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靜
(1.河北科技大學文法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18;2.河北大學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歐陽修《瀧岡阡表》是歷代墓表中的名篇。該文通過追思父母的盛德遺訓, 寄托了孝子深摯的哀思。此文歷代評論甚多,選本收錄亦多,今之學者就其創(chuàng)作技巧和藝術(shù)魅力也有不同角度的研究①如: 王水照 《從<先君墓表>到<瀧岡阡表>——歐陽修修改文章一例》(《文史知識》1981 年第2 期); 劉德清 《一碑雙表 情文并茂——讀歐陽修<瀧岡阡表>》(《文史知識》2002 年第3 期);胡方磊《歐陽修散文經(jīng)典的傳播與接受》第五章《<瀧岡阡表>的傳播與接受》(福建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0 年)。。 歐陽修曾將此文書丹刻石,遣人運抵故里。此碑現(xiàn)今尚存,位于“江西省永豐縣沙溪鎮(zhèn)西陽宮內(nèi)”[1]150,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關(guān)于此碑運抵過程,自南宋《獨醒雜志》以來,出現(xiàn)了諸多傳聞軼事,在文人筆記和民間廣為流傳。從歷史學角度看,這些傳聞荒誕無稽,不能作為史料對待,但也有一定的文學意義,劉德清先生認為“生動說明了本文驚天地泣鬼神的非凡藝術(shù)魅力”[2]61,胡方磊稱在“一定程度上神化了《瀧岡阡表》,人們在閱讀前自覺地帶有尊崇的心理,有利于墓表的接受與傳播”[3]49。 學界囿于傳聞的荒誕性, 相關(guān)研究有限, 尚無專題探討。 如果換一角度觀照,從傳說學視角審視,荒誕不經(jīng)的情節(jié)卻是合情合理的; 若將傳聞及其流傳視作文化現(xiàn)象來理解,則是有意義的,它體現(xiàn)了講述者(民眾)、記錄者(士人)、聽者、閱讀者等各方共同的價值觀念和文化需求,值得重視。本文擬以知識考古的方式全面梳理《瀧岡阡表》碑傳說的由來、流傳演變過程及變異機制,并進行文化闡釋,以期更為深入地挖掘《瀧岡阡表》的文化價值。
歐陽修于熙寧三年(1070)陰歷四月十五寫成《瀧岡阡表》,時任青州知州,寫作時間標于文章末尾,“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知青州軍州事……修表。”[4]703這篇墓表有沒有刻碑?答案是肯定的。文章寫道:“乃列其世譜,具刻于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4]703但文章說刻碑,并不能證明實際上一定已刻碑,例如皇祐五年(1053)撰成的《先君墓表》,文中也說刻碑①《先君墓表》文曰:“故又刻其所記者表于其阡,以告其宗族及鄉(xiāng)之人。 ”,但實際并未刻碑。 因為十幾年后的《瀧岡阡表》說:“崇公卜吉于瀧岡之六十年, 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盵4]703《瀧岡阡表》最終被刻碑,是確定無疑的。關(guān)于此碑信息,歷代文獻如南宋《鶴林玉露》、明代《金石林時地考》、清代《寰宇訪碑錄》等都有記載②南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編卷一載:“歐陽公居永豐縣之沙溪,其考崇公葬焉,所謂瀧岡阡是也?!d青州石,鐫阡表,石綠色,高丈余,光可鑒。 ”北宋朱長文撰《墨池編》,明隆慶年間薛晨補錄宋元明碑刻云:“宋《瀧岡阡表》,歐陽修撰并書,在永豐。 ”明末趙均《金石林時地考》卷下載:“《瀧岡阡表》,歐陽修撰,不知何人書,疑即公書。永豐縣?!鼻宕鷮O星衍、邢澍撰《寰宇訪碑錄》卷下載:“《瀧岡阡表》歐陽修撰,正書,熙寧三年四月,江西廬陵。 《瀧岡阡表》碑陰,正書,江西廬陵。 ”王昶《金石萃編》卷一三七·宋書十五著錄:“碑連額高八尺一寸五分,廣三尺五寸。 二十七行,行五十六字。 連額并正書。 在永豐縣。 ”。 最重要的是,今日此碑就立于西陽宮內(nèi),國家文物部門鑒定為宋代遺物, 名列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單[5]28。
《瀧岡阡表》碑是否刻于吉州? 《瀧岡阡表》成文時,歐陽修身在青州(治今山東青州市),距吉州故里直線距離約一千公里。以這樣遠的距離,在吉州當?shù)卣沂目瘫葟那嘀葸\抵吉州更為經(jīng)濟,可以省去運輸費用。 關(guān)于此碑石材來源、 刻于何地,歐陽修《歐陽文忠公集》及其他北宋文獻都沒有記載。 從對南宋以來的文獻及今存石碑形貌的考察來看,石材應是取自青州,碑文應是歐陽修親自書丹并找人刻成③碑文未載何人書丹,明人楊士奇猜測“意是歐公自書”。 今人歐陽勇用《集古錄跋尾》《上恩帖》《氣侯帖》《灼艾貼》《付書局帖》《夜宿中書東閣詩》等歐陽修手跡與《瀧岡阡表》碑文拓本悉心對照比較,認定碑刻確為歐陽修手跡。 詳情可參其書《祭而豐不如養(yǎng)之薄——<瀧岡阡表>碑考》,大眾文藝出版社2007 年版,第55-68 頁。,也就是選石刻碑的整個過程都是在青州完成, 然后才遣人運回吉州永豐故里。 最早言及此事的是南宋初曾敏行 《獨醒雜志》?!埃W陽)公罷政出守青社,自為阡表,刻碑以歸”[6]99,即說碑是在青州刻成。 稍后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編卷一云:“載青州石鐫阡表。 石綠色,高丈余,光可鑒。 ”[7]15特別指出是青州石。 《獨醒雜志》和《鶴林玉露》都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而且曾敏行與羅大經(jīng)都是吉州吉水人,為歐陽修同鄉(xiāng),兩書中凡言及鄉(xiāng)里之事, 應多系耳聞目睹, 大抵可信。 楊萬里之言亦可佐證,其《獨醒雜志序》云:“是皆近世賢士大夫之言, 或州里故老之所傳也。蓋有予之所見聞者矣,亦有予之所不知者矣。以予所見聞者無不信,知予之所不知者無不信也。 ”[6]87意思是說曾敏行《獨醒雜志》中的記聞是可信的。且其時距北宋熙寧三年(1070)不過百年,因此所說以青州石材刻碑之信息抑或有所依據(jù)。 歐陽修為什么要在青州刻碑?若推測其原因,至少應有兩個。 一是北方石材較堅硬,尤其是青州石,適合刻碑以傳遠。明代楊士奇云:“南方石材易于攻刻,而不若北方之堅確縝密。 嘗聞《瀧岡阡表》碑亦出北方云。 ”[8]又據(jù)《(嘉靖)青州府志》卷六載:“城南十里為青山,山產(chǎn)石,深青細潤?!盵9]《(光緒)益都縣圖志》卷九也引用了這一說法,并認為《瀧岡阡表》碑即用此石,曰:“青山,縣西南十里,山產(chǎn)石深青細潤。 青州出碑材,即此山也。 歐陽文忠公《瀧岡阡表》即用此石。 ”[10]今日所見永豐縣《瀧岡阡表》碑,通體“墨綠色”[1]150,正與“深青”色相合。 因此,為了盡可能不朽, 歐陽修選取北方尤其是就近選擇優(yōu)質(zhì)的青州石材刻碑是合情合理的。 其二,《瀧岡阡表》凝結(jié)著歐陽修對父母和家族的深情,他對此墓碑十分重視,應是想親眼目睹墓碑刻好才能放心。
《瀧岡阡表》碑刻成之后,是以何種交通方式及交通路線運抵吉州永豐的?北宋文獻無載。南宋《獨醒雜志》及明清筆記中的若干傳說透露出了以下信息,即交通工具為“舟”,途經(jīng)地點有“采石”和“鄱陽湖”?!安墒闭f最早見于《獨醒雜志》。傳說不能作為反映歷史真實的史料,但由傳說感知,運碑所走可能是水路,卻也合情合理。再根據(jù)北宋京東路、 江南西路水路交通及長江中下游航運情況來考察,④詳參《山東運河航運史》第三章《宋金時期的山東運河航運》,山東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李騰飛《北宋京東路交通研究》,廣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第36-44 頁;黃純艷《宋代長江航行方式及港口體系》(《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 年第1 期,第108-120 頁)??梢詫唧w運送路線做出以下盡可能合理的推測。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據(jù)曾繼武《<瀧岡阡表>碑》文,該碑高2.1 米,寬0.9 米,厚0.23 米。觀此體量,無論是舟裝還是車載,都不難運送。 具體路線揣測是,從青州州城出發(fā),先以畜力車載,然后轉(zhuǎn)水路,進入北清河。后在梁山濼(古稱巨野澤,也作梁山泊)處進入南清河(即泗水)。然后東行過徐州,在楚州(今江蘇淮安市)轉(zhuǎn)入運河。 再過寶應、高郵、揚州,在真州由淮入江。 再西行走長江,經(jīng)建康、蕪湖、江州,在江州轉(zhuǎn)至鄱陽湖水系,再南走贛江至吉州。 根據(jù)歐陽修年譜中歐陽修的活動軌跡,以上送抵過程,歐陽修沒有親自跟隨,應是遣人送抵吉州的。
《瀧岡阡表》碑傳聞在民間從何時而起不得而知,自從被《獨醒雜志》記載刊行后才流傳至今。該傳聞為什么沒有被《獨醒雜志》之前的其他文人筆記記載?據(jù)顧宏義《兩宋筆記研究》及樊文杰等《淺析宋代江西文人筆記》①顧宏義《兩宋筆記研究》第三章第一節(jié)《宋代筆記的著者及地域分布》,大象出版社2020 年版。樊文杰,李文瑾,羅永順《淺議宋代江西文人筆記》(《文物鑒定與鑒賞》2018 第13 期)。, 時間上在熙寧三年(1070)之后、《獨醒雜志》之前,內(nèi)容上記錄小說故事或歷史瑣聞, 地域?qū)俳衔髀酚绕涫羌莸奈娜斯P記幾乎沒有。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一傳聞,抑或說是傳說?民俗學家烏丙安指出,民間文學視域下的傳說,在中國古代被稱作“傳聞”“傳訛”。從傳說學理論來看,《瀧岡阡表》碑傳說屬地方風物傳說,指的是歷史上實有其物, 對物的由來或特性進行詮釋的民間傳說。 如果地方風物的相關(guān)史實完全清晰沒有疑義,也就沒有了傳聞、傳訛、傳說置喙的空間[11]289-290。 由上文梳理可知,《瀧岡阡表》碑相關(guān)事實, 既有史實清晰的部分, 也有史實模糊的部分,如石碑運送的過程沒有明確的文獻記載,這就給講述人、傳播人提供了逞才構(gòu)思、想象發(fā)揮的巨大空間。 事實上《獨醒雜志》及后續(xù)多個版本的傳說,幾乎都是由這一點加以發(fā)揮的。 這就是《瀧岡阡表》碑傳說產(chǎn)生的原因之一。 經(jīng)整理,去掉雷同版本, 從南宋至今, 至少有十幾個不同的傳說版本,下面就將其流傳和演變的情況梳理如下。
《瀧岡阡表》碑傳說始見于南宋初曾敏行《獨醒雜志》。
(歐陽)公罷政出守青社,自為阡表,刻碑以歸。江行過采石,舟裂碑沉。舟人曰:“神如有知,石將出。 ”有頃,石果見,遂得以歸,立于其宮。[6]99
曾敏行,南宋初吉州吉水人,著有《獨醒雜志》十卷。 《四庫全書總目》考證,他“甫二十,以病廢,不能仕進,遂專意學問,積所聞見成此書”,“書中多記兩宋軼聞,可補史傳之闕。 間及雜事,亦足廣見聞?!盵12]這一解題與前引楊萬里《獨醒雜志序》都可說明前引這條傳聞不是曾敏行個人杜撰, 更有可能是聽鄉(xiāng)人所講而記錄下來的。這一記載是《瀧岡阡表》碑傳說的雛形。
該傳說主要有三個故事節(jié)點②故事學中,節(jié)點指的是承擔著不可或缺的結(jié)構(gòu)功能的母題,這樣的母題又叫“功能項”。詳參施愛東《故事法則》(《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1 年版,第77—84 頁)。, 分別是送碑、碑沉和碑出。這三個節(jié)點構(gòu)成了故事的起因、經(jīng)過和結(jié)果,邏輯結(jié)構(gòu)完整。 “送碑”情節(jié)出于史實。 為什么傳說講述人會編撰出“碑沉”情節(jié)? 可能運送過程走的是水路, 經(jīng)歷過險些舟覆碑沉的危險時刻,于是講述者便借此加以發(fā)揮。在這一情節(jié)單元中,“江”應指長江,碑沉地點稱在“采石”,應即采石磯, 又名牛渚磯, 位于今安徽省馬鞍山市西南隅,長江東岸。 史載北宋采石一帶,“水勢湍急,大為舟楫害”[13], 載碑之舟有可能在這里遇到危險,像傳聞所說的“舟裂碑沉”,即觸撞礁石而斷裂。以上關(guān)于路線、地點等細節(jié)內(nèi)容的編撰,已難考證是否就是歷史真實, 但它符合吉州民眾的生活認知和知識結(jié)構(gòu), 因而能得到吉州民眾以及吉州文士的認可,故得以流傳。 碑出情節(jié)求助神明,應是講述者憑個人想象所編撰。 古代民眾遇到個人力量所不能解決的急難之事, 通常會求禱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神明,這樣編撰也增加了故事的神奇色彩。碑沉而后神佑復出是這一傳聞的核心情節(jié), 也在一定程度上神化了《瀧岡阡表》碑。 而后西陽宮被焚而《瀧岡阡表》碑亭獨無恙的情節(jié)是對前一事件的補敘,“紹興乙卯(1135),宮焚不余一瓦,碑亭獨無恙,信有神物護持云”[6]99,更顯示出人們對此碑有神明護持的相信。
《瀧岡阡表》碑的傳說自南宋出現(xiàn)以后至明代中期,寂寂無聞,未見文獻記載。傳說具有口頭性,主要靠口頭傳播,文人或以其荒誕,故并未有意加以采擷記錄。到明代后期,《瀧岡阡表》碑傳說的多個版本集中涌現(xiàn),出現(xiàn)在地方志、文人筆記和文人游記散文中。 這些傳說見載于《(萬歷)吉安府志》卷一二、朱國禎撰《涌幢小品》卷一五、曹學佺《名勝志》、《(同治) 永豐縣志》 卷三三之明代湯瑞至《<瀧岡阡表>記》、《(康熙)江西通志》卷一三三明代曾大本《游瀧岡記》之中。明代傳說版本雖多,但主體仍有送碑、碑沉與碑出三大節(jié)點,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 只是在如何送、如何沉、如何出的枝干情節(jié)上,既與南宋雛形有所不同,不同版本之間也各有差別。 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相對穩(wěn)定是因為這三大故事節(jié)點及其相互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具有結(jié)構(gòu)功能, 是這一風物傳說成立的必備情節(jié), 也是這個傳說得以傳承的穩(wěn)定因素。 送碑是故事的起因, 若無此情節(jié),故事既失去了風物傳說應有的歷史事實,也失去了情節(jié)展開的條件。碑沉是情節(jié)的發(fā)展,是彰顯碑出情節(jié)神異性的基礎(chǔ),也不可或缺。碑出情節(jié)又是故事傳奇性的集中體現(xiàn),更是必備情節(jié)。而其他的一些人名、地點、情境等不具備結(jié)構(gòu)功能的細節(jié)就很難保持穩(wěn)定, 講述者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知識背景、價值觀念隨意編撰。
送碑情節(jié), 明代各版本皆變化為歐陽修親自護送石碑歸送故里。這樣的描述不合史實,因為據(jù)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他自皇祐五年(1053)回永豐歸葬母親后,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講述人可能就是吉州或者永豐人, 這一情節(jié)改變可能傳達的是歐陽修故里鄉(xiāng)親們的情感需求, 即相信鄉(xiāng)賢歐陽修一直眷戀著故鄉(xiāng),在運送《瀧岡阡表》碑時應該也一定又回過永豐。
碑沉情節(jié),變化較大。有多個版本,如下所錄。
1.舟泊采石,夜夢神人從公假觀《阡表》。 明日,水裂舟危。 公悟,投碑于江。[14]
2.舟次鄱湖。 是夕,夢有五青衣神人謁公而言曰:“某,水府也。聞公之文蓋世,愿借一觀?!币砣眨L濤急甚,舟幾覆者數(shù)。 公憶先夕之夢,使人沉其碑得濟。 (湯瑞至《<瀧岡阡表>記》)[19]卷33
3.一夕檥彭蠡,夢神人告曰:“吾馮夷長也,愿得《瀧岡阡表》一寓目焉。 ”詰旦,中流石尤為亂舟且覆者數(shù)矣。 眾益恐懼,永叔憶神人所告,舉碑以沉,舟遂亡恙。 (曾大本《游瀧岡記》)[25]
首先, 沉碑地點有兩個版本改為“鄱湖”“彭蠡”。二者都指鄱陽湖,在江西省北部。以長江航運路線由西向東言之,鄱陽湖在采石的上游地段??疾樗未乩砼c交通, 運碑路線應在鄱陽湖一帶轉(zhuǎn)而南下走贛江。 明代講述人將沉碑地點選在鄱陽湖,可能跟鄱陽湖風浪較大,容易沉舟有關(guān),宋人趙蕃詩就曾述及這一情況:“曾聞蜀道難, 難于上青天。蜀道難何以,嵯峨劍門關(guān)。未抵鄱陽湖,無風浪掀船。”[15]某些講述人或許對鄱陽湖水況十分熟悉,因此改采石為鄱陽湖。 其次,碑沉的原因也由觸礁“舟裂”變?yōu)橹鲃映帘?主動沉碑是因為水府神人聽聞歐陽修文章蓋世, 托夢想要借《瀧岡阡表》 碑一觀, 故于次日使風濤大作幾欲覆舟相威脅,歐陽修不得不主動沉碑。講述者怎么就憑空杜撰出這樣的情節(jié)了呢?從故事學理論看,民眾的心理總是在不斷追求邏輯、 細節(jié)及情感上的合理與圓滿,凡是不合理或有缺失的地方,講述者就會自發(fā)地發(fā)揮想象編造出新的情節(jié)去加以彌補和完善。 如果情節(jié)有缺失,就會形成敘述“緊張”,就會不舒服,就會促使講述者補接新的情節(jié)以消解“緊張”,以彌補原有情節(jié)中邏輯或情感的缺失[16]107-112。
南宋故事雛形說“舟裂碑沉”,如果是這樣的話,舟中人難道不是一起都沉了嗎?舟人還怎么向神明祈禱?這是不太合理的地方。因此明代的講述者就增加了龍王托夢借碑, 歐陽修于風濤覆舟之際憶及神人之語,無奈主動沉碑的情節(jié)。這樣就更合理了。龍王托夢借碑的新增情節(jié),是此傳說改編歷程中的重大變化,雖然神異荒誕,但設(shè)計卻合理巧妙,既完成了碑沉的必備情節(jié),又以夸張的藝術(shù)手法側(cè)面烘托了歐陽修及其文章的巨大影響力,即歐陽修的文章不僅為天下后世所仰慕, 而且文名傳到了神界,為長江龍王所知,由此可見其影響之大。
當然,“投碑” 情節(jié)的編撰也可能和流傳于吉州地區(qū)的投寶渡厄的母題有關(guān)。 《獨醒雜志》卷十就載有一個類似的投寶渡厄的故事。 如下所示。
廬陵商人浮海得異珠
……舶既歸,忽然風霧晝晦,雷霆轟吼,波濤洶涌,覆溺之變在頃刻。 主船者曰:“吾老于遵海,未嘗遇此變,是必同舟有異物,宜速棄以厭之。”相與詰其所有,往往皆常物。 某氏曰:“吾昨珠差異,其或是也。 ”急啟篋視之,光彩眩目,投之于波間,隱隱見虬龍攫拿以去,須臾變息。[6]172
這個投寶渡厄母題可能在吉州當?shù)貜V為流傳,而《瀧岡阡表》碑故事的講述人比較熟知這一母題,就巧妙地把碑沉故事與之摶合,想象編撰成龍王借碑沉碑渡厄的故事??傊?,明代碑沉情節(jié)和南宋雛形比,情節(jié)更為具體,如神明具體化為水府青衣神人、“馮夷長”。碑沉過程,也更為驚險,制造了危急、緊張的氣氛。
碑出情節(jié),明代新出兩個枝干情節(jié)。
1.黃山谷為文詰龍。 居頃之,靈龜涌碑出沙溪沼中,有龍王點跡數(shù)行如鏤。 取置西陽宮,為亭覆之。 [14]
2.洎永叔歸瀧岡,會黃魯直為邑西昌(引者注:江西泰和縣古稱西昌),聞其事以文投諸水濱而檄之。 居無幾,碑出于瀧岡山之陬,傳有龜負之而至焉。 (曾大本《游瀧岡記》)[25]
其一是黃庭堅為文詰龍。即身為泰和(當時屬吉州)縣令的北宋文人黃庭堅作文聲討水府歸還石碑。 這一情節(jié)不合史實。 熙寧三年(1070)碑石運抵永豐縣時,黃庭堅為汝州(今屬河南)葉縣尉[17]39。 黃庭堅確實曾為泰和縣令,卻是在元豐四年(1081)之后[17]109,此時歐陽修已經(jīng)去世近十年。黃庭堅為文詰龍的情節(jié)雖不合史實, 但符合傳說似真非真的風格特點。既有一些真實的信息,又不完全符合史實,這易于造成一種實實虛虛,似真似幻的藝術(shù)效果。傳說傳承者的知識背景各不相同,這就造成他們在補接情節(jié)以消除“緊張”時的策略各有差異, 此處新增情節(jié)的講述者可能對黃庭堅的仕履或泰和縣的歷史有所了解,但又不甚準確,才有了上述似真非真的說法。 新增的第二個情節(jié)是,靈龜負碑而出。這一情節(jié)解決了石碑怎么復出的問題。 其中一個細節(jié)是,“有龍王點跡數(shù)行如縷”,即碑上留有一些可見的痕跡。 近人詹玉新整理的《歐陽修借表龍王》解釋為“想那鎮(zhèn)湖龍王觀表之時,一定是贊不絕口,禁不住流出了口水”[18]49。這一細節(jié)可以作為“龍王”這個特殊的主體借碑的印證,實現(xiàn)了邏輯的自洽。地方風物傳說往往是通過故事對風物由來以及風物特性進行解釋。 現(xiàn)實中《瀧岡阡表》碑上不免有一些斑駁的痕跡,這些痕跡怎么來的,這就成為了碑沉、碑出情節(jié)的邏輯起點, 也使得龍王借碑情節(jié)自此演變?yōu)榫哂薪Y(jié)構(gòu)功能的情節(jié),而不可或缺。 另外,湯瑞至版本還有一個新增情節(jié),即水府借觀后,使者先是誤將碑石送至“廣之永豐”,即廣信府永豐縣(今屬江西上饒市)[19]2252-2253。 這一情節(jié)的增設(shè)與江西省有兩個同名異地的永豐縣給百姓造成的困擾有關(guān)。①明代江西境內(nèi)有兩個“永豐縣”并存,明、清時分屬吉安府和廣信府。 詳見《明史·地理志》。
總之,《瀧岡阡表》碑傳說發(fā)展到明代,情節(jié)更為具體化、傳奇化,故事的重心也由泛泛地志異逐漸集中到褒揚歐陽修的文章上,“龍王借碑” 就是這一轉(zhuǎn)變的集中體現(xiàn)。 為什么《瀧岡阡表》碑傳說在明代后期集中涌現(xiàn)呢? 一方面可能和歐陽修于嘉靖九年(1530)從祀孔廟后社會地位與影響提高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可能和明代對孝的重視、對孝道的弘揚、孝行的旌表達到了空前的高度有關(guān)[20]。
明代以來,《瀧岡阡表》碑傳說在送碑、沉碑、碑出主干情節(jié)之外又有許多豐富、完善和細。 最值得一說的是“碑出”部分新增了“朱圈碑文”這一細節(jié)。
1.一日,公門外有魚池霧?光燦。 公往視,一龜負碑而出。龜忽焉而逝,表中“祭之豐不如養(yǎng)之薄”一語有圈文。 碑龍文斑駁,叩之有金玉聲,濕不發(fā)墨,秋杪方可摹拓,終日僅一二紙。 (湯瑞至《<瀧岡阡表>記》)[19]卷33
2.燕市旅舍有廬陵貢士,述其土故事云:歐陽文忠公為其考崇公及太夫人撰《瀧岡阡表》成,勒諸石,遣吏赍之歸,并檄郡守董墓事。 渡江風濤大作,有龍蜿蜒夾舟,舟欲覆。 篙師呼曰:“客有懷寶者乎?請投之以禳此厄!”客曰:“無之,唯碑在焉?!币蚬矓D之江,龍乃冉冉去,波亦平,遂得竟渡。吏持檄以實告郡守,守訝之,令吏祭墓且以告,則碑已巋然植于其側(cè)矣。 守墓者曰:“昨之夜,震電發(fā)土,碑于是出也。 薄視之,見表文中獨以朱圈‘祭而豐不如養(yǎng)之薄’八字,滴水淋漓,自額及趺不絕。 ”(《觚賸》卷四)①這一版本送碑情節(jié),由歐陽修親自護送轉(zhuǎn)變?yōu)椤扒怖絷逯币詺w,“并檄郡守董墓事”。 這樣的改變更符合史實,更易得到聽眾的認同,也不影響后續(xù)情節(jié)的展開。 因此這是對前面版本的完善。 篙師(船夫)和乘客的對話,“寶”字突出了《瀧岡阡表》碑的珍奇貴重。
“祭而豐不如養(yǎng)之薄”八字被圈出的情節(jié)首次出現(xiàn)于明末湯瑞至《<瀧岡阡表>記》中,意思是說,父母去世后,祭品再豐厚也不如在他們生前給予哪怕微薄的奉養(yǎng)。這一細節(jié)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水府龍王借讀碑文時,對這句話感同身受,對歐陽修對“孝”的觀念推崇備至而不由自主地將其圈出的情景畫面。講述人增設(shè)這一細節(jié),實際上有可能是他自己十分認同且推崇這句話。 民間傳說口耳相傳,講述人隨意增刪情節(jié)十分常見,因而傳說具有變異性。但是如果增加的情節(jié)受到了聽眾的認可,就會被傳承下來。 能傳承下來的情節(jié)往往反映了講述者和聽眾共同的情感態(tài)度和價值追求。此后,圈文情節(jié)又出現(xiàn)在清初廬陵貢士講述的鄉(xiāng)土故事中,且踵事增華,特別強調(diào)了圈的顏色為“朱”色,顏色鮮艷醒目,可以說是更加神化其事,也說明這一情節(jié)得到了群眾的認可。
此外,清初宋犖《筠廊偶筆》中的版本中將黃庭堅的《檄龍文》大肆鋪衍,把《瀧岡阡表》碑傳說整體內(nèi)置于《檄龍文》中,極為生動。 檄文聲討龍王:“茲有河神之玩法, 敢將表石以沉淪? 妙畫雄文,自應呵護;瓊章玉冊,孰敢誰何? ”并威嚇他:“今汝不然,乃罹茲禁。萬一株連,五龍盡滅?!闭Z氣義正詞嚴。文末對歐陽修《瀧岡阡表》文的評論“文能動龍, 孝足感天” 點明了碑石之所以被龍王借觀, 主要是由于此文驚天地泣鬼神的思想藝術(shù)魅力。 《瀧岡阡表》碑的傳說今天在永豐縣和鄱陽湖地區(qū)繼續(xù)流傳著。如《歐陽修借表龍王》,由詹玉新搜集整理,收錄在《鄱陽湖的傳說》一書中[18]46,增加了歐陽修與劉凝之在廬山會面刻碑等情節(jié)。 另有《龍王借表》傳說被收錄在江西《永豐文史資料第三輯》中。2023 年8 月19 日筆者在永豐縣委工作人員的指引下到西陽宮考察, 歐陽氏后人歐陽水秀女士親口為學者們講述了她從爺爺那里聽來的《瀧岡阡表》 碑的傳說, 與文獻記載中的傳說相比,增加了歐陽修每到一個地方一定先到龍王廟上香禱告,祈求龍王保佑無風無浪一路平安的情節(jié)。
總之,由以上梳理可以得知,《瀧岡阡表》碑傳說的故事重心先是由志異演變到褒文, 后又由褒文演變至旌孝,故事情節(jié)呈現(xiàn)出越來越傳奇化、具體化、世俗化、倫理化的特點,最終凝練并傳播了“孝”的倫理價值觀念。 這些傳說之所以在民間傳播,經(jīng)久不息,主要是因其神異怪誕的特點。 而在傳播的過程中還被文人津津樂道, 通過文人筆記的方式刊行流布, 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出于文人對歐陽修文章的推崇以及他們希望通過傳說來移風易俗,并傳遞孝的倫理價值觀念。
地方風物傳說總是以一個客觀實在物為中心來構(gòu)思的。這個客觀實在物構(gòu)成了傳說的“核”。這個“核”,“無論是樓臺廟宇、寺社庵觀,也無論是陵丘墓冢、宅門戶院,總有了靈光圣地,信仰的靶子,也可謂之傳說的花壇發(fā)源的故地。 ”[21]26《瀧岡阡表》碑傳說的“核”就是這個石碑,石碑由于年長日久,風化雨蝕,會有很多斑駁的線狀、點狀痕跡,這些印跡就為講述人提供了聯(lián)想、 想象和發(fā)揮的依據(jù),將其想象成“龍涎”或龍爪抓撓后留下的痕跡,永豐縣講述人說:“那石碑上卻傷痕斑斑, 字跡模糊。 相傳,這是龍王看表時,為文章精彩樂得手舞足蹈,在石碑上留下的龍爪印子。”①見于永豐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永豐文史資料》第三輯《龍王借表》,第197 頁。在西陽宮被焚后,《瀧岡阡表》碑安然無恙,可能有偶然的因素,但好事者有意夸大石碑的不凡之處,將其神化,稱有神物護持。此后講述者新增龍王借表等情節(jié),都是出于對石碑的神化。 這塊石碑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上面有碑文,這篇碑文是北宋著名文人歐陽修所撰,并親手所書,表達了“至孝”的思想觀念,這也是講述者編撰情節(jié)、大膽發(fā)揮的一個核心點??傊?、碑文及歐陽修共同構(gòu)成了《瀧岡阡表》碑系列傳說的物質(zhì)核心點。
以傳說的物質(zhì)內(nèi)核為中心,傳說的傳播、傳承范圍構(gòu)成了傳說圈。 《瀧岡阡表》碑的傳說圈主要在今江西地區(qū), 尤其是吉安市吉水縣、 永豐縣一帶, 也涉及江西北部鄱陽湖一帶及北京等地。 歐陽修祖籍吉州永豐(今江西永豐縣),《瀧岡阡表》碑一直在永豐沙溪西陽宮墳院, 因此這個傳說的流傳范圍主要在碑石所在地。 從傳說最初雛形的撰寫者曾敏行,到湯瑞至、曾大本、廬陵貢士等都是吉水或永豐人, 應當都是聽當?shù)厝酥v述而記錄的。很多宦游廬陵,拜謁《瀧岡阡表》碑的文人,他們創(chuàng)作的詩歌也都提及了這個傳說,也說明這個傳說在當?shù)氐牧鱾鳎缂螒c十一年(1806)李金臺[19]卷14任永豐知縣,《謁西陽宮四首》 其二云:“村人談奇跡,龍宮驚復現(xiàn)。 上有蛟龍跡,爪痕指漫漶。 ”[19]卷38清末文人羅惇衍《瀧岡阡表》碑詩寫道:“瀧岡云氣護新阡,碑壓蛟龍浪涌船。 孝子文章神借讀,忠臣諷諫史重編。 ”“蛟龍”注云:“修作《瀧岡阡表》,既刻石以船載而樹墓。 行至中流,大風涌浪,碑忽沉水。 次日復浮起,于‘祭而豐,不如養(yǎng)之薄也’二句旁加朱圈。 蘇軾跋之曰:‘文能動龍,孝足感天。 公之德業(yè), 至矣極矣, 天下后世, 誰不翕然而師尊之? ’”[22]除吉水縣、永豐縣外,這個故事還曾在鄱陽湖地區(qū)傳播,并且流傳至今,今天《鄱陽湖的傳說》中收錄有當?shù)厝苏灿裥率占摹稓W陽修借表龍王》的傳說,就說明了這一點。 為什么傳說中會出現(xiàn)采石、鄱陽湖這樣的地理字眼呢? 如前文分析,這是因為傳說的源頭《獨醒雜志》里面提到了“江行”即長江,改編故事的人據(jù)以推測,碑石送歸永豐,主要走的是水路,其中一段途經(jīng)長江。 而采石磯和鄱陽湖這兩處都風浪較大,容易覆舟。而鄱陽湖又是一個傳說和故事比較多的地方。 可能石碑在運送的過程中發(fā)生過什么比較奇異的事兒,在講述人那里經(jīng)過夸張和加工就成了奇異的傳說。傳說圈的形成有其獨特的機制,《瀧岡阡表》 碑的傳說圈相對簡單,其形成離不開《瀧岡阡表》碑的物質(zhì)內(nèi)核。
傳說一經(jīng)產(chǎn)生便在民間不斷地傳承、變異,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年年積累,歲歲層疊。 民間傳說這種發(fā)展、變異和積累的過程叫做傳說積層。通過各種途徑積累起來的傳說積層,大約由三部分構(gòu)成:一部分是對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的追憶部分,一部分是對特寫事物的解釋說明部分, 另一部分是對某些奇異事象的渲染部分。 第三部分可以追索原始思維與原始信仰的傳承因素, 了解奇觀背后民眾的心理愿望[23]294-296。 《瀧岡阡表》碑的傳說對歐陽修撰文刻碑遣人運歸故里的基本史實進行追憶, 對于碑上何以有一些神奇的痕跡進行解釋說明,對于碑在哪里沉沒、為什么沉、如何復出等方面進行想象、發(fā)揮和鋪衍,由此從宋至今,不斷積累、傳承、變異,有情節(jié)的增減以及情節(jié)的具體化、細節(jié)化,更有逐漸傳奇化、倫理化的趨勢,表達了民眾對孝的崇尚,對“薄養(yǎng)儉葬”觀的認同[24]52-54。
《瀧岡阡表》碑傳說為什么不斷演變、歷代彌新、經(jīng)久不絕呢? 其一,《瀧岡阡表》碑越千年而猶存, 至今仍矗立在江西省永豐縣沙溪鎮(zhèn)歐陽修故里西陽宮內(nèi)。 石碑的存在能不斷喚起民眾對傳說的記憶,對先賢的緬懷,從而不斷傳述。其二,在古代,講述人是用講述歷史的方式講述《瀧岡阡表》碑傳說的,因此聽眾相信傳說是真實的。 刻碑、送碑合乎史實,沉碑的地點也合乎送碑的交通路線,碑身上有些奇特斑駁的痕跡, 說明石碑運送過程可能有些不尋常的經(jīng)歷。 雖然此傳說有不少虛構(gòu)的成分, 但虛構(gòu)既生動又不失合理性, 使聽眾相信、認可它的真實性。 例如龍王借碑情節(jié),人們認為這是由于歐陽修的“至誠至孝” 感動神明造成的。 歐陽修尊崇父親盛德,不忘嚴父遺訓、慈母教誨,以孝為本,贍養(yǎng)母親,不辜負父母的期待,功成名就,最大程度地盡了孝。曾大本《游瀧岡記》對馮夷索碑事評論曰:“永叔為其親孝矣……至誠動物,無足怪者。”[25]鈕琇論朱砂圈碑文“祭之豐不如養(yǎng)之薄”云:“椎牛而祭,不如雞豚之逮存,昔賢著之矣,而發(fā)之自公,有甚痛于中者。 故言之足以動鬼神、致靈異若此! ”[26]《筠廊偶筆》對龍神借觀一事評曰:“文能動龍,孝足感天。 公之文章德業(yè),至矣極矣。 ”[27]其三,隨著時間的演進,科學的普及,相信其真實性的聽眾越來越少,也是不爭的事實。但它情節(jié)神異怪誕、離奇驚險,細節(jié)波譎云詭、光怪陸離,極大地滿足了聽眾的好奇心。再加之永豐“俗頗信巫”[19]卷5,因此講述人樂此不疲,津津樂道。雖然當下由于網(wǎng)絡及多媒體的沖擊,傳說傳承的傳統(tǒng)空間被劇烈壓縮, 但有價值且為民眾所喜聞樂見的傳說總會遇到其適合生存的方式。其四,《瀧岡阡表》碑傳說中“孝”的倫理價值觀念符合文人和民眾的共同價值追求。 “孝”是做人立德的根本,“孝,德之本也”,“人之行,莫大于孝”[28]。 “孝”是不同時代、不同階層民眾共同的倫理價值追求。該傳說演變中, 至少有三個版本都有龍圈碑文的情節(jié),即“祭之豐不如養(yǎng)之薄”這八個字被龍王讀后圈出。這八字在《瀧岡阡表》原文中,是歐陽修的父親在祭祀其母時的喃喃自語,又說:“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其“懊悔之聲,哀思之態(tài),如聞如見,感人肺腑,昭示一片孝養(yǎng)之心”[2]59。 在更廣泛的意義上,這句話又能啟迪、規(guī)勸民眾,為人子女應當及時盡孝, 在父母健在的時候盡己心力之所能,只要有心,薄養(yǎng)亦不為過,不要等父母去世以后再以豐富的祭品來表達孝心。正如《古文孝經(jīng)》所云:“因天之時,就地之利,謹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此庶人之孝也。 ”[29]因此崇孝的意識和勸孝的愿望,契合了普通百姓的心理需求,這是此傳說流傳不息的主要原因,是這一傳說的精神內(nèi)核。
《瀧岡阡表》碑傳說的傳播在今天仍有一定的社會價值。 孝是仁之本。 孝出乎愛,擴展到社會領(lǐng)域,則可以利于民,利于物。正如《孟子·盡心上》所言:“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30]298。 也正如《郭店楚簡》中所言:“親而篤之,愛也;愛父繼之以愛人,仁也”“孝之放,愛天下之民。 ”《瀧岡阡表》文中歐陽修精選父親生前的兩件小事,一為孝,一而仁,必有深意。由孝而仁,正是歐陽觀由家庭關(guān)系中的“親親”而遷移至社會關(guān)系中的“愛人(仁民)”的體現(xiàn)。雖然其職分、壽命所限,不能將德業(yè)、才能普施于更廣大的民眾。 但歐陽修認為擁有一顆寬厚仁愛之心卻是最重要的,他說:“養(yǎng)不必豐,要于孝;利雖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 ”孝與仁的思想在今天仍有重要的思想與社會價值, 正如湯一介所說,由“親親”而“仁民”而“愛物”,這一“孝”的擴大過程的社會意義應為我們所重視, 它對建設(shè)“和諧家庭”以至“和諧社會”都是有積極意義的[31]13。
要之,《瀧岡阡表》碑傳說以史傳觀之,不免荒誕。 若從傳說學視角觀照,則合情合理。 《瀧岡阡表》碑傳說自南宋以來,幾經(jīng)積累、演變,不斷具體化、傳奇化、世俗化、倫理化,逐漸形成了龍王借碑、朱圈碑文、魯直檄龍、靈龜托碑等動人情節(jié)。碑石、碑文、及孝的倫理價值觀念共同構(gòu)成了該傳說的物質(zhì)內(nèi)核與精神內(nèi)核。 該傳說主要在碑石所在地的江西地區(qū)流傳, 尤其是今江西吉安市的吉水縣與永豐縣以及江西北部鄱陽湖一帶。 此傳說歷代彌新、經(jīng)久不絕、流傳至今的主要原因是《瀧岡阡表》文中“至誠至孝”的觀念警動人心,感天動地。 《瀧岡阡表》碑的傳說既說明了該文驚天地泣鬼神的非凡藝術(shù)魅力, 也在傳播中凸顯了原文的思想價值,促進了文章的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