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美籍華裔大收藏家達一貫準備向家鄉(xiāng)的省博物館捐贈100件書畫,包括多幅宋畫、元畫與明清字畫,大部分是民國期間大畫家、大書法家的作品,可以說是價值連城。
舉不舉行捐贈儀式,達一貫倒無所謂,但他提出要看一下唐代孫位的《竹林七賢圖》。達一貫說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聽他的爺爺和父親說起這幅畫,說畫中人物栩栩如生,人物的衣冠與器具都是寫實風(fēng)格,可借此窺見晉唐士大夫的日常生活之真實狀態(tài)。他反復(fù)查尋,得知這是一幅流傳有序的名畫,目前應(yīng)該是省博物館的藏品,想飽一下眼福。
達一貫提這樣的要求不算過分,不滿足他實在說不過去,但館長柏年松知道這是一幅有破損的殘畫,竹林七賢有七位人物,可畫上只有四位,還缺三位。拿這幅殘畫給達一貫看,實在有損省博物館的顏面,解決的辦法是把它修補完整。
可《竹林七賢圖》系唐代之畫,至少有1100年的歷史,屬一級文物,輕易不能碰。而修修補補的事,名家一般不愿意做,非名家又拿不下,博物館也信不過,這確乎是個難題。
時間緊迫,柏年松很頭痛,他說:“要是我行,我就自己上了。”可現(xiàn)在一時三刻找誰來補呢?柏年松有點抓瞎了,一籌莫展。
也許冥冥之中有天意,第二天是省博物館第一任老館長的白壽,柏年松帶了館里的兩位副館長去祝壽。別看老館長99歲了,精氣神還不錯,他目光如炬,洞若觀火。酒過三巡,老館長對柏年松說:“你有心事?一定有心事?!?/p>
柏年松被老館長看穿了,只得如實相告。
老館長沉思片刻后說:“我推薦一個人,叫曲天成。他一定能勝任。”
曲天成這名字太陌生了,柏年松從未聽說過,像這樣名不見經(jīng)傳的,屬哪路神仙?老館長怎么會推薦他?憑什么推薦他?柏年松心里不能不打上一連串問號。但聽老館長的口氣,很自信的樣子,且老館長德高望重,不可能說沒有把握的事,姑且信之。
為了鄭重其事,柏年松與兩位副館長專程去拜訪曲天成。原來,曲天成以裝裱、修復(fù)古畫為業(yè),既是書畫鑒賞家,也是國畫家,山水、花鳥都涉獵,尤其擅長人物。他畫畫只是興趣,從不發(fā)表,也不參加畫展,更不賣錢。
柏年松聽老館長說,曲天成收藏了很多古絹、古綾、古紙、古墨,那些絹與宣紙,大的好幾尺,小的只有巴掌大,舊的幾百年前的都有,泛黃發(fā)黑,扔在地上都未必有人撿,他都當(dāng)寶貝似的藏著。
老話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曲天成有古絹、古綾、古紙、古墨,這些都是修復(fù)古畫的必備材料,就是不知他的人物畫到底達到什么水平。
柏年松提出要看看曲天成的畫作,曲天成取出一幅《百仙圖》長卷,那人物、那構(gòu)圖、那線條、那著色、那眼神、那動作,神形畢肖,活靈活現(xiàn)。柏年松暗想:高手在民間啊。他終于相信老館長的推薦是靠譜的。
柏年松拿出《竹林七賢圖》的照片,問曲天成:“有修補完整的把握嗎?”
曲天成拿出放大鏡細細看,斟酌再三后說:“類似的古絹我有,古墨也有,畫人物也沒有問題,問題在于原畫上只有山濤、王戎、劉伶、阮籍四位,那嵇康、向秀、阮咸三人是坐是蹲是立是臥,是笑是哭是嗔是癡,還是侃侃而談或假癡不癲?”
確實,這是最傷腦筋的事。
曲天成說:“這樣,我先構(gòu)思構(gòu)思,構(gòu)思成熟后畫幅小樣,你們認可了,我再正式補畫。”
大約半個月后,曲天成發(fā)來了他的小樣稿,但見圖上,阮咸在彈阮,嵇康在撫琴,向秀援筆欲書,不知是準備賦詩還是繪畫。
柏年松看后,覺得頗符合這三個人的個性與愛好,在征求了老館長與多位專家的意見,做了些修改后,就把方案確定了下來。
柏年松要求曲天成去省博物館修補,曲天成一口回絕,說必須在自己家里完成。理由是,在修補過程中,哪怕咳嗽一聲或打個噴嚏,都會影響線條的走向與色澤的濃淡,主筆者最好不外出,不走動,保持心態(tài)平和、情緒穩(wěn)定,并且最好在沒有任何外界干擾的情況下一氣呵成。一旦上手,時間是沒法控制的,也許連飯都顧不上吃,開個夜工,熬個通宵,誰說得準呢?再說,在家,一應(yīng)所需之物隨手可取……
這就讓柏年松為難了,《竹林七賢圖》是國寶,怎么能隨隨便便拿出博物館?
曲天成態(tài)度堅決,說:“信不過就算了。對我來說,信譽比手藝更珍貴?!?/p>
僵持了幾天后,柏年松做出了讓步,但一套手續(xù),如簽字、蓋章等,一樣也不能少,要知道,他是擔(dān)著很大責(zé)任的。
一個多月后,曲天成完成了修補。人物的衣紋、線條以鐵線描為主,雜用蘭葉描,線條遒勁,勾勒流暢,富有質(zhì)感,透著張力。特別是人物的眼神,清澈、干凈,高傲、狷介,流露出崇尚自然、不拘禮法的神態(tài),一個個仙風(fēng)道骨。人物神態(tài)各異,又相互照應(yīng),整個畫面和諧、統(tǒng)一,簡直天衣無縫。柏年松十分滿意,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捐贈儀式后,柏年松請達一貫去欣賞《竹林七賢圖》。達一貫看得很認真、很仔細,連連說:“神品神品,不,堪稱逸品?!?/p>
看罷畫,落座品茗時,柏年松問達一貫對《竹林七賢圖》的看法。
達一貫沉吟半晌后說:“據(jù)我所知,《竹林七賢圖》是殘卷,但你給我看的是完璧。以我多年的鑒賞經(jīng)驗,憑眼力判斷,從材質(zhì)、筆法來看,應(yīng)該是真跡。難道世間留有兩幅孫位的《竹林七賢圖》?”
幾個月后,公安局破獲了一起文物走私案,繳獲的文物中有古畫,他們就請柏年松去協(xié)助鑒定。鑒定后發(fā)現(xiàn),這些畫有真有假,有幾幅高仿的水平連柏年松也不得不佩服。
這高仿者是誰?會不會是曲天成?要不要把自己的懷疑告訴警察?柏年松很猶豫,故意說道:“這高仿者的水平是頂級的,不知有沒有參與犯罪?!?/p>
刑警說:“應(yīng)該沒有。已查實了,是外地一家高科技公司借助進口的電腦設(shè)備仿畫的。”
柏年松為自己剛才有那種想法而慚愧、自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