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提到詩詞,您首先會想到什么呢?換句話說,詩詞,對于當下的你我,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是中考、高考的必考內(nèi)容?是央視中國詩詞大會上扣人心弦的飛花令?是炫于人前的一種才藝?是雅集唱和的一份技能?然而葉嘉瑩先生卻說:詩詞,是支撐我走過苦難的力量!
葉嘉瑩?何許人?
2021年初,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授予葉嘉瑩先生“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頒獎詞這樣寫道:
桃李天下,傳承一家。你發(fā)掘詩歌的秘密,人們感發(fā)于你的傳奇。轉(zhuǎn)蓬萬里,情牽華夏,續(xù)易安燈火,得唐宋薪傳,繼靜安絕學,貫中西文脈。你是詩詞的女兒,你是風雅的先生。
葉嘉瑩先生確實經(jīng)歷過很多患難。出生于軍閥混戰(zhàn)的年代;年少時趕上盧溝橋事變;剛剛考入大學,母親就病逝了,父親因為工作關系,一直在后方,8年杳無音信,她,一個十幾歲的大學生,帶著兩個弟弟,如何在淪陷區(qū)的北京生活?結(jié)婚成家后,隨丈夫去了臺灣,不久,丈夫被關進了監(jiān)獄,葉嘉瑩自己也帶著吃奶的未滿周歲的孩子被關進了監(jiān)獄,釋放出來她就無家無業(yè),只能寄人籬下。但就是憑著對古典詩詞的熱愛,葉嘉瑩不但在中國臺灣、北美學界先后站穩(wěn)了腳跟,而且晚年還能夠選擇回到祖國,用曾經(jīng)支撐自己走過苦難的古典詩詞來反哺我們的民族、反哺我們的文化,等到她90歲的時候,已經(jīng)活成了我們整個華人世界的一道風采。
面對鮮花和掌聲,葉嘉瑩先生卻說:“我這輩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教書。如果有來生,我還教古典詩詞。”葉嘉瑩先生講詩詞的初心究竟何在呢?
1979年春葉嘉瑩先生首次回國執(zhí)教,當時剛剛恢復高考,葉嘉瑩先生的古典詩詞課,給逐漸恢復生機的高等學府帶來一股清新的風,同學們驚呼:“詩詞,可以這樣講!”
據(jù)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文學研究所前所長劉躍進先生回憶,1979年4月24日,葉先生在南開的第一講,是在第一階梯教室。葉先生用自己的詩句“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作為開場白,一下子就把同學們?nèi)嘉×?。此后,葉先生白天講詩,晚上講詞,講古詩十九首,講曹操的詩,講陶淵明的詩,講晚唐五代詞,講座一直安排到6月14日。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里,每堂課,學生們都聽得如癡如醉,不肯下課,直到熄燈號響起。葉先生當時還作了詩,形象地記錄了當時上課的場景:
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
臨歧一課渾難罷,直到深宵夜角吹。
(《天津紀事絕句二十四首》其二十)
劉躍進先生當年的日記里這樣寫道:
兩個月來,葉先生淵博的知識,詩人的氣質(zhì),熱愛祖國的真摯情感、嚴謹求實的治學態(tài)度,都給自己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葉先生不僅僅向我們傳授中國古典詩詞的知識,更是向我們傳遞一種人生哲理和向上的力量。她說,如果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那么真誠則是追求真理的重要途徑。做人做事要真誠,學習鉆研要真誠。真誠是做人的重要標準,古代這樣,今天也是如此。
上世紀70年代,很多人都還在想方設法找門路出國吧?葉先生為什么會選擇“逆行”呢?1976年葉先生的長女和女婿出車禍都不在了,葉先生曾寫下《哭女詩》十首。經(jīng)過那次大的悲痛后,葉先生忽然間有了一種覺悟: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一個終極的追求,一個人要有更廣大的理想,只有把個人的精力、時間乃至生命投注到文化傳承的長河中去,才能實現(xiàn)更高的人生意義。所以葉先生決定回國教書,希望將古代詩人們的心魂、志意,這些寶貴的東西傳給下一代。1978年葉先生向教育部提交了志愿自費回國教書的申請。
或許我們可以從葉先生在1978年創(chuàng)作的詩詞中,更好地了解她當年選擇回國教書時的心路歷程?!断蛲怼范浊暗男⌒蛟疲?/p>
近日頗有歸國之想,傍晚于林中散步,成此二絕。
其一
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余金。
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
其二
花飛早識春難駐,夢破從無跡可尋。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陰。
這兩首絕句,是葉先生寫好了申請回國教書的信,去巷口郵局投遞,穿過門前的樹林時,即興而作。它們有個共同的特點,最后都以問句作結(jié):“誰與安排去住心?”“余生何地惜余陰?”這個時候葉先生已經(jīng)54歲了,望著枝頭的夕陽、歸巢的飛鳥,不禁對自己的后半生該何去何從,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申請信寄出后不久,葉先生從《人民日報》(海外版)上看到了一則令人振奮的消息:李霽野教授在南開大學任教了。李先生是葉先生的老師顧隨先生的好友,也是魯迅的弟子,曾經(jīng)翻譯了《簡·愛》。當葉先生在報紙上看到李霽野先生的消息,十分興奮,立即給李先生寫了一封信,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提交了回國教書的申請。不久,葉先生接到了李先生的回信,說祖國形勢大好,于是葉先生就又寫了兩首詩,題目是《再吟二絕》,題下注云:
寫成前二詩后不久,偶接國內(nèi)友人來信,提及今日教育界之情勢大好,讀之極感振奮,因用前二詩韻吟此二絕。
其一
卻話當年感不禁,曾悲萬馬一時瘖。
如今齊向春郊騁,我亦深懷并轡心。
其二
海外空能懷故國,人間何處有知音。
他年若遂還鄉(xiāng)愿,驥老猶存萬里心。
曹操的《龜雖壽》里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而葉先生在申請回國教書的時候卻是抱著“驥老猶存萬里心”的報國宏愿歸來的。1978年的秋天,葉先生還寫下了一首《水調(diào)歌頭·秋日有懷國內(nèi)外各地友人》,下闋有云:
雖別離,經(jīng)萬里,夢魂通。書生報國心事,吾輩共初衷。天地幾回翻覆,終見故園春好,百卉競芳叢。何幸當斯世,莫放此生空。
今天讀來,我們依然能感受到葉先生渴盼回國教書的那份時不我與的赤誠。歸國40多年來,葉先生正是用自己的生命,書寫著對中華詩教、對祖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那種真摯、深沉的愛,真可謂是初心不改。
葉嘉瑩先生的老師顧隨先生曾經(jīng)講過:
吾人讀詩只解字面固然不可,而要千載之下的人能體會千載而上之人的詩心。然而這也還不夠,必須要從此中有生發(fā)?!崛俗x了古人的詩,僅能了解古人的詩心又管什么事兒?必須有生發(fā),才得發(fā)揮而光大之。……可以說吾人的心幫助古人的作品有所生發(fā),也可以說古人的作品幫助吾人的心有所生發(fā)。這就是互為因緣。(《中國經(jīng)典原境界》)
這里不妨跟大家分享一段我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2015年,我協(xié)助年逾九旬的葉先生編選《給孩子的古詩詞》。當時我初選了近300首的古典詩詞,供葉先生揀選,沒想到第一輪討論時,葉先生就把李商隱的《天涯》給刪掉了。葉先生說,李義山的《天涯》是首好詩,我可以跟你講它是好詩,你也可以跟學生講它是好詩,但是我們不能給孩子們講這首詩,不能讓孩子們剛開始讀詩就讀這么悲哀傷感的作品。于是我刪掉了李商隱的《天涯》,換上了王安石的《題何氏宅園亭》。大家不妨一起來讀讀王安石的這首小詩:
荷葉參差卷,榴花次第開。
但令心有賞,歲月任渠催。
《題何氏宅園亭》是王安石晚年,辭世前兩年在江寧(今南京)一位姓何的朋友家,為他家中的園林亭臺所題寫的一首五言絕句,但引發(fā)王安石詩興的并非這座園亭里豪奢宏闊的建筑,而是大家身邊皆可常見的花木。這正體現(xiàn)了王安石作為思想家、大詩人獨具的手眼。“荷葉參差卷”,春末夏初荷葉初生,“小荷才露尖尖角”,荷葉不是一下子打開的,不是整齊地長成“擎雨蓋”那么大了,而是參差地有先有后地慢慢舒張,荷葉有它自己成長的規(guī)律?!傲窕ù蔚陂_”,“次第”,即先后有序地,“花時無早晚,不必嫁春風”,并非所有的花都開在春天,更不必都在初春綻放。石榴花就是春天開得較晚的一種花,石榴花一開,就表明春天過去了,初夏來臨了,所以石榴花也有自己綻放的節(jié)奏。這一花一葉的紅綠之間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怒放枝頭、一個浮萍水上的高低之間也就有了錯落的層次。此詩前兩句通過雙聲(參差)疊韻(次第)詞,凸顯出萬事萬物都有自身成長發(fā)展的節(jié)奏與規(guī)律?!懊废染蘸蠛雾気^,好似人生各有時”,其實每一個人,就如同花木一樣,也都有自己的花期,有自己綻放的時間、成長的節(jié)奏。
“但令心有賞”,但只要找到了自己真正感興趣的目標,發(fā)現(xiàn)了自己愿意投注的方向?!皻q月任渠催”,就不會再覺得時間匆促、不會再慨嘆年華易逝,就不會再感慨“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了。所以一生中最重要的就在于我們是否找到了令自己“心有賞”的目標和方向。一旦找到了,這一生的生命就有了價值與意義。每一個生命都應該有所完成,無論是植物、動物還是人類,只要確立了一個可以終身向往的目標,他就不負此生。德國著名思想家尼采也說過:“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笨梢姶_立目標對于一個人的一生成長至關重要。
顧隨先生曾經(jīng)說過,“余是入世精神,受近代思想影響,讀古人詩希望從其中得一種力量,親切地感到人生的意義”,“一種學問,總要和人之生命、生活發(fā)生關系”,葉嘉瑩先生講詩,深受顧先生的影響,強調(diào)的也是要把古人的詩詞與現(xiàn)實的人生發(fā)生碰撞,進而影響到人們當下的修為。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將詩歌內(nèi)化于心,真正實現(xiàn)詩教承傳。葉嘉瑩先生的說詩、講詩,常常是有的放矢,通過詩詞引領大家在現(xiàn)實生活的困惑迷茫中找到方向!
聞一多先生在《唐詩雜論》里曾經(jīng)說:“詩人對詩的貢獻是次要問題,重要的是使人精神有所寄托?!碑斚碌奈覀儜撊绾纬袀鞴诺湓娫~這筆寶貴的傳統(tǒng)文化遺產(chǎn)呢?《荀子·勸學》篇曾言:“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也就是說,古典詩詞我們只是從耳朵聽了、用嘴巴會背了,而對我們的心靈不產(chǎn)生觸碰、對我們的情感不產(chǎn)生觸動、對我們的思想不發(fā)生影響、對我們當下的修為不發(fā)生作用的話,那真好似一個人如入寶藏空手而還一般遺憾。所以今天的我們傳承古典詩詞,為的不僅僅是能背會寫、刻舟求劍,更重要的應是涵養(yǎng)身心,敦勵品行,從思想上體認古人的修養(yǎng)與品格,從行動上踐行古人的智慧與修為。
詩詞,真的可以這樣講嗎?我們不妨來看一首具體的詩例——杜甫《絕句四首》其三: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
762年杜甫故舊嚴武入朝,蜀地曾發(fā)生動亂,杜甫一度離開成都。764年嚴武被重新任命為成都尹兼劍南節(jié)度使,邀杜甫返歸成都。在經(jīng)歷了“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的顛沛流離之后,杜甫懷著“身老時危思會面,一生襟抱向誰開”的期待回到了草堂。重返故園的杜甫心情舒暢,曾在城西浣花溪畔開墾了一塊荒地,在一棵高大的柟樹下建了一座茅屋。浣花溪是一個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杜甫的草堂就在清澈的溪水旁,“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杜甫的好朋友高適和嚴武都在當?shù)貫楣?,?jīng)常到他家里來做客,從生活上給他一些周濟幫助。在兩位朋友的關照下,杜甫“安史之亂”后的流寓生活中難得出現(xiàn)了片刻的怡然自得。在這樣的心境下,他一氣寫下了四首即景小詩,筆隨興至,即以“絕句”為題。
提起老杜的詩風,大家首先想到的應該是“沉郁頓挫”。北大葛曉音教授曾經(jīng)研究指出,杜甫的七絕大多作于興致較高、心情輕松,甚至是歡娛的狀態(tài)中。所以古詩詞切忌臉譜化“千詩一面”地死板講授,而應該結(jié)合具體情景、具體意象靈活地闡發(fā)。
這首《絕句》,一句一景,仿佛勾勒出四幅獨立的畫面,其實通篇運用對仗,上下聯(lián)之間、每聯(lián)的兩句之中都有著內(nèi)在的關聯(lián)。首句寫草堂前黃鸝鳴于翠柳之間,是近景;次句寫白鷺飛上青天,是遠景?!皟蓚€黃鸝鳴翠柳”,鳥兒的成雙結(jié)對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活潑圖景,“黃”“翠”的色彩是明快鮮亮的,“翠”,是種青綠的顏色,那為什么不用“綠”?不用“碧”?因為“翠”從聲音上感覺更響亮、從色彩上來說更新鮮、從情意上來講更珍貴?!耙恍邪樕锨嗵臁睂懓樈Y(jié)伴飛翔于青天之上,“白”“青”的顏色映襯,也是一派歡悅的動景。宋代著名詞人辛棄疾就曾深受此句影響而寫出了“誰似先生高舉,一行白鷺青天”的高致?!皟蓚€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潔凈、高尚,視線由近及遠,自下而上,是一組越來越高、漸行漸遠的圖景。
此詩前兩句中的動詞是“鳴”“上”,動態(tài);后兩句中的動詞則是“含”“泊”,靜態(tài)。上聯(lián)純寫景物,下聯(lián)則因為有了“門”、有了“窗”而出現(xiàn)了“人”。門窗關閉,則無法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只有推開窗、打開門,與外在的世界溝通,才能領略到高潔的景物、探尋到高遠的目標?!按昂鲙X千秋雪”寫憑窗遠眺西嶺積雪,是遠景。“窗”是一個經(jīng)常在古典詩詞中出現(xiàn)的意象:謝朓的“窗中列遠岫”白居易的“窗開曉翠通”,蘇軾的“掛起西窗浪接天”,均是通過一窗,內(nèi)外通流,小中見大,將讀者由窗內(nèi)的小空間接引到窗外的大空間。“含”字運用擬人手法,仿佛一幅鑲嵌在窗框中的圖畫,如在目前,十分貼切生動?!拔鲙X”即西山雪嶺,在成都府西,杜甫曾有詩云“西山白雪三城戍”,嶺上積雪終年不化,才積聚了“千秋雪”,“千秋”點出時間的久遠,更顯其靜?!皫X”象征著高遠,“雪”代表著純潔,也就是說,我們應該敞開心扉,推開窗,去為自己找尋一個高潔、遠大的目標和方向。“門泊東吳萬里船”寫門前的船只,是近景。“泊”,停泊著,但這停泊的是要駛向東吳的船只,靜中就包含著動?!叭f里”不但點出空間的遼闊,而且成都附近確有一座“萬里橋”,既是古代成都水陸交通的一個重要起點站,又是一大名勝古跡,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里記載:“萬里橋架大江,在(成都)縣南八里。蜀使費祎聘吳,諸葛亮祖(餞行)之。祎嘆曰‘萬里之路始于此橋!因以為名。”杜甫曾有詩云“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萬里橋”,歷代也有其他詩人吟詠過“萬里橋”:比如張籍的“萬里橋邊多酒家”,劉禹錫的“家住成都萬里橋”,陸游的“成都城南萬里橋”。也就是說確立了目標之后,我們還應該腳踏實地地做事情,增強自身行事的才干和能力?!按边@個意象需要注意,一方面,它可以把人從此岸接引到彼岸去;另一方面,它又是負重前行的交通工具,而且是“萬里”之遙,就寓示了任重道遠的擔當?!扒镅毖詴r間之久,“萬里船”言空間之廣,身在草堂的詩人,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這是何等開闊的胸襟!“千秋雪”言目標之高潔、“萬里船”言行動之有力,我們需要更高潔的目標,我們也需要更務實做事的才干、任重道遠的擔當。如果以繪畫構(gòu)圖來審視,“兩個黃鸝”是點,“一行白鷺”是線,“窗含西嶺”是面,“萬里船”則是體,一首二十八字的絕句,點、線、面、體的結(jié)合,蘊蓄了如此豐富的智慧,能給人一種向上的引領,使人獲得品格上的熏陶。難怪杜甫被聞一多先生譽為我們“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唐詩雜論》)。
詩詞,可以這樣講!中國的古典詩詞可以喚起人們一種善于感發(fā)、富于聯(lián)想、更充實高瞻遠矚之精神的不死的心靈。中國古人作詩,是帶著身世經(jīng)歷、生活體驗,融入自己的理想志意而寫的;他們把自己內(nèi)心的感動寫了出來,“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千百年后的我們再誦讀這些作品,依然能夠體會到同樣的感動,這就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生命。而葉嘉瑩先生講詩就是重在發(fā)掘、傳講古典詩詞中蘊含的精神標識和思想精髓,葉先生曾經(jīng)慨嘆道:“如果說我傳的是詩教,而且是廣義的詩教,要把中國詩歌里邊這一份崇高、美好的思想、感情、品格、修養(yǎng)傳下來,那我真的是有這樣的理想,我也真的是有這樣的意愿和感情的?!?h3>初心不變
2017年葉嘉瑩先生在南開大學捐設“迦陵基金”,志在全球弘揚中華詩教,并于2019年完成了前期捐贈,一共3568萬元。消息一經(jīng)傳出,媒體爭相聯(lián)絡學校,希望進行采訪報道。學校尊重葉先生的意愿都婉拒了。很多媒體對此不理解。為此我也問過葉先生,葉先生是這么說的:“我是1979年就回國教書的。我在溫哥華的家,上世紀70年代初,我就住在那里了,24小時的熱水淋浴、抽水馬桶都有了,可是1979年我回到國內(nèi),不要說天津的生活水平,就是在我的老家北京,去上廁所,還得走兩條胡同,去上那種土廁所,在這種情況下我都選擇了回國。所以我更看重的是1979年回國教書的選擇?;氐絿鴥?nèi),南開大學當時教授的月薪不足百元,我怎么跟國家談待遇?所以我不僅不要講課費,而且差旅、國際機票我都是自付的。那時候我就是希望能夠回到祖國來,接引更多的青年一代能夠領略到古典詩詞中的美好。那時候我決志奉獻的是我的時間、我的精力、我的才華、我的生命,乃至我的一切。所以如果跟1979年我志愿自費回國教書比較起來,現(xiàn)在我把自己身后用不到的錢捐出來,又算得了什么呢?”
“憂道不憂貧,謀道不謀食”,葉先生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不僅賦予了古典詩詞新的生命,更傳承了詩詞中的“品格、修養(yǎng)、理想、志意、持守”。明澈潔純的人生,讓人向往。生活未必富足,精神卻是高貴的;生命未必詩意脈脈,但在求道過程中,卻活出了境界。
葉先生1979年回到南開大學,教授的是南開大學中文系1977、1978兩個年級入校的學生。等到他們畢業(yè)30周年之際,2012年,這些學生又回到了南開,又來看望葉先生,說要出版一本紀念文集,請葉先生題詩,于是葉先生為他們寫了兩首七言絕句:
其一
春風往事憶南開,客子初從海上來。
喜見劫馀生意在,滿園桃李正新栽。
其二
依依難別夜沉沉,一課臨歧感最深。
卅載光陰彈指過,未應磨染是初心。
葉先生看到當日的滿園桃李如今都已各有成就,當然覺得欣喜。
大家有沒有注意到,30年前葉先生為這批學生講課時寫下的詩句里就有“臨歧一課渾難罷,直到深宵夜角吹”,30年后,葉先生仍在感慨“依依難別夜沉沉,一課臨歧感最深”,為什么呢?原來啊,1979年葉先生在南開首次講授古詩詞課,在學生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響,等到兩個月后這個課程系列要結(jié)束的最后一課,葉先生一直講到教室熄燈,同學們?nèi)匀徊辉赶抡n、不愿離去。那是一個怎樣難忘的場景??!
不過30年來國內(nèi)社會也發(fā)生了不少變化,葉先生所盼望的是這些學生仍能保有當年那一份充滿理想和追尋的純真的本心,所以寫下來“未應磨染是初心”的詩句相贈?!澳ト尽笔怯谐鎏幍模墩撜Z·陽貨》:“子曰:‘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狈g過來就是:不是說堅硬的東西磨也磨不薄嗎?不是說潔白的東西,染也染不黑嗎?這是孔子對弟子子路說的話,表示自己品格高潔,不會受到外界的影響。葉先生所看重的,也正是這種不磷不緇的風骨?!柏d光陰彈指過,未應磨染是初心”,葉先生說,我,葉嘉瑩,還是30年前,站在南開大學主樓111教室教書的那個葉嘉瑩,我還在從事著自己喜愛的古典詩詞的教研工作。請問在座諸君,你們跟當年坐在主樓111教室的那個自己,初心改變了嗎?
詩詞,可以這樣講!在將近80年的教學生涯中,葉嘉瑩先生將其深厚的國學根底、精湛的西學修養(yǎng)和深刻的生命體驗融為一體,形成了獨特的解詩學范式,召喚生活在不同時間、空間,有著不同的價值、信仰的聽眾,將自己的生命體驗貫注到中華詩教中,成為“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現(xiàn)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的典范。
(作者系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華詩教與古典文化研究所副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