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現(xiàn)在知道蘇雪林的人越來越少,她曾經是和冰心、凌淑華齊名的女作家,被稱為“女性作家中最優(yōu)秀的散文作者”。
1922年,對于蘇雪林來說,是個糟糕的年份。
年僅32歲的大哥去世,母親病倒,侍母至孝的蘇雪林因為悲傷過度,喉管破裂出血,被迫住院治療。醫(yī)生建議她暫時離開法國里昂,去外地療養(yǎng),她便去了都隆。父親知道她生病,就把她的地址給了親家,叫未婚夫張寶齡與她通信。
蘇雪林本來不同意這門婚事,三番五次要退婚,無奈母親懇求,說她總要結婚,這個未婚夫看起來門當戶對,是父親為她挑選的。父親此舉,可謂用心良苦。
張寶齡當時正在美國留學,他用文言文給蘇雪林寫了第一封信。這封信大概寫得比較好,文字簡練,蘇雪林游學病中收到這樣的信,當然很溫暖。她想,要不然就這個人吧,我先處處看。
寫著寫著,出現(xiàn)問題了。張寶齡的所有信都一樣,不溫不火,不枝不蔓,沒有好,也沒有壞,冷漠而客氣,彬彬有禮??赡芤驗槭俏难晕膶懙陌??五四成長起來的蘇雪林這樣想,于是,她寫信給未婚夫說,我們用白話文通信吧。張寶齡說,好??蓮垖汖g用白話文寫的信還是一樣,不溫不火。
蘇雪林和他談電影,他說我不喜歡。蘇雪林和他談跳舞,他說我不喜歡,蘇雪林和他談茶會,他說我不喜歡。簡直就是一個不喜歡先生,談話終結者。
蘇雪林當時只要一坐在書桌前抓耳撓腮,痛苦萬分,她的同學就取笑她說:“你肯定又在給未婚夫寫信了?!?/p>
不久,張寶齡來信說,自己已獲得工程學學士學位,即將回國,兩家父母的意思是,張寶齡回國后需要立刻完婚,蘇雪林為了完成學業(yè),就主動寫信,邀請未婚夫來法國攻讀博士學位。不喜歡先生的回信是,不懂法語,不喜歡旅行,看不起徒有虛名的博士頭銜,所以不來。
“你想親近他無從親近,你想指摘他無從指摘”——蘇雪林在《棘心》里這樣描繪自己當時的心情。于是,她就給老爸寫信說,大概張寶齡在國外有別人了,不如還是解除婚約吧,老爸的回信是這樣的:你不必懷疑他,他比你操守還堅固呢。我聽人說,他在美國潔身自好,目不斜視,同學無不許為君子。有一個美國女同學曾示意愛他,他特將你的相片插在衣袋里帶到學校,讓那個女子看見,說你是他的未婚妻,那個女子才不敢向他示愛了。你想吧,這樣的好青年,現(xiàn)在容易尋得嗎?
蘇雪林被父親的話淪陷了,她的感情觀是“平生取士,最喜的是有貞固不移之操,最惡的是朝三暮四,反復無常的人”,看了父親這封信,她吃了定心丸,覺得張寶齡其實是愛她的,只不過,也許是不懂表達而已。
但她忘了問,自己究竟愛不愛張寶齡呢?
蘇雪林在給朋友的信里說:“我們的愛情雖然淡泊,但淡而能永,似比濃而不常的好?!边@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寬慰自己。
1925年,因為母親病危,家人催其回國盡快完婚。于是,28歲的蘇雪林和張寶齡終于完婚,他們通了三年信,從未謀面。
蘇雪林對于自己的婚姻有很多幻想,她給張寶齡也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他學工科,比如他性格內向,不擅長用文字表達感情,現(xiàn)在兩個人組建了小家庭,也許就會好吧。
維系婚姻的究竟是什么?蘇雪林這時候還來不及想。
1926年春天,蘇雪林到景海女子師范學校和東吳大學任教,住在景海女校內。每逢節(jié)假日,在江南造船廠工作的張寶齡會偶爾來探望她,這是他們夫妻感情最好的時光。這年9月,張寶齡分得一份家產后,在蘇州置屋安家。房子是張寶齡親手設計的,對于自己的家庭生活,他并非沒有自己的期待。東吳大學得知他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畢業(yè)生,就聘他為理科主任。
蘇雪林的《綠天》,就是在這時候發(fā)表的。她以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口吻,將自己婚后的生活,在紀實的基礎上,融人自己的愛情理想,以美文寫出,后來結集為《綠天》?!毒G天》在當年屬于暢銷書范疇,不過4萬余字,再版過十幾次,葉圣陶先后將《扁豆》和《收獲》分別編人《高小國文》和《初中國文》課本。
在扉頁上,蘇雪林甜蜜地寫著:“給建中——我們結婚的紀念”。
要是看過這本書,我們會以為,這兩個人的愛情,簡直是濃稠得化不開,雖然她承認未婚夫性情“孤冷”,為人“實用”,但他們最初兩年的夫妻生活,還是如同一杯蜜酒。
實際上呢?
《綠天》中,丈夫知道妻子希望擁有一個書櫥,就暗中定做一個,給妻子一個意外的驚喜。生活中的張寶齡卻“生性孤冷”,要求蘇雪林把自己的工資交給他保管,又難以容忍蘇雪林把工資拿去貼補姐姐和嫂子。
《鴿兒的通信》中,丈夫柔情繾綣,短暫的分離中與妻子互訴情話,而生活中,張寶齡“有事赴北京月余,竟半個字也不寫給我”。
《我們的秋天》中,丈夫與妻子有許多共同愛好,兩人都喜歡田園生活:養(yǎng)魚喂鳥、圍爐說笑、火爐里有烘烤山芋、桌案上有暗香浮動……而生活中的張寶齡經常加班不回家,還曾經惹得蘇雪林半夜在宿舍里哭泣,讓張寶齡的朋友們笑話了很久。
最極品的細節(jié)是一一中秋佳節(jié),蘇雪林挽著張寶齡在園中散步,指著月亮說:“月亮好圓?。 睆垖汖g的回答是:“再圓也沒有我用圓規(guī)畫的圓?!?/p>
張寶齡對蘇雪林的要求是,會做家務,會生孩子,這兩樣,蘇雪林一個也做不到。她也曾經學著做針線活,結果“縫衣服左袖”花了一上午,錯了兩個地方,甚至連最簡單的面條也不會做。
在武漢大學收藏的蘇雪林日記里,蘇雪林曾經記載自己和張寶齡要去打網球,結果臨出門之前,丈夫嫌棄自己“短服”,不愿意一同前往。最終,蘇雪林氣得跑到動物園去看熊了。
這樣的吵架隨處可見,蘇雪林的散文《島居漫興》中,也有張寶齡批評蘇雪林的話:“不會跳水偏要跳,幾乎送掉性命。不會騎馬偏要騎,帶累別人也不能盡興。下次有這類玩樂的事情,請你莫再參加,好不好?”
難怪很多年之后,蘇雪林再看那本《綠天》,簡直有點不好意思:“我撰《綠天》諸文又錦上添花寫得風光旖旎,現(xiàn)在想起來,只有好笑。這是‘美麗的謊言?!?/p>
1930年秋,蘇雪林和張寶齡的關系已經非常尷尬,家庭生活毫無生氣,她前往安徽大學任教。
也許是為了緩和夫婦關系,不能生育的蘇雪林曾經把同學的女兒認作干女兒,她特意回到蘇州,稟告丈夫,希望能讓丈夫稍微高興一點。蘇雪林實在太天真了,張寶齡是真直男,認為傳宗接代是第一要務,怎么可能要一個陌生人的女兒做干女兒?張寶齡沒有和蘇雪林商量,就把一個侄兒過繼過來,取名張衛(wèi)。夫妻雙方各有所養(yǎng),積怨更深。
一年之后,蘇雪林因為擔任輔導員期間,要求男學生晚上9點前必須離開女生宿舍,結果被男生襲擊,一塊碎磚擊中前額,她傷心地離開了安徽大學,前往武大任教。
抗戰(zhàn)期間,這對夫婦失去了聯(lián)系。1944年,武大工學院的郭霖教授向校方推薦他在麻省理工的同學張寶齡,校方向蘇雪林打聽張寶齡的地址,蘇雪林尷尬地回答自己并不知道丈夫在哪里。最終,她還是給公公寫信,才知道丈夫在云南。
之后,他們又一起生活了一年,蘇雪林說,這一次,張寶齡“似乎略通人情世故”,夫妻之間“過得還算和睦”。不過,根據她的學生回憶,兩個人仍舊是“各處一室,同餐不同寢”。
不過一年,張寶齡就因為想念上海的父母,從武大辭職,這一次,他還是沒有和蘇雪林商量。
1949年,蘇雪林打算前往中國香港。她征詢了張寶齡的意見,回復是不愿意和她一起走——這是她意料之內的。
有點諷刺的是,等蘇雪林到了海外,兩人的信倒通得頻繁起來。他有時也會寫兩句希望她回來。他說自己退休了,住在北京。
1961年秋天,蘇雪林收到六叔從香港輾轉遞過來的信,信中說,張寶齡已于當年2月在北京病逝。這時候,她才忽然想起來,張寶齡的父親十分摳門,對于張寶齡等子女照顧不周,導致張寶齡自幼營養(yǎng)不良,腸胃病折磨了他一輩子,他最終死于此病。他們結婚,長達36年,在一起的時間,4年還不到。
他們從前的生活,一點點印上心頭。她想起張寶齡特意學會了她的家鄉(xiāng)方言,和她說話時,他堅持用她的家鄉(xiāng)話。她想起她的母親臥病在床時,張寶齡也曾經端茶遞水。
可是他們究竟相愛嗎?
蘇雪林說起這段失敗的婚姻生活,略帶自嘲:“把愛情升華為文學創(chuàng)作及學術研究的原動力,倒也是意外的收獲。我想我今日在文學和學術界薄有成就,正要感謝這不幸的婚姻?!?/p>
1978年,蘇雪林因為摔跤住院,“生命吉兇實未卜”,她把存款數目復印三份,將在臺灣的三位侄子叫來,“并告以積蓄數目,萬一有不測,三家平分”。和大陸親屬聯(lián)絡上之后,她盡力以自己的退休金補貼,結果七大姑八大姨蜂擁而至,索錢者相互吃醋,弄得蘇雪林左右不是一一這時候,她又想起張寶齡曾經說自己太過注重親情,總有一天會受其累,倒不幸被他言中了。
大陸與中國臺灣可以通郵之后,蘇雪林和張家再次聯(lián)系上了。侄子告訴蘇雪林:張寶齡在北京病重時,有一位侄媳婦給他織了一件毛衣,毛線不夠了,忽然看見他的箱子里有一條羊毛圍巾,恰巧與毛衣的顏色相同,她便想拆開圍巾,張寶齡見狀連忙搖手阻止,他指著圍巾對侄媳婦說:“這是你們二嬸(指蘇雪林)的東西,我要留作紀念,毛線不夠了可以到街上去買?!彼f這話時流下了眼淚,末了,他又倍感遺憾地說:“我過去對你們二嬸實在是太過分了,現(xiàn)在追悔莫及?!彼f過這幾句話后,沒幾天便去世了。
蘇雪林讀到此信,大哭一場,這眼淚,哭的是張寶齡,是自己,也是兩個人這段失敗的婚姻。他們相愛嗎?未必不愛,蘇雪林的日記里,雖然有吵架,也寫過兩個人的“歲月靜好”。
他們的婚姻里,做到了彼此忠誠,卻做不到彼此理解,這個答案,蘇雪林到了最后,還是沒有領悟到。
她過95歲生日時,學生問她這一生如何走過,她答曰:“隨便過過?!?/p>
102歲生日時,蘇雪林第一次說出了自己的內心愿望:我想回家。
1998年,蘇雪林歸鄉(xiāng),嶺下村的村民們得到消息奔走相告,人們燃起了鞭炮,數千人在村口夾道歡迎這位人瑞——對于鄉(xiāng)親們來說,這里沒有研究屈原的學問家,只有離開家鄉(xiāng)73年的游子,只有嶺下村的女兒蘇雪林。
她坐著輪椅,被推到蘇氏宗祠,被推到海寧學舍,被推到老屋。當被推到一間房間門口時,她忽然說:“這兒是我的洞房。”一年之后,蘇雪林去世。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