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徐玉向,安徽蚌埠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見《天涯》《中國鐵路文藝》《石油文學(xué)》《陽光》《海外文摘》《散文選刊》《散文百家》《延河》《小說月刊》《短篇小說》等刊,多篇作品被轉(zhuǎn)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和韓文。
1
堂哥說,夜里去老皮塘?xí)畜@喜。
最終,耐不住堂哥的挑逗,我揣上手電筒跟在他屁股后面出了村??赡苁且掠甑木壒?,月亮和星星皆不見蹤影,黑沉沉的云頭,讓夜空顯得更加靜謐。盡管有風(fēng)吹過,空氣中仍傳來陣陣燥意,與水塘四周此起彼伏的蛙聲一起點(diǎn)綴著鄉(xiāng)村夏夜的舞臺。剛踏上塘埂,堂哥就囑咐我放輕腳步。他利索地將手中大篾籃擱在厚厚似墊子一般的青草窠子里。
鑲嵌在無數(shù)稻田間的老皮塘,方圓不過數(shù)畝,位于村子西南半里遠(yuǎn)的地方,是早年生產(chǎn)隊挖的一口灌溉兼排澇的水塘。素日,這口塘除了周邊澆菜的會光顧,一到夏天,這里就熱鬧非凡。大人圍著塘放水澆秧,小孩在塘里洗澡,捉魚釣蝦,或是摘了荷葉頂在腦殼玩耍。即使是中午,放牛的老漢也會在僅有的幾棵柳樹上系上牛繩,再吊著長長的煙袋鍋?zhàn)酉虼謇镒?,任牛臥在樹下乘涼,或沉入水中打汪。然而,晚上的老皮塘有什么精彩之處,因?yàn)槟懽有?,我從未單?dú)來過。
我蹲在塘邊,打開手電往塘邊一照,光圈下的水草上,竟然伏著幾只紅殼的小龍蝦。暗青的水草,在入夜的池塘中靜靜飄浮著。水草的長莖上,側(cè)倚著的小龍蝦似睡熟的孩子一般,一動也不動。夜風(fēng)吹過水面,帶動水草輕輕蕩漾,小龍蝦似被驚醒,劃動了一下大鉗子,那抱住草莖的細(xì)腿仍沒有松開。偶爾,有一兩只蝦,從水草叢中慢慢游動,似在尋找新的棲身之處,又似睡夢中驚醒的孩子在找家人。它們看似笨拙的身子,在水草間游動竟比我們在陸地還要輕盈,兩只碩大的紅鉗子虛提在前,頭頂?shù)捻毑粫r輕輕擺動似探路一般,只有腹下六根細(xì)長的小腳輕松地劃動,尾部呈扇面一般松散開來。
手電筒再向遠(yuǎn)處打了幾圈,不僅靠近塘邊的水草窩里,連浮在塘心的荷葉邊緣也隱著數(shù)不清的紅衣紅甲的小龍蝦。這哪里是水塘,分明是蝦塘啊。
我興奮地拿著手電筒這里照一下,那里晃一圈。堂哥在下水前不小心腳下一滑,“噗嗤”一聲在夜里分外清晰,就連蛙聲也啞了。水面的那些家伙們滋溜一個翻身,皆隱入水中。
待堂哥在水邊停了幾分鐘后,那些小龍蝦又從水底冒了出來。我想卷了褲角下塘,卻被堂哥連連揮手打斷。約莫再過十多分鐘,在我即將失去耐心的時候,堂哥開始往塘埂上拋戰(zhàn)利品了。他每一次探身伸手再一揚(yáng)胳膊,岸上就多了一只驚慌失措張開大鉗子的小龍蝦。它們在草叢中卷著尾巴,漫無目地的移動著。最終,被我提著蝦須扔到籃子里。不到半小時的工夫,就裝了大半籃子。
2
盛夏的雨,來得急,去得也快。趁雨點(diǎn)越來越小,我趕緊抓著空漆桶朝村子西面跑去。
天上的云越來越淡,被風(fēng)攆著,極不情愿地朝著東面晃悠而去。積水順著田間窄渠嘩嘩地朝著低洼處涌去。蛙聲此起彼伏,從埂連著埂邊連著邊的稻田中響起。就連被雨珠打得東倒西歪的秧苗,此時也努力挺直腰板,享受著一天中難得的涼爽。
在田埂與塘邊,周身披著紅色鎧甲的小龍蝦隱隱浮在洞口。盡管放輕了腳步,雨水浸潤過的草葉和吃不住力的泥埂仍出賣我的行蹤。蝦在我湊近的剎那,徹底沉入洞中,只留下渾濁的水花仿佛在嘲笑人類的笨拙。
這些洞,在雨前是很少的。洞邊堆著的稀稀淤泥,無疑傳遞給我們一個信號,這是小龍蝦新打的洞。能夠打洞的小龍蝦,一般個頭都不會小,小蝦米哪有機(jī)會擁有獨(dú)立的巢穴呢。它們身子有多大,洞口就有多闊,仿佛新中國成立前鄉(xiāng)下的地主一般,家中多有錢門面就多闊氣。
小龍蝦常常趁著雨水軟化了泥土,用披甲尾巴左拱右拱,用堅硬的大鉗開疆辟壤,在無窮無盡的泥水之間,掏出一個容身所在。剛打的洞,除了洞邊的泥是新鮮的,洞口一般不會被封上,清幽的一汪水,可以看到天空與云彩的倒影。
這些洞若是時間再長些,連洞口都會被隱去。且不說被周邊的水芹菜、馬齒莧以及其他趁著夏天瘋長的野草掩去光亮。聰明的小龍蝦早將洞口用泥封住,盛夏的烈日烘干洞口的淤泥,沒有經(jīng)驗(yàn)的人一看,除了一堆稍鼓起來的泥哪里還有它們的影子。小龍蝦白天愜意地躲在清涼的洞中,躲避著毒辣的日頭,只在晚上或其他方便的時候才出來活動活動筋骨,順便找點(diǎn)吃的。
把手順著洞壁探下去。很快,指尖觸及一個堅硬的家伙,就是它了,大姆指和食指避開兩只大鉗,掐住它身子往外提。我看不到它在洞中的表情,僅在它被掏出洞的瞬間,兩只大開著帶著鋒利齒痕的鉗子,以及細(xì)小而扭動著的下肢,觸須上的泥水,讓它看起來頗似一位剛從戰(zhàn)場上大敗而歸灰頭灰臉的將軍。
顧不得掏到大貨的喜悅,趕緊捏著戰(zhàn)利品就著水沖涮幾下,轉(zhuǎn)手扔到漆桶里,再伸手往下碰碰運(yùn)氣。有時候,一個洞里掏兩三只大紅鉗子也很尋常,仿佛一下就掏了一家子的小龍蝦。一個洞掏空,馬上尋找另一個目標(biāo)。不用半天的工夫,就可以裝滿一桶。
沒了蝦的洞,也絕不會荒廢。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蝦或蟾蜍這些沒有角和甲的生物盤踞。或許,這就是大自然給予萬物生存的法則吧。
3
終于熬到老皮塘的水見了底,荷葉緊緊伏在了淤泥上。趁大家剛進(jìn)入午休,我抄起一個空的油漆桶,從村后小路一口氣跑到老皮塘。
八月正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直往臉上、脖子和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鉆。顧不得抹去汗水,涼鞋朝柳樹下一丟,提桶下了塘。
塘邊的水僅僅淹沒腳脖子。撈過手邊最大的一片荷葉,掏空底,往腦袋上一扣,就是一頂天然的遮陽帽子,且可完全遮住頭臉。再往池塘中間蹚兩步,水已很少,有時一腳下去淤泥沒過腳踝,有時也會接近膝蓋。好在穿著短褲,不用擔(dān)心褲角濺上泥水。
此時,數(shù)畝大小的老皮塘一片寂靜。柳樹軟綿綿地垂在塘南沿,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風(fēng),柳枝一動也不動,就連知了似乎也進(jìn)入午休。塘的東面、北面和西面都被開荒種了蔬菜,也包括我家的兩塊菜地。茄子、辣椒、西紅柿和青菜是最尋常的,郁郁蔥蔥一片片橫在塘邊。塘的東面、南面和西面隔一條埂就是秧田,塘北面菜地邊上是一條僅能通過一輛架子車的土路。土路北面依然是大片的秧田,這里是我們村子稻子的主要產(chǎn)區(qū)。
每前進(jìn)一步,我都能清晰地聽到腳從淤泥里拔出的聲音。我極力控制腳板落下,每次下去仍有不少響動。只好一邊放慢腳步,一邊盯著最近一處伏在淤泥上的荷葉。近了,站定了,把左手的桶輕輕放下。這片荷葉大小接近家里和面的黃盆,如一面深綠色的圓蓋,緊緊貼在褪色的淤泥上。它的邊緣有幾處潰爛了,整片葉子莖脈卻依然清晰有序,這樣的荷葉根莖會有多大呢?
顧不得細(xì)賞荷葉的品相,它下面隱藏的秘密才是我關(guān)注的重點(diǎn)。迅速揭起,荷葉底下正在納涼的幾只蝦猶未反應(yīng)過來,我早已捏起一只丟進(jìn)桶里。蝦弓起身子在桶里奮力彈來彈去,雖然個頭僅有我的小姆指大小,卻弄得桶壁和桶底頻頻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當(dāng)我捏向第二只蝦時,另外兩三只略大些的蝦已驚慌失措地倒退著向后竄去,淤泥上留下一道清亮的痕跡??上鼈兏Z出一小截就不動了,我左右開工又把它們丟進(jìn)了桶里。在揭開第二片荷葉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只大紅夾子,這是一只成年小龍蝦,紅彤彤的鎧甲,張著兩只鉗子夾著尾巴,不慌不忙地定在那里。當(dāng)我的手快接近時,它一邊虛舞著鉗子一邊慢慢移動軀體,微微調(diào)整角度。這種成年大紅夾子,由于身體笨拙,在水底尚可游走,但在淤泥、陸地及洞里只有任人捏取的份了。
另兩只小些的草蝦軀體呈現(xiàn)青綠色,微微透明,細(xì)須細(xì)腳的很靈活,趁著大紅夾子與我游斗之時想逃竄。我先把外逃的小蝦丟進(jìn)桶里,右手迅速從大紅夾子的身后捏住了它的軀殼。狂妄的家伙在被我捉住時,仍然示威似的晃著它的兩只碩大的鉗子。這兩只鉗子不大,但是勁可不小,被它夾住至少會疼得掉出眼淚。
素日與小伙伴多是在村子附近幾個池塘釣蝦。釣蝦須先捉一只小青蛙,扒了皮露出內(nèi)臟和大腿,用一大截尼龍線系在一節(jié)柳枝或竹竿上,往水里一投便等著蝦來上鉤。有時還會向扒了皮的青蛙上撒泡童子尿,大小孩說蝦就喜歡這個味道。釣蝦多是幾個小孩一起,所以有時釣得多,有時釣得少。釣得多時也不過小半桶,僅夠拿回家打個牙祭,若是到集市換錢則是少了些。
一次我中午牽著水牛來池塘洗澡,發(fā)現(xiàn)了荷葉下面藏著蝦的秘密。直到暑假快要結(jié)束時,老皮塘的水再度干涸了,露出塘底的淤泥,我才真正逮住機(jī)會。這個秘密我沒向任何人提起過,班里同學(xué)沒有,本家的發(fā)小沒有,幾個堂哥沒有,連弟弟也沒提過。荷葉下的秘密,熬了一個十歲孩子整整一個暑假,誰能有資格去分享呢?
當(dāng)我把滿滿一桶河蝦提回家時,大家的午休竟然還沒結(jié)束。
4
很長一段時間,我竟然不知道公蝦和母蝦怎么區(qū)別,身邊的大小孩子也說不清楚,最后問了村里的一位本家大爺才知道這里面有不少學(xué)問。
當(dāng)時,大爺在鮑家溝邊撒網(wǎng),我就跟在他后面幫著提桶和撿魚蝦。趁他吸煙的工夫,我問蝦怎么分公母。他瞇著眼,長長吐了口煙,說公蝦的鉗子既粗又長,巨大無比,有的超過身體的長度,就是尾巴很窄,側(cè)著看,肚皮上部的皮基本是貼著背的,就像流行的那種健身,把肚子弄得像狗腰一樣細(xì),其實(shí)沒有多少肉。
我笑,他也笑。他接著說,公蝦身上的肉都存在了那對大鉗子里了??墒牵3晕r的人都知道,鉗子里的肉是很難掏到或掏干凈的。它的頭部雖然大,但是臟東西太多,所以都會掐了扔掉。
大爺狠吸兩口,用力扔了煙屁股,又用力踩了一下,最后感慨地說,“公蝦除了看起來有面子,其實(shí)真沒什么吃頭?!?/p>
最后在他收工的時候,歪頭在桶里挑了一只蝦說,“你看,這只蝦就是母的。鉗子又細(xì)又短,身子比公蝦小一圈,個頭就像婦女與男子漢站在一起。”
大爺收了網(wǎng),從桶里又拈起一只龍蝦。
這只蝦也披著大紅鎧甲,伏在桶里一動不動,表面上看起來很正常。當(dāng)它被提起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它一動不動的,就連大鉗子也立刻垂下來。“這就是死蝦。蝦其實(shí)死了之后是不能吃的,就算是剛剛死的也不能吃?!彼f,龍蝦和螃蟹一樣,是先肚子里爛了后才死的,或者,它們在快死之前,身體已經(jīng)腐爛了,已堆積了很多寄生蟲和細(xì)菌?!拔覀兇剿牢r之后,基本是直接丟掉。即使回到家就著水盆收拾活蝦時,也一定要把死蝦拎出來?!闭f完,他將手里的蝦扔到了溝里,讓它成為別的生物的養(yǎng)料。
我分明記得大爺最后一網(wǎng)時,還捉了一只似得了軟骨病一般的蝦。蝦的個頭與普通成年公蝦差不多,唯一怪異的是它周身是軟的,沒有堅硬的紅鎧甲,連大鉗子也是軟耷耷的,唯一的活氣就是幾根須時不時地微微動一下。大爺說這是只軟殼蝦,還是活的,是剛退殼不久的,“蝦像知了狗一樣,會退殼,只不過,知了狗退了殼就變成蟬,蝦退再多次殼還是蝦,最多,從小蝦米變成大麻蝦?!?/p>
大爺?shù)皖^又從桶里捏出一只蝦。通體紅彤彤的家伙,只比尋常大蝦少了幾分精神頭。更為怪異的是,它的兩只鉗子一只大一只小。右邊大的似霸王鉗一般,伸出來越過它的體長。因?yàn)槭枪r,身體沒什么肉,大鉗子顯得更加突兀。左邊一支鉗子,在大鉗子面前又小得可憐,也就比腹下的細(xì)肢稍粗一點(diǎn),長度也僅是大鉗子的一半。
在大爺捏它的背時,怪蝦并沒有像尋常大蝦一樣劇烈地掙扎。右邊的大鉗子竟然似睡著一般,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除了在剛才捏到它的背時象征性張開了一下,之后一直閉合著,似人閉了眼睛,不再理會外界的變動。真是浪費(fèi)了一副堅硬的盔甲。唯有左邊的小鉗子,張著鋒利的夾子左右揮舞著,時刻要攻擊靠近它的一切敵人。
我想,蝦的世界應(yīng)該像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一樣,并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那只怪蝦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也許,它就是在與同類爭斗中失去了左鉗,現(xiàn)在的左鉗是后面才長出來的;也許,它是在挖洞或覓食時,不小心折斷了左鉗;亦或,它在逃避天敵時,似壁虎斷尾一般主動丟棄了左鉗。
失去了天生的臂膀,自然元?dú)獯髠?。在長出新鉗子之前,這只怪蝦一定吃了不少苦頭。斷了大鉗的殘疾蝦,一方面要在弱肉強(qiáng)食的自然界生存,一面又要找到足夠的食物補(bǔ)充能量,以保證新的鉗子長出來。畢竟,在人類世界里只有斷臂武松成為傳奇,大多數(shù)人的軌跡都隨著茫茫歲月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