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杰
沈從文先生曾在《邊城·題記》中關于自己的寫作對象和讀者群體有過簡要的談及:“對于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的讀者應是有理性,而這點理性便基于對中國現(xiàn)社會變動有所關心,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
在這段話中不難得知在寫作對象方面,沈從文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于農民和士兵懷有更欣賞的態(tài)度傾向,此外沈從文也想通過文學寫作給予關注國家現(xiàn)實的讀者們一些力量。
這兩方面正體現(xiàn)了身為作者的審美價值取向和寫作的現(xiàn)實功用,也應該成為后世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的關注點和落腳點。文學創(chuàng)作只有貼近讀者的現(xiàn)象生活、關注真實的民生百態(tài),力爭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實現(xiàn)和文本人物的共情才能更好地發(fā)揮文學作品的作用。這一點在《邊城》中也可見一二。翠翠和祖父以擺渡為生,本質上也就是沈從文先生所說的“農人”,從祖孫兩人相依為命、安然自樂的親人關系如此美好,確實可以看到沈從文在小人物身上注入的溫愛,其次是通過文學作品給讀者帶去一些感觸,這才是文學作品的現(xiàn)實意義所在,也應該成為每一位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初衷。
而蘇雪林在《沈從文論》中對沈從文作品主要批評歸結起來首先是認為沈從文的小說過于散文化;另一方面是認為沈從文小說的語言拖沓不凝練。回顧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中可以看到蘇雪林的評價并非毫無依據(jù),可卻不應該成為被批判的對象。
以沈從文的代表作品《邊城》為例,確實存在蘇雪林所說的“散文筆法”,但是我認為這并非這部作品的缺點,而是其在文壇上獨樹一幟的特點所在,《邊城》的敘事語言自然流暢,婉約輕柔,宛若在湘西渡船邊的某位妙齡少女的婉婉道來中走進了故事之中,故事發(fā)生在湘西茶峒這個小山城里,這里民風淳樸、景色雅致。倘若用硬朗干脆的語言平鋪直敘,如何在字里行間裊裊地走進那溫婉如畫的美景呢?而散文講究意境深邃、語言優(yōu)美。運用散文化的語言才能更好地表現(xiàn)茶峒的風景美、人情美。例如,下文選段“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底為大片石頭做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shù)?!奔毮伹逍碌恼Z言和美不勝收的景色搭配方能相得益彰,粗細品讀還有田園詩歌的悠悠韻味和恬然自若之感。
又如“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寥寥幾筆,一個如水晶、如小獸、充滿生機的山野靈動少女躍然于紙上。同時,這樣的外貌描寫中并未突出強調其性格特點。讀者也很容易自然將翠翠想象成一個天真爛漫、自由善良的湘西女孩。由此可見小說語音中的比喻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散文化的語言使《邊城》的美感不僅流于湘西茶峒古樸自然的景色和書中人物純真善良的特性,還順著清麗柔美、古樸雋永的詩化語言流入讀者的腦海中構建出他們心中“世外桃源”般的茶峒山城,可以說如果沒有散文化的語言,很難全方面呈現(xiàn)出《邊城》想要表現(xiàn)的風景美、人性美,更無法實現(xiàn)融入語言美的這樣一幅湘西風俗畫般的著作。
另一個方面是蘇雪林認為沈從文小說的語言過于繁瑣拖沓,“有似老嫗談家?!彪y以表達中心思想。其實不然,《邊城》的主要故事內容是在茶峒山城的翠翠和爺爺以擺渡為生。某一年的端午節(jié)上翠翠與船總的兒子儺送互生情愫,哪怕王團總愿以碾坊為陪嫁把女兒嫁給儺送,儺送也不愿意??善珒偷母绺缣毂R矏凵狭舜浯?,兄弟二人唱歌求婚由翠翠自由選擇??商毂V纼痛浯鋬扇嘶ハ嘞矚g,選擇出走成全兩人,卻意外身亡。儺送由于愧疚撇下翠翠出走。而一向疼愛翠翠的爺爺也離世,《邊城》的主題是通過這個故事刻畫淳樸善良的湘西人物群像。靈動天真的翠翠,和藹寬厚的爺爺,慷慨灑脫的順順,謙讓質樸的儺送、天保兄弟……以此突出湘西的人性美。
而人性美其實是依托湘西山水之美,在人物略顯平淡的對白中展現(xiàn)出來的,只有“三丈五丈的深潭”里才會有“河底小小的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只有在這樣美的環(huán)境里才會有桃杏花叢,桃花處才有人家;只有這樣的人家才會愿意給路人沽上一壺好酒……無需直白表述,也可以用大量細致的環(huán)境描寫使讀者信服——這樣的“世外桃源”是真的存在的,這樣的人間真情也是存在的。
有些自然風光、民俗風情看似和故事主題并無聯(lián)系,但是隱藏在民俗風情后的是湘西茶峒人普遍認同的價值觀——忠貞淳樸、愛情至上,在這里,哪怕是妓女也是渾厚的,這樣細膩的刻畫其實仍然是圍繞著鐘靈毓秀的山城所孕育的光輝的人性這一主題。形散于茶峒角角落落,神聚于人性之美,并未偏離小說的中心主題。
相比起蘇雪林用“繁瑣拖沓”來形容沈從文的語言,用“細膩散漫”來形容更為貼切。盡管有些地方人物角色對白稍顯雅嫩單調,但極具生活實感。翠翠和爺爺?shù)拈e聊,翠翠和儺送初次相遇的對白,吊腳樓下水手的調侃,偶遇婦人們的聊天……這些看似和主角3人感情線無關的對話,卻將對白人物自身的自然天性得到了完美保留。更豐富了故事背景,使人物形象更立體化。也為讀者提供了更為深遠的閱讀空間,也正印證了前文沈從文先生自評中想要借作品給予讀者些感悟。倘若將這千字濃縮為百字。以“翠翠與爺爺閑聊”“儺送問翠翠身份”“水手嘲弄情人”“婦人說儺送放棄碾坊”而代過。雖“原意不可失”,但讀者總歸有種空虛的不真實感,而只有細致的刻畫才能使真實性極大增強?!哆叧恰返臄⑹瞒攘牟辉谟谔K雪林所說的“如利劍刺入讀者心靈”,而在于在溫音軟語的對白中,在古樸秀麗的風景中有如清泉流入讀者心田,皎皎月色喚醒心中柔軟。
綜上所述,蘇雪林在《沈從文論》中對于沈從文的批判主要源于她個人審美立場偏向于直白爽快,力求語言深入人心,而沈從文的寫作風格則更多偏向纏綿敘事、娓娓述說之感,由此產生的審美立場不同而并非優(yōu)劣之別。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