讀作反問句。③ 其隱含的邏輯在于,既然前文對以故言性的方式提出質疑,也就意味著在人性的問題上,故舊、陳跡是不可靠的。顯然,朱熹是依據后句肯定前句,陸九淵則是依據前句否定后句,二人都力圖將前后兩個“故”統(tǒng)一起來。本文卻認為,“故”字在訓詁上雖應統(tǒng)一,在義理上卻不可統(tǒng)一,孟子與天下人在“以故言性”上有明顯的分歧,“茍求其故”并非重申“故而已矣”之義。
從字面上看,“故而已矣”與“茍求其故”最大的差別在求與不求。相較而言,所謂“而已”即是說僅僅把故擺在那里,而不作進一步的探究,甚至認為這個故便是真理,“求其故”則意味著真理確實包含在故之中,但是故卻不等同于真理,必須經過“求”這一步工作,才能確有所得。前者只是消極地肯定,后者卻要積極地探究。焦循早已點出其中的張力:“蓋不能離其故,而不能拘守其故,所以必求其故;求其故,即實測而深審之,斯其術乃可坐而知其密也?!雹芤灾螝v為例,確實如陸九淵所說,沒有什么歷法可以沿用千年而仍然有效的,需要隨時變革,以合乎天行。然而這種變革卻不是向壁虛構、主觀臆斷,仍然有現(xiàn)實的依據,也就是所謂的“歲差”。焦循所說的“求其故”也就是通過對天體運行的實際測算和深入考察而看到歲差的存在:“歲而無差,則故不必求,日至不千歲,則差不著見?!雹倜献又鲝垺扒笃涔省?,天下之言性者則是“拘守其故”,“雖以故為說,實未嘗求其故”,也就不會對人性有真正的了解。
不僅如此,“千歲之日至”中還包含著更豐富的含義。首先,所求者是天與星辰過去的運行軌跡,而所致者則是其未來的運行狀態(tài),通過推求前者可以獲知后者。這意味著在“故跡”中蘊含著“過去”與“未來”這兩個既有差別又密切聯(lián)系的維度。用智的目的不僅不是對故跡的背離,恰恰是在深刻理解故跡的基礎上推測未來。而且在古代農業(yè)社會中,“日至”是極其重要的,它是一年中各個節(jié)氣的標尺,是確保農事順利的必要前提。因此,“千歲之日至”不是抽象的理論知識,而是指導實踐活動的重要依據,它意味著未來千年中人民的飲食生存都有了保障。這種知識正是通過觀察天行和制定歷法亦即求天與星辰之“故”來實現(xiàn)的。以此為前提,才能做到不違農時之無事和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之大利??梢姟扒蠊省奔炔皇且蜓嘏f、安于故俗,也不是高談虛論、不切實事,而是通過對故跡、故舊的深切理解,更好地指導未來的實踐活動,這才是孟子主張用智的完整內涵和開創(chuàng)性意義。
總而言之,孟子認為天下人的“以故言性”雖然聲稱是為了利于人物之本性,但他們因為害怕穿鑿而拒絕運用智慧,導致其人性論流于表面,不能知道性與故的差別。孟子主張“求故”不是為了“守故”,而是認識故中已經流露出的人性,并有意識地加以培養(yǎng),使其得到充分的表達。
三、“反智全性”與“求故成性”
以上疏通了“天下之言性也”章的字面含義,接下來便可以進入義理層面的討論。本章以“天下之言性也”開端,以“茍求其故”結尾,因此學者們多強調其在知性或知天方面的意義。如徐復觀認為本章是強調要把握性中的幾希之善。另一些學者則更關注人性的培養(yǎng),如梁濤認為本章表明孟子的人性論是性善修習論:“只有經過不斷的塑造、培養(yǎng)、完善,性善才能真正實現(xiàn)?!雹诒疚恼J為,孟子的論辯雖然由“故”發(fā)端,以“故”結尾,卻以“智”貫穿前后,可見這兩層意思都要通過“智”這一主題得到理解。天下人錯誤地將人們已往的表現(xiàn)指認為性,是不能“知性”,為了保全“故”而拒絕用“智”,則是不能“養(yǎng)性”,最終斷絕了使人由不完善走向完善的可能。所以本章在字面上表現(xiàn)為守故、反智與求故、用智之爭,在義理上則最終落實為“保全其性”與“成就其性”的對立。
首先看性與故的關系。在先秦諸子中,道家最不遺余力地批評儒家所主張的仁義,如《老子》19章:“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薄肚f子·駢拇》:“多方駢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義之行,而多方于聰明之用也,……意仁義其非人情乎!”道家顯然把仁義看成外在于人的東西,將它與人性對立起來,故而認為只有去除外來的仁義,人才能回復到他本來的樣子。孟子則反復強調“仁義禮智根于心”(《孟子·盡心上》),“非由外爍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因此,當告子以杞柳與?蒱的關系來比喻人性與仁義的關系時,孟子便擔憂地指出其中暗含著“戕賊杞柳而以為?蒱”乃至“戕賊人以為仁義”的意思。在告子看來人性本身無所謂善惡,引之為善便是善,引之為惡便是惡,正如湍水,“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孟子·告子上》)。由此可見,杞柳之喻的本意是強調我們應當有意地把人引導向仁義的方向,但在孟子看來,這恰恰為儒家的論敵提供了仁義外在于人的本性的論據,指責仁義是對人性的戕害、穿鑿,反而會加劇天下人尤其是道家對仁義的批評。
由此再看“天下之言性也”章,便知其中同樣疊加了這三種立場。告子主張用仁義引導人性是第一層,天下人將此視為對人性的戕害而反對用智是第二層,孟子自己強調仁義是人所固有,并且唯有通過用智才能使之實現(xiàn)則是第三層。當時流行的觀念是“生之謂性”,告子的“以人性為仁義”與楊朱的“全性保真”都以此為基礎,卻又針鋒相對。前者認為既然人性本身不具備道德屬性,就需要予以后天的引導,使之契合仁義;①后者卻認為人生而具有的性便是完善的,只需盡力保全即可,所有改變都是戕害、穿鑿此性。但從孟子的立場來看,二人實際上犯了同樣的錯誤,“生之謂性”把“性”完全等同于“生”,也就是把人性理解為某種已經完全實現(xiàn)和呈現(xiàn)出來的東西,正是一種以故言性。天下人反對穿鑿看似有理,但告子的理論本身就有問題,追求仁義并不是把一個外在的東西施加于人性,而是反身而誠,盡力培養(yǎng)人性中本就具有的仁義。不論告子還是楊朱,對“故”的理解都過于表淺。
在孟子看來,人生而即有善性,這種善性已經部分地顯露在人過去的行為中,只要能由這些故跡認清人性本善并加以存養(yǎng)、培養(yǎng),就可以使這善性在更多的地方得到呈現(xiàn)。《孟子·盡心下》說:“人皆有所不忍,達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于其所為,義也。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逾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庇兴蝗膛c不為是仁義已經呈現(xiàn)于其中的“故”,它的存在本身就證明仁義為人性所固有,否則人何以能有所不忍與不為。但同時人也有所忍和有所為,這些同樣是“故”,卻是仁義未能發(fā)揮作用的地方。齊宣王以羊易牛之事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孟子說他知齊宣王是因為不忍而有此行為,宣王亦承認是“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可見這個過去的行為中便有惻隱之心發(fā)動。然而“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則說明它還是不徹底、不全面的。至于宣王說自己“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其實便是沒能對這個“故”作更深刻的反思。孟子之所以向宣王提到這件事,便是希望他能從自己過去的行為中體認到本有的仁義之性,而所謂“發(fā)政施仁”無非就是將這種不忍之心進一步運用到百姓身上。
高巧琳認為孟子是以“即故言性”反對楊朱、告子等的“即生言性”,②這便忽視了“性”與“故”的復雜關系。與二者相比,孟子既不是用外部標準改造人性,也不是放任自流、拒絕干涉,而是在區(qū)分“人之性”與“人之故”的前提下,實現(xiàn)人性的貫徹與通達。一方面,“成性”必須建立在“求故”的基礎之上,因為人性就是最直接和真實地體現(xiàn)在故之中,離開了故我們對人性的任何言說和堅持都缺少依據。另一方面,“成性”又不是對“故”的簡單復刻和延續(xù),因為故只是表現(xiàn),它的任何價值都只是因為它貫徹了仁義之性,同時也仍然免不了有背離人性的地方?!扒蠊食尚浴奔炔皇蔷S持故舊、保全人性,也不是背離故舊、穿鑿人性,而是通過反省故舊更深刻地認識、理解人性,“從這種過往的經驗事實中洞察并提煉出超越經驗的人性能力”,③進而改變、改進人的行為,使人的現(xiàn)實活動更充分地貫徹仁義之性,可以說是對故的超越與革新。
其次,“求故成性”也離不開智的作用。毫無疑問,《孟子》中的“智”首先是指仁義禮智四個主要德目之一,從這個角度看,四者似乎并沒有先后高下之分,只是在人的道德行為中承擔著不同的作用,并且都是人生而具有的良知良能。但以下這段話表明四者的關系并不只是并列而已。
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jié)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孟子·離婁上》)
孟子在這里將仁、義、禮、智、樂分成兩類。仁義是一類,智禮樂則屬另一類。前者有其實質性的內容,直接被落實為事親、從兄兩種具體的日?;顒?。后者則以前者為內容,所謂知斯二者,節(jié)文斯二者,樂斯二者,都是以仁義二者為對象和前提,對二者起到輔助的作用。智就是認識到自己有事親、從兄之心而不使之放失;禮就是對事親、從兄之事加以節(jié)制修飾而使之保持適度;樂就是在事親、從兄中感受到快樂因而能持久踐行。不妨說,如果沒有仁義,智禮樂便會失去內容與依托;而若沒有智禮樂,仁義也不能得到恰當?shù)穆鋵嵑拓瀼?。這也從一個側面解釋了為何孟子往往以仁義統(tǒng)攝諸德?!疤煜轮孕砸病闭聦嶋H上正是強調了智“知而弗去”的作用,亦即對仁義有意識的選擇與持守。正如孔子所說:“擇不處仁,焉得智?!保ā墩撜Z·里仁》)孟子在《公孫丑上》便引用了這句話??梢娭羌仁侨藢ψ陨淼赖卤拘缘恼J識,更是自己決定以此為標準來指導自己的道德實踐。它雖不提供原則,卻有甄別與擇取的力量。
于是,所謂“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在最基本的意義上就是以仁義為是,以非仁義為非,亦即不光以外部世界為對象,更以人性自身為對象。換句話說,當孟子把四端同歸于人性,而又在仁義與禮智之間建立起某種主客關系時,他其實是在說人性不僅有善的端緒,而且本身就有擇善、成善的能力。因此人的為善不是外部教化的結果,而是自我選擇的必然。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把“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孟子·盡心上》)理解為,就其自身情況來說,即在不受到外界干預的情況下,人性就可以自發(fā)地選擇善、實現(xiàn)善?!扒髣t得之,舍則失之”也不是出于他人的強迫而去求,而是自發(fā)地便會去求,反倒“舍則失之”卻是因為受到外物的牽引而“蔽于物”,不是人性的應然。
智的重要性還可以在下面這則材料中得到確認: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保ā睹献印とf章下》)
所謂“大而化之之謂圣”,“圣人,百世之師也”(《孟子·盡心下》),在孟子看來,伯夷之清、伊尹之任、柳下惠之和,都有移風易俗、化成天下之功,因此他們都擔得起圣人之名。但三者與孔子相比又略有不足,“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孟子·公孫丑上》)。孔子的集大成體現(xiàn)在他的“時”。與“清”“任”“和”等特質不同,“時”不是某種特定的原則或狀態(tài),它只表明孔子在不同處境下都能做出恰當?shù)男袨椋翱梢运賱t速,可以久則久”,所謂因時而動,隨時而中。朱熹曰:“孔子巧力俱全,而圣智兼?zhèn)?,三子則力有余而巧不足,是以一節(jié)雖至于圣,而智不足以及乎時中也?!雹倬汀按蠖眮碚f,三者與孔子一樣可稱為圣人,但就對“時”的把握與應對來說,三子的“智”又有所不足。換言之,集大成不僅體現(xiàn)在孔子兼具前圣之德,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在智的運用上。假如孔子只是兼具諸德,卻當速而久,當處而仕,那便稱不上“圣之時者”。若以射箭為譬,智如同技巧,圣如同力量,能射至百步之外靠的是力量,但要射中靶心,就不能只靠力量,還需要有瞄準的技巧。因此說“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從程序上說,總是先瞄準,再把箭射出去,若從一開始就產生方向性的錯誤,力量再大也不能射中。所以始條理就是行事之前的抉擇,屬于智的范疇,終條理則是把一件事做得充分的能力,屬于圣的范疇??鬃拥募蟪杀憩F(xiàn)在他能兼顧始終兩個方面,尤其是通過智的運用對自身的處境和所應采取的行動作出恰當?shù)木駬瘛?/p>
但是說“智”是抉擇,有指引方向的作用又容易引起一種誤解,即以為如告子所說,是“智”提供了決諸東方、西方或是下方的選項,或者認為人性是在智的指引下由一個狀態(tài)變化、成長為另一個狀態(tài),即由某種原初的未成熟的性發(fā)展為某種完成的可以稱之為善的性。孟子明確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盡心上》)良知良能是不依賴于學習或思慮的,所以也不能通過后天的培養(yǎng)而獲得或成熟。那么我們就必須追問,養(yǎng)性的意義到底在哪里?如果說智的運用沒有改變人性,那它又對人造成了什么樣影響?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上文的討論中已經給出了:“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薄爸恰敝皇钦J知、指明而非提供道德的原則與內容,在“智”發(fā)揮作用之前,道路就已經確定了,目標也已經確定了?!爸恰钡淖饔檬谴_保人能走上仁義之道,實現(xiàn)仁義之性。因此,“智”的指引作用不是對于人的本性來講的,而是對于人的行為來講的。“弗去”并不是不可拋棄,而是不應背離,人在任何情況下都無法改變其本性,卻可以做出背離其本性的行為,因此才需要智的參與。這正是“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與“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兩種人性論的不同之處。前者是內在本性的充分展現(xiàn),后者卻是外在環(huán)境的刻意塑造。
總之,智的作用包含著兩個環(huán)節(jié),首先要“知斯二者”,亦即本章所說的“求其故”,從故中發(fā)現(xiàn)人固有的仁義之性,是為“知性”;接著便是“弗去”,使人將此本性更好地貫徹于日常行為之中,是為“養(yǎng)性”。禹的“行其所無事”正是發(fā)揮這種“智”的作用的典型形象。
仍然以水的比喻加以說明。在著名的湍水之喻中,孟子說:“人之性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而易見,與“善”相對的是“就下”,而不是“在下”,后者是指水的現(xiàn)實處境,而不是水的本性。沒有人會說“水無有不在下”,實際上也不可能存在這種情況,只有“水無有不就下”才能準確地描述水的普遍狀態(tài)及其本性。即使我們借助外力使水倒著往山頂流,其“就下”的本性也不會喪失。這就是說,水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有這種“就下”的性質,但在外力的作用下,水的實際運動卻不一定符合這種本性。因此,在這個比喻中,水是否達到了“下”的位置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按照其“就下”的本性而運動。同樣,人的善的本性并不因人的處境或行為而消失,它只是沒有轉化為道德實踐。毫無疑問,“禹之行水”只是因循水之性,而不是培養(yǎng)或塑造水之性,他的工作只是決江疏河,也就是在水不能實現(xiàn)其就下的本性的情況下,為它創(chuàng)造出可以就下的條件。因此,禹的用智雖然可以說是一種引導,卻不是開辟一條新路,只是除去原有道路上的障礙物而已?!靶兴币膊皇前阉畯囊粋€壞的地方挪到另一個好的地方,而是疏通阻礙,使水就下的本性得到充分的發(fā)揮,也就是成就其性。在人性的問題上同樣如此,圣人或王者的工作就是通過正經界、制民之產,為人民提供良好的環(huán)境,使他們可以依照其本有的善性而行動?!叭缓篁尪?,故民之從之也輕”,因為這個時候人民的為善,就像水之就下一樣,不會再遇到重重阻力,只要自然地按其本性來做就可以了。
總而言之,孟子此章著重批評了天下人守故和反智的人性論,指出人性蘊含在故之中,卻不等同于故,并強調了智的重要性。首先從故的方面說,天下人以故言性,認為應當依循故跡,盡可能保全人原來的狀態(tài),不要進行人為的干涉,以免對人性造成傷害。他們實際上是把故與性等同起來,誤以為性的不可改變就是故的不可改變,只有順其故才能全其性。基于此,他們主張反智,認為智是對人性的穿鑿,只有去智才能真正有利于人性。孟子則認為故與性并不相同,把故直接理解為性就是認為人性是已經完成的狀態(tài),不需要進一步的努力和修養(yǎng)。但確切來說,人的現(xiàn)實活動中既有符合仁義之性的所不忍、所不為,也存在未能貫徹仁義之性的所忍、所為。因此,性在故中,卻不等同于故。其次,正因為性在故中,所以只有求故才可以知性,這就離不開智的運用。孟子所說的“智”包括“知”和“弗去”兩個層次:“知”就是通過對“故”的反思發(fā)現(xiàn)我所固有的仁義之性,“弗去”就是使自己的實踐活動不再背離這一本性,由偶然之善變?yōu)楸厝恢?。所以用智不只是為了知性,更在于養(yǎng)性。養(yǎng)性不是培養(yǎng)人性,而是成就人性,是使人性可以真實無妄地主宰人的實踐活動?;谝陨系挠懻?,本文將天下人和孟子的觀點分別概括為“反智全性”與“求故成性”,“天下之言性也”章的主題便是以后者批判和超越前者。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哲學系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