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鏘是民國時期福州龍珠畫苑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擁有全面的繪畫才能。其風俗畫生活氣息濃郁，寓意深邃，《盲戰(zhàn)圖》是其風俗畫的代表作之一。但學界目前對于張鏘的研究較少，針對張鏘風俗畫的研究則更為不足。本文運用圖像學的方法，以圖像學的三種層次解讀張鏘《盲戰(zhàn)圖》，揭示《盲戰(zhàn)圖》中的慣行與深邃寓意，探究《盲戰(zhàn)圖》盲人打架的圖像元素與作者個人經(jīng)歷、當時社會文化背景和傳統(tǒng)文化背景的關系。

關鍵詞：圖像學；《盲戰(zhàn)圖》；張鏘

張鏘是民國時期福州龍珠畫苑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山水、花鳥、人物無所不能且極具創(chuàng)造力。其繪畫崇尚寫實，融貫中西。張鏘在教學、創(chuàng)作之余還十分關注現(xiàn)實生活，熱心社會發(fā)展，尤其是其風俗畫生活氣息濃郁，寓意深邃，如《耍猴圖》《乞丐圖》①。張鏘作為職業(yè)畫家，為了生計創(chuàng)作了大量程式化的山水畫，而民間風俗畫流傳較少，因而目前對于張鏘的風俗畫也沒有專門的研究，其成就鮮為人知。風俗畫《盲戰(zhàn)圖》（圖1）為張鏘所繪，初創(chuàng)于20世紀20年代。至20世紀40年代初，張鏘又重畫此圖，以社會弱勢群體盲人為題材，表現(xiàn)一群盲人打架的場景。

圖像學的研究方法更關注視覺圖像的主題和意義，因而本文用“圖像學”的三種視覺詮釋解讀張鏘的《盲戰(zhàn)圖》，揭示《盲戰(zhàn)圖》中的慣行與深邃寓意，探究《盲戰(zhàn)圖》盲人打架的圖像元素與作者個人經(jīng)歷、當時社會文化背景和傳統(tǒng)文化背景的關系。

一、潘諾夫斯基圖像學研究方法

當前研究藝術史的方法，主要是沿著“圖像”與“形式”這兩個方向發(fā)展出來?！队^看的方法：如何解讀視覺材料》的作者吉莉恩·羅斯認為圖像學比較接近結構式的符號學；意指符號（denotive sign）呼應潘諾夫斯基的第一層詮釋，意涵符號（connotive sign）則呼應第二層次②。圖像學理論的認識論來源于康德先驗論以及黑格爾歷史哲學觀。潘諾夫斯基認為“圖像學是美術史研究的一個分支，其研究對象是與美術作品‘形式相對的作品的主題與意義”③。在其著作《圖像學研究：文藝復興時期藝術的人文主題》一書中，潘諾夫斯基把視覺的詮釋分為三種，并賦予不同名稱，分別是前圖像志描述（pre-iconographic）、圖像志分析（iconographic）、圖像學解釋（iconological）。潘諾夫斯基以“一個熟人在街上舉起帽子對我打招呼”為例，來解釋其提出的三種層次。第一個層次是詮釋戴著“帽子”的“紳士”，這一層次的詮釋對象被潘諾夫斯基稱為“第一性或自然主題”，并認為這種層次的詮釋“較為基本且易于理解”。因此，第一個層次是初級的“前圖像志描述”，這是主題或意義的最初領域。吉莉恩·羅斯認為：“就方法論而言，這個層次與構成性詮釋法所要求的仔細觀察圖像相仿。”④第二個層次“圖像志分析”處理有特定意涵的影像，其解釋對象是構成圖像故事和寓意的第二性或程式主題，如詮釋揭下帽子的行為象征打招呼。第三個層次“圖像學解釋”在于探討影像一般的文化意涵，即構成“象征”價值的內(nèi)在意義和內(nèi)容，將舉帽子的動作看作舉帽者完整人格和背景的一個表征。潘諾夫斯基以此方法研究文藝復興中的人文主題。

二、張鏘《盲戰(zhàn)圖》前圖像志描述

從圖像學第一層次的解釋分析《盲戰(zhàn)圖》，我們首先感受到的是它的各種形式層面上的東西?！睹?zhàn)圖》描繪了一群盲人打架的情節(jié)。除了人物和道具外，省略了背景，畫面簡潔，形象突出。畫上共有18個盲人，均身穿民國時期流行的長袍，有的還穿有馬甲，墨鏡、盲杖象征他們盲人的身份。以舉著盲杖、似要上前的盲人和被人扯著辮子、臉朝天的盲人為中心展開，兩人的前方還有一名身穿黑色上衣、握緊拳頭的盲人位于中間。左右盲人有的在勸架，有的在后方謾罵，有的在看熱鬧，有的被誤傷，還有的躍躍欲試，想趁亂下黑手?？傊瑘D上的18位盲人表情各異，姿勢不一，動靜相間，布局巧妙，穿插有趣，構圖富有節(jié)奏感。除此之外，畫面設色素雅、線條具有書寫性。重畫的《盲戰(zhàn)圖》圖卷上空白處有詩人、篆刻家高禪茶所作的長題，簡要概括畫面內(nèi)容，并揭示此圖反對內(nèi)戰(zhàn)的寓意，饒有諷趣。

三、《盲杖圖》圖像志分析

對《盲戰(zhàn)圖》的第二層次是要解釋其程式主題，揭示其中的慣行。正如潘諾夫斯基所說“我意識到舉起帽子意味著打招呼，這卻屬于一個全然不同的詮釋領域”，梁桂元和高禪茶如何能夠意識到《盲戰(zhàn)圖》背后的影射和深邃內(nèi)涵？在美術史中不乏帶有勸誡、說教意味的作品，如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也揭示了繪畫的社會功能：“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發(fā)于天然，非由述作。”⑤在中國美術史中，也并不只有張鏘一個人描繪盲人打架的題材。表現(xiàn)相同場面的作品有南宋時期（傳）無名氏所作的《柳蔭群盲圖》，明代吳偉的《流民圖》中也描繪了三名打斗中的盲人。除此之外，還有黃慎的《群盲聚訟圖》（圖2）、蘇六朋的《盲人打斗圖》。

分析盲人打斗題材繪畫能夠發(fā)現(xiàn)其共同的諷誡主題。在日常生活中有不少用詞將盲人與愚妄無知相掛鉤，如成語“狂瞽之言”意為愚妄無知的言論，其中“瞽”即指盲人。由于盲人有視力障礙的缺陷，打架容易找不到目標而陷入盲目混戰(zhàn)。因此，以盲人打架寓意沒有方向、沒有目標的盲目斗爭成為一種程式，也是共同的文化背景下形成的一種慣行。黃慎自己在《群盲聚訟圖》中的題詩直接表達了這幅作品的諷趣含義?！耙磺挥酂嵫?，兩顆光明珠。聚訟知何事，乾坤笑腐儒?！碧K六朋的《群盲聚斗圖》畫中題詩也表現(xiàn)出與之相似的價值取向，均含有勸世之意。黃小峰認為，18世紀以后盲人打架這種圖像變成近乎諷刺性的漫畫，用幽默的文字來輔助幽默的圖像⑥。因此，張鏘的《盲戰(zhàn)圖》以盲人打斗的場面來寓意反戰(zhàn)的勸誡是繼承自前人的傳統(tǒng)。

《盲戰(zhàn)圖》說明在打斗場面中描繪樂器同樣是一種慣行，樂器點明盲人曲藝藝人的身份，象征諷諫主題。分析《盲戰(zhàn)圖》中的圖像元素，畫面中的道具除了盲杖、墨鏡等暗示盲人身份的物品外，還有樂器：畫面左邊一名坐著的盲人面前平放的一把三弦，右邊描繪了一人高舉三弦。這也并非張鏘獨創(chuàng)的做法，其他的盲人打架圖中也有描繪樂器?！读a群盲圖》（圖3）樹下廝打的兩名盲人中，左邊的盲人腰間掛著中國傳統(tǒng)說唱藝術常用的打擊樂器快板，吳偉版《流民圖》中一名盲人手握三弦參與打斗（圖4）以及黃慎的《群盲聚訟圖》也有描繪傳統(tǒng)樂器三弦。三弦、快板均為中國民間曲藝表演常用樂器，代表打斗盲人的身份是曲藝藝人。

在古代中國，盲人有從事曲藝的傳統(tǒng)。傳說記載中上古時期的祭祀樂舞中就有盲人的參與。按照王小盾的觀點，上古中國人對聽覺十分重視⑦。人們認為盲人由于缺失視覺的感官而在聽覺方面更為靈敏，這種聽覺的靈敏與巫術觀念結合賦予了盲人一種“神性”，因而在重視“禮樂”的西周時期，宮廷內(nèi)就有大量盲人樂師。隨著社會文明的發(fā)展，盲人的“神性”光環(huán)褪去，他們逐漸成為社會的邊緣人物，這也是“狂瞽”這種污名化詞匯出現(xiàn)的原因。到漢代，盲人的身份從宮廷樂師轉(zhuǎn)變?yōu)樯a(chǎn)娛樂性音樂的藝人，常與侏儒一起從事娛樂性音樂活動⑧。宋元時期，盲人說唱曲藝繁榮，盲人作為社會邊緣人物，是政府的福利機構所收容的對象。明代起盲人就在收容機構里習唱“矇歌瞽誦”，承襲先秦矇瞽“諷誦”傳統(tǒng)，政府利用盲人說唱起到宣傳政績、教化世人的作用。因而，盲人曲藝藝人的身份也是一種諷趣、勸世的象征。

四、《盲戰(zhàn)圖》圖像學解釋

潘諾夫斯基認為，藝術史研究者應當通過圖像學研究，清楚地揭示一個藝術家面對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這些態(tài)度因藝術家所屬的國家、時代、民族、階級、宗教或哲學見解所產(chǎn)生，同時也積淀在藝術作品中⑨。藝術家一方面會顯現(xiàn)強烈的個體性與主體性，另一方面又清楚地流露出時代精神——精神文化的普遍性和客觀性⑨。因此，第三層次詮釋要深入剖析《盲戰(zhàn)圖》誕生的往昔時代，分析《盲戰(zhàn)圖》與張鏘個人經(jīng)歷、當時社會文化背景的關系，揭示其對當時的觀眾有怎樣的意義。盡管兩版《盲戰(zhàn)圖》的內(nèi)涵都是反對戰(zhàn)爭，但由于繪制的時間不同，他們擁有不同的含義。

張鏘幼時就喜愛繪畫，但家貧無力從師，14歲起刻苦自學，學得一手出眾畫藝后，先后受聘為福州全閩師范學堂圖畫教員，福建省立師范學校圖畫、手工專科美術教員逾30多年①。此圖初創(chuàng)時期福建大小軍閥混戰(zhàn)不斷，1911—1940年間，福建共發(fā)生軍閥戰(zhàn)爭100多次，幾乎無月不戰(zhàn)，嚴重損害經(jīng)濟發(fā)展。福建工業(yè)基礎薄弱，經(jīng)濟以農(nóng)業(yè)為主體。一方面，由于多山地的原因耕土資源本就有限，而軍閥在農(nóng)村混戰(zhàn)導致耕地資源急劇減少，同時為填補兵源強拉農(nóng)民做壯丁，另一方面軍閥把持稅收，橫征暴斂，因而福建農(nóng)業(yè)急劇衰退，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萎縮，民不聊生，食不果腹，餓死者不計其數(shù)。除了農(nóng)業(yè)之外，商業(yè)貿(mào)易也因苛刻的稅收而裹足不前，工業(yè)也一并衰退，教育界也深受影響。出身貧寒的張鏘對于無端遭遇戰(zhàn)火，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平民百姓更能夠感同身受?！拔逅倪\動”后各界民眾發(fā)起了各式各樣的反對軍閥的斗爭，因而《盲戰(zhàn)圖》初創(chuàng)版本的目的是用盲人打架的圖像元素影射當時中國軍閥為爭奪政權而連年盲目混戰(zhàn)，是張鏘受時代氛圍鼓舞，以自己的方式對軍閥混戰(zhàn)的一種反抗。

重繪版《盲戰(zhàn)圖》高禪茶題詩后又跋“蓤波先生出示《盲戰(zhàn)圖》索題，戲成長句補白，即侯粲正，壬午浴佛節(jié)，茶禪”?！吧埐ā奔磸堢I的字，張鏘邀高禪茶作跋。因此，在一定層面上此題詩也與張鏘本人的想法相符合。而分析高禪茶的題詩則發(fā)現(xiàn)重繪版《盲戰(zhàn)圖》內(nèi)在的含義改變?！睹?zhàn)圖》反對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由“軍閥混戰(zhàn)”變?yōu)榉磳Α皣矁?nèi)戰(zhàn)”。長題的后半部分“大地蠻觸蜩沸羹，群魔血火傾同盟。睚眥鼠雀逞猙獰，曰目不盲實心盲。其視瞎斗何重輕，兵兇戰(zhàn)危甘自攖。燎原弗戢根星星，兩虎互噬終同薨。由來善戰(zhàn)服上刑，戎首系頸合長纓。幾時重躋世升平，折衡剖斗民無爭”?！皟A同盟”“兩虎互噬”均指代當時國共兩黨的內(nèi)戰(zhàn)，詩句表達廣大民眾反對內(nèi)戰(zhàn)的激昂情緒。高禪茶題此跋的時間為壬午年（1942年），此時抗日戰(zhàn)爭進入相持階段，福建的國民黨頑固派一再破壞聯(lián)合抗日協(xié)議，發(fā)起了各種反共戰(zhàn)爭，福建各地黨組織和游擊隊不得不進行武裝反抗。因此，《盲戰(zhàn)圖》象征含義的改變也與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有關。

五、結語

運用圖像學的三種詮釋解讀張鏘的《盲戰(zhàn)圖》能夠剖析其隱藏在藝術形式、表現(xiàn)技法之下的文化價值?！睹?zhàn)圖》除了是一幅描繪下層弱勢群體的風俗畫之外，更是一幅寓意深邃、具有諷刺性的漫畫、勸誡畫，運用諷諫含義的題材反映當時人們的反戰(zhàn)情緒，其背后濃縮的是時代精神和張鏘的完整人格。

作者簡介

林葳，女，漢族，福建福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美術史論與東南畫風。

參考文獻

[1][英]吉莉恩·羅斯.觀看的方法：如何解讀視覺材料[M].第3版.肖偉勝，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7.

[2]梁桂元.閩畫史稿[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1.

[3][美]潘諾夫斯基.圖像學研究：文藝復興時期藝術的人文主題[M].戚印平，范景中，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1.

[4]羅小華.潘諾夫斯基圖像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5]黃小峰.古畫新品錄：一部眼睛的歷史[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21.

[6]鄒如愿.具身化理論視域下的中國盲人音樂文化研究[D].福州：福建師范大學，2022.

[7]林慶元.福建近代經(jīng)濟史[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

[8]中共福建省委《福建革命史畫集》編輯委員會.福建革命史畫集[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

注釋

①梁桂元：《閩畫史稿》，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1年第307頁。

②[英]吉莉恩·羅斯：《觀看的方法：如何解讀視覺材料》.第3版.肖偉勝，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31頁。

③[美]潘諾夫斯基：《圖像學研究：文藝復興時期藝術的人文主題》，戚印平，范景中，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1頁.

④[英]吉莉恩·羅斯：《觀看的方法：如何解讀視覺材料》，第3版.肖偉勝，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28頁。

⑤（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俞劍華，注釋.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4年第1頁。

⑥黃小峰：《古畫新品錄：一部眼睛的歷史》，湖南美術出版社，2021年第354頁。

⑦王小盾：《上古中國人的用耳之道—兼論若干音樂學概念和哲學概念的起源》，《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4期第150-184，210頁。

⑧鄒如愿：《具身化理論視域下的中國盲人音樂文化研究》，福建師范大學，2022年。

⑨羅小華：《潘諾夫斯基圖像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