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地下歷險記
爺爺不知為啥不高興,先是坐在黃昏的門檻上抽了一會兒旱煙,接連嘆息幾聲,抬頭用看不見的眼睛,盯著剛剛顯露出來的星星,煞有介事地盯了好久,然后又從喉管甩出一聲嘆息,起身,拄著拐杖去了茅廁,回來也一句話沒說,脫了衣服就躺在了炕上。
我尾隨其后,三下五除二,就脫成了一個光不溜兒,挨著爺爺躺下。
我說,爺爺你再給我講個故事唄。
爺爺沒吭聲。我伸出胳膊推了推爺爺?shù)募绨颉?/p>
爺爺突然說,你小子做啥呢?
聲音奇大,我嚇了一個哆嗦。
我也生悶氣,覺得爺爺不該那樣兇。正這樣想著,爺爺翻身趴在炕沿上,裝了一鍋旱煙。隨后是辛辣的焦油味,在整個房間彌漫開來。大致抽了兩三口,爺爺突然開口說,剛才爺爺說話聲音大了,沒嚇著你吧,平子?
我有點受寵若驚,趕緊笑著說,沒事兒的爺爺。爺爺說,為了給你賠不是,我就再給你講一個你從沒聽說過的故事。
我一骨碌爬起來,興奮地說,俺爺真好!
爺爺呵呵笑出了聲來。爺爺敲掉煙灰,躺好,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緩慢吐出,開口說:從前啊,咱村后邊的深山里,長滿了幾個人都摟不過來的大楊樹。有的大楊樹長得比現(xiàn)在城市里邊的樓房還大,就是全村人都站在下面也還站不嚴(yán)。
很多年以前,咱村里有個人名叫楊老莊,經(jīng)常到那里放羊。一天中午,吃了干糧喝了水,楊老莊想解大手,沿著斜坡走了一段,到一大片茅草窩跟前,解開褲帶,一屁股就蹲了下去,剛痛快完,倆腳向外一叉,突然,嚯嗵一聲,還沒鬧清楚是咋回事,人就往下掉。那還不是一個小土坑,而是一個很深的窟窿,他往下掉得很快,只聽得耳朵邊風(fēng)聲呼呼,跟坐在大卡車上面一樣。
楊老莊心想,這下可毀了,不但沒了命,恐怕家人連尸首都找不到了!心里越想越沮喪,后來干脆閉上了眼睛。等他再醒來,睜開兩只棗核眼,只見四周黑得像是干了的墨汁。楊老莊心里害怕,轉(zhuǎn)了轉(zhuǎn)自己那只禿腦袋,四處看了一圈,還是一片密不透風(fēng)的黑。他再活動了一下手腳,幸好還長在自個兒身上,也不疼,又活動了幾下,感覺也沒啥不對勁兒的。
楊老莊心想,自己肯定死掉了,這地方就是閻王殿了。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自己肯定是一個新死的鬼了。
楊老莊一陣沮喪,想起自己才四十來歲的老婆,今年臘月才滿十八歲的大閨女,十五歲的小兒子,還有七十多歲的爹娘,忍不住心里一陣發(fā)酸。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這么個年紀(jì)就到閻王殿來報到了,余下的孤兒寡母、爹娘以后咋生活呢?
想到這里,楊老莊忍不住嘆息了一聲,又想,自己這大半輩子沒做過啥惡事壞事,也沒有得罪過天帝路神灶王爺土地爺山神爺和上面的祖宗,咋就這么短命呢?
可過了好久,也沒啥動靜。
楊老莊翻身坐起,伸手一摸,地上暖融融的,好像是松針,手指向下刨了幾下,下面好像還是厚厚的松針樹葉,楊老莊一直刨到胳膊肘子那么深,還是樹葉松針。更叫楊老莊感到奇怪的是,坐了這么久,沒見一個鬼魂,也沒有傳說中的牛頭馬面、扇扇子的鐘馗和抬轎的小鬼。楊老莊不由得咦了一聲,心中納悶。
心想,說不定閻王殿里事兒比較多,鬼差們也都忙,暫時還顧不上搭理自己;也說不定自己陽壽還沒盡,判官還沒在自己名字上打勾畫叉……楊老莊一陣高興,嗖的一聲站起身來,把眼睛睜得跟銅鈴一樣大,四處張望了一圈,見左邊的遠處似乎有點亮光,其他方向都黑漆得跟鍋底一般。
楊老莊習(xí)慣性地拍了一下屁股,身子擦著地面,向一邊挪動。
地面上還是很軟,還有干樹葉的碎裂聲。挪了好一陣子,地面變硬,感覺就像村邊的土石小路。楊老莊不由得咦了一聲,站起身來,摸索著向前走,走了大概十來步,他自己的刺刺啦啦的腳步聲,倒叫楊老莊猛然醒過勁兒來。老輩子人說,鬼走路是沒有聲音的,整個身子在空中飄。楊老莊伸出兩只長滿老繭的手指頭,在大腿上擰了一下,忍不住哎呀了一聲,聲音撞得石頭的四壁嗡嗡作響,還傳出好遠。楊老莊又伸手在自己胸口上捂了一會兒,心還在怦怦跳,胸口還像以前那樣熱乎乎的。楊老莊又是一陣興奮,不由加快了速度。
又走了好一陣子,還沒到有亮光的地方。大概是急著逃命的緣故,楊老莊一點兒都沒覺得害怕。這時候,忽然有光了,盡管很微弱,差不多能看清路面。楊老莊看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個闊大無比的山洞,頂上起碼有四五十丈高,兩邊是黑色巖石??諝饫镉悬c樹葉腐爛的霉味兒。
楊老莊心想,就這么一直走,說不定就能出去了。越是這樣想,越是渾身有勁兒。楊老莊大步如飛,他一個人空空的腳步在石頭洞里響起一連串回聲,出了一身的熱汗。也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走到亮光處,楊老莊四處一看,嚯嗵一聲又一屁股歪坐在地上。
這是為啥呢?原來,楊老莊到的那個地方,還是山洞,高得像半邊天,兩邊的石墻是褐紅色的,有的光滑得像鏡子,有的疙瘩不平。楊老莊有心再往前走,可前面又是黑乎乎的,往后退,就只能走老路。
走投無路,是世上最難的光景了。
楊老莊站在那里,正在悶著腦袋嘆氣,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楊老莊渾身一顫,猛然抬起頭,先是看見一只白得跟秋天蘿卜一樣的手。楊老莊喊了一聲“俺的個娘啊”,隨即就像兔子一樣蹦了起來。再回頭細(xì)看,只見一個瘦得跟麻稈一樣的漢子,連一根胡子都沒有,眼睛小得跟刀子在和好的面團上割了一刀,嘴巴癟得跟干柿子一般,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楊老莊和那人對視了一會兒。
老頭說,咳,你不要害怕,俺也是人。
楊老莊眼睛呼溜溜地轉(zhuǎn)了好幾回,囁嚅說,你是……
老頭嘆了一口氣,向前挪了一步,一雙眼睛里閃著光,看著楊老莊說,你可能不知道,這地方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幾千個哩!因為長年不見老燁(方言,意為太陽),人都不長胡子,也沒有頭發(fā),身上的皮肉跟白菜幫子一樣;也不能種地,都靠吃蟲子生活。
楊老莊哦了一聲??催@個老頭確實沒有惡意,隨即放松了戒備。
老頭咽了一口唾液又說,你是在地上面生活的人,得趕緊想辦法跑出去,要是讓他們抓住了,一輩子也別想出去了!
楊老莊一聽,心里一陣發(fā)緊,瞪大眼睛說,這……這個咋能跑出去?
老頭說,你跟著我走,往前走一會兒,有個出口。不過,那兒有人守著,得趁他們不注意,你能溜出去就沒事了。
楊老莊急忙說,那咱們趕緊走!
老頭說,你著急也沒用,前邊就是大廳堂,白天晚上都有人巡邏,得趁他們換崗的時候,偷偷繞過去。
楊老莊說,現(xiàn)在不是黑夜嗎?老頭說,錯了,這時候還是中午,到晚上,還得一大會兒呢。楊老莊說,那咋辦?老頭說:先找個地方躲躲吧,跑的時候,越黑越好,趁人不注意了,再溜出去。說完,扭頭就往楊老莊來的地方走。
楊老莊猶豫了一下,跟在后面。走了幾步,忽然想到,自己來的那地方?jīng)]人把守,就說,那地方不是沒人嗎?
老頭說,那地方確實沒有人,因為那就是一條絕路。
楊老莊的心咯噔了一下,停下腳步。
老頭走了幾步,扭頭見楊老莊停住不動,開口說,不要怕,俺要是有心害你的話,你早就被抓了。
楊老莊站在那里,腦子飛快旋轉(zhuǎn)。老頭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又低聲說,那地方確實是絕路,離天上百丈高,螞蟻都爬不上去。另一頭有一條大蟒蛇,一張嘴就把人吸到肚子里去了。很多人說了不該說的閑話、辦了對不住這里大頭目的事兒,不管你是有心還是無意的,都會被扔到蟒蛇洞里。
楊老莊倒吸一口涼氣,急忙跟上。倆人一前一后,躡手躡腳,越走越黑。正走著,老頭忽然又停下,伸手在墻壁上摸了一會兒,再使勁一按,一陣嗡響,堅硬的墻壁上忽然打開一道石門。老頭抬腳走了進去。楊老莊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進去。
老頭從懷里拿出火折子,點著了墻上的松油燈。這顯然是一個石室,有兩間房子那么大,飄著一股苔蘚味道。走到石凳前,老頭示意楊老莊坐下。楊老莊嗯了一聲,甩屁股就坐了下來。
老頭看著楊老莊說,哎呀,外面的日子是好,老老少少的人,都有個正經(jīng)膚色,想走多遠就走多遠,想干啥就干啥。這里的人,只能在這石洞里面來回活動。說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楊老莊說,外面是比這兒好??捎绣X才能愿意去哪兒就去哪兒,沒錢就只能當(dāng)一個“拱地蟲”“土農(nóng)民”,一輩子也去不了縣城一趟。
楊老莊說的時候,老頭一臉虔誠地聽。聽楊老莊說完,老頭說,那也比在這兒強。干啥事都得大頭目允許,就是兩口子那點事,也得先報告,批準(zhǔn)了才行。
楊老莊忽然來了興趣,眨巴著眼睛問老頭說,你們大頭目咋就這么厲害,連這事兒也管?老頭說,這里其實就是個大樹洞,最開始,好像是鬧兵災(zāi),一群人慌不擇路,在深山里面見洞就鉆,一個不小心,就掉進來了,后來掉進來的人多了,又沒吃的東西,人和人之間相互斗毆,餓得不行,就開始人吃人。
到最后,吃人最多的那個人誰見了誰躲著跑,沒人敢惹,他說啥就是啥,這里就成了他的天下。他自己死了以后,他兒子又當(dāng)了頭兒。剩下的人,就成了手下人,頭兒叫干啥就干啥,不聽話的,說頭兒這不好那不行的,以前是像豬一樣殺了分吃,現(xiàn)在好一點了,不再殺了吃,但有無數(shù)辦法讓他生不如死。
老頭說話的口氣很平常,楊老莊卻聽出了一身冷汗。
老頭笑笑說,你不要害怕,現(xiàn)在早不吃人了,就是喂蟒蛇。
楊老莊更加害怕,看著老頭,一臉驚慌。暗想,這家伙會不會誆騙自己,然后拿去吃了或喂了蟒蛇?
想到這里,楊老莊不由得噌一聲,站起身來,對老頭說,這時候,天早黑了吧?咱趕緊去找出路吧?
老頭沒吭聲,臉微斜,兩只耳朵上下聳動了一會兒,好像在感受和諦聽啥信號或者氣氛似的。然后神色放松,對楊老莊說,還早呢,這會兒剛擦黑。
楊老莊說,那咱先往出口走唄?
老頭說,這會兒外面正在巡邏,不信,你過來看看。說完,起身到石門前,撥了一下,出現(xiàn)一個圓孔。
楊老莊半信半疑地把眼睛貼上去,沒看到東西,又過了一會兒,聽到一陣橐橐的腳步聲,三個人舉著火把,鏗鏘鏘地走了過去。
楊老莊安下心來。老頭關(guān)了小孔,又說,現(xiàn)在得趕緊吃點東西,不然的話,一會兒跑不動。說完,伸手掀開一片漚得稀爛的苔蘚,朝里抓了一把,向楊老莊遞去,竟然是一堆白白胖胖的蟲,在老頭的手掌里扭動。
楊老莊不由得一陣反胃,哇的一聲,蹲在地上嘔吐起來,到最后,把自己在山上吃的那點兒飯都吐了出來。老頭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一聲,趁楊老莊低頭嘔吐的功夫,連往嘴里塞了幾把白蟲,吃得滿嘴冒著白漿水。
楊老莊看到,又一陣干嘔,差點把胃和腸子都吐了出來。
擦凈嘴巴,老頭又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才對楊老莊說,這會兒沒人了,準(zhǔn)備走。說完,就要開石門。楊老莊忽然說,你為啥要救我?老頭怔了一下,看著楊老莊,光顧著說別的,把正事都忘了。俺實話告訴你,我是武安縣白家莊人,俺爹叫白老大,俺娘是沙河縣石盆村的娘家,我叫白狗剩兒,十三歲那年到這兒來給地主砍柴,一不小心就掉進了這洞里。憑著一張嘴巴,糊弄住了這里的頭兒,當(dāng)了一個更夫。這一晃,也不知道多少年過去了,爹娘兄弟還在不在……說到這里,老頭瞇縫眼里掉了兩顆淚珠子。
楊老莊說,原來是這回事,現(xiàn)在咋辦?還有……這么多年了,你咋一次逃跑的機會都沒有找著呢?
老頭嘆息一聲,說,不是找不到出去的機會,而是俺有家有口,老婆子和他們是一伙兒的。這不,前些時候,她剛死了,尸體被喂了蟒蛇。
楊老莊半信半疑地哦了一聲。又說,那你孩子們呢?
老頭抽了一下鼻子,神色悲戚地說,哼,閨女兒子,都被她娘蠱惑了,真以為外面還兵荒馬亂,出去就得死!再一個說,他們都是這洞里出生長大的,眼睛一見光就疼得要死。
楊老莊這才有點相信了。
老頭說,俺是有爹娘和來處的人,就是死,俺也想埋在爹娘的腳下面!
楊老莊嗯了一聲,拍了一下老頭肩膀。
老頭握住楊老莊的手,眼睛里迸發(fā)出一道光。楊老莊看到了,雖然不知道老頭心里到底是咋想的,但覺得這個人可以相信。
兩人靠著石壁,又坐了一會兒。楊老莊正在昏昏欲睡的時候,老頭用胳膊肘子輕輕搗了一下楊老莊的肩膀。楊老莊倏地睜開眼睛,一臉的驚慌。
老頭噓了一聲,示意他別出聲。然后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打開石門,探著腦袋左右看了看,壓著嗓子說,走!說完,邁開雙腳就往外面走去,楊老莊緊隨其后。
老頭回頭關(guān)了石門,身子擦著石墻,朝著剛才的方向小步走去。
兩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剛才的地方,還是一個人沒有,又走了一段,依舊鴉雀無聲。走到一個小凹槽處,老頭蹲下,示意楊老莊別出聲。楊老莊說,這不沒人嗎?老頭嘴巴對著楊老莊的耳朵小聲說,這墻后邊就是人住的地方。說完,指頭在石墻上用力按了一下,出現(xiàn)一個小圓孔。
楊老莊貼上去一看,只見另一邊正面墻壁下,石洞一眼挨著一眼,都亮著燈光,每眼洞里都有三五個人圍坐在地上,從地上抓東西往嘴里填。
左邊也有燈光,一連好幾盞,照著一個有七八間房子大小的石洞。洞門的兩邊有人站崗,另外,還有三五個人打著火把,在前面巡邏。楊老莊想,這可能就是那個大頭目住的地方了。
老頭拍拍他的肩膀,揮揮手,起身貓腰向前疾走。楊老莊緊隨在后,倆人奔了好一陣子,遠遠看到幾盞晃動的火把。老頭說,那地方就是出口了,過去,就可以逃走了,這個俺花了很多年才摸清楚。
楊老莊哦了一聲。
老頭又神色詭秘地說,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小心,要是被他們抓住了,喂蟒蛇倒是件小事,就怕被活剝了!說完,靠著墻壁一動不動,楊老莊照葫蘆畫瓢,后背緊貼在石壁上面,只覺得后背像結(jié)冰了一樣冷,忍不住打起哆嗦。
這時候,突然有說話聲傳了過來,在洞壁上悠悠地打著滑旋兒,水霧一樣,向遠處繚繞。后來是整齊的腳步聲,向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老頭拉了一下楊老莊胳膊,身子就像一支箭矢,飛快向前射去。楊老莊也學(xué)著老頭的樣子,緊隨在后。到一面石門前,老頭停住,大口喘著氣,在右側(cè)墻壁上找按鈕。誰知道,尋了好一會兒,也還是沒找到開關(guān)。老頭急得不住擦汗。
這時候,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老頭雙手并用,又在左邊摸了一陣子,忽然停住,使勁一按,中間一道石門就嗡嗡地敞了開來。
楊老莊見到,縱身就往門外沖,老頭一把拉住,嗔怪說,你這么沖過去不死也得重傷。楊老莊握著拳頭,眼神疑惑。老頭說,你跟著我,我咋樣你就咋樣。說完,抬起右腳,探到實地,又來回挪了挪,左腳才邁了出去。楊老莊也學(xué)著老頭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跨了出去。
老頭反手過來,在墻壁上按了一下,石門又嗡嗡著返回原位。楊老莊只覺得持續(xù)的大風(fēng)撲面而來,隱隱地,還夾雜著某種吼叫之聲。這才意識到,這門外就是懸崖,不由得暗自慶幸。倆人抓著懸崖上的葛條和荊叢,一點一點轉(zhuǎn)到另一面,見沒人追來,就在一個寬敞的石巖前蹲了下來。
楊老莊看去,這不就是后山的鷹嘴崖嘛!這個地方,山高溝深,一連好幾面石崖,都有十幾丈高。平時,無論放羊還是打柴,村里人都不敢到這里半步。他很小的時候,聽大人們說,從前時候,村里好幾個人到這里挖五靈脂,也就是寒號鳥的糞便,不是繩子斷了摔死了,就是莫名其妙地死活不見了。
這時候正是黑夜,星星密集,山溝的樹林不時傳來狼嚎。老頭說,要是找一點葛條編成繩子,咱們就有救了。楊老莊當(dāng)然也知道,葛條蔓子一般又長又粗,還特別有韌勁兒,幾根編在一起,比麻繩還結(jié)實。
楊老莊左右看了看,還真的在一邊的石崖縫隙里,找到了兩根爬山虎一樣的葛藤,伸手拽了下來,還挺長,兩根編在一起,比一般的麻繩還粗,一頭拴在一塊巖石上,然后抓住葛藤,向下挪動,沒想到,這崖壁有一處很寬敞,長滿了黃荊。兩人摸索著,不知道走了多久,居然到了村后的棌樹林里。
這時候,好像是黎明時候。
剛到了安全地帶,那老頭高興地嚎叫了一聲,好像被夾了前腿的老狼,也沒給楊老莊打招呼,邁開步子,就朝著武安縣方向奔去。
楊老莊也不敢停留,一路跌跌撞撞地朝村里奔去。
那石洞里黑咕隆咚的,白天黑夜沒啥區(qū)別。楊老莊也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稍谕饷?,村里都炸開了鍋,一連三天,楊老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爹娘、孩子、老婆和村人都以為楊老莊不是被山里的狼群分著吃了,就是從那個懸崖摔下去死了,尸首也被猛獸叼走吃了,但還是抱著希望,發(fā)動親戚鄰居找了好幾天,也還是找不到楊老莊,就找了他用過的東西穿過的衣服,放在棺材里,準(zhǔn)備入土為安。
誰知道,睡到半夜,忽然聽到有人在門外喊。一開始,人們還都以為是楊老莊的鬼魂,因為都以為他是橫死的,即使做了鬼,怨氣不散,肯定會神五鬼六地鬧騰幾天。可聽了一陣子,又覺得不像,膽戰(zhàn)心驚地開門,打著燈籠先是看了臉,又摸了摸楊老莊的胸口,還是熱乎乎的,這才確認(rèn)楊老莊還活著。
家人喜極而泣,楊老莊只說自己不小心從懸崖上摔了下去,對石洞的事情只字不提。在家休息了一個來月,楊老莊背了大半袋子小米,到武安白家莊去看望他的救命恩人。
沿著向西南的山嶺,一路上爬溝過坎,天完全黑了的時候,楊老莊才一路汗水地尋到白家莊,找到那個老頭的家,卻沒見到那老頭。一個自稱老頭親弟弟的人說,他哥是一個月前回來了,誰也沒想到他還活著,一家人臉上的笑容還沒落下去,老頭身上就一個接一個地起泡,而且是那種明亮亮的大水泡,用針挑開,流黃豆大的清水。半個月后,渾身上下都是。老頭疼得滿地打滾,哭爹喊娘。
家人請了好幾個大夫,望聞問切之后,一個個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有一天,家人在外屋商量這個事兒咋辦,最終達成一致意見,保命要緊,還是要把老頭送回去。話還沒有說完,只見里屋沖出一個人,像箭一樣,嗖的一聲躥到門外,家人還沒醒過神兒,老頭低著腦袋,已經(jīng)撞向石墻。
家人沖過去,老頭已經(jīng)腦漿迸裂,一命嗚呼了!
楊老莊嘆了口氣說,好不容易逃出來了,咋自己撞死了呢?
老頭的兄弟聽了,半天沒說話。
楊老莊也沉默了一會兒,在人家家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問了老頭的墳地所在,又到貨店里買了一堆黃表紙和冥幣,一個人到老頭墳上燒了,才又低著腦袋,一路悶想著,神色沮喪地回到村里。之后的很多年,楊老莊再也沒有到過后山半步。
故事講完,爺爺說,睡吧。
我說,真有那個山洞嗎?
爺爺說,好像是有,也好像沒有。
我說,那咋和真的一樣呢?
爺爺說,不像真的,那就不是故事了!
我又問,爺爺,你剛才咋不高興呢?
爺爺說,不高興就是不高興,有時候人不高興,連自己都不知道為啥不高興。爺爺一邊說著,一邊把身子扭向窗戶那邊。
山間奇遇
很多年以前,村后的高臺子上,住著一戶人家,夫妻兩個,先后養(yǎng)了兩個兒子,哥哥叫張王恩,弟弟叫張付義。
兄弟倆相隔三歲。有一年鬧蝗災(zāi),爹連病帶餓,拋下他們母子三人下世了,弟兄倆跟著娘過活,平時靠去山里砍柴,再背到大村去賣,賺些小錢度日。那一天,兄弟倆各自背了柴架子,提了斧頭鐮刀,又到深山去砍柴。
這里所說的深山其實是村后溝,雖是通往武安與山西遼州的小道之一,但遠近一帶人煙稀疏,再加上災(zāi)荒戰(zhàn)亂,本來就偏僻的山村就更孤絕了,常年不見一個外來人,好像與世隔絕了一樣。兄弟倆沿著走了無數(shù)遍的山路,到森林邊兒,放下架子,歇了一會兒,便掄起斧頭砍柴。
鏗鏗的砍柴聲在深谷里傳出好遠,在附近溝谷的崖壁上跌宕不休??沉艘粫?,弟弟張付義要去解手,對哥哥張王恩說了一聲,就丟了斧頭,往森林深處走去。哥哥張王恩繼續(xù)砍柴,砍夠了自己的,又幫弟弟砍。
等張王恩砍夠了兩個人一次能背動的柴火,弟弟張付義還沒有回來。他心頭一緊,扔了柴火,提著鐮刀就朝著弟弟解手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喊叫弟弟的名字,可除了溝谷巖壁上的回聲,始終沒有弟弟的應(yīng)聲。張王恩心急如火,漸生不祥之感。到最后,喊聲中都有了濃郁的哭腔。張王恩氣喘吁吁地穿過大片森林,還是沒找到弟弟的蹤影。這時候,落日西斜,眼看就滑到摩天嶺背后了。張王恩心想,要是弟弟有個啥三長兩短的,回去沒辦法向娘交代。
越是著急,越是慌不擇路。好久后,張王恩自己也不知道到哪兒了。他只是記得父親在世時說過,后山溝有兩個地方絕對不能去,一個是王八蓋子山,上去容易下來難,從古到今,村里有好多人在那里丟了,連尸骨都沒找見。一處是森林深處的一眼山洞,據(jù)說住著一條水甕粗的大蟒,人進去,肯定會被一絲不剩地吞下去。想到這里,張王恩不禁打了一個冷戰(zhàn),扯著嗓子喊弟弟張付義的名字,仍舊沒有回音。
落日下墜,森林里突然一片寂靜,偶爾的鳥鳴像是從地底傳來的,狼嚎聲似乎就在耳邊。張王恩打了一個哆嗦,快步回到弟兄倆砍柴的地方——可除了已經(jīng)捆好的柴火,還是不見弟弟張付義。張王恩心想,找不到弟弟,自己回去娘罵娘生氣倒還沒有什么,娘萬一想不開……再說,父親去世的時候,一連幾遍叮囑他要好好地照顧弟弟……可現(xiàn)在,弟弟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這該怎么辦?
天越來越黑,張王恩也越想越害怕,沮喪至極的時候,就一屁股坐在草堆上放聲哭一陣子。等他擦干眼淚,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森林更為黝黑,唧唧蟲鳴遍地,狼群的嗥叫一波一波傳來。張王恩咬了咬牙,腰里別了鐮刀,手提斧子,找了一塊石英石,打著火,用枯樹枝做了一盞松明燈,沿著弟弟走丟了的路,再次向森林的深處尋找。
森林里荊棘遍布,尖石林立,張王恩的胳膊和腿被尖利的樹葉和木枝劃出了一道道傷口。夜越來越黑,張王恩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走到了哪里,只是一遍遍地呼叫張付義的名字。
可就是沒人答應(yīng),只有陣陣的松濤,排山倒海一般響動。走著走著,張王恩忽然看到對面山坡上閃出一道亮光,像家里的松油燈,在漆黑的夜幕中忽閃忽閃,看樣子不像是其他不善的東西。張王恩一陣驚喜,一邊喊著張付義的名字,一邊跑到近前。燈光是從那一座小石頭房子里閃出來的,房子修建得很精致,門前還有臺階,四邊還有木頭做成的柵欄。張王恩犯了嘀咕,心想,從來沒聽說過這深山老林里還有人家,再想起那些瘆人的鬼怪傳說,不由頭皮發(fā)麻,渾身上下都像是大熱天忽然結(jié)了一層冰似的。
張王恩屏住呼吸,走近小房子,從窗戶往里看。窗戶上貼著一層薄紙,里面朦朦朧朧的。像有人,又像是沒人,很靜。張王恩在舌頭上沾了唾液,用手指捅開薄紙,看到一個人的背影,背對著自己,坐在一張小木桌前。從頭發(fā)和衣飾判斷,那人應(yīng)當(dāng)是個女的。這是誰呢?是人還是鬼?
張王恩緊張得渾身發(fā)軟,不知道該怎么辦。收回目光,張王恩下到院子里,一時拿不定主意,是敲門詢問,還是悄沒聲息地離開好呢?正在猶豫,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張王恩急忙轉(zhuǎn)身,看到一個身穿粉紅長裙的年輕女子站在門口,眉目含笑地看著自己。
張王恩哦了一聲,臉色驚慌。支吾了一陣,張王恩走近那女子,說了尋弟弟的事。那女子笑說,這事兒俺知道。張王恩咦了一聲,面露驚詫。那女子又笑了一聲,伸出細(xì)長的手臂,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示意張王恩進屋。張王恩遲疑了一下,覺得也沒有退路了,只好低著腦袋走了進去。
屋里燈光明亮,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整潔無比,且香味濃郁。
張王恩愈發(fā)狐疑,心臟怦怦亂跳。那女子似乎猜透了他心思,說,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不會害你。張王恩嗯了一聲,可還是局促不安。女子看著張王恩的樣子,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張王恩臉色漲紅,搓著手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女子又說,你稍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話還沒說完,就一陣清風(fēng)一樣飄了出去。張王恩坐下,又仔細(xì)端詳房間,這房子除了桌椅之外,還有一張床,被褥齊全,床幃是白色的,分別掛在兩側(cè),門背后,還有洗臉的銅盆,墻壁上鑲嵌著一面銅鏡。咦,這是哪兒,誰的家?在張王恩的印象中,這一帶,大多數(shù)人是窮困的,富貴的一千個里面也只有三五家。但如此殷實的人家,住在這里,他好像從沒見過,也沒聽說過。
不過一會兒工夫,那女子又飄然進屋,手里端了一面木質(zhì)托盤,上面放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張王恩愈發(fā)驚異,下意識地退幾步。女子將飯菜放在木桌上,示意張王恩來吃。張王恩見那女子毫無惡意,又饑腸轆轆,囁嚅了一下,也管不了更多,端住飯碗便狼吞虎咽起來。吃完,張王恩抹了嘴巴,向那女子道別,女子道,為啥這么著急呢,現(xiàn)在天又這么黑,路又難走,等天亮了,再去找你弟弟不遲。
張王恩說,家里只有弟弟和母親,找不回弟弟,回去沒法兒給娘交代。女子說,你不知道弟弟去哪里了,怎么找呢?說不定已經(jīng)被狼群給撕著吃了,再不就是被那邊的巨蟒吞噬了。張王恩說,不管咋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說完,張王恩就抬腳往門外面走。正在這時,那女子忽然嘆息一聲,說,我知道你弟弟在哪兒!張王恩猛然收住腳步,瞪大眼睛看著那女子。
女子走到床側(cè),伸手拍了一下,墻壁上忽然打開一道門,不寬,但可以容納兩個人并肩進出。女子身影一飄,率先走進,張王恩三步并作兩步,也尾隨而入。路越走越寬,至此,張王恩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窟很大的山洞,石壁光滑,每隔一段都掛著一盞松明燈。女子腳步極快,張王恩奮步直追。走了好久,女子轉(zhuǎn)向左側(cè),倏然消失。張王恩走近一看,里面是一處更大的洞窟,無數(shù)的松明燈,照得整個洞窟如同白晝,洞里兩側(cè),分別有成排的精致房屋,門前是盛開的花圃,好像是月季花,一簇簇,整齊好看。洞窟的中間,有一條水渠,清亮亮的流水不知從哪里來,但流速不緩不急,一直流向洞窟另一端的黑暗處。
可張王恩沒心觀賞這些,一邊走,一邊叫弟弟張付義的名字。
張王恩發(fā)現(xiàn),這里很奇怪,巨大的洞窟中,盡管有很多人來來往往,但沒有人注意到他,甚至從他身邊走過的,也好像覺得他不存在,風(fēng)一樣飄過。
來來回回轉(zhuǎn)了好幾圈,還是沒發(fā)現(xiàn)弟弟。
此時,那位女子也不見了蹤影。正要出洞的時候,女子又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雙手捧著一只金光閃閃的盤子,上面放著一些珍珠寶石之類的,那燦爛光華,將山洞映照得金碧輝煌。張王恩哦了一聲,看著那些珠寶,兀自呆怔了一會兒。女子笑說,你要是留在這里,這些就都是你的了。張王恩哦了一聲,后退幾步。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我不能留在這,娘還在家等我們呢!女子笑了一下,又說,不光這些珠寶,這洞里的一切,包括我,也都是你的。
說到這里,女子微笑著,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兩腮蕩起好看的酒窩,眼睛里汪了一層漣漪……張王恩心神蕩了一下,像在高空飛翔一樣。張王恩揉了揉眼睛,又在自己胳膊上擰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那女子說,俺還是不能留在這里,從小,娘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現(xiàn)在又上了年紀(jì),需要人養(yǎng),俺不能忘恩負(fù)義。說完,甩開大腳,徑直往洞外走去。
身后傳來女子的咯咯嬌笑,張王恩回身一看,女子身邊又多了一個人。張王恩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弟弟張付義。張付義好像喝多了酒,躺在地上,手里還抓著一只銀色的酒杯,脖子上掛滿了寶石項鏈。
張王恩走過去,把張付義身上的東西摘下,放在地上,把爛醉的弟弟背在背上,快步向洞外走去。身后傳來那女子的一聲嘆息,在空曠的山洞里,像是一枚擦著巖石下落的樹葉,又像是金子敲擊的聲音。
走出山洞,陽光兜頭直射,鳥鳴聲此起彼伏,這里竟然是自己村子的后溝。
張王恩回身,哪里有什么房子和人?只見一面懸崖下,是一片平坦的草地,眾草匍匐,都很鮮嫩??拷鼞已绿?,長著幾棵紅艷艷的山丹丹花?;ǘ淦G麗,在風(fēng)中輕輕搖著身子,還有幾只大黃蜂,趴在花瓣上嗡嗡地吮吸花蜜。
此時,張付義也醒了過來,驚詫地問張王恩,哥哥,俺這是咋的了?
張王恩簡單說了情況,然后說,趕緊回家,咱娘在家肯定很著急。說完,二人疾步回到家里。他們的老母親仍在痛哭,眼睛腫得好像大紅棗。驀然見兄弟兩個安然回來,一把抱住兩個兒子,使勁拍他們的后背。兄弟二人在母親面前跪下,也痛哭流涕。
母親把他們扶起來,說,孩子,咱們不哭了,你們都好好的,這比啥都強!
從這以后,又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東邊兵來西邊兵去,還有災(zāi)荒和地震……有一年開春,村人到高臺子上去刨地種玉米,有人驚呼,張王恩一家,連人帶房子都沒了蹤影,只剩下院子里的一棵老梧桐,一堆喜鵲在高高的樹杈上嘰嘰喳喳。
奇怪的是,那些喜鵲的頭,都朝著后山那片巨大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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