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
高陽產(chǎn)布。清末民初,皆以草木染色,蘇木染紅,槐米染黃,鼠李染藍(lán),皂斗染黑,拼色套染,變幻無窮,但工序繁多——采集、過濾、煮染,毫厘之差,顏色便有異。主顧若是苛刻,就會有人說,去留祥佐村,找劉獨眼去。
劉獨眼染的布,天水碧,紫蝦青,月下白,佛面金,與樣品無半絲差別,且鮮亮明艷,皂洗、日曬、摩擦均不脫色。
調(diào)色配彩,全憑眼力,劉獨眼卻盲了一只眼,另一只視力亦極弱。辨色時,他的臉湊得極近,獨眼緊貼上去,腦袋來回移動,狀頗可笑。劉獨眼制染液,看起來更是腌臜,一鍋色湯,手指蘸水,來回攪動,探溫度高了還是低了;抽手入嘴,嘖嘖咂吮,說用料多了還是少了。天長日久,口唇色漬層疊,貌如厲鬼。但是,無論要求如何刁鉆,哪怕是淬火的鐵,初銹的銅,夕云晨靄,雉尾鶯頭,但凡人間的顏色,劉獨眼只消看一眼,便能從染缸里拎出來。
曾有人懷疑劉獨眼種染色植物的土中施有異藥,遂趁其外出,攜竹簍翻入院中盜土,這人一不留神跌倒,壓折一小片花。劉獨眼怒如瘋牛,奔突至其家。那人伏在麥秸垛上,大氣不敢出。劉獨眼看不清,以為沒人,便拔出門閂,將簍子搗得粉碎,又跺上幾腳,氣沖沖離去。
劉獨眼不是沒治過眼。某日,一主顧自青島來,說當(dāng)?shù)亟虝t(yī)院駐有洋醫(yī),善治疑難眼疾,但洋醫(yī)即將回國,欲治須從速。劉獨眼聽罷,連夜揣錢上路。
沒過幾天,劉獨眼就回來了,背上多了個瘦童,她的腦瓜上頂著一對小黃辮,筷子粗細(xì)。
這么快?
沒去。
不治了?
錢要養(yǎng)娃。
女童是他在半道撿的,取名“小染”。從此,劉獨眼更加賣力染布。
忽一日,小染生了背癰,啼哭高熱,急請郎中。郎中說,惡疾,備木匣吧。
劉獨眼跪求。郎中擺手走出。俄而,屋內(nèi)人大哭。郎中抽了一袋煙,又返回,說,高陽縣城東大街有馬姓名醫(yī),或可治此疾。劉獨眼深鞠一躬。郎中道,癰疽兇險,神醫(yī)惜名,未必會收。你定要提我的名字,他與我交惡,一聽我治不好,想必肯醫(yī)。他素來貪財,錢務(wù)必帶夠。
劉獨眼翻開被套,摸出一張薄紙,揣入懷中,取一床潔凈褥子,兜上小染,上路。紙上文字密密麻麻,是劉獨眼半生的染布心得。
知情人說,瞧吧,為了心頭肉,舍了命根子。
服藥半月,小染可下炕走動。倒是劉獨眼瘦脫了形,眼眶凸出,如圍著幾根干草棍。他不住吁嘆,秘方一泄,怎么賺錢養(yǎng)活小染?
忐忑等了兩個月,市面上并未出現(xiàn)相似染法的布匹。
很久之后,劉獨眼才聽聞,那日名醫(yī)捏著那張折起的薄紙,靜立不語,一盞茶工夫后,將其熔入煎藥的火焰。
小染痊愈了,歡實蹦跳。這天,劉獨眼醒遲,聽得窗縫鉆進(jìn)嬌脆的笑聲。起身,見滿院的花悉數(shù)被小染摘下,零落一地。鄰里說,小染逃不過一場痛揍了。卻見劉獨眼將小染舉起,說,高處還有一朵,伸胳膊使勁夠。
小染長成了大姑娘。
小染生得嫩,衣衫用布都是劉獨眼染的。每近酷夏,劉獨眼便以茜草染粉,石榴皮染綠。這些材料能攔住日頭,小染白凈得像富家千金。
小染有志氣,去省城讀書。
其時,傳統(tǒng)織機(jī)已被鐵輪機(jī)代替,草木著色早讓位于化學(xué)染料,但劉獨眼仍終日擺弄染缸。
有人說媒,來定日子,劉獨眼垂頭不語。良久,他扯開粘連的嘴唇,道,染匠嫁女,不想遭人笑話,待我染出正紅的布,再商議其余。
自此,劉獨眼院中掛滿紅布,將黃土墻映出彤彤熱意。一塊塊布,深淺不一,亮暗不一,冷暖不一,風(fēng)中斜飄似帆,日光星點透射,閃若銀針,半坡遙望,如巨大紅花搖曳。
半月后,媒人又來。劉獨眼答,顏色仍欠火候。兩個月后再來,又說,還差口氣兒。
媒人細(xì)忖,劉獨眼其實是舍不得小染。
小染畢業(yè)后才嫁,已是民國二十六年。日軍自平津南下,掠走染軋機(jī)器,斷絕棉紗顏料。
高陽全縣以手工織機(jī)織布,為八路軍縫制棉衣。
布料需染成黃綠色,但土法浸染,一缸一色,一匹一色,難以統(tǒng)一。人們犯了難,去找劉獨眼。
劉獨眼沒日沒夜地鼓搗,酒腌水泡,鹽醋明礬,依著時辰溫度、陰晴霧雨隨時調(diào)整,一匹匹布,色澤一致,搭在繩上,似千軍萬馬。
寒露過后,八路軍來收布,說,戰(zhàn)士們的冬衣終于有了著落。
這天,一個八路軍來村里,他說自己因傷掉隊,打聽收布者的去向。
劉獨眼湊過臉,與其握手寒暄,看他身上沾土,便彎腰細(xì)細(xì)拍打。
八路軍眼含熱淚。
劉獨眼卻耳語鄉(xiāng)民,快去喊人,這個八路軍,假的,色兒不對。
小染加入了共產(chǎn)黨,南征北戰(zhàn),直到劉獨眼臨終前,才匆匆趕回。
劉獨眼指著柜子說,柜中布是閑時染的。天青淡青,給外孫;水紅桃紅,給外孫女。最底下那塊布,留給我自己。
小染哭成淚人。
人們說,劉獨眼染了一輩子布,帶入土中的那一塊,不知有多奇異。
殮衣上身,出乎意料——未著任何顏色,只是原色,鋪展于大地,與萬物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