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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務時期官員肄習西學的困境及其影響

2024-05-24 00:00:00徐保安
史學月刊 2024年6期
關鍵詞:算學西學天文

1867年,京師同文館增設天文算學館,在由此引發(fā)的爭論中,論辯雙方均提出了官員是否可以肄習西學的問題。官員應為道德楷模,還是應具一技之長?治國應系于道德人心還是槍炮技藝?這是近代弱政府向強政府轉(zhuǎn)化中所提出的新問題,也是倭仁與奕等人爭執(zhí)的焦點之一。倭仁一派并不反對以西學培養(yǎng)專業(yè)人才(“工匠”),而是堅決反對正途出身人員肄習天算,他們擔心的是以西人為師與廩餼、升職誘惑對士習官德的沖擊。對官員道德的持續(xù)關注與高度敏感有其價值,但僅注重修身卻不通政務、“時務”是倭仁等人之困境所在。奕等在官員學習西學問題上有推動之功,卻無法理解“儒者”與官員的界限,在論辯中無法自圓。雙方對壘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對工匠、儒者、官員等群體的聯(lián)系與邊界認識不一。這場論辯對于三者關系的闡發(fā)引人注目,推動了“士”與“大夫”的揖別,昭示了“士”的近代走向,為當時重新思考官員選拔與培養(yǎng)標準提供了契機。

京師同文館;天文算學館;倭仁;奕;洋務運動

K25A05830214(2024)06003009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清季開官智研究”(20FZSB015)。

1867年京師同文館增設天文算學館,擬招取科甲正途官員入學,結果引發(fā)了一場震動朝野的大爭論。圍繞這場爭論,學界著述頗多,研究路徑大致分為兩種。第一,劉廣京、任復興等認為,以倭仁為代表的“保守派”與以奕為代表的洋務派的爭執(zhí),是權力斗爭的表現(xiàn),是慈禧支持倭仁對恭親王奕的政治進攻劉廣京:《一八六七年同文館的爭議——洋務運動專題研究之一》,《復旦學報》1982年第5期,第97~101頁;任復興:《同文館事件:中國近代化的嚴重挫折——兼談徐繼畬在其中的角色》,任復興主編:《徐繼畬與東西方文化交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55~378頁。。第二,部分學者更傾向于將這場爭執(zhí)解讀為中西方文化的碰撞與沖突,是近代中西文化的第一次交鋒,代表學者為熊月之、丁偉志、陳崧、李細珠等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修訂版,第261頁;丁偉志、陳崧:《中西體用之間——晚清中西文化觀述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78~90頁;李細珠:《晚清保守思想的原型——倭仁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181~186頁。。這兩種思路都給人以啟發(fā)。不過,若從官員培養(yǎng)的角度看,似乎還可以理出另一條思考路徑:奕與倭仁等人的爭論,常圍繞政府官員應具備何種能力、能否學習西學等問題展開,我們可就此再行追問:洋務運動時期,在官員肄習西學問題上,洋務一派與相對保守一派各持何種立場?兩種立場何以會在天文算學館設立一事上發(fā)酵并引發(fā)爭論?這場爭論對后續(xù)的歷史發(fā)展有何影響?

一" 科甲官員能否學習西學?

京師同文館由總理衙門創(chuàng)立于1862年,其最初目的是為了培養(yǎng)能與外人進行交涉的譯員。但隨著洋務運動的開展,奕等人認識到“洋人制造機器、火器等件,以及行船、行軍,無一不自天文、算學中來”,遂于1866年12月11日奏請“添設一館”,“招取滿漢舉人及恩、拔、歲、副、優(yōu)貢,漢文業(yè)已通順,年在二十以外者,取具同鄉(xiāng)京官印結或本旗圖片”,赴總理衙門考試,“并準令前項正途出身五品以下滿漢京外各官,少年聰慧,愿入館學習者……一體與考”,錄取后分習天文、算學,請稅務司赫德代為招聘洋人教師授課。此折奉旨“依議”。1867年1月28日,奕等再上一折,擬定章程六條,認為“翰林院編修、檢討、庶吉士等官,學問素優(yōu),差使較簡,若令學習此項天文、算學,程功必易”,遂將生源進一步推廣為“凡翰林院庶吉士、編修、檢討,并五品以下由進士出身之京外各官”,并規(guī)定“專取正途人員”。關于學習方式,要求“各員常川住館,以資講習”。關于考核,要“按月考試,以稽勤惰”,并仿三載考績之法,每三年“大考一次”。學員待遇頗優(yōu),“厚給薪水,以期專致”,并“優(yōu)加獎敘,以資鼓勵”寶鋆等修:《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46,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第611號第8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版,第4416~4418、4502~4506頁。。但天文算學館的開辦并不順利,由于保守派阻撓及當時浮言四起,正途人員多不愿或不敢入館學習,投考者正途與“監(jiān)生雜項人員相間”,共計98名。“專取正途人員”的初衷已不可能實現(xiàn),奕等不得不于6月21日對正雜人員一律收考??荚嚠斕欤钟?6人托故不來,最后勉強錄取30名是年六月初二日,奕等在奏折中提到的錄取數(shù)字是30名,九月十五日再上奏折稱“酌取三十一名”,應為考后又補錄1名(《同治六年六月初二日總理各國事務奕等折》《同治六年九月十五日總理各國事務奕等片》,中國史學會主編:《洋務運動》第2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52、54頁)。。

反對天文算學館的代表人物為倭仁、張盛藻、楊廷熙等。一般認為倭仁等人對天文算學館發(fā)難是因為反對西學,但此指責似乎并不符合事實。較早發(fā)難的掌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張盛藻于1867年3月5日上折,明確講:“臣以為設立專館,止宜責成欽天監(jiān)衙門考取年少穎悟之天文生、算學生,送館學習,俾西法與中法,互相考驗。至輪船、洋槍,則宜工部遴選精巧工匠,或軍營武弁之有心計者,令其專心演習,傳授其法。”至少從字面意思來看,張盛藻并未反對學習天文算學。張盛藻此折被批“毋庸議”。20日,大學士倭仁上折,力辯“天文、算學為益甚微”,不可招取正途人員學習。但倭仁并不否認“天文、算學為儒者所當知”“數(shù)為六藝之一”等說法。在與奕等人的反復論辯中,倭仁在4月12日的奏折中提到:“夷人教習算法一事,若王大臣等果有把握使算法必能精通,機器必能巧制,中國讀書之人必不為該夷所用,該夷丑類必為中國所殲,則上可紓宵旰之憂勞,下可伸臣民之義憤,豈不甚善。”寶鋆等修:《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48,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第611號第8冊,第4541~4543、4557、4600頁。很明顯,倭仁擔心的是教學效果能否保證,而非學習天文、算學本身。5月,崇實上折稱:“機器之學本當講求,而因時制宜,尤為今日之急務。”《同文館招考天文算學無須限定正途折(節(jié)錄)》(同治六年四月十三日),高時良、黃仁賢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頁。6月23日,遇缺即選直隸州知州楊廷熙對同文館選用科甲人員學習天文、算學一事大加痛詆之后,也承認西學的確“不可不急為肄習”,但“疆臣行之則可,皇上行之則不可;兵弁少年子弟學之猶可,科甲官員學之斷不可”寶鋆等修:《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49,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第611號第9冊,第4689~4690頁。。若僅從這句話來看,楊的意思是只要選對學員,西學并非不可學。

作為反對天文算學館的核心人物,倭仁是否反對學習天文、算學以至于反對西學的問題,值得推敲。倭仁為理學名士,醉心于理學修身之道。史革新曾將晚清理學家分為主敬派與經(jīng)世派史革新:《晚清理學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32頁。,倭仁與曾國藩均曾師從唐鑒,唐鑒“守道救時”,守道為堅守理學道統(tǒng),救時即經(jīng)世李細珠:《晚清保守思想的原型——倭仁研究》,第198頁。。這說明理學內(nèi)部并不排斥經(jīng)世之學,并非僅有修養(yǎng)身心、主敬守道一途。倭仁雖然屬于理學家修身一派,但也不至于對經(jīng)世之術全盤排斥。因此,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當西學逐漸進入經(jīng)世視野,倭仁應無理由反對研究西學。對于天文、算學一類,倭仁雖然堅稱其不過“一藝之末”,“為益甚微”,但既然其為“六藝之一”,自然為儒者所當知寶鋆等修:《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47,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第611號第8冊,第4557頁。。

當時士大夫多信仰“道出于一”,從西學為用走向中學不能為體羅志田:《再造文明之夢——胡適傳》,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頁。還需要一個較長的過程。在此情況下,些許西學的進入并不會引起太大的警惕。說倭仁瞧不上天算之學或?qū)偈聦?,但若說其根本上反對天算之學則是過苛。這從倭仁對待設廠造炮與派遣留學生的態(tài)度中可以看出端倪。有研究指出“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倭仁反對設廠造炮制船的材料”,也“沒有更充分的材料”證明倭仁“是否反對派遣留學生”李細珠:《晚清保守思想的原型——倭仁研究》,第207頁。。曾國藩推動洋務運動,開廠造炮,選派留學生,亦師亦友的倭仁并未明確反對,且一直保持與曾的友好關系。細究相關資料,我們發(fā)現(xiàn)倭仁確曾反對留學,但其反對的是“正途出身”者留學。李時燦《倭仁傳》記載:“曾國藩送學生留美,倭仁復阻之,然不送諸生舉貢,亦卒如其議。”李時燦:《倭仁傳》,《中州先哲傳》卷7,開封:經(jīng)川圖書館出版,出版時間不詳,第23頁。意思是只要不送舉貢生監(jiān)等正途出身人員出洋,倭仁并不反對。這種傾向在清代一些筆記資料里也有體現(xiàn):“初派學生出洋,及入同文館學習,曾文正謂應多派舉貢生監(jiān)。倭文端謂舉貢生監(jiān)豈可使學習此等事,卒如倭議?!毙M香室主人撰,濁塵點校:《清朝野史大觀》第2冊,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版,第753頁。曾文正即曾國藩,倭文端即倭仁。由此材料可見,倭仁不同意曾國藩多派“舉貢生監(jiān)”出洋及入同文館的動議,但選派舉貢生監(jiān)以外的人出洋及入同文館,倭仁并未表示反對,或者說并不關心。這兩則史料未必是信史,但有此傳言也絕非空穴來風,或可證明在當時社會輿論里,倭仁或許瞧不上非“正學大道”的西學,但并不反對學習西學本身,那么倭仁何以會在同文館增設天文算學館一事上如此大動干戈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倭仁強烈反對科甲正途人員肄習西學:“西人教習正途,所損甚大?!雹? 寶鋆等修:《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47,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第611號第8冊,第4557、4539~4541頁。查倭仁、張盛藻、楊廷熙等人的言論,他們均抱持一個十分明確且堅定不移的觀點,即決不允許正途人員師從西人學習西學較早提出天文算學館爭執(zhí)焦點不是“要不要學習西方的自然科學技術”,而是“要不要讓科舉出身的官員、士大夫去學天文、算學,要不要由洋人來當中國官員、士大夫的教師等問題”這一觀點的,是蘇渭昌《論同文館之爭》(《重慶師院學報》1983年第1期,第77頁)一文。此后,亦不斷有學者直接或間接提及倭仁等人并不反對非正途人員學習天文、算學一事,但多未詳細展開,且似均未超出權力斗爭或文化沖突的分析框架。。究其原因,是他們堅持一種傳統(tǒng)官僚體制下的自然分工理念,認為士大夫與工匠不同,尤其科舉出身人員承擔著特殊使命,實不必學習專業(yè)技術。

社會有序發(fā)展有賴于各階層各司其職。張盛藻稱:“未聞水、火、工、虞之職俱習鳥、火、虛、昴之文,亦未聞天官六屬俱習考工之事?!惫賳T,尤其是正途出身的官員在傳統(tǒng)社會里具有特殊職能。張盛藻認為“朝廷命官,必用科甲正途者,為其讀孔孟之書,學堯舜之道,明體達用,規(guī)模宏遠”,有什么必要學習機巧,“專用制造輪船、洋槍之理乎?”輪船、洋槍制造完全可以由工部遴選能工巧匠,沒必要影響科甲官員之“士習人心”⑥。崇實亦表達了類似觀點:“竊明天文、算法委曲深細,本系專門之學,與策論等項不同,每有學問素優(yōu)而不明歷律,亦有推步甚密而不善詞章,蓋文理可托之空言,而數(shù)學必歸于實測,聰明異用,難易攸分。”《同文館招考天文算學無須限定正途折(節(jié)錄)》(同治六年四月十三日),高時良、黃仁賢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第20頁。意即算學為專門之學,應由專業(yè)人士學習。前文提及,楊廷熙強調(diào)天算之學“兵弁少年子弟學之猶可,科甲官員學之斷不可”,是因為兵弁少年子弟學之,不過“成其藝事”;科甲官員學之,即可“浸成風俗”。楊氏言論同樣也涉及一種分工意識,傳統(tǒng)的“政”與“藝”之間判然有別,“今使科甲人員明其理,悉其源”,但將來造輪船時科甲官員又不可能親自操刀,還要“一一教工匠制作”,教水手“探明江海水勢淺深”,“有如是之勞而能成功者乎?”寶鋆等修:《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49,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第611號第9冊,第4690、4688頁。意思是讓官員學習此等事務實為多此一舉,不如直接教習工匠、水手。

除倭仁等被世人公認為“守舊派”者以分工問題發(fā)難之外,相對比較開明的郭嵩燾亦有類似說法。郭氏認為專取正途科甲人員“從洋人受業(yè),辱國孰甚焉”,“凡習天文、數(shù)學,多憔悴枯槁專一之士,正當求之府縣學及山林隱逸。以正途科甲為名,是先導之使為虛浮也”《郭嵩燾日記》第2卷,同治六年七月初二日,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校點本,第443頁。。很明顯,郭不贊成科甲官員學習天文、算學。

二" 儒者“明其理”與官員“行其政”

關于這種分工意識,奕等人在奏折中也有所回應,提出了所謂“工匠”與“儒者”的區(qū)別。“制造”分為“事”與“理”兩個層面,分別為工匠與士大夫之事。奕等人的理由是,“所載皆梓匠輪輿之事”的《周禮·考工記》千百年來一直被“奉為經(jīng)術”,原因即在于“匠人習其事,儒者明其理,理明而用宏焉”。天文算學館招取正途官員入學,正是為“學其理也,乃儒者格物致知之事”,并非讓士大夫“親執(zhí)藝事”②" 寶鋆等修:《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46,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第611號第8冊,第4501、4503~4506頁。。拋開其中可能存在的對工匠的輕視心理,奕等人的看法不為無見。即使西學昌盛的西方國家,掌握科學技術的知識分子也不必親為匠人之事,而是從事研究、設計、指導工作。

然而,問題是,奕雖然認識到“儒者”要成為“明其理”學者的道理,但在大清的職業(yè)序列里卻沒有這批“知識分子”的位置。奕等將招考對象確定為翰林等官員,卻在這些人今后要成為處理政事的政府官員,還是講究格物致知的“儒者”問題上無法給出明確界定,即又模糊了官員與“儒者”的區(qū)別。根據(jù)同文館的規(guī)定,天文算學館學員既包括“翰林院庶吉士、編修、檢討,并五品以下由進士出身之京外各官”,也包括“舉人,恩、拔、副、歲、優(yōu)貢”等尚未入官之正途人員。三年大考一次,考列高等,有職者“各按升階,格外優(yōu)保班次”;尚無官職之人“立予奏獎”②,據(jù)同文館舊例可分別“授為七、八、九品等官”,七品官考取一等應授主事者“遇缺即補”寶鋆等修:《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8,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第611號第2冊,第813~814頁。。這等于在傳統(tǒng)官員選舉序列上增加了某些人的進階砝碼。我們要追問的是,“儒者”明制造之理自然不錯,但是,朝廷官員也要如此嗎?

這就涉及了官員的具體職責問題。倭仁等人眼中的正途官員應是國之觀瞻,教化領袖,絕不可以玩物喪志,道德有虧。查倭仁等人奏折,其對于天文算學館章程極為不滿之處有兩點:一是師事夷人,二是厚給廩餼與優(yōu)保升途。在他們看來,即使天文、算學需要學習,中國之大,“必有精其術者”,何必師從夷人?師從夷人、認賊為師者氣節(jié)已可想見,若是貪圖學館廩餼與獎敘前程,其志向、德行更是等而下之。在理學家眼里,這種人為孔門敗類、國家奸賊。天文算學館學員考列優(yōu)等,舉貢生監(jiān)可授以官職,本有官職者優(yōu)保升途,此舉象征意義極大。其說明某些正途之人,可以不必研習圣學大道亦可釋褐或升職,這就等于在傳統(tǒng)選舉制度中撕開了一個口子。在保守人士看來,此終會成為潰堤之蟻穴,不得不防。官員是道德楷模、風氣引領者,而非具體技術人員,其必須是君子方可保證教化天下。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貪圖小利者豈非小人哉?安可言大道?

從性善論出發(fā),理學家最怕人心被私欲、惡欲所遮蔽、所掩蓋,因此倡正學、救人心、育人才、移風俗是他們的終身事業(yè),絕不接受有可能妨害世道人心的奇技淫巧。對于正邪理欲之間相互糾纏導致的修身之難,朱熹曾有深刻的闡述:“以理言之,則正之勝邪,天理之勝人欲,甚易;而邪之勝正,人欲之勝天理,若甚難。以事言之,則正之勝邪,天理之勝人欲,甚難;而邪之勝正,人欲之勝天理,卻甚易……正如人身正氣稍不足,邪便得以干之矣?!崩杈傅戮?,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417頁。與朱熹相同,倭仁正因為極其重視修身,也更懂修身之難,雖然堅持以日課方式提醒自己,仍對自己修身功夫極不滿意。有一次因仆人舞弊,倭仁“甚動氣”,事后仔細思量“自己亦有不是處,德既不足以化之,又少一番諄諄告誡功夫”,自評“愧死愧死”,告誡自己“反身修德,察之念,慮之微,驗之躬,行之實,無時不當如是”。在當天日記中,其感慨道:“世間有一件耽心物便打不過聲色貨利關,三復斯言?!辟寥剩骸顿廖亩斯摭S)遺書》卷六,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4輯第333號第2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版,第457~458頁。后來還一再批評自己“性情急切,涵養(yǎng)功疏”倭仁:《倭文端公(艮齋)遺書》卷七,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4輯第333號第2冊,第619頁。??梢姡鋵τ谛奚碇y的感悟。修身如此之難,一些年輕官員能否抵擋得住外在誘惑委實讓人無法放心。倭仁的擔心在洋務運動以及清末新政中不斷花樣翻新的腐敗與潛規(guī)則里得到驗證,倒也并非空言。對于天文算學館之獎敘規(guī)定,不僅倭仁反對,當時曾深度參與洋務的郭嵩燾也無法接受。郭認為“用洋人所授之業(yè)為升階以狎侮士大夫,流俗之所爭趨,君子之所深恥”。又謂:“稍有廉恥自立之心,肯聽束縛以服習洋人之教乎?”《郭嵩燾日記》第2卷,同治六年四月初三日、七月初二日,第431、444頁??梢姡誀c與倭仁等皆以此為毀棄士大夫廉恥心之舉。因此,以趨新、守舊之說評判奕與倭仁之間的爭論,似乎尚無法完全解釋社會現(xiàn)實,如郭嵩燾就不能一概以保守視之。

對官員應該承擔何種職責的思考是倭仁與奕爭執(zhí)中的一大焦點。從傳統(tǒng)治國理念上看,倭仁所言并非毫無道理。社會是有分工的,官員不是“匠人”,沒有必要非得掌握具體技術。官員也不是純粹的“儒者”,其擔負的政治職能似也不必非明“制造之理”不可。只是,社會變了,在欲自強必須習西學的形勢下,官員也許不必掌握具體西學知識,但當時若不從官員開始學起,社會士子、一般文人更不可能主動引入西學?;蛘呒词箤W習,亦可能為西教所惑,其結果將更為不堪。奕等人將肄習天文、算學之人限定為正途出身的官員士子,其原因主要有二:一為迅速收取實效,一為抵制洋人侵蝕。搞洋務,制造機器、火器,必須通曉天文、算學,需設立天文算學館以培養(yǎng)人才。此時同文館開辦五年,各館學生基本理解洋文,但因年幼學淺一直無法工作。若讓他們再來學習天文、算學,只怕“速效難期”“博而不?!?。加之天文、算學意蘊較為精深,必須招取年齡大一些、有一定學問基礎的人,尤其是“研經(jīng)有素,善用心思”的科甲正途人員入館學習方為適當寶鋆等修:《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46,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第611號第8冊,第4416、4503頁。。選舉正途人員學習天文、算學的另一層原因是抵制洋人侵蝕。天文、算學終屬西人之“奇技淫巧”,須請外國人教習,若“學習之人不加揀擇,或為洋人引誘,誤入歧途”;正途人員皆“讀書明理之士,存心正大”,可不受引誘寶鋆等修:《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48,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第611號第8冊,第4582頁。。這種說法固然有減少保守派攻擊口實的目的,但同時亦可證明洋務派學習西學的前提是不可動搖中學權威。在以中學為本這一點上,論辯雙方并無實質(zhì)性分歧。奕等人急欲學習西學又唯恐動搖中學地位,他們選擇讀書明理之科甲人員學習天文、算學,便是這一矛盾心態(tài)的自然反映。

奕等人看到天文、算學背后存有強大“學理”,非工匠所能掌握。但倭仁等人卻更“進”一步,看到了天文、算學“學理”背后的“道”。在倭仁等人看來,正途人員學習天文、算學,會帶來兩個后果,一是師事夷人、物質(zhì)引誘等會破壞士習人心,消解中國之“道”;二是官員士子所學未必能精,卻有被西人傳播之天主教等“西道”所惑之可能。前者天崩地裂,后者改地換天,都嚴重沖擊保守人士的底線。對于學習天文、算學等西學知識,倭仁等人反復申說工匠可學,兵弁可學,但士大夫不可學,所擔心的正是士風敗壞將會導致社會秩序崩解,他們認為天下亂源即在此。在法制不彰、監(jiān)督無力的情況下,能制衡官員貪欲之心的或許只能是道德心性。倭仁等人對官德操守的敏感,無疑是一種正面力量,是傳統(tǒng)中國制衡官場窳敗的利器。無論其能否真正起到作用,這種努力的方向總讓人有所希冀。然而,可惜的是,這種制衡從根本上因反人性而不可能,最終只能淪為一種虛偽。但,從歷史的后見之明看,加強對官德的敏感,仍然具有積極意義。

三" 論辯雙方思考的起點:官員應具備何種素質(zhì)?

重新思考洋務派與所謂保守派之間的論辯,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兩者爭執(zhí)焦點是官員應具備何種素質(zhì)、承擔何種職責,強國之道應注重士習人心還是槍炮器物的觀念碰撞。

在奕等人眼里,大清官員應具備如下特點。首先,“一物不知,儒者之恥”。“六藝之中,數(shù)居其一”,天文、算學為士大夫所當知、所應知。其次,官員須識“時務”,懂得如何為中國謀自強之道。引入天文、算學“并非矜奇好異,震于西人術數(shù)之學”,而是因為西人制造輪船、機器之法均以天文、算學為根本。官員“識時務者,莫不以采西學、制洋器為自強之道”,故“西學之不可不急為肄習也”。再次,官員之恥不在“師法西人”,而在不如人,“狃于因循積習,不思振作,恥熟甚焉”。最后,官員學習天文、算學之事,并非自比工匠,乃掌握內(nèi)在機理,格物致知,即所謂“匠人習其事,儒者明其理”《請?zhí)碓O一館講求天文算學折》(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五日)、《同文館添設天文算學一館折》(同治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高時良、黃仁賢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第47~50頁。。

與之相對應,倭仁等人的擔心卻是“所學未必能精”,士大夫卻墮入西人“術中”,其念茲在茲、念念不忘的一直是官德操守、禮義人心。第一,張盛藻質(zhì)疑,朝廷命官是否一定要懂得制造之理?“朝廷命官必用科甲正途者,為其讀孔孟之書,學堯舜之道”,沒有必要學習機巧,懂得“制造輪船、洋槍之理”。楊廷熙說法類似:“科甲人員,讀圣賢書,將以致君澤民為任,移風易俗為能?!陛喆⒀髽屩圃旆枪賳T本職,可由工部遴選能工巧匠修習,沒必要影響科甲官員之“士習人心”。第二,自強之道在于“整紀綱、明政刑、嚴賞罰、求賢養(yǎng)民、練兵籌餉諸大端”,不在天文、算學等微末技藝。楊廷熙以康熙時國威與現(xiàn)前比較,并以僧格林沁曾破敵船、岳飛破敵飛船為例說明,敵輪船不足畏,中國敗在“人心”出了問題。倘若文臣武將集思破敵之術,輪船機器不足畏也。因此“當務之為急者,不在天文而在人事,不在算術機巧而在政治修明”。第三,倭仁認為,“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國家自強制勝需要的是忠信之人、禮義之士,“奉夷為師”者志行已令人懷疑,如何“存心正大、盡力報國”?楊廷熙認為“科甲官員,四民之瞻仰,天下所崇奉者也”,一旦以敵為師,西人若“施以蠱毒,飲以迷藥”,則“忠義之氣自此消矣,廉恥之道自此喪矣,機械變詐之行自此起矣”。即便“數(shù)”為六藝之一,儒者所當知,天下之大,中國自有“精其術者”,何必以夷人為師?中國注重師道尊嚴,嚴守倫理界限,以夷人為師,士大夫氣節(jié)安在?楊廷熙認為士大夫應有大恥與小恥的認識,西洋欺我太甚,與西洋“不共戴天之仇”是大恥,缺少了解“星宿之士”為小恥,“何忘大恥而務于小恥也!”第四,年輕士人可能為天主教所惑而背棄圣賢名教。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基督教風行國內(nèi),“所恃讀書之士講明義理,或可維持人心”。若朝廷風向所指,正途從西人學習,西人耶穌教義一旦攻陷官場,天下影從成風將不可收拾:“恐天下之人,因科甲尚且學習,遂相習成風……是西教本不行于中國,而總理衙門請皇上導之使行也?!眳⒁姟墩埻酿^無庸招集正途疏》(同治六年正月二十九日)、《請罷同文館用正途人員習天算折(節(jié)錄)》(同治六年二月十五日)、《請撤銷同文館以弭天變折》(同治六年五月二十二日),高時良、黃仁賢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洋務運動時期教育》,第9~28頁。翁同龢曾在日記中記錄當時情況:“京語[師]口語藉藉,或粘紙于前門以俚語笑罵,‘胡鬧胡鬧,教人都從了天主教’云云。”陳義杰整理:《翁同龢日記》第1冊,同治六年二月廿四日,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521頁??梢?,對于年輕官員可能成為天主教徒而背棄圣賢名教的擔心,是當時比較普遍存在的心理。

官員應該為民謀利、為國謀強,還是敦厚風俗、教化人心,歷來爭訟紛紜。務實求強政治最大的問題是會導致社會的趨利化。朝廷官員帶頭求利,普羅大眾奉行影從,社會風氣淪于“小人化”,以至不可收拾。這里出現(xiàn)的結構性難題在于本應判然分開的政、教、利三者,在傳統(tǒng)中國卻夾纏不清。為政者主教化,理論上以道德楷模為己任并天然“反利”。從政治本色來講,為政者不求利會凈化風氣,澄清政風,但“生民養(yǎng)民”、利民保民之職能又該歸屬于誰呢?因此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朝廷任官行政是用忠義氣節(jié)之士,還是用有一技之長之人?此問題或可以換一種問法,強國基礎究竟系于德性人心還是槍炮器物?倭仁等長期浸淫于形而上的思辨之學,注重所謂理學大道、規(guī)模宏遠,自覺對形而下之學進行抵制。他認為官員應養(yǎng)浩然之氣,對年輕官員是否會被天主教以及物欲、利益所引誘充滿擔憂。年輕士人一旦為利所誘,君子之風蕩然。在上之德風,在下之德草,風行草偃,上行下效,社會墮落將不可收拾。楊廷熙奏道:“竊見古今來堅甲利兵,足以制敵之命,較機器尤精也,而人不為用,屢有棄甲曳兵之時;高城險塞,足以為人之衛(wèi),較輪船尤固也,而人不為守,屢有棄城失險之候??芍鞎r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也?!睂氫]等修:《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49,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第611號第9冊,第4688~4689頁。就是說,如果人心不齊,人事不好,縱使武器強大、高城險塞也無用。16世紀歐洲宗教改革運動發(fā)起人、基督新教創(chuàng)立者馬丁·路德亦曾說:“一個國家的繁榮,不取決于它的國庫之殷實,不取決于它的城堡之堅固,也不取決于它的公共設施之華麗;而在于它的公民的文明素養(yǎng),即在于人們所受的教育、人們的遠見卓識和品格的高下。這才是真正的利害所在,真正的力量所在?!比姞枴に惯~爾斯著,劉曙光、宋景堂、李柏光譯:《品格的力量》,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梢姡型饣径寄芙邮車覐姶蟛粌H僅在于外在的物質(zhì),更在于社會的文明素養(yǎng)與道德水準這一觀點。當然,此處東、西方理解中的“道德”“文明”等概念差異極大。

倭仁等人對官德的持續(xù)關注與極度敏感自有其價值,但醉心于修身以致政務荒疏則是本末倒置。倭仁重修身不重實務的特點,他自己也很清楚。其曾在日記中記道:“宣史先生來書,諄諄以經(jīng)世相勉,謂當深閱孟子、陸宣公、韓、歐、朱子之文,于外邊人情事勢上互相切劘,不然局于書生之見,仍少圣賢實用,于世何補?”倭仁顯然受到了觸動,并一度打算有所改變:“先生愛予深,故期予厚,當如何講求策勵,以無負此良箴乎?”②" 倭仁:《倭文端公(艮齋)遺書》卷四,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4輯第333號第1冊,第329、279頁。朋友的勸告他聽進去了,想改卻改不了。認識到錯誤卻改不了,充分說明了修身工夫的虛擲與無效。倭仁在反對天文算學館師事夷人一事時,曾提出天下之大定有懂天算之人,不必以西人為師。當朝廷諭旨順水推舟,令其舉薦人才另設一館的時候,倭仁竟然稱只是“以理度之”,自己并無合適人選。作為一代帝師、當朝“宰輔”級大員,治國豈可“以理度之”?對本國有無人才、有何人才一無所知,很難想象其能勝任職責。這種官員除了懂修身、在道德上律己極嚴之外,于國家發(fā)展之事似無太多了解,或根本不愿了解。倭仁曾提到過自己的終身事業(yè):“持門戶異同之見,為前人爭是非,只是尋題目作文字。若反身向里,有多少緊要工夫做,自無暇說短道長?!雹诠し蚨加迷诹恕胺瓷硐蚶铩?,修身為本上了。然而,作為官員,當修身工夫影響到具體政務的展開時,就不合適了。咸豐皇帝對倭仁的迂闊表達過強烈不滿。倭仁在葉爾羌幫辦大臣任上曾上過一個《敬陳治本折》,大談修身養(yǎng)性、君子小人之道。咸豐帝批語也不客氣,謂:“朕特授倭仁為葉爾羌幫辦大臣,原使其敭歷邊疆,俾資練習。今觀所奏,仍系統(tǒng)論治道,并未及邊陲切要情形,豈忽近圖遠,轉(zhuǎn)以職守為無關輕重耶?”要求倭仁“留心邊務,實力講求,于任內(nèi)應辦事件,毋稍疏忽”《清文宗實錄》卷六一,咸豐二年五月壬戌,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814頁;蔡冠洛編:《清代七百名人傳》,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3輯第623號第1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版,第353頁。。曾國藩曾評價倭仁:“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艮峰,然才薄識短?!壁w烈文撰:《能靜居日記》第3冊,同治八年五月二十八日,長沙:岳麓書社2013年版,第1259頁。離開身負職責談治本之道,豈不可笑?面對強敵入侵,倭仁、張盛藻、楊廷熙等人都提到了要鼓勵天下臣民“勤思破敵之良策”,可是,他們所能提出的“救國良策”也只是空呼氣節(jié)、禮義而已,于事無補。

其實,奕與倭仁的中心關懷相距并不太遠,都是擔心以夷變夏,世風澆漓。然而奕等人略微高明一點的地方,在于其在固守中學根脈的基礎上,能主動承認西學某些層面的價值,并能在傳統(tǒng)理念可以接受的范圍內(nèi)做出適當改變。相對而言,倭仁保存中國文化,強調(diào)士人氣節(jié)本也不錯。然而,天下大治之時,道德人心尚可講求,當近代強國逼迫之時,再寄希望于傳統(tǒng)教化模式,實為“不識時務”。面對在武力加持下洶涌而至的西學,倭、張、楊等人除空呼氣節(jié)、禮義之外,也真找不出更為有力的理由反對天文、算學。他們實在無法說明一個問題:既然綱常名教萬世不易深入人心,區(qū)區(qū)西學又何足道哉?可是,倭仁等人的擔心與懼怕卻躍然紙上:“令正途從學,恐所習未必能精,而讀書人已為所惑,適墮其術中耳?!睂氫]等修:《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47,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62輯第611號第8冊,第4559~4560頁。對正途人員會為洋人所誘而誤入歧途的擔心,充分揭示了保守派官僚在堅船利炮面前堅守孔孟之道時,所流露出的不自信。當時中國已與列強數(shù)度交手,且都以失敗告結,列強軍事力量及由之裹挾而來的西方文明的強大,不可能不對保守派產(chǎn)生強烈的刺激與影響。倭仁感嘆:“以我朝二百余年之創(chuàng)垂,含垢忍尤,受制于小丑,想列圣在天之靈,不無隱恫,而皇上端居深念,亦必有惄然難安者。今雖勉從和議,而華夏之大防已潰,中朝之元氣愈虧,其將何以立國耶?”倭仁:《挽救時事疏》,《倭文端公遺書補》,復旦大學圖書館藏刻本,第4頁,轉(zhuǎn)引自李細珠:《晚清保守思想的原型——倭仁研究》,第121~122頁。對“夷夏大防”已潰的擔心,不難看出戰(zhàn)敗這一事實對倭仁等人產(chǎn)生的重大影響,然如何應對卻并無良策。倭仁曾天真地認為:“竊意夷情雖桀驁,亦有是非之心,若在我者,公誠廉正,有以深服其心,似亦可就我繩墨。事變即無常,然總有個理在,守定君子義以為質(zhì),數(shù)語行之,攸往咸宜也。”倭仁:《倭文端公(艮齋)遺書》卷八,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4輯第333號第2冊,第694頁。在弱肉強食的時代,一代理學名士講不清“道理”也不能講“理”,只能順應形勢發(fā)展,將傳統(tǒng)中國的“小政府”弱政府逐漸轉(zhuǎn)型為“大政府”強政府關于政府職能轉(zhuǎn)換問題,參見羅志田:《革命的形成:清季十年的轉(zhuǎn)折(上)》,《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3期,第15~17、25~27頁。,方可在民族競爭中立住腳跟。

四" 余" 論

作為理學名士、國家重臣,倭仁等人不可能不知道振衰起頹的重要意義。他們并不籠統(tǒng)地反對西學,而是反對正途官員肄習西學。其對官德保持高度敏感,所擔心的是士大夫失掉氣節(jié)人心,不能說毫無意義。民國以后,惲毓鼎慨嘆大清并非亡于暴行虐政,而是亡于“是非顛倒,人心競趨于私利,廉恥蕩然”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第2冊,1913年4月5日,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638頁。。劉錦藻認為“天下之亂也,必先亂其是非,然后兵革從之”,即便昏聵之朝,“茍有清議力持正論,不至大潰。若并清議無之,則黑白顛倒,紀綱弛墮……國運隨之而盡”劉錦藻撰:《清朝續(xù)文獻通考》卷三九九,“憲政七”,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1504頁。。惲、劉言論恰反證了倭仁的擔心并非杞人憂天。是非一旦顛倒,人心追逐私利而不顧廉恥,國家滅亡只是時間問題。

但實踐也一再證明修身養(yǎng)德并不可靠。人皆有趨利之心,利益面前,若無制度規(guī)約,官場隳墮實為遲早之事。律己極嚴的倭仁尚且時有犯錯,何況他人?近代中國風云變幻更是考驗道德人心。羅志田曾指出,近代中國有一個明顯的“小人化”趨勢羅志田:《近代中國“道”的轉(zhuǎn)化》,《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6期,第20頁。。當然,這里的“小人化”加了引號,說明在某種意義上的“小人”,很可能正好是走向近現(xiàn)代的必由之路。在這種所謂“小人化”的發(fā)展過程中,一批在“道德”上十分“可疑”的人物不斷走向前臺,各領風騷,不同程度地推動了社會前進。中國開始逐漸擺脫中世紀蒙昧,開始擺脫列強滋擾,開始走向富強與新生。這種發(fā)展脈絡清晰可見。然而,近代以來,當“君子”“小人”之辨不斷為人所鄙棄,“一是皆以修身為本”的提醒更遭到輕視、忽視以至敵視之時,中國賢人志士一度倡言放棄所謂道德修身,以規(guī)則、制度與法律作為療救時弊的希望??墒牵儆嗄甑臍v史卻是各種潛規(guī)則大行其道,人性幽暗在在皆有,一般民眾解決問題更愿意尋求法律以外的途徑。當傳統(tǒng)道德已為人所鄙棄,新的規(guī)則意識又建立不起來,各種社會問題自然不斷出現(xiàn)。中國南北東西環(huán)境差異極大,任何一種規(guī)則制度文本都必然會受制于千差萬別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在提倡因地制宜、“便宜行事”過程中,一種規(guī)則如何執(zhí)行,執(zhí)行到何種程度,往往取決于掌事官員的一念之間。此時,若不強調(diào)官員的道德修身,又當如何?倭仁對修身近于信仰一般的虔誠,應有其超越時空的價值存在。但倭仁等以德論世,卻也難掩自己不通政務的尷尬。其政治能力在“小政府”模式下尚可敷衍,當近代中國迫于壓力不斷走向大政府、強政府的時候,這些“修身派”官員即無限趨近于“百無一用”。也正是出于對自己可能淪入“百無一用”境地的擔憂,守舊人士對于天文算學館“優(yōu)加獎敘”一事才格外關注。若某些官員通過學習西學即可快速升職,這對于迷戀舊秩序、無法適應新變化、坐待候補機會的傳統(tǒng)官員而言,無疑是致命的。從這一點出發(fā),我們對于具有“遇缺即選直隸州知州”身份的楊廷熙為何如此怒不可遏,或可多一些同情與理解。在清代“大一統(tǒng)”體制之下,天文、算學的學習,是個涉及中與西、夷與夏、德與才、士與大夫、入仕與非入仕等多重矛盾的問題。換言之,它既是政治問題,也是文化問題,還是利益問題。倭仁一派與奕一派,各執(zhí)一端,也各有短長。從不同立場出發(fā),兩派相互之間充滿政治算計與利益爭奪。對此,前人已有較多揭示,本文不再贅述。

似乎更應進一步反思的是,晚清之際,究竟以什么方式引入西學,西學應該先由誰來學習的問題。天文、算學進入中國,完全可以用來培養(yǎng)技能與學理層面的專業(yè)人才。奕等強調(diào)儒者與工匠不同,可深入研究“匠事”背后之事理。但奕等人尚意識不到儒者與官員的區(qū)別。具體到天文、算學館之爭上,倭仁理學大道固然不能振衰起頹,讓官員懂一些天文、算學就能治國了嗎?張盛藻直接詰問何必要讓官員“專明制造輪船、洋槍之理”,發(fā)問不可謂無力。這里的問題在于傳統(tǒng)中國“士”與“大夫”緊密相連,以至于“明理”之儒者與“行政”之官員總是統(tǒng)混言之。奕與倭仁等的論爭,很多時候是過于注重“士”與“大夫”的聯(lián)結。士一定要成為大夫,大夫也只有由士而來才算正途,“士大夫”成為牢牢固結在一起的專有名詞。當時中國,士人只有當官為正途,懂西學之人即便可以在天文、算學等處謀一差使,也會令人恥笑,這些“專業(yè)人才”無處安置才是問題所在。

所以,相對于糾結正途人員是否應該肄習西學,社會結構的調(diào)整更是當時之急務。天文算學館之爭或還產(chǎn)生了另一結果,即推動了“士”與“大夫”的揖別。自此,“士”與“大夫”開始走向不同的發(fā)展路徑,知識生產(chǎn)者與政治從業(yè)者作為兩種不同的職業(yè)群體逐漸為社會所認可。作為文化資源擁有者的“士”群體,按照奕等人的設計發(fā)展下去,或能成為專業(yè)技術人才(當然,專業(yè)技術人才也可以做官,一般可稱為技術官僚,或所謂“治事”之官,與“治人”之官相對,但這些治事之官本質(zhì)上似仍屬專業(yè)人員);按照倭仁等人的思路發(fā)展下去,或能成為道德批判者與觀念引領者;兩者結合起來,構成“士”群體的近代轉(zhuǎn)向;兩者可構成文化精英力量,專事知識傳承與生產(chǎn),及對官場與社會進行行為監(jiān)督和道德批判。天文、算學之爭幾年之后,《申報》評格致書院的創(chuàng)建一事時指出:“中國制造之事,惟盡諉之于工匠,而不出之于文人。不知工匠之中,僅能責以用力,不能責以運巧……至于推陳出新,千變?nèi)f化,非文人豈能勝任?”《再書擬創(chuàng)格致書院論后》,《申報》,1874年3月24日,第1版。雖然該文仍鼓吹文人以制藝求功名,制造只是“兼習”,但畢竟承認了文人研習制造之事的必要性。隨著時局發(fā)展,社會提供的崗位逐漸增多以后,“識時務者為俊杰”王韜:《〈易言〉序》,夏東元編:《鄭觀應集·救時揭要(外八種)》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61頁??谔栯S即提出。按此思路前行,專事“知識生產(chǎn)”的近代知識分子或會于不久后出現(xiàn)。幾乎與此同時,由洋務派發(fā)展而來的所謂早期維新派登上歷史舞臺,開始對國家與社會發(fā)展提供知識積累與思想引領。正如李細珠所指出的:“國家近代化運動的開展必然以社會文化的近代化為前提,否則,將舉步維艱?!崩罴氈椋骸锻砬灞J厮枷氲脑汀寥恃芯俊?,第186頁。

作為另一支專門的社會力量——官員群體,在接受社會監(jiān)督與評判的前提下,則可通過治國理政引領國家發(fā)展。在向近代中國的緩慢轉(zhuǎn)型中,社會成員(包括但不限于“士”)“仕”抑或“不仕”,將不再僅僅取決于“學優(yōu)”或“某優(yōu)”與否,而應由其他標準所決定。這一“標準”在甲午戰(zhàn)爭與庚子事變后成為各界關注的焦點,并引發(fā)了有關官員素質(zhì)的數(shù)波大討論,從而構成清廷“開官智”的輿論背景。

收稿日期" 2023—04—11

作者徐保安,歷史學博士,江南大學歷史研究院教授。江蘇,無錫,214122。

The Dilemma of Officials Absorbing Western Learning and Its Impact in the

Period of Westernization Movement:A Further Study of the Controversy over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Astronomy and Arithmetic Department

Xu Bao’an

In 1867,the Astronomy and Arithmetic Department was established in the Imperial Translators’ College.In the ensuing debate,both parties involved in the debate put forward the question of whether officials could absorb Western learning.Should an official be a moral model or a person with a skill ? Should the country be governed by morality or technology ? These were new issues raised in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weak government to the strong government in modern times,and they were also the focus of disputes between Wo Ren and Yi Xin.The faction of Wo Ren did not object to the cultivation of professional talents (craftsmen) with Western learning,but firmly opposed the study of astronomy and mathematics by people who passed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His continuous attention and high sensitivity to official morality had its value.But only paying attention to self-cultivation without understanding government affairs and current affairs was the plight of Wo Ren’s faction.Yi Xin and other officials had promoted the study of Western learning,but he didn’t understand the boundary between Confucians and officials.The elucid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raftsmen,Confucians and officials in this debate was remarkable.This debate showed the modern tendency of scholars,and provided the opportunity to re-consider the criteria for the selection and training of officials.

The Imperial Translators’ College;The Astronomy and Arithmetic Department;Wo Ren;Yi Xin;Westernization Movement

【責任編校" 張秀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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