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曉欣
[摘? 要] 郁達夫的小說中有部分涉及上海街道的書寫,孤獨、悲涼、被排斥是小說主人公身處街道或面對街道時的感受。而郁達夫本人也與上海街道結(jié)下了特殊的關(guān)系,他在其中漫步與觀察,同他筆下的人物一樣置身上海街道之中,卻游離于上海街道之外。然而,兩者疏離于街道的原因卻不相同,相比因生存困難、情緒低落而無法融入上海熱鬧街道的主人公,郁達夫則是主動拒絕介入街道,心甘情愿當一位旁觀者,這與他的文人情結(jié)和抵抗誘惑的理想有關(guān),也包含了他的反思之意。
[關(guān)鍵詞] 郁達夫? 上海? 街道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2-0088-07
作家往往會在文學作品中塑造各式各樣的空間,這些空間是故事情節(jié)開展的場所、個人獨特經(jīng)驗的表達地,它們來源于生活,卻不是對生活的直接摹寫,而是熔鑄了作家本人的特殊體驗,因此,這些空間都有著豐富而獨特的內(nèi)涵。郁達夫也不例外,他帶著獨特的感受與情緒進行空間書寫,這種書寫不是刻意為之,而是在寫作中自然而然地流露。
郁達夫的空間書寫主要集中在小說當中,目前為止的相關(guān)研究主要分為以下幾類。一類是對其小說中城市空間進行考察,如張斌的《郁達夫小說中的城市景觀》分析了郁達夫小說中城市的自然風景、他的城市罪惡觀以及疏離日常生活的寫作方式,認為其中表露出郁達夫作為外鄉(xiāng)人體會到的現(xiàn)代城市的地域陌生感[1]。吳曉彤的《“苦悶”的現(xiàn)代性——郁達夫小說的城市體驗》同樣探討小說中的城市空間,點明其中“苦悶”的總特征[2]。第二類關(guān)注的是自然空間,郭曉平的《論郁達夫小說的風景書寫》指出郁達夫以自我的意識流動建立起自然風景與現(xiàn)實社會兩大空間,其風景發(fā)現(xiàn)的背后,是自我發(fā)現(xiàn)、迷失與確認的艱辛歷程[3]。第三類將論述重心放在郁達夫小說中的具體城市,段小軍在《郁達夫小說中的上??臻g書寫》[4]和與何琛同作的《論郁達夫筆下的上海空間意義生產(chǎn)》[5]里討論了其筆下的上海公共空間和邊緣空間,范圍主要集中在上海城市空間。第四類則對郁達夫小說中的空間進行整體觀照,如齊梅的《論郁達夫小說中的空間》[6]利用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將郁達夫小說空間分為自然空間、社會空間和心理空間,分析其特征與成因。第五類選取了具體文本中的具體空間進行詳細論述,如劉城奕的《論郁達夫小說〈遲桂花〉的空間敘事》[7]和武佳杰的《論郁達夫小說〈沉淪〉的空間敘事》[8]。
可以看出,國內(nèi)學界對郁達夫小說中空間的研究取得了一定成果,既有綜合性系統(tǒng)分析,也有特定案例分析。學者多數(shù)從宏觀角度展開,俯瞰整個城市景觀,或者是專注于某一特定城市,但鮮有論文從特定城市中的某一具體空間出發(fā)進行專門研究。張斌、吳曉彤、段小軍、何琛的文章都涉及了城市街道這一元素,但都只是將街道作為文本分析的元素之一,而較少聯(lián)系郁達夫本人的經(jīng)歷進行探討。實際上,郁達夫小說中對具體城市空間的描寫與他本人的生活經(jīng)驗密切相關(guān),《青煙》《春風沉醉的晚上》《空虛》《落日》等小說的故事都發(fā)生在上海,其中都有對上海街道的描寫,街道景觀表現(xiàn)了主人公的孤獨感,暗示著主人公無法融入城市。在作品之外,郁達夫本人曾直言:“我覺得混在人叢中,一個人上街頭去走,是作家的最上的修養(yǎng)?!盵9]他常獨自,或與友人、愛人漫步上海街頭,在街道游走是他的喜好之一。那么,擁有如此喜好的郁達夫為什么會以這樣的態(tài)度書寫上海街道?作為一位寫“自敘傳小說”的作家,這種態(tài)度與他本人的切身體驗有何關(guān)聯(lián)?考察郁達夫?qū)ι虾=值赖膽B(tài)度,或許可以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郁達夫的精神追求。
一、上?,F(xiàn)代街道的建設
一般認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街道起源于巴黎環(huán)城大道,17世紀中期,“巴黎連續(xù)實現(xiàn)了三個世界第一:第一個郵政公共系統(tǒng)、第一個公共交通系統(tǒng)和第一個街道照明系統(tǒng),巴黎狹窄的溝渠小路逐漸變成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大道通途。街道不僅成為步行、車行的交通通路,也成為提供現(xiàn)代公共服務的線性體系”[10]。19世紀40年代后,中國各大城市也逐漸出現(xiàn)了現(xiàn)代城市街道,上海開埠后,英、法租界便逐步實施近代城市的道路規(guī)劃,“租界西人將其母國的市政管理制度、習慣帶到上海”[11],英、法租界成立了市政管理機構(gòu)、道路管理委員會,負責為租界添筑馬路、創(chuàng)設人行道、配備及維護道路設施、制定道路規(guī)則,具體如設立路牌、使用路燈照明、安排道路灑水、清掃街道、規(guī)定行車靠邊原則等。在租界的管理下,上海的現(xiàn)代道路不斷延伸,1911年,工部局管理的界內(nèi)道路總長度為176.99公里[12],到1935年,其長度擴展到295.43公里,其中有87.75公里為瀝青混凝土路面[12]。
上海華界路政的現(xiàn)代化建設較租界晚,可以說,它是在租界道路管理有方的情況下被刺激起來的,“上海城廂街道原本狹仄,而且由于管理不善,沿街盡是便桶垃圾,骯臟不堪”[11]。到了19世紀70年代,華界道路的狀況才有所改善,出現(xiàn)了路燈這一現(xiàn)代化設施。華界真正的道路工程建設,則是到了19世紀90年代才開始,而“華界路政無論是道路建設,還是交通管理,都仿照租界的現(xiàn)成方法”[11],依照租界的模式去修筑馬路、開辟街道、鋪筑路面、處理排水系統(tǒng)、完善道路章程等。清光緒、宣統(tǒng)年間,華界已修成新式馬路30余條,“昔日之瓦礫荒濱則化為康莊大道,從此鋪戶繁多,商賈屯集,市面為之振興”[11]。
相較于開埠前,上海城市道路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有學者將其總結(jié)為三方面:一是出于商品流通需要,道路用地占城市總用地的比重加大。1850年前,上海道路占地面積估算約為0.0784km2,占英租界面積14.2%,到了19世紀60年代,道路占地總面積已擴展至約0.441km2,占英租界面積23%。二是建立了現(xiàn)代化城市路政管理體系及維護道路正常使用的行政制度,設置道路工程建設、維護的管理機構(gòu),制定種種條款章程。三是完善與改造城市道路結(jié)構(gòu),使之適應經(jīng)濟水平的提高與新交通工具的使用[13]。
在郁達夫出生的1896年,上海街道已建設了約半個世紀,1913年,郁達夫因求學日本的需要途經(jīng)上海,這是他第一次去上海。1921年,郁達夫應郭沫若籌備出版《創(chuàng)造》季刊之邀從東京再次前往上海。此后的十余年,郁達夫頻繁出入上海,奔波往來于上海、安慶、北京、杭州、廣州,并在1928年與王映霞安家在上海赫德路(今常德路)嘉禾里的一間小屋內(nèi),直至1933年由上海移居杭州。早在郁達夫初到上海的20世紀初,上海已經(jīng)是東方著名的國際性大商埠,其城市化建設取得明顯成就,公共租界、法租界和華界的一體化程度也大大加強,上海還于1922年建成了市區(qū)公共汽車線路,當時的上海街道無疑是開闊繁華、管理有序的。因此,郁達夫當時所見的上海街道,已是其高速發(fā)展后的樣貌。
正是這種新興的、現(xiàn)代化的上海街道的誕生與發(fā)展引起了文人的注意,讓他們有了別樣的體驗和感受。有文人以竹枝詞談及上海路政建設,如感嘆光緒年間修筑及拓寬的大馬路:“路隅如江砌兩旁,并行八馬又何妨。往來車騎如流水,十字街頭跌撲防?!盵14]或贊美修路機器車:“捕房修路費工程,備用機車滾地平。灑水鋪沙鍬序助,研成堅實暢人行。”[14]而新感覺派文人則從中嗅出了糜爛的氣息,如穆時英覺得街上“有著無數(shù)都市的瘋魔的眼,舞場的色情的眼,百貨公司的饕餮的蠅眼,‘啤酒園的樂天的醉眼,美容院的欺詐的俗眼,旅邸的親昵的蕩眼”[15],施蟄存在南京路街道上看“光怪陸離的樣窗”[16],看五光十色的繁華店鋪,看商業(yè)的誘惑。郁達夫亦是如此,他自然留意到了街道的各色圖景,街道來往著汽車和無軌電車,開設了各類商店,充斥著神色各異的行人。即便文人們對現(xiàn)代街道的感受并不一致,但如果沒有建設良好的街道,他們又如何能在其中活動游走,產(chǎn)生新的體會,為寫作積累素材與經(jīng)驗?因此,上海的街道建設在一定程度上為當時的文人寫作提供了外部條件。
“街道,正是城市的寄生物,它寄寓在城市的腹中,但也養(yǎng)育和激活了城市。沒有街道,就沒有城市。巨大的城市機器,正是因為街道而變成了一個有機體,一個具有活力和生命的有機體。”[17]街道是城市中的連接通道,它構(gòu)成了城市的某種理性邏輯——位置關(guān)系、地理方位、路面規(guī)劃。除了實用層面的意義外,街道又可以成為一個舞臺,行人、車輛、商店在其中演繹各自的劇本?!敖值肋€承受了城市的噪音和形象,承受了商品和消費,承受了歷史和未來,承受了匆忙的商人、漫步的詩人、無聊的閑逛者以及無家可歸的流浪者”[17],城市與街道相輔相成,了解一座城市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進行一次城市漫步。郁達夫本人及其小說人物就是街道的閑逛者,他們對上海街道有著與眾不同的感受。
二、孤獨與悲哀:小說中的上海街道
街道是現(xiàn)代城市空間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在郁達夫的48篇小說中,有15篇是以上海為故事背景的,其中有6篇涉及對上海城市街道的描寫或在街道上的見聞,分別為《青煙》《春風沉醉的晚上》《落日》《煙影》《過去》《二詩人》。對比同時代的其他作家,老舍的北京街道以市民階層為主體,街道與北京市民的文化記憶相互交織,有祭灶的糖瓜、奔跑的人力車夫;巴金《家》中的四川街道來往著士兵,“充滿著恐怖的空氣”[18];新感覺派眾人津津樂道于上海街道的刺激撩人。而郁達夫既沒有利用街道聯(lián)系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也沒有展現(xiàn)街道上某種具有政治意味的場面,更沒有在街道書寫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對物質(zhì)世界的依戀。郁達夫筆下的上海街道,給小說主人公帶來的是孤獨感。
街道起到連接眾人的作用,它貫穿城市,形成了城市的血脈,街道是開放的,它將城市連成一個整體。然而,開放的街道卻難以給人提供歸屬感,街道上匯聚著原子化的大眾,他們在物理上接近,在心理上疏遠。上海街道為郁達夫小說的主人公提供了一種被排斥感,《春風沉醉的晚上》中的“我”游走街頭,沉浸在忘我的幻境中,“看看街上來往的汽車人力車,車中坐著的華美的少年男女,和馬路兩邊的綢緞鋪金銀鋪窗里的豐麗的陳設,聽聽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雜的人聲,腳步聲,車鈴聲,一時倒也覺得是身到了大羅天上的樣子。我忘記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樣的歡歌欣舞起來”[19]。然而正當他試圖橫越馬路時,一輛無軌電車的鈴聲撞破了他的閑逛。鈴聲以及隨后司機的叫罵聲將主人公從融入上海城市的想象中抽離,無軌電車作為現(xiàn)代城市的產(chǎn)物提醒著主人公,他只是一個城市的闖入者,這位闖入者甚至沒有遵守城市的道路規(guī)則。在上海的城市街道上,行人不能分心,他們要隨時注意讓位于以汽車為代表的現(xiàn)代設施。本意是服務于人的現(xiàn)代設施,卻暗藏了威脅人生存的意外,“本應由行人和車輛共同分享和使用的街道,非但失去了親和力,反而日益反轉(zhuǎn)成為一種與人對立的存在”[20]。在主人公看來,上海街道是繁華的,令人興奮愉快的,而他本人卻無法真正感同身受這種快樂,只能做一位街道的局外人,他雖然游走在街道上,卻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離于城市之外。
另一方面,郁達夫小說主人公始終處于“有我之境”中,帶著濃厚的主觀色彩看待街道。作為“東方巴黎”的上海無疑是繁榮發(fā)達的,但小說主人公在其中感到的卻是孤獨與悲涼?!堵淙铡防锏腨在頂樓看街道,“看見許多同蟲蟻似的人類,車馬,簇在十字路口蠕動。斷斷續(xù)續(xù)傳過來的一陣市廛的囂聲,和微微拂上面來的涼風”[21]。充滿人與車的道路本應是熱鬧的,吹拂涼風似乎也能給人清新之感,但他“總覺得帶有使人落淚的一種哀意”[21]。主人公以俯瞰的視角觀看街道,他跳脫出街道的懷抱,俯視使他發(fā)現(xiàn),在大城市中,每個個體就似“蟲蟻”般渺小卑微,無業(yè)的Y要在其中生存更是困難。為了消磨時間,他只能每天裝作忙碌,在電車上“看如流水似的往后退去的兩旁的街市”[21],或看同車的女子,后來怕別人認得自己這幅閑散無業(yè)的嘴臉,只敢在夜間出行徒步。上海這座城市與他的距離越來越遠,他是城市中前途渺茫的無業(yè)人士,自然會在俯瞰熱鬧街道時生出哀意?!稛熡啊返奈臉阋嗍侨绱?,在天上“散滿了紅霞”的傍晚,在擠滿了小孩和工人的街道上,他只覺有“一種日暮的悲哀”[22]。在上海,他既貧且病,與Y一樣面臨生存的問題,街道的擁擠只會反襯他心中的落寞,悲哀也由此而生。《煙影》和《落日》中,主人公內(nèi)心豎起了藩籬,被自我悲哀情緒籠罩的街道,無論如何喧囂,也是寂寞的,這種強烈的主觀感受讓主人公無法融入街道,從而無法融入城市,上海對他們來講是陌生的,哪怕他們已經(jīng)身處上海。
郁達夫曾說,小說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郁達夫作為一位愿意自我暴露的、外傾型的作家,他筆下的小說人物與情節(jié)有不少都取材于自己的生活,甚至主人公是他本人文學化的縮影。例如《春風沉醉的晚上》中,主人公想要買夾衫,卻因財力不足而受到店員的嘲弄,這恐怕與他童年時目睹母親想要賒賬為他買一雙皮鞋,卻被掌柜譏諷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那么,郁達夫本人對上海街道的感覺是否和他小說中的人物一樣?他是欲融入而不達,如同他筆下的主人公一般因各種原因無法與街道相融,還是主動將自己隔離于上海街道之外?
三、漫步與觀察:郁達夫眼中的上海街道
據(jù)鄭伯奇回憶,回國初期,郁達夫常同他散步于上海街頭:“我們也常常一起散步。馬霍路附近向西有一個幽靜的所在,是離大路不遠的一條曲折的林蔭小道,外國名字叫‘Love Lane,按字義應譯作‘情人巷,我們兩個單身漢常常在飯后或晚間來這里散步。特別是在月夜,月光從樹蔭流瀉地面,遠處送來斷續(xù)的琴音歌聲,真使人忘卻身在 ‘十里洋場而悠然生出超塵出世的幻想。我們就在這樣夢幻似的環(huán)境里,交談著各自的抱負和見解?!盵23]一條小巷何以能讓他們生出“超塵出世的幻想”,忘卻置身“十里洋場”?這可能與郁達夫等創(chuàng)造社同仁當時的居住環(huán)境有關(guān),在搬去泰東圖書局編譯所新址之前,郁達夫居住在馬霍路的編譯所舊址里,“泰東的整個編譯所,都擠在德福里一幢兩樓兩底的舊式弄堂房子里,其中既要做堆棧、辦公室和膳廳,還要住眷屬和單身漢,郁達夫去后,只好在樓上客堂里靠近樓梯的一邊搭一張鋪位住下”[24]。不僅住宿條件堪憂,泰東圖書局還不給郁達夫發(fā)聘書,不定職位和薪水。這種環(huán)境讓他“既不能從事寫作,也無法安靜生活”[24],正因如此,“情人巷”作為開放的公共空間與他產(chǎn)生了特殊的情感糾葛,讓他可以暫時地從逼仄的限制性空間中逃離,將思緒散播在空曠地帶上,街道同樣具備這樣的功能,或許這便是郁達夫與上海街道的淵源之一。
郁達夫長期保留著在街道上散步的習慣,他對上海街道的態(tài)度也從初期的“生出幻想”轉(zhuǎn)變?yōu)椤坝^察”。王映霞回憶道:“郁達夫喜歡溜達,老是反背著雙手,低著頭,不作一聲地向前走去。我們常在霞飛路(今名淮海中路)的洋槐或洋梧桐下的人行道上散步,向西走去,行不多時,徐家匯天主堂的雙尖頂就可以望得見了。倘若我們的腳力還可以勝任的話,那就會折向龍華。龍華寺前的龍華塔,是我們經(jīng)常去的。這樣的一段并不太短的路程,是當年我和他經(jīng)常去散步的地方。”[25]1928年,郁達夫在日記中寫道:“我覺得混在人叢中,一個人上街頭去走,是作家的最上的修養(yǎng),因為在漫步的中間,可以觀察社會,觀察人生。這一個一個的觀察,和外界給我的印象,在做小說的時候,馬上可以用出來。我的過去的小說中的材料,差不多都是在這些無目的的漫步中得來的?!盵9]對于郁達夫本人來說,街道是個觀察的場所,他身上帶有本雅明所說的閑逛者的色彩,在街道上漫游、張望的郁達夫成了城市景觀的瞭望者。郁達夫談及小說創(chuàng)作“不過是把日常的人生,加以蒸餾作用,由作者的靈敏的眼光從蕪雜的材料中采取出來的一種人生的精采而已”[26],街道便是他蒸餾的源泉之一。在這里,街道不再只是一個連接終點與起點的中介,也不再只是展示沿路商品的櫥窗,對郁達夫來說,街道在某種意義上成了濫觴所出。他與街道上形形色色行人的區(qū)別在于,他不會陷入人群的漩渦中,他始終以觀察的視角看待街道上的人與物。這種觀察又區(qū)別于凝視,凝視帶有某種審判的意味和權(quán)力的印記,凝視產(chǎn)生了主體客體之分,將兩者分別置于“看”與“被看”的境地上,是一種讓“看”的主體占據(jù)主導地位的行為。而郁達夫的觀察則以旁觀者的態(tài)度進行,他身居城市街道和人群中,卻游離于街道和人群之外。他“老是反背著雙手,低著頭,不作一聲地向前走去”的姿態(tài)與人群格格不入,街道對他來講是一個游蕩與觀察的空間,而非讓他融入的場所,在上海街道的漫游經(jīng)驗構(gòu)成了他與上海城市空間的特殊關(guān)聯(lián),作為“觀察者”所觀察到的情狀又被他寫進小說當中。
閑逛的狀態(tài)與觀察的眼光又同他的文人情結(jié)有關(guān)。郁達夫在1939年的《回憶魯迅》中提到了離開左聯(lián)之事:“左翼作家聯(lián)盟,和魯迅的結(jié)合,實際上是我做的媒介。不過,左聯(lián)成立之后,我卻并不愿意參加,原因是因為我的個性是不適合于這些工作的……所以,左聯(lián)成立之后,我就在一月之內(nèi),對他們公然地宣布了辭職?!盵27]他所說的“這些工作”指的是當時左聯(lián)在上海街道上舉行飛行集會、派發(fā)傳單、貼標語的行為,一些左聯(lián)文人會選擇在鬧市中行動,甚至會從高樓處撒播傳單,或聚集在一起大呼口號。他們在街道上的集體行動與郁達夫的漫游行為是完全相反的,如果說郁達夫在觀察中讓自己疏離于街道和人群以外,那么聚集和派發(fā)傳單的那部分左聯(lián)文人則是主動融入街道,“在這種集體性的歷史行動中,很多左翼文人形成了一種重行動、輕寫作的思想傾向”[28]。部分左聯(lián)文人的實際行動有著較為濃厚的政治意識,街道是他們進行革命行動的工具,而郁達夫則帶著閑逛者式的知識分子視角,他身處人群而不介入人群,他不會以主角的身份與街道發(fā)生碰撞,而是始終處于邊緣地帶。作為閑逛者的知識分子會主動將自己與人群、與鬧市區(qū)別開,他可以不緊不慢地行走于街道,在其中觀察與思考,某些左聯(lián)文人主動融入街道和人群的姿態(tài)恰恰是擁有文人情結(jié)的郁達夫所無法接受的。這并不是說郁達夫不參與現(xiàn)實斗爭,1927年,郁達夫發(fā)表了一系列痛斥反動派和鼓吹革命的政論,在新加坡的三年中,他又發(fā)表了大量抗戰(zhàn)政論,并且利用《星洲日報》和《晨星》副刊等報紙雜志宣傳抗日。只是他的參與方式主要是寫作,他始終以寫文章的形式加入斗爭當中,不會出現(xiàn)“重行動輕寫作”的情況,注重文學表達的郁達夫注定是一位街道的觀察者。
此外,郁達夫?qū)ι虾=值朗桦x的態(tài)度還關(guān)系到他對上海這座城市的看法。1913年,郁達夫踏上去國離鄉(xiāng)的路途,他先到達上海,這個車水馬龍、到處都是高樓大廈的城市帶給他的是迷茫,他想:“這樣的昏天黑地般過生活,難道是人生的目的么?金錢的爭奪,犯罪的公行,精神的浪費,肉欲的橫流,天雖則不會掉不來,地雖則也不會陷落去,可是像這樣的過去,是可以的么?”[29]初見上海,他只覺上海頹靡?;?,內(nèi)心對這個城市疑惑不安。然而,隨后郁達夫被請去看戲,在舞臺、燈光、旦角的柔情挑動下,他卻道:“在幾個鐘頭之前,那樣的對上海的頹廢空氣,感到不滿的我這不自覺的精神主義者,到此也有點固持不佳了。這夜回到旅館之后,精神興奮,直到了早晨的三點,方才睡去,并且在熟睡的中間,也曾做了色情的迷夢。性的啟發(fā),靈肉的交哄。在這次上海的幾日短短逗留之中,早已在我心里,起了發(fā)酵的作用?!盵29]只是短短的“幾個鐘頭”,郁達夫就被戲院卷入了頹靡的漩渦中,似乎在當時的上海,只要稍不留神,就會被某種氛圍所挑逗,如果不作抵抗,人很容易陷進去,有切身經(jīng)歷的郁達夫顯然知曉這種淪陷的可怕。而上海現(xiàn)代街道的建設本身便與商業(yè)掛鉤,開闊有序的現(xiàn)代街道為商品流通與沿街商業(yè)發(fā)展帶來了極大的便利,正如《春風沉醉的晚上》里街邊的諸多店鋪刺激著消費。也正因此,新感覺派作家才會在街道上看見迷人又危險的現(xiàn)代商業(yè)圖景,盡管他們試圖批判,還是不知不覺中失守在“地獄上面的天堂”。郁達夫主動疏離于街道,可視為一種抵抗行為,兼有一份謹防自己掉入物欲浪潮中的堅守。
可見,郁達夫是主動游離于上海城市街道之外的,他以此堅守自己對于文人身份的認知和追求,同時試圖抵抗商業(yè)社會的誘惑。與小說不同的是,小說主人公或是因生計,或是因情緒而無法與街道相融,但郁達夫卻是主觀上以抵抗的姿態(tài)面對街道。郁達夫之所以要讓其筆下的人物以區(qū)別于自己的態(tài)度面對街道,是因為現(xiàn)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精神狀態(tài)與其生存空間息息相關(guān),要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苦悶”,除了要表現(xiàn)“性的要求與靈肉的沖突”[30]外,還應寫出人與城市的緊張關(guān)系,如果作品中的主人公面對城市街道全然呈現(xiàn)出抵抗的姿態(tài),則很難展現(xiàn)其中的情感與社會狀況。所以,即便是覺得“‘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一句話,是千真萬真的”[31]的郁達夫,也依舊給予了他筆下人物迥異于自己的心態(tài)。學者鄭績區(qū)分了郁達夫的現(xiàn)實人格與文學人格[32],以此來看,面對上海街道孤單落寞的主人公確屬郁達夫的文學人格,抵抗的一面才是他的現(xiàn)實人格。她更進一步認為,郁達夫的現(xiàn)實人格與文學人格相互構(gòu)建,其筆下的人物“來源于他自己,卻是他自己的現(xiàn)代理想版本”,這是他對于“現(xiàn)代性自我”的追求,并且郁達夫自覺或不自覺地依照作品中的主人公來塑造自己。她指出,郁達夫創(chuàng)造了“來自現(xiàn)代性意義空間的人物”,這里所說的“現(xiàn)代性”,指向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轉(zhuǎn)型時期,對自我欲望和人的價值的追求,具體體現(xiàn)為其作品中大膽直白的自我表露,郁達夫?qū)@種“現(xiàn)代性”的神往,導致他向自己的文學人格靠攏。然而,若以“上?,F(xiàn)代街道”為切入點看郁達夫文學人格與現(xiàn)實人格的差異,郁達夫在接近文學人格之余,也潛藏著一種保留,他對所謂“現(xiàn)代”不可謂不抱有警惕。郁達夫的“現(xiàn)代性”,除了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與表達外,還包括了對“現(xiàn)代”的反思。近代以來,中國被卷入世界市場,租界的劃定、通商口岸的開放、商埠的開辟改變了上海的格局,現(xiàn)代街道在就這種背景下出現(xiàn)。人在其中無法找到認同感與歸屬感,人的主體性受到拷問,人的孤獨與異質(zhì)被放大,人與城市之間產(chǎn)生了斷裂,兩者不構(gòu)成一個整體,也就無法互動交融,郁達夫正是對此進行了質(zhì)疑,他的寫作體現(xiàn)出了兩種不同的文學“現(xiàn)代性”方案,即啟蒙的與反思的。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作為一位有精神追求的知識分子,郁達夫有著自己的獨特選擇和堅持。小說主人公在街道上的遭遇和心境集中體現(xiàn)了上海城市空間與人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這是郁達夫藝術(shù)化的表達。
參考文獻
[1] 張斌.郁達夫小說中的城市景觀[J].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3(1).
[2] 吳曉桐.“苦悶”的現(xiàn)代性——郁達夫小說的城市體驗[D].石家莊:河北師范大學,2020.
[3] 郭曉平.論郁達夫小說的風景書寫[J].魯迅研究月刊,2016(3).
[4] 段小軍.郁達夫小說中的上海空間書寫[J].群文天地,2012(9).
[5] 何琛,段小軍.論郁達夫筆下的上??臻g意義生產(chǎn)[J].重慶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4).
[6] 齊梅.論郁達夫小說中的空間[D].南京:南京大學,2014.
[7] 劉城奕.論郁達夫小說《遲桂花》的空間敘事[J].廣州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21(6).
[8] 武佳杰.論郁達夫小說《沉淪》的空間敘事[J].名作欣賞,2023(14).
[9] 郁達夫.增補日記(之二)[M]//郁達夫日記集.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
[10] 徐磊青.街道轉(zhuǎn)型:一部公共空間的現(xiàn)代簡史[J].時代建筑,2017(6)
[11] 熊月之,周武.上海:一座現(xiàn)代化都市的編年史[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
[12] 羅蘇文.上海傳奇:文明嬗變的側(cè)影(1553-1949)[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13] 張仲禮.近代上海城市研究(1840-1949年)[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14] 顧柄權(quán).上海洋場竹枝詞[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
[15] 穆時英.PIERROT[M]//穆時英代表作.北京:華夏出版社,1998.
[16] 施蟄存.花夢[M]//施蟄存全集·十年創(chuàng)作集(第一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17] 汪民安.街道的面孔[J].都市文化研究,2005(0).
[18] 巴金.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19] 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M]//郁達夫全集(第一卷).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
[20] 高宇.街道:一種都市情感的空間生產(chǎn)機制[J].文化研究,2019(4).
[21] 郁達夫.落日[M]//郁達夫全集(第一卷).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
[22] 郁達夫.煙影[M]//郁達夫全集(第一卷).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
[23] 鄭伯奇.憶創(chuàng)造社[M]//鄭伯奇文集.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
[24] 郁云.郁達夫傳[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
[25] 王映霞.我與郁達夫[M]. 西安:華岳文藝出版社,1988.
[26] 郁達夫.小說論[M]//郁達夫全集(第十卷).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
[27] 郁達夫.回憶魯迅[M]//郁達夫自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
[28] 高興.中國左翼文人與城市馬路(1930年前后)[J].西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6).
[29] 郁達夫.海上[M]//郁達夫自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
[30] 郁達夫.《沉淪》自序[M]//郁達夫全集(第十卷).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
[31] 郁達夫.五六年來創(chuàng)作生活的回顧[M]//郁達夫全集(第十卷).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
[32] 鄭績.想象的自我:郁達夫的文學人格與現(xiàn)實人格[J].浙江學刊,2007(2).
(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