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謹憶
父親近日愈發(fā)蹬鼻子上臉,繼丟掉數(shù)串鑰匙,忘掉銀行卡、醫(yī)保卡密碼之后,又將煮過餛飩的鍋同襪子、內(nèi)褲一齊扔進洗衣機,撒上洗衣粉準備開干。
宋春芽急怒攻心,不由得嘶聲吼罵,過后,看著那半圈花白亂發(fā)一驚一顫,她心中竟生出了些許殘忍快意。然而這快意只持續(xù)一秒,便被自身嚇退,為著掩飾,她轉(zhuǎn)身抽過張舊報紙,中間捅個洞,照準父親的腦袋套下去,嘩——正正卡住脖子窩。
父親不耐,撐住扶手椅起身要逃,被她摁住,就勢擼高衣袖,撿一柄細齒梳,虎口摒牢推剪,咔嚓,咔嚓,牙狀鋼齒參差交錯,即有細碎須發(fā)落下。父親再三扭動,被她一一扳正。
莫要動,她斥道,頭發(fā)掉進脖子窩里去,又得洗澡,誰給你洗。
從前春芽痛恨剪發(fā),電推剪在耳輪邊震,半個身子酥酥又麻麻,洗頭時那女人的手賽過竹耙,恨不能將她半張頭皮褫了去,吹風筒更比十二級熱帶風暴。
這些都還算不得難堪,最怕見父親吸完煙,自褲袋內(nèi)獻寶般掏出一大團牌桌上贏來的毛票,濡著唾沫一張張點給女人,尚不忘掏一下人家屁股,戲謔著講些今夜里不必落鎖之類的鬼話,她簡直等不及跳下黑色假皮鑄鐵圈椅,逃也似的奔回家洗浴換衫。
剪完一邊,換另一邊時,宋春芽發(fā)現(xiàn)父親睡著了,涎水順著微張的嘴角,在報紙上膩作一攤,油墨字深濃浮凸:縱觀2014年,隨著地緣沖突的延續(xù)升級,短期內(nèi)制約俄羅斯經(jīng)濟的三座大山——國際油價暴跌、西方國家制裁及單一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均很難出現(xiàn)扭轉(zhuǎn)跡象……瞳仁驟然烙一下,她伸手將那則舊聞扭轉(zhuǎn)去不看。
嘀嗒,嘀嗒,鬧鐘在五斗櫥上勤勞繞圈。父親不記得這些那些瑣事,興許不過是對她的復仇,不然何以,從未忘給鬧鐘上發(fā)條。
鬧鐘旁仍是那張合家歡,有機玻璃面,鎏金框,父親穿的確良白襯衣,灰料子褲捆深棕色豬皮腰帶,弟弟抱坐于膝上,母親滿頭沉沉細卷,一襲玫底碧葉裙,腰身裁作八片,以蝴蝶結(jié)收束,笑得由衷。唯她自己,圓領汗衫,綿綢褲,細胳膊細腿,西瓜皮發(fā)型,背著手杵在這家人后方,憑攝影師喊挨近些再近些,仍隔閡著,眼閉起,牙關咬住,對抗一切。
前年母親高血壓沖頂過世,她一度將這幀合影潛藏,又被父親翻出,執(zhí)拗地擺正,伴了明黃底繪寶藍龍大肚細頸瓷瓶,供上白菊,滌綸瓣,塑膠葉,不腐不爛,無始無終。
人生于她,終只是一場又一場對抗。早先孕滿七月,母親肚形不尖、肚臍不突,喜辣不喜酸,央人算過清宮圖,確信是女,便切三七煨雞,食畢半小時發(fā)動入院,誓要將她墮掉。誰知她在垃圾桶內(nèi)哭聲嘹亮,助產(chǎn)士不忍,又抱回來清潔,裹蠟燭包,擺到母親胸前。
早產(chǎn)兒羸弱,鎮(zhèn)日病,鎮(zhèn)日哭,父親下了夜班不得好睡,掄枕頭將她悶岔氣去。她卻一路強蠻,即使病到兩腳發(fā)飄,帶去打青霉素,塞滿嘴退燒藥片,翌日復原如初。
長大些,搭伴游水的浸腫好幾撥,騎車上學的給撞出腦漿,又有趕上爆炸的,塌樓的,中毒的,被拐的,林林總總,她仍頑強不死,小學畢業(yè),更以高分考取重點中學。
她以為這茫茫人世,自己終于扎根,孰料一夜間,父母相繼下崗,緊接著,不怕再被開除工作的母親竟又誕下弟弟。那些年,父親給人搬家,掮水泥包,母親擺地攤,開食檔,勉強養(yǎng)活姐弟倆。
弟弟長到六歲,滿嘴臟字,對父母皆不客氣,她眼見著年滿十八,自信成了人,長姊如母,才在餐桌上訓過一句,豈料給父親一腳蹬倒方凳,指牢她鼻尖罵,他爸媽還沒死絕,也沒吃過你一粒米,輪得到你管?這家里你算老幾?那往后,她才驚覺自己其實不比野草,頂多只是一?;?,不足道。
咔嚓,咔嚓,推剪持續(xù)受壓,開,合,開,合,在霧青色起菱形紋樣瓷磚地板上次第積了一層霜。剃過頭的父親還真難看,她思忖,人老了普遍難看,不是發(fā)腫,就是打皺,毛孔疊毛孔,鼻毛沓鼻毛,面目模糊,氣味復雜,何況涎水干涸,留下那一道腥臭白痕。
有什么法子,她自己不也在勢不可當?shù)厮ダ纤沙?,已無法想象中師畢業(yè)前,同一個她,竟夠膽引誘自己的語文老師——是家里明確說,無力供她讀高中、上大學,成績再好只念完中師,早早務工養(yǎng)家。在一種難以言表的憤懣中,滿腦子只想做件瘋狂事,以證實她自身。
她探知老師住學校廢棄的辦公樓,將拆未拆之際,整棟樓搬空只余老師一人,他便是此地的君王,統(tǒng)領著上千本書,數(shù)十只老鼠。于是某個下午,她手持口琴,進入那幢蘇聯(lián)式紅磚建筑,見窗戶方正高闊,給一扇扇木欞分割,香樟樹葉伸至窗前,油油潤潤,且生且落,過道兩邊,門一扇扇鎖閉,光線黯極,木地板根根翹起,灰積了盈寸,蔭蔽處氣溫降低,像誰幽幽嘆出來一口氣,令毛孔倏忽收緊。
坐在臺階盡處吹奏時,她右腿前伸,左膝微曲,偷穿母親洗縮了水的赭紅短旗袍,無袖,過緊!一剎的訝異過后,老師抱持教案,立在原地打量。她與他之間隔著道木柵欄,她輕聲喚老師,呢喃般,隨即往柵欄后頭縮了一縮。
他當即漾起笑意,心疼她這一縮,好比活在世上是需要歉疚的,再邀她進屋談話便是順理成章的事,雖他記不得她的名,記不得她的作文與成績,都不緊要了。
她起身拍去灰印,兩腿自袍下舒展開,趿著雙臟球鞋,袍與鞋中間,大面積裸露的皮膚于暗中發(fā)光,那清白無辜的光呵,是不可自棄。
她同老師并肩行到走廊盡頭,兩扇即將垮掉的木門拴條鐵鏈,掛一把鐵鎖。實則無甚好鎖,典型的單身漢宿舍,一張鐵架床,挽了鄉(xiāng)下捎來的棉紗帳,烏七八糟的褥子上,鋪著四邊散漫的篾席。此外只有書桌,桌上的作業(yè),地上的參考資料,剩茶浮出一層油膜,吃完食堂未洗的碗,碗沿尚有辣椒與蔥的遺留。一張椅子她坐了,他自己坐到床上去,局促地扯著篾,談新近在讀的詩集。
她央他誦一首,他應了,隨手翻開一頁,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她不聽了,閉眼睜眼的工夫,已迅速將他擒獲,細小的肉身化作一條藤,向著他的身體攀緣,且攀且摁,使勁摁,往內(nèi)里摁。他搡她不開,她當真是瘋了般,不斷舔舐,吸吮,當他是一抔甜酒釀。還有什么法子可想,長久抑制的孤寂已將紗帳滿溢,被褥,篾席,桌椅,草稿,講義,杯盤狼藉,地板,門扇,鎖,臺階,水泥,磚,瓦,灰塵,全都在轉(zhuǎn),高速旋轉(zhuǎn),香樟葉簌簌搖落,拂了一身還滿!
隔天唱完畢業(yè)的驪歌,老師求她留下,他將設法去跟學校申請職位,輔導員未夠資格,做管理員怎樣,圖書館不成,先從宿管干起也不錯啊,而他所有不多,愿全數(shù)奉上,娶她,生兒育女,白頭偕老,只待她首肯。
她笑笑,原來男人,全都只能令女人疼痛,如此而已。證實了過后,老師對她便不起作用,她勢必要回到家里去,當著父母的面,一步步,將自己完成,好比她就是一道名為宋春芽的證明題,而父母才是她命定的老師。憋著的這口氣由來已久,以至于完全沒有旁的路可走。
父親被自己的鼾聲吵醒,而宋春芽已在廚房造飯。她打算就弄個藠頭炒臘肉,有肉有菜,夠了,臘肉是去冬熏制,早生出一股陳舊哈喇氣,用藠頭的辛香去對沖,也還下得了嘴。想一想,又揀兩個雞蛋,磕開,攪碎,加一小撮鹽,大半碗水,預備蒸得嫩嫩的,淋醬油,布蔥花,打發(fā)孩子吃晚餐。
隔壁小間透出黃暈,七寶放學回來了,照例邊啃指甲邊寫作業(yè),咂咂有聲。這孩子老大不小,上小學三年級,還改不了啃指甲的毛病,帶去看醫(yī)生,只說缺乏安全感,要多陪伴。她提過一次讓七寶改姓宋,父親倒反對得直截了當,七寶是外孫,外頭的孫,憑什么給他姓宋。
她記起自七寶出世,父親幾乎很少插手帶過,那一回她臨時走開,讓父親邊曬太陽邊照看著,回頭卻見嬰兒車歪在斜坡下的綠化帶中,父親與人斗棋正酣,七寶哭累了,睡去了,夢中仍啃住指甲不肯放。
這會子父親踱過客廳,因碎頭發(fā)漏進衣領,刺刺撓撓,因此反擰著胳膊撓,嗽聲濁重,問她,電話,電話響過沒。
電話是擺在床頭柜上的,一具灰白膠殼,線圈起了包漿,迂迂回回連接聽筒。這年頭已鮮少有誰打固定電話,就算打來,無非騙人買保健品,或催繳話費。隔三岔五,父親還是會拿起來聽一聽,確認線路暢通,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萬一哪回未能歸位,時間長了,聽筒是會發(fā)出尖銳嘯音的,但講多幾遍,他又要罵。
宋春芽決定不搭理父親,高壓鍋上汽了,哧哧哧,閥門擰至最低,再燜五分鐘,切菜炒菜,洗鍋蒸蛋,只留給他一個薄硬背影。
父親果然拖著腳步折回房,拾起聽筒,聽一會兒又撂下,再出來時,是一迭聲的抱怨,怎么就不來電話呢,多久了,一年,兩年,兩年零九個月了。
不用回頭,她知他又在掰自己的指頭,嘎嘣嘎嘣作響。他那指頭,十根玄鐵棍一樣,老繭厚厚,關節(jié)樹瘤般隆起。早年父親在造紙廠上班她記得,常往漿池內(nèi)布灑一種藥粉,平靜的漿液應聲沸騰,鼓出一個個大泡,如生滿惡毒的瘡,他卻不當回事,更不屑于戴手套。
當時似乎并沒有廢水凈化的概念,她在排水口附近等父親下班,看黃色泡沫慢慢堆積,順水推去,河岸邊生長有治疳積的奶薊草,煮雞蛋用的薺菜,可以吹著玩的蒲公英,蝌蚪剛剛長全四條腿,紅翅膀的蜻蜓飛過來,飛過去,她心中靜極,聽得到脈動,空空,空空。父親出來時推輛二八自行車,沖她簡短揮手,她就乖乖鉆到他懷里,側(cè)坐于橫杠上。
弟弟降生后,父親下崗職工再就業(yè),開手扶拖拉機給人拉家具那些年,她也跟去幫忙,或搬些小物事,或留在車上照看。背大衣柜的時辰,父親腰躬成九十度,完全見不到人身,只得一雙手牢牢攥住麻繩,舊解放鞋反復叩擊地面,步步探前。
疫情耽誤了吧,宋鯤鵬,會打來的。她終究不忍,一雙手在圍裙上揉搓,說,要實在安心不下,星期日,陪你問神去。
宋春芽隨口一說,滿以為父親會忘,未承想翌日天不亮他便起身,撒尿、漱口故意大動作,見她母子仍沒反應,又呼呼喝喝砸門,一個個提溜起來。一刻鐘后,仨人擠在一輛面包車內(nèi),像一窩土豆,燜夠三刻鐘,車門給從外面嘩啦扯開,大小土豆紛紛傾倒而出。此時她懷揣一袋米,米上擱三個雞蛋,拽牢七寶的手,父親已甩開臂膀,大踏步往丘陵頂端那戶人家去。
所謂問神,問的是那些通靈的神婆、神漢,這在南方鄉(xiāng)下并非罕見,家家戶戶故去的親人祖宗均可借他們的身體,與人世的親眷對話,預言吉兇生死。
宋春芽一路走,一路跟七寶解釋,今次他們要問的神,原本也不過一普通孩子,每天上學下學,刈草放牛,忽一日路遇碩大癩皮蛤蟆,脹了一肚子氣,迎面瞪住他,驅(qū)趕再三不去。這孩子頓覺后心一陣涼,繞道歸家,卻高燒不退,三天三夜起不來床,滿嘴胡話。村醫(yī)看不出個所以然,打針也未能奏效,說給家人備下棺木,不想又好轉(zhuǎn),過后便開了天眼,幫人占卜問神,無不靈驗,都說是蛤蟆精附了體。
真的嗎,七寶瞪大眼,那個人,他,他當真成精了嗎。
噓,哪有那回事,她附到孩子耳邊,壓低了嗓,演戲嘛,哄你外公開心的,懂不懂?
接下去她又煞有介事地講,反正這幾十年,感激神的人送來大筆錢財,他也沒處花銷,出資修葺了屋前這條平展展的水泥路,也算好事一樁。
少時,老少三人登上丘陵,進得庭院,見處處軒敞,琉璃瓦涼亭旁,幾棵杏樹將將開敗,殘蕊猶掛枝頭。順著院墻走到底,隔開一扇小鐵門,數(shù)十只橙黃透亮的雞正啄食、散步,咯咯嗒嗒吵嚷不休,鴨子們則在濁水坑中扎起了猛子,不時將喙插入腋下,梳理它們的毛羽。
父親并非頭一回來問神,自問到得夠早,前面卻已有好些鄉(xiāng)人農(nóng)婦在排隊,大家均是一袋米,米上擱三個雞蛋,揣手佝背立著,嘰里咕嚕閑扯。
七寶如見珍稀動物,媽,他們講的什么話,俄語么。他知道俄語,是外公慣常跟他講的,舅舅去了俄羅斯,要講俄語。隔半晌,他對鄉(xiāng)言失去興致,只說要拉尿,宋春芽將米遞與父親,帶孩子去找?guī)鰜硪姼赣H已換至門邊,用力沖她母子招手。
眼睛好容易適應了屋內(nèi)晦暗光線,她看清那梁上垂掛著些漫漶不清的繡花緞帶,緞帶與緞帶的縫隙現(xiàn)出一臺神龕,香在銅爐內(nèi)徐徐焚燒,依稀看見些天地宗親字樣,又糊了撮公雞尾羽,對聯(lián)倒是過年新?lián)Q的,紅紙上赫然浮著兩行墨跡:家無孔孟誰為首,我有祖宗即是神。
對聯(lián)下,八仙桌邊,倚坐著一名男子,身量矮胖,頭發(fā)黏膩,八字胡長約半尺,鲇魚須似的拖在嘴邊,想必,這便是神了。
神正渾身抖顫,兩眼朝上翻去,口中不斷發(fā)著囈語,圍繞神周身的三五名中老年農(nóng)婦,聞言是哭的哭,嚎的嚎,拜的拜,扯的扯,顛仆了一地。
此種情形宋春芽從未親見,七寶更覺驚詫,高聲問,外公,這些人,不會也是演戲吧。她見父親不搭腔,看得津津有味,倒是旁邊一人斥道,不懂莫亂講,又不收錢,就一袋米,三個蛋,騙你什么了。
她連忙掩了七寶的嘴,暫且退到一旁。這時有人前來收取米和雞蛋,她趁便將一張字紙與疊做四下的二十元鈔票塞到那人手內(nèi)。再等了約莫一刻鐘,總算輪到,父親領她母子越過門檻,步入屋內(nèi)。
到近處再看那神,穿著早已過時的深藍嗶嘰上衣,底下是一條牛屎黃長褲,褲腳隨便挽幾圈,膠鞋沿上沾了黃泥,與普通鄉(xiāng)人并無二致,只不過下地時間少些,膚色略顯白凈。
此間他剛打發(fā)走了前一撥人,呷口茶潤潤嗓,也不事休息,伸手便從宋春芽家的米袋內(nèi)取出一只蛋,鼓凸的魚眼一睜一閉,對牢天光,細細端詳。
七寶耐不住性子,媽,他干嘛呢,是要吃蛋嗎。
噓,別吱聲,宋春芽只得再次掩住孩子的嘴。
端詳著端詳著,神起身,自爐中拈了香,開始在屋內(nèi)空地上踏步。說是踏步,因他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著力,好似要將地面踏出個坑來。與此同時,他念起咒:天靈靈,地靈靈,弟子今以三炷清香,化作朵朵五彩祥云,拜請仙佛菩薩眾神明,到此坐鎮(zhèn),恭迎堂上祖先,統(tǒng)領宋氏父母師長、歷代內(nèi)外宗親、六親眷屬,前來受供。
父親目不轉(zhuǎn)睛,氣不敢出,生怕驚擾了正待降臨的魂靈們。然而繞地三匝之后,卻無任何動靜,神喘口氣,回轉(zhuǎn)身,自神龕上取了銅鈴握在掌中。伴著丁零零的脆響,他旋轉(zhuǎn)的步伐加快一倍,肥短的肢體也抻開來,作出上下求索的樣子,嘴上翻來覆去叨叨著先前那兩句,拜請仙佛菩薩眾神明,到此坐鎮(zhèn),恭迎堂上祖先,統(tǒng)領宋氏父母師長、歷代內(nèi)外宗親、六親眷屬,前來受供。
七寶哪見過這陣仗,雖知是演戲,仍不免驚懼,不由得又啃起了指甲。父親的嘴角則再度淌出一道清亮的涎水,將滴未滴之際,自己卻渾然不覺,只顧死死摳住宋春芽的胳膊,好似稍一松懈,便要當場厥過去了。
母親似乎打定主意要戲耍他們,遲遲不肯來附身,好在神仍未放棄,他抹去一額汗,又是焚燒紙錢,又是趴伏跪拜,腳步越踏越猛,鈴鐺越搖越急,口舌也越念越快,宋家列祖列宗,祖爺爺祖奶奶,顯靈咧,顯靈咧——
媽,我怕,七寶縮進宋春芽懷里,抖似篩糠。這陰沉的堂屋,晦暗的緞帶,房梁上積滿灰塵,劣質(zhì)檀香的青煙彌漫,還有這怪力亂神,確是夠孩子受的,但既已進行到這一步,也不可能擅自離開,只得伸手覆上他的眼,哄他耐著。
終于,神周身如同過電,兩眼翻了白,仰面朝天,一屁股跌倒在太師椅內(nèi),已然換了把嗓:你們今日,倒舍得來看我了啊。
一聽這聲口,父親便將唾沫星子濺飛到宋春芽的后脖頸子,噯,噯,老婆子,當真,當真是你嗎?
不是我是哪個,神繼續(xù)學著母親的尖嗓門,清明快到哩,我跟他們到墳山里搶錢,所以來晚了,我的大女,你怎么還不燒錢來,你媽在底下遭罪哩。
宋春芽趕緊應下,就燒就燒,哪年忘了你,喝酒呷飯,哪回不先敬了你。
父親則接連擺手,老婆子,喊你來,就想問問,宋鯤鵬在外面到底怎么樣了。
神掐指計算,送他到俄羅斯留學吧,本來我就不同意,不管怎么樣,對大女不公平嘛,砸鍋又賣鐵,到現(xiàn)在十幾年了,面都見不著,怪哪個。
聽到這,宋春芽想,二十元倒還頂用,她提前寫下的內(nèi)容都給背了下來,演得這樣逼真,也是不易。她剛要笑,父親倒委屈了,用力癟一癟嘴,兒子出去了就出去了,莫再講那些沒用的。
默了一會兒,神接著說,你以為我不管事,其實我管事得很,兒子出遠門,辦大事,都是我拼命跟著,多少回,多少危險,都是我擋著,不然你們以為他會好過。
是了是了,父親忙順著話頭往下捋,那他到底幾時才得回來。
神搖搖頭,該回來的時候,總會回來,帶很多很多錢,給你養(yǎng)老送終,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真是外婆么,外婆怎么變男人了,七寶到底禁不住好奇,睫毛在宋春芽手心里撲扇,她不答,不能答。
父親又追問,那你說,宋鯤鵬為什么不來電話,兩三年了,從前每半年都會來電話你曉得的,世界各地的號碼都有,香港的,英國的,日本的,美國的,阿根廷的,我都記在本子上。電話里他一句不講,我猜得到,他畢了業(yè)在那邊不好找事,是做了特工了,特工要保密嘛,他不講就我講,講家務事,講退休金,講我的身體,講他姐和他外甥,他都老老實實聽著。講完這些我又寬慰他,在外頭好好干,不要操心家里,自己注意安全,什么時候能回來了趕緊回來,再不濟也能吃上飽飯,大不了房子留給他,所有話講盡他才掛電話,真的很乖。我想了又想,只怕外面疫情鬧得兇,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了,不然不可能這么久不來電話,要不你托夢給他,喊他來個電話,我才安得下心呢。
一口氣講這許多,父親的嗓子吃勁,講到末尾,簡直連呼帶喘起來。
這回神沉默了良久,再開口時,聲音已漸漸縹緲下去,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也莫多想,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已經(jīng)蠻好了,到了百年的時候,我再來接你……
最后,如電量耗盡一般,神打個大大的激靈,好似全不記得先前講過些什么,只拈著兩綹濕答答的鲇魚須,長長噓氣。
問神結(jié)束了,宋春芽說,姆媽已經(jīng)走了,我們也走吧。
父親眼神渙散,望向她,卻并沒有看見她,這個中年女子,拖著七寶,這兩個一臉晦暗的小小人兒是誰,他的涎水已然滑過下巴,隱沒在衣襟深處。
你姆媽,她叫什么名字來著,邁過門檻時,父親頹然嘀咕,記不得了。
母親生來便是母親,母親沒有名字,也不需要擁有名字,好比宋春芽發(fā)覺,自己多數(shù)時候被人稱為七寶媽,小半時候是師傅——她在巷子口架設縫紉機,幫人修改褲腳,兼開鎖配鑰匙,回回來人都是一句,欸師傅,師傅你能不能快點,便宜點吧師傅,女人上了年紀,是連性別都可以被忽略不計。
二十年前,他們管她叫宋老師,幾乎一夜間,大學生滿街跑,以她的中師文憑,只夠去到離這座南方小城很遠的鄉(xiāng)下地方教書,一教就是十數(shù)年,農(nóng)忙季帶學生去到田里插秧割稻,夜來家家戶戶舉著碗看衛(wèi)星接收鍋捕獲的節(jié)目,然后早早就寢,趕在第一聲雞鳴時起身。
為了返城草草物色結(jié)婚對象時,她想起從前那老師,已然太遲,同窗說他過后娶妻生子,一路平步青云,早已遷去教育局工作,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她嫁的男人毫不出眾,倒還老實本分,對她也算知寒知暖,可惜七寶不到三歲上,他便罹患急性白血病,終以欠下一屁股債離世告終?,F(xiàn)今她是未亡人,是不孝女,是裁縫師傅,是七寶媽,唯獨不是她自己。
好容易攔到黑巴士回城里,飯點過了,宋春芽在街邊買只糖油粑粑給七寶墊肚子,看父親鼓起腮幫子生氣,便掏錢再買一只。
老小老小,人老了當真會變小,父親連日來不僅熱衷失憶,更樂于同七寶爭寵斗氣,誰先洗澡要猜拳決定,七寶請他幫忙剝核桃,他剝完統(tǒng)統(tǒng)丟自己嘴里,就著燒熱的熨斗給七寶熨衣服,他也要吃醋,脫掉自己的襖子說什么都不肯再穿,凈講些陰陽怪氣的話。
進得家門,老的開電視聽花鼓戲,小的玩三國殺紙牌,她氣都不及喘勻,忙不迭蒸上飯,解開塑料袋,將日常不舍得買的鹵菜倒在碟內(nèi)。豬臉肉少,香干多,拌了紅油、蔥花、蒜蓉、花生米,異香撲鼻,她深吸一口氣,發(fā)現(xiàn)自己早餓得前胸貼后背。七寶不能吃辣,半片冬瓜刨了皮,切片,清湯煮了,臥四枚肉丸,一只荷包蛋,如此對付一餐。
用飯時父親照例數(shù)落,清明節(jié)怎么就吃上冬瓜了,反季節(jié)的大棚菜不要買,鹵菜這種東西最致癌,是不是想我早死啊,就算我死掉,這房子也得留給宋鯤鵬,絕不會給你云云。說他失憶,關鍵時刻,頭腦永遠清醒。
宋春芽幫七寶搛起荷包蛋,自己就著三片香干兩塊冬瓜,埋起頭快快把飯扒完,看看時間,還剩大半個下午并一整個晚間,遂決定還是出攤。
一臺腳踏板帶動的老式縫紉機,一塊裹厚絨布的大門板,一張塑膠高腳凳,攏在檐下,便是她賴以維生的攤位。好說歹說從隔壁門店牽了電線過來,不然蒸汽熨斗無法加熱,做針線活計沒有照明,寒冬臘月還得生炭爐烤火。剪刀、頂針、皮尺、畫粉早都用趁手,摸著它們比在家里聽父親閑話舒坦。
普通褲腳容易,量好長短,咔嚓咔嚓剪掉一截,縫紉機轉(zhuǎn)盤一撥,噠噠噠噠,一圈線走完,收費五元。牛仔褲難些,須得將原有的明線拆開,余量一點點抿進去,保留原線原邊,看著順眼,費用也稍貴,八元。偶爾有人會拿壞掉拉鏈的外套來修,她便挑斷線,將舊拉鏈拆下,找條長短、顏色、規(guī)格類似的換上去。烤火、放煙花燒爛洞的衣服舍不得扔,也可以繡花掩蓋,不過得用家中的繡花機,她都跟人家言明隔天取,晚上收攤一袋拎上樓去,擇定與面料同色的繡線,女式繡一朵梅花,男式繡個英文字母,幾乎看不出端倪。
這些手藝都是同她男人學的,包括配鑰匙,不過她配得不甚精準,往往瞅著差不多了,捅進鎖眼卻紋絲不動。配鑰匙的機器后面她擺一只窄窄的鋁合金玻璃柜,各色香煙檳榔口香糖打火機排列齊整,入夏另推雪柜出來,售賣凍水可樂老冰棍。
旁邊原本另有一攤位,春夏賣肉絲襪,秋冬賣打底褲,一條條充氣腿懸于半空,向著往來行人招搖,后做不下去要走,她也不懼獨自一人騰挪不開,欣然接手,打印了收款碼,請顧客自助購物。
七寶大起來,懂得生活艱辛,放了學倒也很樂意幫忙打下手,沒事做的時間,就撅在縫紉機臺邊寫作業(yè)。天長日久,左鄰右舍了解她的為人,又聽聞做過多年老師,寒暑假便將孩子領來,央她輔導學習,也是一筆小小進益。
她有只腰包,日常拴在肚腹間,內(nèi)里除了鑰匙零錢公交卡,另有一本小小賬簿,一支原子筆,理發(fā)店誰賒欠一包白沙煙一條口香糖,服裝店誰改了幾回褲腳,乃至每日柴米油鹽,學校校服班費,筆筆記得清爽。零票數(shù)了又數(shù),一百一百攔腰捆住,去銀行換整鈔,張張粉色紙攢在鐵皮月餅盒中,到了月底統(tǒng)一去存,為著還債,為著七寶念書、成家,為著自己養(yǎng)老,她想總歸會有買房那日,再不必寄人籬下。
如此三五年間,攢下數(shù)萬元,巷子里有個狹窄門臉出售,她不與父親商量,做主買下,卻不為自用,賃給兩夫妻賣柴火餛飩,月租六百,一年七千二,不出十年可回本,往后都是凈賺。
新近她又在朋友圈賣起牙膏洗衣液衛(wèi)生巾,動手發(fā)發(fā)廣告而已,不必自己囤貨,誰人通過她的鏈接下單,商城那邊直接快遞,兩成傭金按月結(jié)算。
臨近擦黑,雨噴噴灑灑,街上少了人走,生意也寡淡,一名穿橘馬褂的清潔工大嬸過來蹭坐,與宋春芽聊天,要同她介紹對象。
對方在醫(yī)院食堂做事,新近死了婆娘,人靠譜,有套單位福利房,女兒上了大學不必操心,大嬸攤開巴掌一一列數(shù),食堂不僅管他自己三餐飯,賣不完的包子燒賣雞鴨魚肉打包帶回去,你母子都不用開火,一年省下多少花銷,只是年紀稍大些,差兩年滿六十。
她笑笑,早年還真存著再找的心思,如今年過四十,熬得七七八八,加上給爺孫倆當家當?shù)眠@樣累,著實不必再添一樁麻煩。
大嬸嘖嘖稱奇,年紀輕輕怎能就這樣潦草自棄。
她笑,閑來手機追劇,劇里的都市那樣光亮,劇里的男女活得那樣輕易,她是想不透,面前這座小城,倒像燃盡的爐渣,疫情一折騰,沿街門店紛紛關張,只剩老年人穿睡衣褲在街巷游蕩,而她自己,更活成了被生活包縛纏繞的母蜘蛛樣。蜘蛛才好呢,八條腿,她恨自己只得一雙手一對足,還有什么好講,無非豁出命去拼罷。
講著講著,不知怎的講起自己生七寶的事來,2014年夏天,那時宋鯤鵬堪堪大學畢業(yè),決意留在俄羅斯找工作,緊接著就失聯(lián),打電話問室友,只說來過三個人,將他的一應物事打包帶走,沒作任何說明。
七寶胎位不正,生產(chǎn)時大出血,父親竟將她撂開,火急火燎跑去北京,找大使館,找媒體,鬧著要過境尋親,而她在手術(shù)臺上,感到生命力一點一滴離自己遠去。
好多年沒想過這事,細算起來,是從那往后,她才真正變了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吧。有什么幫助呢,生來貧窮,偏巧又擁有過多的情感,只會令人脆弱,乃至萬劫不復。
想開點嘛,大嬸呵呵笑,滿臉褶子嵌滿汗與塵,我自己十四歲初中畢業(yè),七十斤的身板,跟同鄉(xiāng)去修水庫,人還沒有擔子重哩,怎么不苦,只是不去想,只想著掙了工分好給家里養(yǎng)兩個弟弟,后面父母亡故,一路撫育弟弟長大成人,讀大學,分配工作,討婆娘,哪樣不是靠我,到現(xiàn)在他們有他們的家庭,我拖我的垃圾,只要有口飯吃,無災無病,就感激不盡,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人倒像玻璃樣容易碎了。
宋春芽呆呆睇住大嬸,給他養(yǎng)老送終是我,去問神只問弟弟,想都想不起也問一下我,以為不在乎了,但,還是會痛。
大嬸搖頭,講不得的,都是命啊。
雨后的垃圾車分外沉重,大嬸將斗笠系牢,兩手把住木質(zhì)橫杠,佝腰縮背,一步步踏進水洼,灰色泥點四濺起,去得老遠了,那抹橘仍在扎眼。
春雷動,沉悶悶,欲言又止。街燈映了柏油路面,小河流般柔滑锃亮。唰,唰,公交與私家車交替行進。金沙金粉篩落的雨呵,梧桐的葉芽眼見著一日膨大過一日。
在這無端感傷的時節(jié),沒有誰為誰停留。
終于她摸出一把口琴,日常藏在針線盒深處的,鍍鉻琴體早已氧化,上海牌字樣變得斑駁了,中間夾的綠塑膠也不復清透,生了繭的指尖撫過去,軟布擦個來回,心意未到,琴已自行湊到嘴邊,那便嘬唇為哨,將氣息聚合,向著那一個個碧綠小孔緩緩傾注,曲調(diào)竟全不曾忘。
音符與音符的間隙她想起弟弟,宋鯤鵬,是她的弟弟。
弟弟剛學會走路那個春天,父親帶他們回過自己從前下鄉(xiāng)的地方,好像也在清明前后,記得鄉(xiāng)間水汽蓬勃,丘陵地里,梨花頹了月光似的瓣子,油菜花燒剩了最后一點金,田埂上,糯米草舒展著絳紅的臂,水娘花戴了滿頭米粒大小的黃朵兒,野胡蔥青碧的細葉更是討喜。尚未插秧的稻田中,長滿三葉草,開出千支萬支玫紅小火把,水牛漫啃著,時時甩一甩尾,三兩只白鷺落在樹上,誰家掃墓的炮仗一響,便驚得呼啦啦拍起翼翅,繞住水田亂飛。
弟弟那日著實高興壞了,撒開腿在田里爬,她自己則撅腚只顧拔野胡蔥,父親說了,連根拔起,敲掉泥,回去打個蛋,香噴噴炒一大盤。
直到弟弟拉到身上,難受哭鬧起來,才發(fā)覺父親失了蹤。她急吼吼抱起弟弟去尋,翻過一片松柏坡,數(shù)條小徑指向不同方向,根本不曉得該往哪邊去。弟弟還在抽噎,鼻涕眼淚一股腦兒糊在她脖子窩里,她便唱首歌逗他:水娘花,做粑粑,訪人家,訪的哪一家,訪的外婆家,訪家做什么,明月話桑麻……
走啊走,唱啊唱,哭聲稀了,弟弟皺起眉心睡著了,再轉(zhuǎn)過一道彎,就看到清溪對過,竹林那邊,幢幢二層土磚青瓦房舍,乍現(xiàn)眼前。
她繼續(xù)吹,吹至主旋律,音符如浪涌,句句激蕩,層層堆疊,忽又憶起弟弟上初中,一日往鄉(xiāng)下打電話,問她,鯤和鵬是不是很厲害,他在語文書中學到,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弟弟正變聲,聽他講話澀澀的,剮著耳膜,她想起誰提過一嘴,男孩的名不該取得太大,怕遭老天爺嫉恨,要將他收走,是以鄉(xiāng)下人家生了兒子,都叫鐵柱狗剩二傻的。不知父親老來得子是如何歡喜,竟連夜翻字典,給弟弟取了這驚世駭俗的大名。
她不欲順著鯤鵬的話往下說,只問寄回去的錢收到未,家用夠不夠,匆匆掛斷。
再過幾年,學習不如她的弟弟,果然未能考取本科,父親咬牙,將下崗的遣散費連同她嫁人的彩禮,一并交給中介,終于還是送去了圣彼得堡。
弟弟離開那個早晨,她恨父親不公,賭氣未見最后一面。彼時哪會知那便是最后一面,不然,就把所有錢給了他,房子給了他,父母的愛也都給了他,她也不舍得氣他吧。
如果從古至今,瓜瓞綿延,無非對女子盤剝,千怪萬怪,卻也怪不到弟弟頭上,他是她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親,是她看著長大、獨一無二的弟弟啊,怎就糊涂了。
后來她看他寄回來的信,隨信附的數(shù)張照片,青銅騎士雕塑,圓形穹頂宮殿,涅瓦河上的浮橋,夏日夕照,冬夜霰雪,她的弟弟,最優(yōu)柔無辜的一個,自照片中向她笑,且憂愁地聳起肩。她向七寶指認,舅舅,這是七寶的舅舅。
一曲吹完,淚爬滿雙頰,忽聽七寶自樓梯奔下,媽,媽,外公倒在地上,起,起不來。
輕度腦梗,入院一周,父親見天嚷身上癢,出院歸家,宋春芽便煮好幾鍋艾草菖蒲水晾著,預備給他泡澡。
父親抱了浴巾衣物出來時,見茶幾躺椅事先挪至角落,當中擺只碩大充氣浴缸,連接腳踏式氣泵,母子正張羅著往內(nèi)里充氣,他張嘴便罵,明明有木澡盆不用,錢多了不如從天臺往下灑,何必費這些事。
宋春芽青著臉,眼皮低垂,只管用力踩踏。塑膠泵伸縮間,浴缸慢慢支棱起來,四四方方,倒像無蓋的棺材。
父親越看越來氣,扭身又進了房,門一摜,衣物往床上一摔,不洗了。
那邊父親犯犟,宋春芽還顧不上去哄,這邊七寶又擺弄起洗澡水。七寶,七寶,她強壓住委屈,莫要鬧了,水都灑出來了,地上滑。
住院時隔壁床那老頭,便是洗澡時摔壞了腦瓜,父親家的裝修其實大差不差,四壁衛(wèi)生瓷磚鋪到頂,底下配馬賽克,架不住肥皂沫子和通風不良生出的滑溜溜的垢,老年人骨頭脆,經(jīng)得起幾下摔,都想在前頭了,砸錢買下這充氣浴缸,他非但不領情吧,反把她罵了。
咳,可別指望他會反省,指不定還在哼鼻子,想著罵就罵了,又不少塊肉,敢跟自己父母較勁記仇,分明就是不孝女呢!
正支絀,忽聽父親在房中咋呼,來啊,快來啊——他從不叫她的名。宋春芽感到自己的心臟咯噔一下,耳朵都尖起來,難道又腦梗了。
她即刻將門撞開,卻見父親并沒有旁的事,又歪在床上,摩挲電話機呢。她揉著肩膀,忽覺得自己同他生得好不掛相,只需將頭發(fā)絞短,圓鼓的金魚眼,蒜頭鼻,嘴角下撇,短下巴,連法令紋都一色一樣。
電話,電話,他手指抖顫,這幾天沒歸家,有沒有來過電話。
她還能說什么,只得依言過去,連番撳電話機上的小鈕,沒有,她冷冷宣判,再說,不是辦了來電轉(zhuǎn)接到你手機,真有電話,出去了也該接得著。
父親晃晃腦袋,一臉懊惱神色,來電轉(zhuǎn)接,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多少年前辦的,又給忘了。
她心力交瘁,老人手機明明就在褲袋里,電量滿格,按鍵醒目,聲音響亮,二十四小時待機,擔心什么呢,說白了,他對弟弟的每一次關切,就是打在她臉上的一記耳光。
實在不愿再與他多言,于是說聲水涼了洗澡吧,她率先行了出去,他終于難得勾了頭,乖乖起身跟住,好像成了她的老年兒子。
這一會兒工夫,艾香氣彌了滿屋,七寶已脫得溜溜光,半截胳膊藕節(jié)般自藥水缸中探出,外公,外公,快進來。
父親望了眼宋春芽,有些躊躇,遂背轉(zhuǎn)身去,磨磨蹭蹭解扣子,松皮帶,拉拉鏈,脫至只剩一條底褲時,身體的熱力與冷空氣相激,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便著急忙慌往那充氣浴缸當中跨。
欸慢著點,她又從廚房拎來一錫桶藥水,見狀忙放下桶,兩手穩(wěn)穩(wěn)地往他肋下架起。先抬一條腿,她囑他。
父親還想逞強的樣子,病過一場到底脫力,不得已將重心向她這邊傾,她晃一晃,咬牙撐住了,他又抬第二條腿,溫熱的藥水沒過雙膝,低頭望七寶,這小家伙正掬了褐色藥水,笑呵呵潑向他哩。
他嘟囔著,慢慢坐低,將腿打開,伸直,抵住充氣浴缸的軟壁,此時水與胸口齊平,水壓令他有些發(fā)喘,但是舒服。他閉上眼,任由她將自己的膀子擺好,一勺勺舀了藥水,往身上澆淋,又團起毛巾幫忙搓背,原先發(fā)癢的部位逐一熨帖下來。
媽,你偏心,七寶像條鲇魚樣在水里撲騰,給我淋,給我搓嘛。
好啦好啦,當心,別再把水灑出來啦,宋春芽斥七寶的聲音慢慢松弛了,也像浸了藥浴,心意渙散。
分明想起那一回,懷抱睡著的弟弟進了村莊,挨家挨戶找過去,在某扇窗下,撞見父親與人敘舊。她聽父親聲音恨恨的,叫你當初不選我,非要跟那個退伍兵,隔天返城通知下來你再找我,我還怎么要你。
那女人看著老過母親,頭發(fā)枯燥,穿件牛屎黃舊軍裝,正攜了父親的手哀哀垂淚,是我錯了,年輕不懂事,我錯了。
她踮起腳,巴巴望著父親的手向那女人的胸前探,她心中焦躁已極,無法可想,只得在弟弟屁股上狠勁擰了一把,哇——弟弟從夢中疼醒,翻臉就嚎。
此事她未跟任何人講,只是打心底里再瞧不起父親,相應的,也厭棄了這世間一切的男子。
待父親再老些,再病些,洗澡都不能自理,飲食便溺全在床上,自己該要如何面對他,如何處置他的身體,不知道。
日常該她操心煩憂的夠多了,一想這些復雜的以后,腦子便會短路,自動關機,倒不如也跟著父親學失憶,最好一鍵清空,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洗完澡出來,宋春芽匆匆忙忙領七寶祭奠母親去。清明已然過盡,未及燒紙錢,還不曉得母親在底下如何怨怪呢。
她挎的竹籃內(nèi),臥了一條草魚,一只拔了毛的公雞,一瓶米酒,三只碗,一刀燒紙,三根燭,一掛炮仗。城心偏北,兩條小河交匯處,淤出大片灘涂,有人在那邊種菜、釣魚,到了清明、七月半,也會去菜地邊焚燒紙錢,祭拜先人。
雨季泥濘,雨靴是不可少的,七寶才洗得香噴噴,這會兒盯著泥坑蹦來跳去,又捂出一身毛毛汗。過兩年,孩子將發(fā)育成人,她會不會煩他,也是不知道,船到橋頭自會直吧,她這樣解嘲著想。
終于覓得一塊平整地界,宋春芽將帶來的饌食擺好,斟酒,燃燭,燒了紙,又放炮,帶著七寶磕頭。
今日既不出攤,也不著急回去,此際河水平平,晚風習習,她有半刻失神,想不起要同母親講些什么,反正講了母親也不會應,不如不講,只是年年月月,陀螺般在眼前飛轉(zhuǎn),極少有這樣停擺的時候,她驀然覺出自己真是累得很了。
媽,你曉不曉得,七寶拽她衣襟,同學都喊我外號哩,八寶粥。
她回過臉,摸七寶頭頂心的柔軟碎發(fā),瞎說八道,你叫周七寶,不叫八寶粥。
那,為什么給我取這個名字呀。七寶舔嘴,貼近她坐著。
她順勢攬過他的薄肩膀,因為懷你的時候,夢見過一座水晶塔,有七層,漂亮得不得了,媽媽放在手心里玩了又玩,后來知道,是七寶琉璃塔呀。
七寶拊掌笑了,原來如此,那你的名字呢,為什么叫宋春芽,外婆又夢見了什么呢。
那倒沒有,只聽說外婆懷媽媽的時候,嘴淡,想吃春芽,春芽炒蛋你吃過的,記不記得。
嗯,記得,可香了。隔一會兒,七寶又說,媽,外婆叫什么名字。
芳川,你外婆叫陳芳川,芳草的芳,山川的川。
夜的帷幕慢慢罩過來,綴著大星子同半抹下弦月,將母子二人齊齊扣在大地的腹心。
宋春芽一時又想到,如果當初去國懷鄉(xiāng)的是她,現(xiàn)今會在做些什么呢,她那樣熱衷音樂,總該是要彈琴的吧。
大理石殿堂內(nèi),天鵝絨窗簾半開半閉,枝形水晶燈垂垂照射,洋甘菊吐露芬芳,而她鞠躬落座,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手指宛如認識每一根琴鍵般自行其是。
啊樂曲,樂曲將如河流般,冰消雪融,蜿蜒閃亮,一往而無前。
她將七寶摟得更緊些,終于嘆口氣,撥出了一通電話。
喂,是我,宋春芽,好久沒聯(lián)系,還能怎樣,窮忙嘛。那項業(yè)務你還在做嗎,對,對,國際長途,沒漲價吧。嗯,明天就打過來,家里號碼沒變,照舊不必講話,全聽他講就可以。對了,這次來電顯示,就圣彼得堡吧,對,俄羅斯,圣彼得堡。
責任編輯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