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嚴 艷
“瀟湘”文化在中國有悠久的歷史,該詞匯最早見于《山海經》,意指地理位置上的瀟水與湘江。隨后瀟湘被賦予舜與帝女傳說、屈賈憤國憂思等內容。瀟湘地理景觀與人文神話相交織,隱喻表達傷感離愁、朝廷罷黜、懷才不遇等情思,形成“瀟湘”獨有的多重內涵,成為后世文人詩文中共同構建的“瀟湘”意象體系。因此,“瀟湘”受到中國歷代文人的青睞與書寫,“最多吟興是瀟湘”(杜荀鶴)、“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陸游),還被畫師運用到畫作中,形成中國山水繪畫的典范“瀟湘八景圖”。
“瀟湘”不僅在中國文學與藝術史中占據重要地位,它同時也對漢文化圈中的日本、朝鮮半島、越南影響深遠?!盀t湘”為越南使臣出使中國途經之地,越南眾多使臣都有書寫“瀟湘”的詩文。越南使臣的瀟湘書寫促使瀟湘文化在越南的傳播,令瀟湘進一步出現在越南本土文人筆記與小說中,甚至于“瀟湘”這一地名也被移植到越南。近年來,學界對日本、朝鮮半島文學中的“瀟湘”研究取得豐碩成果①現關于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筆下的瀟湘研究主要集中于“瀟湘八景”與瀟湘意象,如衣若芬的《高麗文人李仁老、陳澕與中國“瀟湘八景”詩畫之東傳》(《中國學術》總第16 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年,第158—176 頁)及《朝鮮安平大君李瑢及“匪懈堂瀟湘八景詩卷”析論》(《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1 輯,北京:中華書局,2005 年,第113—139 頁)、梁松娥的《從中國向韓國的瀟湘八景圖研究——論韓國瀟湘八景的圖式》(中央美術學院碩士學位論文,中國畫學院,2013 年)、崔雄權的《歸帆更想瀟湘趣 孰于東韓漢水湄——從〈匪懈堂瀟湘八景詩卷〉看“瀟湘八景”在韓國的流變》(《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5 年第4 期,第186—196 頁)。另有對韓國文學作品中的瀟湘意象進行梳理的學術成果,如魏雯的《朝鮮漢詩中的瀟湘文學意象》(《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4 期,第109—112 頁)、孫海龍的《古代朝鮮小說中的瀟湘意象考》(《韓國研究論叢》,2015 年,第170—181 頁)、堀川貴司的《瀟湘八景:詩歌繪畫中的日本化樣貌》(臨川書店,2002 年)、周裕鍇的《典范與傳統(tǒng):惠洪與中日禪林的“瀟湘八景”書寫》(《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 年第1 期,第71—80 頁)、權宇的《試論八景詩日本化的形成模式與形態(tài)流變》(《東疆學刊》,2015 年第3 期,第45—51 頁)。,但對同為漢文化圈中的越南文人瀟湘書寫卻關注寥寥。張京華曾整理出越南使臣所作湖南詩提要②張京華:《從越南看湖南——〈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湖南詩提要》,載《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1 年第3 期,第54—62 頁。,陳伯橋也在該文獻基礎上就越南使臣的瀟湘印象展開研究①陳伯橋:《14—19 世紀中越使臣詩歌中的瀟湘印象》,廣西民族大學碩士學位論文,文學院,2017 年。,但有關越南使臣關于瀟湘書寫的特征與成因仍有較大拓展空間,而與日本、朝鮮半島文人筆下的瀟湘書寫比較也有待進一步闡發(fā)。
本文擬以跨文化、跨民族的視角,分析比較日本、朝鮮半島、越南三國文人“瀟湘”書寫的同異,凸顯越南使臣瀟湘書寫的典型特征,并從中透析中國文化傳播至漢文化圈各國的承襲與差異。
“瀟湘”原指地理位置上的瀟水與湘江,《山海經·中山經》中云:“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瀟水是湘江最大的支流,湘江向北流入洞庭。隨后“瀟湘”又逐漸被文人衍化為特指的地域名詞。湘江水系風物、洞庭八百里煙波,瀟湘形成以“八景”為代表的獨特美學風范?!盀t湘八景”確切出現年代無法考證,但至少在宋代就形成很深的影響。有關“八景”之稱的文獻首見于李成(919—967)所繪的“八景圖”。沈括(1031—1095)在《夢溪筆談·書畫》中記述更為精確:“度支員外郎宋迪工畫,尤善為平遠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遠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謂之八景,好事者多傳之”。從中可知,瀟湘之景出自天然造化,而其典范“瀟湘八景”卻源自“瀟湘八景圖”傳播后的地景化。
日本、朝鮮半島文人對瀟湘景物的描繪主要集中于瀟湘八景。在漢文化圈中最早接觸到“瀟湘八景”圖的是高麗,在北宋時期瀟湘八景圖就流傳到朝鮮半島,《高麗史》列傳中載:“李寧,全州人,少以畫知名……子光弼,亦以畫見寵于明宗,王命文臣,賦瀟湘八景,仍寫于圖。”明宗時期(1170—1202)李任老(1152—1220)也作有《宋迪八景圖》。其后朝鮮有眾多知名畫家都有“瀟湘八景”圖遺世,如李澄(1581—1674)的《瀟湘八景圖》、金明國(1600—1663)的《瀟湘八景圖冊》、李德益的《瀟湘八景圖》等。“瀟湘八景”圖還帶動朝鮮瀟湘八景詩的吟誦,自“高麗后至朝鮮時代,傳下來的‘瀟湘八景’有關的詩有600多首”②梁松娥:《從中國向韓國的瀟湘八景圖研究——論韓國瀟湘八景的圖式》,中央美術學院碩士學位論文,中國畫學院,2013 年,第27 頁。,甚至包括一些著名詩人,如李齊賢(1288—1367)曾作有《巫山一段云·瀟湘八景》。15 世紀安平大軍李瑢(1418—1453)還主導制作了《瀟湘八景詩冊》?!盀t湘八景”圖也促進了瀟湘文化在日本的傳播。14 世紀的鐮倉后期,日本就出現了《平沙落雁圖》。在江戶時期“瀟湘八景”在民眾中已有廣泛流傳,蓮宗高僧深草元政(1623—1668)曾云:“世人言景必稱‘瀟湘八景’而孩提之兒亦能言之”③深草元政:《草山集》卷69,見《日本漢文學百家集》第68 冊,京都:平樂寺書店,昭和五年(1930),第418—420 頁。。周裕鍇曾對《五山文學全集》《五山文學新集》進行統(tǒng)計,共有33 位日本文人題寫“瀟湘八景”,得詩168首④周裕鍇的《典范與傳統(tǒng):惠洪與中日禪林的“瀟湘八景”書寫》與衣若芬關于瀟湘的系列論文中均多次提到并收錄多首“瀟湘八景”的題畫詩。。據現存文獻看,日本、朝鮮半島文人對“瀟湘八景”書寫集中于“題畫詩”。詩是無聲畫,由于受“瀟湘八景”圖畫作東傳后的影響,日本、朝鮮半島文人依圖題詩,如朝鮮王朝李榖的《題江天暮雪圖》、樸彭年《題匪懈堂瀟湘八景詩卷》,日本心田清播(1375—1447)的《瀟湘八景圖》、希世靈彥(1404—1489)的《題瀟湘八景圖詩》、橫川景三(1429—1493)的《瀟湘八幅圖》等。雖然日本和朝鮮半島留有眾多“瀟湘八景”詩,但現有文獻均未見日本、朝鮮半島有文人親歷瀟湘之境的記載。可見,“瀟湘八景”圖在日本、朝鮮半島的傳播帶動了當地文人對瀟湘的文學書寫。
“瀟湘八景”圖有沒有傳到越南,因囿于文獻無從得知。限于學界同仁研究及筆者目力所及,在現有文獻中并未發(fā)現有任何有關“瀟湘八景”圖及相關題圖詩的記載。繪畫在越南也有很長的歷史,遺憾的是現今除越南封建時期《竹林大士出山圖》①今藏遼寧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劉中玉對該圖遞藏軌跡與作者情況進行考察,認為該圖繪制時間為1363 年。及宮廷畫像寥寥數圖外,很少有文人畫作留存。但從題畫詩中可知越南李、陳時期(1010—1400)就有畫作流傳。裴輝璧編撰的《皇越詩選》所收李陳詩歌121 首中有阮億《題顧步鶴圖》、朱唐英《題唐明皇浴馬圖》、陳廷琛《題秋江送別圖》,黎貴惇《全越詩錄》中收后黎朝時期的題畫詩有《周公輔成王圖》《乞人畫昆山圖》《題程處士云寫圖》等。越南與日本和朝鮮半島雖同屬漢文化圈,但越南地處東南亞,與東亞的日本和朝鮮半島在民族習性上也存在顯見的區(qū)別。在唐朝時期,日本和朝鮮半島就積極學習漢文化并融入民族文化中,而彼時越南被納入中國的郡縣管轄,由于長期受到中國華夷觀的影響,處于中國郡縣時期的越南文人在藝術上得不到足夠的重視。宋朝時期,日本和朝鮮半島兩國文人的山水畫作已有長足發(fā)展,越南雖在丁部領于968 年獨立自主,但又陷入李、前黎、陳頻繁的王朝更迭中,藝術長期被忽略。魯恩·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1887—1948)認為日本民族的特性是黷武又愛美的“菊與刀”的結合體②魯思·本尼迪克特著,呂萬和、熊達云、王智新譯:《菊與刀》,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年,第4 頁。,對美的追求促進了繪畫藝術的發(fā)展。越南現存的詩文中數量有限的題畫詩文也從側面說明繪畫藝術在越南發(fā)展不足,越南文人根本無法像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一樣可以在山水畫作中“臥游”。
雖然越南現存詩文中并沒有任何“瀟湘八景”畫作的信息,但仍留有眾多有關瀟湘山水的書寫。越南的“瀟湘八景”詩文主要出于使臣之手。瀟湘大地是越南使團必經之地。據鄧昌友考證,自宋朝時期越南入貢路線即由靜江府(今桂林)行至荊湖南路,途經湖南永州、衡州(今衡陽)等重要城市③鄧昌友:《宋朝與越南關系研究》,暨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 年,第73 頁。?!洞笄鍟洹份d,雍正二年(1724)規(guī)定:“嗣后安南貢使來京,令廣西巡撫填給勘合,由湖廣、江西、山東等處水路進京?;厝?,兵部照原勘合換給由水路歸國。永為例。”④(清)崑岡等修,(清)劉啟端等纂:《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502,“貢道”,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06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37 頁。越南使團記載途經湖南時間長達月余,如黎峻使團記錄出使行程:“自全州城至湖南省城津次共貳拾陸日,行貳拾日,泊陸日;自湖南省城至湖北省漢陽縣城共叁拾日,行拾貳日,泊十八日?!雹堇杈?、阮思僩、黃竝:《如清日記》,見《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第18 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76 頁。越南使臣出使中順湘水一路向北,直入洞庭。這令越南使臣有充裕的時間直觀體會“瀟湘”盛況,吟詩留題,如黎貴惇《瀟湘百詠》、潘輝注《洋湘八景詠(并序)》、武文俊《洋湘八景》、李文馥的《瀟湖八景》等。越南現存北使詩集中,標題上題寫“瀟湘”的詩就有150 余首,題寫“洋湘”的有近20 首,題寫“洞庭”的詩文有160 余首,在上千首書寫湖南的詩中大部分涉及瀟湘風景。
越南使臣親歷瀟湘之地,對瀟湘有直觀的體悟。相比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對瀟湘的了解來源于畫作,越南使臣在認知方式上與他們截然不同。這一差異導致他們在對瀟湘具體的書寫內容與藝術手法上也大相徑庭。
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因未涉足瀟湘,無法對景觀進行細致描繪,因而對瀟湘的書寫停留于想象與虛構。他們或夢瀟湘,如松尾芭蕉的“魂飛吳楚東南,身置瀟湘洞庭”、樸浩的“湘瑟未休峰自翠,錢生新得夢中詩”;或想象畫作之景成詩,如天隱龍澤《江天暮雪》中“江天欲暮雪霏霏,罷釣誰舟傍釣磯?沙鳥不飛人不見,遠村只有一蓑歸”;或模仿中國文人有關瀟湘的詩句,如東沼周曮“暑來寄語平沙雁,座我江天暮雪邊”便化用黃庭堅“惠崇煙雨歸雁,坐我瀟湘洞庭”。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借瀟湘之景抒情也引來本土文人的微詞,如三浦梅園(1723—1789)稱:“今之士大夫作詩,遠托異域人物地名,以為本朝事實,可笑?!雹奕置穲@:《詩轍》卷6,見《日本詩話叢書》第7 卷,東京:文會堂書店,1920 年,第161 頁。也因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未親歷瀟湘,他們對瀟湘之景的描寫常出現錯訛,如韓國文學大家李奎報(1168—1241)將蘇軾描寫江西贛州的《虔州八景》與“瀟湘八景”混為一談①崔雄權:《歸帆更想瀟湘趣 孰于東韓漢水湄——從〈匪懈堂瀟湘八景詩卷〉看“瀟湘八景”在韓國的流變》,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5 年第4 期,第190 頁。,金萬重在小說《謝氏南征記》中描寫沈清道經瀟湘時,“吳山疊疊,楚水茫茫,瀟湘八景驟現,默然環(huán)視,江川蒼茫,瀟瀟落雨”,然現實中瀟湘八景在地域上并不集中于一處,根本無法同時看到“八景驟現”景觀。
不同于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只能對“瀟湘八景”作地域上的想象,歷代越南使臣途經瀟湘卻能將所見之景進行直觀性描述。潘輝注稱:“蓋十余年來按圖臥游之興,今得以親履其境,目闊神怡,淋漓壯浪,自不覺發(fā)為詩歌賦詠,隨所見而描寫之,亦惟以寄托情懷,發(fā)揮景致?!笔钩荚诜祷卦俳洖t湘時又感嘆:“其巖巒洲渚之羊疏,風雨雪霜之寥落,在宿昔品題之所不及者。江蓬眺賢,得覺興生。因思古人八景之題目,點綴曲盡?!雹谂溯x注:《華軺吟錄》,見《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第10 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178、317 頁。潘輝注所提“按圖臥游”應當指越南歷代使臣所繪的“便程圖”。李文馥也談到臥游與親見之別:“夫江山煙景之勝,疆域沿革之殊,平日僅學而知之,亦或僅聞而知之焉耳。而今余乃得親履其地,因得見其所未見,聞其所未聞,不亦余晚景桑蓬之一適也耶?”③李文馥:《周原雜詠草》,見《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第14 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154 頁。武文俊《賦得遠浦歸帆》:“洋湘勝景一登山,放眼三吾夕照間。碧水遙連深樹渺,綠浦忽帶白云還。神從象得窊樽平,興遣風來鶴觀閑。對景偏懷元刺史,客槎浮斗度江邊。”詩中描寫詩人在瀟湘登山時放眼四望見夕陽下有名的“三吾”“碧水深樹”“綠浦白云”之景。詩人又由瀟湘勝景感嘆被貶謫于該地的元結,結末用典以“客槎”這一典故與詩旨“遠浦歸帆”相呼應。吳時位《泛湘水》中記:“順流而下,江水澄徹見底,山低岓曲,沙淺石小,修篁長松隱約坡麓間。”④吳時位:《枚驛諏馀》,見《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第9 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300—301 頁。如非親歷瀟湘之地,越南文人詩文作中很難呈現出對瀟湘景物如此細致的書寫,也無法深切體悟寄居于瀟湘之地遷客騷人的心境。而李仁老的《遠浦歸帆》“渡頭煙樹碧童童,十幅編蒲萬里風。玉膾銀藥秋正美,故牽歸興向江東。”對這一景點只能采用虛寫的方式。
總體而觀,由于越南歷代使臣途經瀟湘之境,越南文人對“瀟湘景”多實寫,以形象描繪為長;而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對瀟湘的認知來源于中國畫作與詩文,他們對“瀟湘景”則多虛寫,以想象、賞鑒為主?!盀t湘”還被越南文人在地化處理,不僅瀟湘之景被移植至越南境內,還廣泛滲透到越南各地的地域文化中。
湘水一路向北匯入洞庭,“行盡瀟湘到洞庭”(張孝祥)。洞庭煙波更增添了瀟湘之水的意境,“洞庭瀟湘意渺綿”(李白)。洞庭也成為“瀟湘八景”中典型之景。湘江水系、八百里洞庭形成有關湘君、湘夫人、洞庭龍君等洞庭湘水神的文學想象。
日本文人對洞庭神話也很熟悉,如原田東岳(1709—1783)在《詩學新論》中多次引用《括地志》《拾遺記》《山海經》《水經注》等相關地理文獻來介紹洞庭,如引用《拾遺記》載:“洞庭山浮于水上,其下有金堂百間,玉女居之,四時金石絲竹之音,徹于山頂。楚懷王舉群臣賦詩于水湄,故曰瀟湘洞庭之樂”,并慨嘆:“洞庭湖詩甚多,不可勝識。”⑤原田東岳:《詩學新論》,見《日本詩話叢書》第3 卷,東京:文會堂書店,1920 年,第343—345 頁。另如“夜來蕭瑟教人錯,腸斷湘妃廿五弦”等。
越南使臣親歷湘水、洞庭,對沿途湘君、湘夫人、洞庭君等神話人物有所聽聞。筆者曾梳理過越南使臣筆下所記錄的“黃帝張樂事” “漢武帝斬蛟”“君山覓仙酒”“湘君湘夫人”“龍女靈姻”等一系列神話傳說⑥嚴艷:《越南如清使臣燕行詩中的洞庭文化探析》,見《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2 期,第74—81 頁。,越南使臣舟過瀟湘時也將沿途所知聞的神靈形諸筆端,如潘輝注記錄:“灣河石岸有黃陵廟,禮娥皇、女英。在烏龍嘴澤,山旁竹木陰森……惟今使路過湖,只祭洞庭君廟,專主湖神為柳侯而不及湘君。”①潘輝注:《 軒叢筆》,見《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第11 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95 頁。他們還將沿途所觀所感的“瀟湘神”與以往所讀中國書籍中的相關記載相互印證,如潘輝注在《 軒叢筆》中載:“《山海經》云:‘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嘗游瀟湘之淵,出入必以飄風暴雨,是多怪神?!妒斑z記》云:‘洞庭山浮水上下,有金堂數百間,帝女居之。四時聞金石管弦之聲,徹于山崗?!裢嫔揭淮乜~緲云水間,仙蹤之有無,固不可問。但其靈秀之氣,淵泉溥博,出入固宜有神?!雹谂溯x注:《 軒叢筆》,第87—89 頁。在諸多的瀟湘神話傳說中,越南文人尤其集中于對“洞庭神”的描繪。
越南文人對“洞庭神”的想象最早見錄于《嶺南摭怪列傳》③據武瓊(1452—1516)校訂整理《嶺南列傳》時提到其撰寫時間:“斯傳之作,其傳中之史,歟不知始于何時,成于何人,姓氏而不見錄,蓋其草創(chuàng)于李、陳之鴻生碩儒,而潤色于今日好古博雅之君子者矣?!币粫T摃而檯吺蟼鳌芬晃闹杏浭隽嗽侥厦褡宓钠鹪磦髡f:“炎帝神農氏三世孫帝明,生帝宜,南巡狩至五嶺,得婺仙之女,納而歸,生祿續(xù),容貌端正,聰明夙成。帝明奇之,使嗣位。祿續(xù)固辭,讓其兄。乃立宜為嗣,以治北地;封祿續(xù)為涇陽王,以治南方,號為赤鬼國。涇陽王能行水府,娶洞庭君龍王女……百卵產百男”④陳世法等撰:《嶺南摭怪(甲本)》,見《越南漢文小說集成》第1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6 頁。。在此則神話傳說中,涇陽王與洞庭女被奉為越南初祖。朝鮮文人對洞庭龍君也加以書寫,如金萬重的《九云夢》第十八回“白龍?zhí)稐罾善脐幈?,洞庭湖龍君宴嬌客”直接以《柳毅傳》故事入于篇中,寫楊少游與“洞庭龍王末女凌波”相遇,凌氏自稱長姐“初為涇水龍君之婦,夫妻仄目,兩家失和,再適于柳真君”。
由于開國統(tǒng)序源于“洞庭靈姻”的想象,在越南文人書寫中眾多洞庭神與越南便結下了不解之緣。越南文人筆記小說中錄有多則越南人或為洞庭神轉世,或死后成為洞庭神的傳說,“我國前輩,多為內地(中國)之神,亦多在洞庭者”⑤范廷琥:《雨中隨筆》,見《越南漢文小說集成》第16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279 頁。,如《雨中隨筆》載黃平政謝恩使為洞庭湖君山上夙緣祠正氣神;《桑滄偶錄》載阮仲常嘗夢美人與之約“洞庭芙蓉驛相見”,又夢一少年授《太乙數》約洞庭相還,當阮公奉北使舟泛洞庭時,滾然沒水中,翌日沒于舟?!队曛须S筆》又補錄,其后阮公同年奉北使將泛洞庭時,夜間阮公上前來勸阻云“為神于此,來日湖中有小劫數,勸勿開船。”黎朝時期,阮廌因修屋與白蛇精結怨,后誤納蛇精所化女子阮氏路為妾,遭阮氏報復受誅三族。其后,光順間朝廷洗阮廌冤屈,阮公遺子英武“奉使過洞庭湖,水中出一蛇,風濤大作。公請卒國事,風濤頓息。覲還,至洞庭,舟覆沒而歿?!雹薹锻㈢?、阮案:《滄桑偶錄》,見《越南漢文小說集成》第12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74 頁。等。這些有關洞庭的傳說流傳廣泛,同一則故事在多本筆記小說甚至家譜方志中出現,從中可見“洞庭”在越南有著獨特的蘊意。
越南文學中關于“洞庭神”的想象不僅出現在小說志怪里,還逐漸進入野史與正史。吳士連于1479 年奉命編修的《大越史記全書》中收錄《鴻厖氏傳》作為越南民族的起源。他還在注中提到“涇陽王娶洞庭女”之事:“按唐紀,涇陽時有牧羊婦自謂洞庭君少女,嫁涇川次子,被黜。寄書與柳毅,奏洞庭君。則涇川、洞庭世為婚姻,有自來矣”⑦吳士連著,陳荊和校:《校和本大越史記全書》,東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85 年,第97 頁。,認為柳毅傳書及與龍女結成“洞庭靈姻”源遠流長,直接承繼于涇陽王娶洞庭龍女。潘清簡于嗣德八年(1856)編撰《欽定越史通鑒綱目》亦稱“舊史國統(tǒng)起自涇陽”,也將傳說故事《鴻厖氏傳》中涇陽王列為越南最早的君王。
從越南文人對洞庭神的描寫可見,他們將“洞庭神”傳說中的故事時間前移很遠,而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僅僅繼承中國文學中的書寫方式,引用或融入中國文獻如《柳毅傳》《拾遺記》等文。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越南民族發(fā)端于“百越”,在民族文化上與“瀟湘”有同源關系?!鞍僭健笔枪糯性藢﹂L江中下游及以南地區(qū)各種民族的泛稱,古文獻中也常泛指南方地區(qū),如《過秦論》中有“南取百越之地”之語。在此廣大區(qū)域內,實際上存在眾多的部、族,《漢書·地理志》卷28 云:“今之蒼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南海、日南,皆粵分也?!鳖佔⒁辑懺唬骸白越恢褐習甙饲Ю铮倩洠ㄔ剑╇s處,各有種姓”①(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 年,第1669 頁。,從“各有種姓”中可知,百越民族是居于現今中國南方尤其是東南沿海一帶各個不同族群的總稱,其中“揚越”居住區(qū)域主要集中于江西與湖南,“駱越”居住區(qū)域主要集中于越南北部和廣西南部等。越南社會科學委員會1971 年所編撰的《越南歷史》中認為在越南北屬(郡縣)時期之前的歷史中,甌雒國即是雒越和甌越兩個部落的合并。②越南社會科學委員會編著,北京大學東語系越南語教研室譯:《越南歷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 年,第39—65 頁。《嶺南摭怪列傳》中“百卵生百男”正是關于“百越”起源的傳說,相關記述亦可見于中國《史記》《漢書》等歷代史書中關于越人的記載。很多流傳于中國嶺南地區(qū)的故事在越南地區(qū)也見傳播,如越南小說《嶺南摭怪·越井傳》與唐傳奇中《崔煒》人物、情節(jié)如出一轍。
二是越南發(fā)端于百越之地,在地域上與“瀟湘”密切相關。洞庭成為越南文人對古代越南疆土的想象。越南地處百越,一直是各地駱(雒)侯管轄政權,在秦朝一統(tǒng)中國后成為中國郡縣,直至宋代丁部領建立獨立政權,脫離中國自治。越南獨立后民族意識覺醒,但無視歷史淵源,將“百越”之地視為本國的領土起源,將處于中國千年的郡縣時期錯誤地認為是中國的侵略。因而越南文人認為古代越南疆土為中國洞庭以南,西與巴蜀相連,如黎文休修《大越史記》中載:“東際海,西抵巴蜀,北至洞庭湖,南接胡孫國”;吳時仕在《大越國統(tǒng)歌》稱“越南自古楊州地,封疆一萬有余里。東跨大海西蠶叢,北抵洞庭南地哩?!雹蹍菚r仕:《鸚言詩集》,《吳家文派》,越南漢喃院圖書館藏抄本,藏書編號A.117?!靶Q叢”即古蜀國,“地哩”即今胡志明市新平郡;潘清簡在《欽定越史通鑒綱目》中亦稱越南國土邊界“北達洞庭”。然越南疆土“北達洞庭”之說在歷代史籍中均未見錄,越南文人認為其原因在于:“宋齊梁陳隋唐九百四十三年。蓋其間北人都護收拾我國書籍或焚或將回北國,使我國后世之人,幽幽冥冥,無從稽考。”④佚名:《雄王疆域備考》,越南國家圖書館藏抄本,藏書編號R.989。
由于歷史上民族、地域與“瀟湘”千絲萬縷的聯系,越南文人對“瀟湘”“洞庭”與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有完全不同的心理。他們不同于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僅承繼于中國文學既定樣式,而是對“洞庭神”有更多的想象,從而在具體的書寫中呈現差異化。
湘江之景縹緲靈秀,不僅孕育了各種神話傳說,還賦予歷史人物新的內涵。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遭流放瀟湘,“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道出無盡的幽怨與悲憤之情。賈誼文名當時,卻遭眾人所妒貶官長沙,感嘆“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郁其誰語?”屈原和賈誼的怨憤形成后世文人書寫中的“楚客”意象,如“漁父何知楚客才”(賀鑄)、“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劉長卿)、“楚客多奇服,湘娥善暮愁”(屈大均)等。唐宋時期,湖湘又成為文人貶謫之地,“瀟湘客”也成為歷代詩文中反復出現之語,形容行旅遷謫中文人的離愁哀傷之情,如“感此瀟湘客,凄其流浪情”(李白)、“客行忽到湘東驛。明朝真是瀟湘客”(范成大)、“江水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遠送瀟湘客”(馮延巳)、“守符倘可乞,來作瀟湘客”(陸游)、“孤舟萬里瀟湘客,一夜歸心滿洞庭”(嚴羽)、“狂夫尚作瀟湘客”(胡應麟)、“自古瀟湘客,鱗鱗愛媵予”(屈大均)、“三年制淚瀟湘客”(章士釗)等?!俺汀币矟u與“瀟湘客”相混指,“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劉禹錫)、“誰憐楚客向隅時,一片愁心與弦絕”(楊巨源)等。
越南、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都承繼于中國文學中楚客(瀟湘客)意象以表達愁苦情懷。在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詩歌中常出現湘妃、楚客意象,如“斑竹枝斑竹枝,萬行淚千竿血。蒼梧云盡古木愁,一曲瑤瑟瀟湘月。竹枝血何時移,千載空余楚客悲?!保ㄒe《斑竹枝》)“借此表達自己的失意、孤獨、病痛、思鄉(xiāng)等愁苦情懷”①魏雯:《朝鮮漢詩中的瀟湘文學意象》,載《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4 期,第110 頁。,“短蓬一夜孤松下,滴盡騷人滴滴愁”(木下順庵《辛崎夜雨》)。在小說中也不乏這一意象的借用,如朝鮮半島小說中常設置官員的貶謫地為湖湘,《玉麟夢》中柳氏遭妒被趕出家門流落到零陵;《謝氏南征記》中謝氏遭讒言離家也飄零到瀟湘地區(qū),在小說第七回“懷沙亭寫柱記死,黃陵廟拜謁二妃”專門設計了謝氏“不惜千金之軀,欲追三閭之跡”的情節(jié)。越南文人筆下也借用楚客傷感、離愁的意象,如“竹斑如帶湘娥淚,蘭畹猶留楚客悲”(潘輝注《上湘偶興》)、“濯錦坊頭悲楚客”(阮宗窐《題賈誼廟》)、“楚客愁生月下心”(丁儒完《過湘陰縣題青草湖》)、“竹灑湘妃淚,江流楚客魂”(黎光定《瀟湘舟行雜興四首(其一)》)、“極目傷心何處是,秋風落木過沅湘”(阮攸《湘潭吊三閭大夫》)、“楚客忠魂招不醒,賈君辭賦死猶傷”(李文馥《長沙懷古》)、“自古騷吟多楚客,清樽何處共登樓”(范芝香《長沙端午次韻三首(其二)》)。在越南文人筆下,“悲”與“愁”成為楚客的主要意象。
然而越南文人在接受中國文學中有關楚客的悲愁意象時,還重在強調其“忠”。他們對屈原、賈誼忠君愛國的崇尚之情見諸筆端,如“清風表表留湘派,忠悃拳拳溢楚辭”(武希蘇《過湘陰懷三閭大夫》)、“惟余忠愛標千古,衡岳湘波自峙流”(武輝珽《題賈誼廟》)、“忠憤不惟今可吊,過湘還有賈生悲”(張好合《題三閭大夫廟》)、“忠誠寸念付蒼蒼,放逐孤臣只自傷。一代騷詞懸日月,千秋名跡播衡湘?!保ɡ韫庠骸哆^屈原廟》)、“忠憤此心關社稷,治安一策見文章”(阮收《觀屈原賈誼傳偶得》)、“亦將忠孝渡迷津”(黎光定《題湘山寺》)等。因而,他們對中國文人批評屈原、賈誼常持異議,如吳時位《吊賈誼》中稱:“先生論賈誼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志不足。誠以始也,不能量其君之資終也,不能安乎己之遇。深苦躁發(fā)以戾于時,憤郁悲傷以損其志。此足固以足深探誼之病痛矣。然士之懷才不遇,往往有窮途之哭。人非圣賢,能樂天而安命十無一二。君子異誼之才,悲誼之志??植划斠钥霖熞病!雹趨菚r位:《枚驛諏余》,第307 頁。吳時位認為蘇軾的《賈誼論》批評賈誼實在有點“苛責”。越南文士在文章中對“忠”的表述常貫于全篇,如阮仲常在評丁儒完的《默翁使集》時稱:“國音、唐律互相發(fā)明,五言、七言不一而足,要其情詞感慨,不外乎忠君、孝親兩端而已?!雹廴钪俪#骸赌淌辜?,見《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默翁使集》第1 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303 頁。中國文人繆艮、楊瑜評價李文馥:“所過名山大川,皆當日龍門所不及到此。雕題鑿畫、駭浪驚濤,怪怪奇奇、千態(tài)萬狀,而遙吟俯唱,總不越忠君愛國之思。是其鴻爪雪泥,非若風云月露可比?!雹芸婔蓿骸段餍性娪浶颉罚姟段餍性娪洝?,越南河內漢喃研究所藏抄本,藏書編號VHc.2603。他們自己感嘆:“為士大夫者非堯舜之道不陳前,非孔孟之道不著述”(張漢昭作《浴翠山靈濟塔記》)。可知,越南文人強調“忠”是長期以來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如阮朝規(guī)定“邑中子弟人年八歲以上入小學,次及《孝經》、《忠經》。十二歲以上,先讀《論》《孟》,次及《庸》《學》。十五歲以上先讀《詩》《書》,次及《易》《禮》《春秋》,旁及子史”⑤阮朝國史館:《大南實錄正編第一紀》,慶應義塾大學言語文化研究所,1963 年,第346 頁。。由此可見,越南文人在書寫楚客悲愁意象時,重在闡發(fā)楚客身上忠于國的思想。
越南文人在朝貢行旅中雖也是“瀟湘客”,但卻與中國文人謫遷行旅的“瀟湘客”心境迥異。他們道行幾千里前往北京朝貢,自己比肩將、相,以完成使命來報效君與國。阮偍稱:“國之大任有三,相也、將也、使也?!雹奕顐ǎ骸度A程消遣集》,見《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第8 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165 頁。武輝瑨亦言:“使豈易言哉?鄰邦之敬忽,國體之重輕所系,……無論歷涉之多、見聞之廣、詩情酒興之間且美,即所謂專對四方,不辱君命”①武輝瑨:《華原隨步集》,見《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第6 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296 頁。。在出使中國期間,他們常自稱為“客”,如“瀟灑此間無限意,最宜騷客倚孤蓬”(范芝香《瀟湘晚渡》)、“夜雨征蓬辭晚夏,朝涼客袖入新秋”(武輝珽《長沙曉簇》)、“客槎昔未到,周詢自今始”(潘輝泳《沅江道中》)、“漁煙遙接湖天北,客思翻隨斗柄南”(阮宗窐《長沙遠眺》)等。瀟湘又進一步觸動他們的離愁,他們在詩文中透露出思念家國的客愁,如“擬借芳游看勝跡,卻愁秋色動征船”(黎貴惇《題賈誼廟》)、“鄉(xiāng)國依稀梅嶺外,仙槎浮動楚云邊”(鄭懷德《衡江曉泛》)、“浮云連五嶺,明月會三湘。別浦分秋色,遙空失故鄉(xiāng)?!保ㄈ钬断娼共础罚?、“三湘連日滯孤舟,咫尺衡山帶遠愁”(范熙亮《衡州阻雨望衡山有感》)“景清最是舒鄉(xiāng)思,好把湖山入詠筒”(鄧文啟《洞庭遙望》)等。但他們“身銜王命”,只能將在瀟湘產生的客愁化在征人的征途里,如“瀟湘夜雨送征槎”(潘輝注《浯溪晚望》)、“瀘水故園鄉(xiāng)夢遠,楚天征棹客懷孤”(潘輝注《生日有懷》)、“日晏湖神偏有意,尚留殘月照征人”(阮偍《洞庭曉望》)、“畫舡趨浪蓬帆急,故國南薫入袖涼”(阮偍《瀟湘晚渡》)、“衡峰空對凌云志,湘水長流愛國文”(阮宗窐《題賈誼廟》)等。因此在他們筆下的瀟湘雖帶著哀傷愁恨,卻沒有憤懣之氣,而是襯托“征人”思鄉(xiāng)思國的離愁別緒。
越南文人雖與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都承繼于“楚客”悲愁哀傷的意象,但他們作為親身經歷瀟湘之地的“瀟湘客”與日本和朝鮮半島文人臥游瀟湘時所抒發(fā)的哀愁明顯迥異。他們在出使行旅中懷著家國之思,雖以瀟湘作為抒發(fā)鄉(xiāng)愁的寄托,卻并無不平哀傷之氣,同時更側重強調“楚客”的忠君愛國意象。
越南使臣的“瀟湘八景”詩也帶動了本國文人的瀟湘題詠,如黎朝洪德時期的喃詩集《洪德國音詩集》中所收錄題詠瀟湘詩,黎圣宗(1442—1497)《古心百詠詩集》中就有《浯溪》一詩:“戶牖綢繆固,乘墉禍患消。主人忘曲突,酒食慰頭焦?!痹侥弦恍┍就亮餍械脑娂幸矔接袨t湘詩,如《香跡峒記》一書中附有《詠瀟湘八景》,《詠翠翹詩集》中錄有詠瀟湘夜雨、洞庭秋月的漢詩等。越南文人還將“瀟湘”移植到越南境內?!痘试降剌浿尽份d:“八景山在金榜之光承社九十九峰,周匝數十里,有云夢勝覽……鄭毅祖以山水似瀟湘因命曰瀟湘山”②佚名:《皇越地輿志》,1833 年刻本,越南國家圖書館藏,編號R.2212。?!洞竽弦唤y(tǒng)志》亦載,“八景山……上有云夢、勝覽諸寺。古人以山水頗似瀟湘,因之名曰瀟湘山,亦曰八景山”③阮朝國史館:《大南一統(tǒng)志》,法國亞洲學會藏本,編號SA.HM2128。。越南境內各地還紛紛效仿“瀟湘八景”擬定“八景”“十景”,如昇龍八景、西湖八景、諒穴八景、諒山八景、宜春八景、河仙十景等?!鞍司啊泵Q也主要模仿于“瀟湘八景”,如“宜春八景”中的“丹涯歸帆”“群木平沙”,“劍湖十景”中的“雙峰浸月”“山寺曉鐘”,“河仙十景”中的“東湖印月”“蕭寺晚鐘”等。越南使臣北使途中對“瀟湘八景”的題詠還促進了越南“八景詩”的繁盛,如《宜春八景詠》④成都子:《宜春八景詠》,越南漢喃研究所藏抄本,藏書編號VHv.559?!稌N龍八景》《劍湖十詠》⑤佚名:《劍湖十詠》,越南漢喃研究所藏抄本,藏書編號A.309?!抖汲鞘嗽仭贰督な仭贰逗锸仭返龋班|天賜(1700—1780)招攬文士著有《詠河仙十景》等。芙蒥阮德鄰所撰的《螺湖百詠》⑥阮德鄰:《螺湖百詠》,越南漢喃研究所藏抄本,藏書編號VHv.450。詩也直承黎貴惇的《瀟湘百詠》。
“瀟湘”文化在日本、朝鮮半島、越南的傳播與接受顯示出漢文化圈語境下,日本、朝鮮半島、越南文人主動向漢文化靠攏的價值取向與行為規(guī)范。越南文人筆下的“瀟湘”書寫不僅拓寬了中國湖湘地域文化的文獻范圍,也是中越文化交流傳播中重要的例證。越南文人接受中國瀟湘文化的同時,又推陳出新,將“瀟湘”進行本地化、史實化處理,以增強本民族文化的自信心與創(chuàng)造力。由于地緣關系,日本、朝鮮半島文人沒有親身前往瀟湘地區(qū)的機會,他們對瀟湘的認知僅停留在遙想中,所有的信息來源僅能參考中國詩文、繪畫作品。因而在日本、朝鮮半島文人筆下常借用或化用中國文人對“瀟湘”的描述,對瀟湘作虛觀的想象與藝術化的品鑒。而越南文人對瀟湘書寫的群體主要集中于使臣,他們親歷瀟湘大地,對瀟湘景致有直觀的感悟,還借瀟湘抒發(fā)思鄉(xiāng)懷國的離愁別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