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鑫瀾
【摘要】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外譯是跨文化交流的需要,也是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的需要。目前國內(nèi)對于意大利漢學的相關研究較少,本文選取處于不同時期的李白《月下獨酌》的兩個意大利語譯本進行比較研究,從跨文化的角度對譯本的翻譯方法和思想文化的傳達兩方面分析意語世界對唐詩的譯介特點,揭示翻譯的影響因素、總體模式、譯介的不足及啟示。
【關鍵詞】翻譯;李白;唐詩;目的論
【中圖分類號】I046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08-0070-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8.022
一、唐詩意譯的階段性特點
中國與意大利之間的文化交流由來已久,意大利漢學也成為歐洲了解東方的重要學術陣地。在意大利漢學領域中,中國傳統(tǒng)詩詞的研究占了相當大的比重,其中,唐詩尤其受矚目,唐朝文學甚至被意大利學者評價為“文藝復興”般的存在。意大利不同時期的漢學家都有選擇地對唐詩進行了翻譯。最早的意語版唐詩譯本是由馬薩拉尼(Tullo Massarani)于1882年出版的《玉之書》(Il libro di giada)①,而后Arturo Onofri主編的《玉之月》(Lune di giada)、喬爾加·瓦蘭辛(Giorgio Valensin)主編的《中國抒情詩》(Liriche cinesi)[1]都選取了一些中國抒情詩歌進行翻譯,但這些譯本都由法譯本或英譯本轉譯而成,作者沒有漢語基礎也并未接觸到中文詩原版,因此翻譯在表達內(nèi)容和詩體詩韻上比較自由。譯者并不局限于還原原詩的意象用語和形式特征,比起翻譯更像是一種在原作基礎上的文本再生,其語言風格也自成一派。雖然還原度不高,但這些著作對中國文學在意大利的介紹仍具有開創(chuàng)性。
這一時段意大利學界對中國詩詞的關注度并不高,學者們翻譯介紹中國詩詞的動力是為了給意大利本土文學注入新活力,因此詩詞的文學性沒有被重點關注。而意大利漢學自身的發(fā)展受到文本選擇和翻譯目的上的限制,再加上語言和地理位置的雙重限制,意大利漢學進入相當長的一段停滯期。隨后兩次世界大戰(zhàn)使萌芽時期的意大利漢學再度受到?jīng)_擊,直至二戰(zhàn)結束,意大利共和國正式成立,意大利漢學也從停滯的狀態(tài)進入重建與恢復期,漢學在歐洲開始蓬勃發(fā)展。1959年,漢學家白佐良(Giuliano Bertuccioli,1923-2001)撰寫了第一部由意大利語寫成的《中國文學》(La letteratura cinese,2013)②,將文學的外部研究和內(nèi)部研究結合,在研究過程中不僅關注作品的文學要素,還對詩歌語言、意象、情節(jié)等展開分析,并從文化學角度對中國文學流派進行介紹,將文學創(chuàng)作放到大文化的環(huán)境中進行考量。此外,也有一些意大利漢學愛好者對唐詩進行選譯:馬丁·貝內(nèi)迪克特(Martin Benedikter)于1961年翻譯了《唐詩三百首》中的所有詩歌作品[2],該版本(le trecento poesie Tang)被認為是唐詩譯作中的精品。另一個比較暢銷的譯本是萊奧納多·維托里奧·阿萊那(Leonardo Vittorio Arena)翻譯的《中國唐詩》(Poesia cinese dellepoca Tang)[3]。
意大利漢學家們對唐代的文學成就評價極高,他們認為唐代詩歌的繁榮與當時開放的社會背景、印刷術的出現(xiàn)、完善的科舉制度以及上層階級對文學書法的喜愛有關。唐詩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其嚴格的詩韻規(guī)范與注重音樂美的意大利語言具有天然的美學通約性,因而受到意大利詩人學者的極大關注。同時,意大利漢學學者也對唐代詩歌文化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唐代杰出的詩人的造詣可與但丁、彼得拉克、華茲華斯等詩人并肩。其中被譽為“詩仙”的李白受到了更多關注,白佐良評價李白是唯一位名氣不受限于文學領域的詩人,在外國普通讀者中都享有名望[4]。意大利唐詩譯本中,李白是被收錄、翻譯詩詞數(shù)量最多的詩人。在中國古典詩歌外傳的進程中,李白成為中國詩歌的代名詞和中國文化在海外被接受的典范。
本文以李白傳播度較廣的詩歌《月下獨酌》為例,以白佐良和瓦蘭辛的譯本為研究對象,這兩個譯本分別誕生于專業(yè)漢學建立的前后兩個時期,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都具有代表性意義,從譯介學的角度對其進行分析,探究唐詩翻譯模式的變化,能夠幫助厘清不同時期唐詩意譯的特點。
二、《月下獨酌》及其譯文分析
首先看譯本對題目的譯法,《中國抒情詩》中瓦蘭辛譯為“Bevendo in solitudine al lume delle luna”(1943),強調(diào)了月光和詩人孤獨的心境,更具有畫面感,情感更加豐富。白佐良譯為“Bevendo da solo sotto la luna”(1988),語義直白簡潔。兩個版本都選擇副動詞的形式來翻譯標題,瓦蘭辛選取了帶有明顯情感色彩的“孤獨”(solitudine)來外化“獨”,而白氏選擇了“da solo”(獨自)這一中性化狀語體現(xiàn)飲酒的狀態(tài)。
瓦蘭辛的版本翻譯如下:
Una coppa di vino in mezzo ai fiori:
Bevo da solo, senza un amico di fronte.
Alzo la coppa e invito la luna lucente:
Con lei e colla mia ombra saremo tre.
La luna, ahimè, non è bevitrice di vino,
E la mia ombra, pigra, mi striscia al fianco.
Pure, colla luna amica e collombra schiava
Dovrò far festa, mentre è ancor primavera.
Nei canti che intono raggi di luna guizzano;
Nella danza che intesso, lombra simpiglia e si spezza.
Prima, da svegli, ci divertiamo in tre,
Or che siamo ebbri, ciascuno va da per sé.
Oh, godiamoci per lungo tempo ancora
La nostra strana inanimata festa
Per ritrovarci alla fine sul Fiume di Nuvole![1](Valensin,1943)
白佐良譯本如下:
Tra i fiori, una brocca di vino.
Bevo da solo, non un amico con me,
ma alzo il bicchiere e invito la chiara luna:
con lombra di fronte ora siamo in tre.
Luna che invero bere non sai,
ombra che sai solo seguire il mio corpo,
compagni di un istante, voi, ombra e luna,
far festa dobbiamo finchè primavera.
Io canto e la luna si muove indolente,
io danzo e lombra si spezza confusa.
Finché siamo desti ci lega una scambievole gioia,
poi ebbri ognuno di noi si separa,
ma uniti in eterno in un vagare senza affetti
ci incontreremo lontano sul Fiume delle Nubi.[5](Bertuccioli,1988)
這兩種譯本都很好地遵循了連貫性和忠實性法則,瓦蘭辛和白佐良都選擇一開始就通過動作將人稱表現(xiàn)出來,瓦蘭辛選擇“di fronte”,白佐良選擇用介詞“con”,通過方位來表現(xiàn)親密關系,折射出詩人在茫茫人海、蒼茫世間的伶仃孤苦、形單影只、空虛寂寥。
兩個譯本都將月亮擬人化,瓦蘭辛使用了“ahim蔓Oh”等感嘆詞增強表達力度,使詩中情緒更加飽滿,同時使用“bevitrice酒鬼”“schiave奴隸”這樣帶有明顯貶義色彩的詞語來形容月亮和影子,這樣的翻譯具有一定的西方文化特色,卻與中文原意差距較大,本身詩人是為了表達月亮和影子不理解我寂寞的心情,通過喝酒來抒發(fā)落寞的情感,在這版翻譯中缺失了這一層意境。“pure”(而)、“or”(要么)等連詞使表達更加連貫,更加契合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和審美需求。
而白氏的譯本從語義理解上來說更加精確,通過“invero”(確實)、“solo”(只)這幾個副詞強調(diào)了詩人徒勞之感,無論是邀月飲酒還是與影對飲,都只是“徒然”,再現(xiàn)了詩人對“互飲”的渴望與對現(xiàn)實的失望,使“月下獨酌的孤單文人”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體現(xiàn)了白氏對譯入國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價值觀的深刻把握。漢學家古德里奇(Chauncey S. Goodrich, 1920—2013)教授就在為《中國文學》的書評中高度評價白佐良的譯文,稱其“生動且具有表現(xiàn)力”。[6]
三、翻譯模式的變化
瓦蘭辛的版本抒情性更強,更加契合《中國抒情詩》的選材和翻譯方式,不過譯法過于主觀,對文本的改動較大,契合了當時意大利漢學對中國詩歌的審美偏好。在該書序言中,意大利詩人蒙塔萊(Eugenio Montale)對中國詩歌的評價是“具有實用性,歌詠世俗社會的生活,教化民眾”[1]8-12。他認為形式對于詩歌來說只是幻影,詩應當追求思想層面的內(nèi)在美,美與意義的分歧是辯證的??梢哉f,此時唐詩的文學思想性和美學性尚未受到關注。
白佐良作為教育家和外交家,其譯文目的在于傳播性,因此更加注重內(nèi)容的完整表達,同時此譯本的注釋也更為翔實,對意象的解釋有助于漢語教學。譯者并不改動原文,表現(xiàn)出對中國文化的極度尊重,譯文以故事性語言為主,不使用具有強烈風格化的語言,而是使語言繼承原有的中國身份。在沒有明確作者視角的情況下,譯者盡量隱身,采用第三方的客觀敘事。對意象的還原和語義場的建構更到位,此時期的譯本對中國古典詩歌的美學特質(zhì)及唐宋時代的整體文化較為關注,有意識地抑制了自身文體風格的表達,力求再現(xiàn)原作風格,譯本更加多元。對意象的還原和語義場的建構更到位,在格式上更接近于原詩,保留了中國詩歌語言簡潔的特點。
韋勒克指出:“文學研究不同于歷史研究,它必須研究的不是文獻,而是具有永遠價值的文學作品?!盵7](韋勒克,1988:509)由于中國的社會歷史原因,中國文學長期與社會政治意識形態(tài)聯(lián)系緊密,文學的審美性、藝術性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文學也長時間以來被看作政治教化的工具。白佐良深受西方啟蒙主義思潮的影響,深刻了解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他從創(chuàng)作目的的角度審視中國文學,強調(diào)人性的自然流露是作品富有生命力的關鍵,削弱中國詩學在西方視野中的工具性作用,正視其文學價值,對中國的文化體系和美學體系進行進一步詮釋。
四、總結
中國詩詞在長期發(fā)展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語言環(huán)境,具有一套與西方大相徑庭的術語系統(tǒng)和話語體系。從文化交流和輸出的角度看,譯者不僅需要認識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整個話語系統(tǒng),同時還需要恰當翻譯處理中國傳統(tǒng)文本話語獨特的簡約而含蓄的言說方式。如何實現(xiàn)文學性與文化性間的平衡,是考量譯本的重要因素。
文化思想性和文學藝術性是需要著力考察的兩個主要維度,當二者存在矛盾時,應當把文化思想性當作主要矛盾,首先保證思想內(nèi)容的傳播[8]。因為文學性始終和社會背景息息相關,無法通過語言完整傳達。唐代承襲以前的詩歌的種類,形式豐富,即便是翻譯也不能將其創(chuàng)造性局限住。雖然翻譯的目的、方式不同,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也必然不同,但通過對比集中不同譯本,可以把握意大利人偏好的文學風格和審美特征,提高翻譯的質(zhì)量,從而更好地讓中國文學“走出去”。目前,漢學領域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研究仍有更進一步挖掘的空間和可能性,這不僅有助于了解意大利漢學家對中國詩歌的認知和解讀,也對意大利漢學的發(fā)展狀況有初步了解。
注釋:
①T. Massarani,《詩在中國》(La poesia in Cina),《Nuova Antologia(新文選)》,vol. 56, anno XVI, fasc. VI, 15.
②Bertuccioli Giuliano. Storia della Letteratura della Cina, LAsino doro edizioni, Roma, 2013. 該書第一版題為《中國文學史》(Storia della letteratura cinese),于1959年面世,1968年再版更名為《中國文學》(La letteratura cinese),本文選取的是于2013年出版的最新修訂版,該版由費琳(Federica Casalin)編輯,漢學家馬西尼(Federico Masini)作導言。
參考文獻:
[1]Giorgio Valesin.Liriche cinesi[M].Torino:Giulio Einaudi editore,1943.
[2]Martin Benedikter. Le Trecento poesie Tang [M].Torino Einaudi Editore,1961.
[3]Leonardo Vittorio Arena.Poesia cinese dellepoca di Tang[M].Da Mondadori Libri S.p.A. Settima edizione BUR Classici:maggio 2021.
[4]Giuliano Bertuccioli.Storia della Letteratura della Cina [M].Roma:LAsino doro edizioni,2013.
[5]Giuliano Bertuccioli. Testi di letteratura cinese. Poesia [M].Roma:Bagatto Libri,1988.
[6]Chauncey S. Goodrich,Bertuccioli, Storia della letteratura cinese (Book Review) [J].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20,1960(01):102.
[7]韋勒克.文學理論:文學批評與文學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8]劉正中,王曉農(nóng).中國傳統(tǒng)文論典籍翻譯批評基本標準初探[J].山西大同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5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