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請你把我的尸體送去努阿坦布島。”老皮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跟我講這句話。某天下午,我終于忍不住對他嚷道:“我保證,你一死我就把你送過去?!?/p>
他點點頭,黑褐色的皮膚褶皺里漾出幾線光芒來,看不出欣悅或悲戚。一個人臉上的表情不一定跟真實的情緒一致,這種偽裝術(shù)并不難掌握。
老皮特家的房子在霍尼亞拉的東北邊,臨近碼頭。一條寬敞的柏油路隔在綠茵茵的矮坡和白色的沙灘之間,路牌上寫著“Mendana Ave”,棕櫚樹沿路生長,微風(fēng)一吹,細(xì)長葉子如風(fēng)扇葉片緩緩旋轉(zhuǎn),嘩啦啦作響。房子搭建在半坡,吊腳樓結(jié)構(gòu),一頭頂住土坡,一頭懸空,下面用高高低低的木頭柱子撐住。房屋主體都是木頭,裹著紅藍(lán)相間的薄質(zhì)帆布,朝海那面釘著生銹的鐵皮。門洞和窗戶都是空的,從外面幾乎可以一眼望穿。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去老皮特家的情景。他甚至不能招呼我坐下,因為他家一件家具都沒有,沒有床,沒有柜子,沒有桌椅板凳。五六件衣服掛在一條晾衣繩上,鍋碗瓢盆、被單、漁線、泡沫箱子、礦泉水瓶都擱在地下。老皮特佝僂著背,手無處安放,緊緊抓住后腿處的褲子,指甲像要摳進(jìn)皮肉里。我沒指望老皮特給我泡上一杯熱茶,放下手上的一袋大米和一箱方便面后,轉(zhuǎn)身下坡,鉆進(jìn)了豐田RV4的駕駛座。
沿民達(dá)那大道往東南方向行駛,穿過橫架在馬坦尼考河上的海港大橋,右拐上中華路,一腳油門的工夫就到五金店了。這家店開于二○一六年。那年,我還在廣州越秀區(qū)一家外貿(mào)公司上班,一天,江門的表叔打電話來,說自己在所羅門的生意做得不錯,問我有沒有興趣過去幫他。也許是我答應(yīng)得過于爽快,表叔愣了一下,說:“你不要這么快做決定,這種大事還是跟你爸商量一下吧?!蔽艺f:“沒什么可商量的。”表叔輕嘆了一口氣。父親和我,是傳統(tǒng)的中國式父子關(guān)系,他用沉默寡言與簡單粗暴建立父親的權(quán)威,而我由懼怕到叛逆再到疏離,完成了一個兒子的自立之路。大專畢業(yè)后,我留在廣州上班,一年到頭跟父親通不了兩個電話,他極少問我過得怎么樣,只問我吃飯沒,外面落雨沒,這些問題對我并不重要,對他也不重要。簽證手續(xù)辦好后,我猶豫再三,還是給父親發(fā)了個信息,說我準(zhǔn)備去所羅門投奔表叔,不必?fù)?dān)心。幾個小時后,我收到一條簡短的信息:好好照顧自己。到霍尼亞拉后,我才知道表叔的生意不是做得不錯,而是如日中天。他慷慨地替我出資開了這家五金店,自己只要了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后來我慢慢了解到,唐人街之所以在霍尼亞拉實力雄厚,主要原因是初代華僑的苦干和幫帶精神。一次喝酒時,表叔對我說:“濤子,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咱們中國人到哪都別丟祖宗的臉,你要好好干,將來一定要衣錦還鄉(xiāng)?!?/p>
除了表叔他們叫我濤子外,當(dāng)?shù)厝硕冀形野驳卖??!鞍驳卖?,我要買兩個水龍頭?!薄鞍驳卖敚矣袔赘彼{(lán)鯨魚骨,你收不收?”“安德魯,外面有人找你?!卑驳卖?,安德魯……美拉尼西亞人的英語口音有著濃烈的異域風(fēng)情味,吐詞、重音和節(jié)奏自成體系,不過學(xué)起來并不難。
開店的第三年,老皮特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店里。那是一個上午,大約八點多,我坐在收銀臺查看前一天的進(jìn)出貨記錄,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走進(jìn)大門,手里拎著一個大塑料袋。
“先生,我昨晚出海釣了幾條魚,你要嗎?”他有些局促,生怕自己是不速之客的模樣,“我聽說你經(jīng)常去碼頭買魚,所以過來問問?!?/p>
我站起身,仔細(xì)端詳起眼前這個老人。他個子不高,加之駝背,所以更顯矮小,頭上戴著一頂米黃色棒球帽,帽檐豁了一道細(xì)長的口子,露出白色的紗線。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手。他的手臂很長,幾近過膝,手掌很大,手背黑而干枯,刻著深深淺淺的傷痕,手指甲縫里殘留著殷紅的血漬。我對他笑了一下,說:“你釣了一些什么魚,讓我看看?!?/p>
他忙把塑料袋提上了玻璃柜臺,捧出一條大紅鯛來。我轉(zhuǎn)頭對西蒙喊道:“西蒙,拿個紙箱子過來墊一下!”西蒙從儲物間抽出一個牛皮紙箱,把它撕開,鋪在玻璃柜臺上。老人把紅鯛在硬紙上擺好,魚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彎曲,嘴里卡著脹出來的魚泡,眼珠外突,但是泛著光澤,一看就是新鮮的好貨。他又從塑料袋里掏出五六條海狼魚、黃鰣魚,擺在紅鯛魚的旁邊。我問他:“這些賣多少錢?”他摸摸后腦勺兒,帶點征詢的口氣說道:“五十塊?”我看了一下面前的這一堆魚,在市場上至少要賣七八十塊,老人開價并不高。我低頭從收銀柜里拿出五十塊遞給他,說如果再釣到魚,就送到我這里來。他接過錢,取下帽子微微欠身,說著感謝的話離開了。
我問西蒙:“你認(rèn)識這個老頭嗎?”西蒙是本地人,二十多歲,是店里的司機(jī),平常負(fù)責(zé)開車送貨,也給我開車,對周邊環(huán)境和人都很熟悉。西蒙說,老頭叫皮特,本地人都叫他老皮特,今年已經(jīng)七十二歲,他年輕時當(dāng)過警察,臨近退休前因為執(zhí)法過失被革了職,導(dǎo)致晚景凄涼,只得靠釣魚謀生。老皮特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女兒給他生了兩個外孫,兒子是個排球運(yùn)動員,三十多歲還沒結(jié)婚。老皮特的妻子從十來年前就不跟他住了,一直在女兒家?guī)兔鈱O,極少回來,兒子獨(dú)自住著市區(qū)一套小公寓,偶爾去看一下老皮特,據(jù)說每次都是來要錢。近期碼頭上收魚的販子壓價很厲害,而且挑三揀四,很多魚都不收,估計這是他出來找買家的主要原因。我很佩服西蒙獲取信息的能力,但不覺得驚訝,畢竟霍尼亞拉就四五萬人,在中國一個略大點的鄉(xiāng)鎮(zhèn)都不止這點人口,當(dāng)?shù)貛c傳奇色彩或有談?wù)搩r值的人物往往家喻戶曉,這不稀奇。聽完西蒙的講述,我對老皮特動了一點惻隱之心。我的父親也是一個漁民,他有一艘藍(lán)色的小鐵皮船,兩層。我們家在陽江,村子名字叫津浦,緊挨漠陽江,沿江往南,十來分鐘即可入海。和大多數(shù)村民一樣,父親以拖網(wǎng)捕魚為業(yè),禁漁期則做點載客觀光的營生。沒有人會相信,我從小到大從未上過父親的漁船,童年時,有幾次我苦苦哀求他帶我出海,換來的卻總是一頓訓(xùn)斥。他從來不解釋理由,似乎那條船對我來說是一個禁忌。離海不遠(yuǎn)的少年,卻沒搭乘父親的船去看過海,我只能孤獨(dú)地坐在江邊,看兩岸綠意盎然的榕樹和鳳凰木,看從水面掠過的鳥的影子,看夕陽在江對岸慢慢沉下,心事難以在輪回的時光色調(diào)中化開。父親的船還在,他偶爾出海,但不再遠(yuǎn)航。在津浦,像老皮特這種歲數(shù)的老人,沒有誰還要為一日三餐出沒于海浪里。他明明兒女雙全,卻活得像個鰥夫。我對西蒙說,以后不管我在不在店里,只要他送魚來,就收下,他說多少錢就多少錢,不要砍價。
隔天下午,老皮特拎著塑料袋又來了。他這次只帶來七八條不值錢的小紅魚和咖喱魚。我問他多少錢時,他說今天不要錢。我問他,今天怎么只釣這么一點,他露出有點難為情的神色,說沒錢買魚餌和方冰,釣不久就得回。我拿出五十塊遞給他,說以后如果沒錢買這些,就來我這里借,賣魚時抵扣即可。老皮特摘下帽子又欠了下身,接過我手里的錢。出門前我叫住了他,詢問他要不要漁線和釣鉤,我店里都有,他說漁線有,釣鉤可以給他幾把,我從柜子里拿出一大把釣鉤讓他選,他挑了六把,說:“先生,謝謝你。”我說:“以后別叫我先生了,叫我安德魯。”他說:“好的,安德魯,謝謝你?!比缓笥志狭艘粋€躬離開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內(nèi),老皮特給我送了十來次魚,基本上是隔天來一次,有時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到他興奮的聲音:“安德魯,看我今天釣了什么魚!”這時大致可以判斷他釣到了紅鯛、石斑、東星斑或黃尾。有時他一臉歉疚地走進(jìn)來,背手提著塑料袋,我便可以判斷他釣了些炮彈魚、咖喱魚或馬步魚?!鞍驳卖敚锌漳愀页龊Hメ炓淮昔~啊。”老皮特不止一次邀請過我,十分熱情。終于,在某個下午我跟他說:“我明天上午跟你去釣魚?!彼芨吲d,跟我約定了早上七點在碼頭碰面,說會幫我準(zhǔn)備好皮劃艇和釣具,讓我人去就可以。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就開車趕往老皮特說的那個碼頭。六點四十抵達(dá)時,老皮特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我。他的身旁放著兩條尖頭皮劃艇,一條紅色,一條黃色,都沒有引擎。木槳、放了冰塊的泡沫箱、漁線、魚餌和不知什么材質(zhì)的浮球放置在艇上。我問老皮特:“這兩條艇都是你的嗎?”他說:“不是,紅色這條是我的,黃色那條是我找鄰居借來的。”我又問:“不用釣竿嗎?”他笑笑說:“不用,咱們出發(fā)吧?!毙⊥牒?,一前一后向著大海中央劃去,海浪顛簸,老皮特的背影很堅實,一改他在陸地上的佝僂之相,跟在他不遠(yuǎn)的身后,我既緊張又踏實。之前我跟表叔他們一行人劃艇出過海,不過艇上有引擎,槳基本是個擺設(shè),而且走得不遠(yuǎn),基本是圍著小海島開了一圈,像體驗了一把海上游樂項目。此刻跟著老皮特往海的中央劃去,心情截然不同,為免露怯,我沒有問他要劃多遠(yuǎn),出發(fā)前他只是用手一指遠(yuǎn)處,說就在那里。碼頭越來越遠(yuǎn),最后岸上的一切都消失了,我不得不懷疑海面并非是平的,它應(yīng)該有一個弧度,或像山包,或像盆地,或者,它由無數(shù)的山包和盆地接駁而成,像一個接一個躺倒的“S”連接在一起。當(dāng)皮劃艇置身于汪洋之中時,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夾雜著些許興奮。四下全是深藍(lán)色的海水,天空澄澈,陽光和白云懸于其上,晃晃悠悠,海鳥在不遠(yuǎn)處飛過,翅膀撲棱的聲音清晰,除此之外,只有海風(fēng)逐浪的聲響。“皮特,快到了嗎?”風(fēng)從前面往后吹,我擔(dān)心他聽不到,于是用力喊道。“安德魯,我們馬上就到啦?!彼仡^沖我咧嘴笑,果然在不久后停止了劃槳。我加快速度劃了兩下,跟他的艇并排靠在一起。
“安德魯,你會用這個釣魚嗎?”老皮特朝我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那團(tuán)漁線,又朝我身前努努嘴,示意我把艇上的漁線拿起來。這時我才注意到,漁線裹在一個黃色塑料滾筒上,滾筒兩端肥大,中間纖細(xì),像國內(nèi)公園里很多老人愛玩的空竹。拿起滾筒,漁線的最末端是一根鐵杵,沉甸甸的。我學(xué)著老皮特把鐵杵扔進(jìn)海里,手中的漁線在拉力的作用下嗖嗖溜出好幾米,然后我用腳趾踩住滾筒,慢慢用手剝出第一把魚鉤來,打開塑料袋,里面有幾條炮彈魚和一把小刀,老皮特叫我把魚切開,分成一塊塊魚肉,然后穿在漁鉤上。漁鉤共有三把,間隔三四米左右,魚餌掛好后,我和老皮特把黃色滾筒扔進(jìn)了海里,看它不停旋轉(zhuǎn),最后變成靜止漂浮的狀態(tài)。老皮特說:“安德魯,接下來我們就慢慢等魚上鉤吧。”我雙手抱頭,把身子往后一仰,吁了一口氣,說:“沒想到你是這么釣魚的,真不容易。”老皮特說:“安德魯,所有的事情中,釣魚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最容易的了。安德魯,你想聽我的故事嗎,我可以跟你說。我好久沒有跟人說了?!蔽尹c點頭,坐直了身子,開始聽老皮特在大海中央講自己的過往。
老皮特不是霍尼亞拉人,他的家鄉(xiāng)叫努阿坦布島。這個島的名字很少被人提及,它只有兩萬多平方米,最多的時候住過三十來戶人家。老皮特的父親是這座島上唯一的“知識分子”,他在舒瓦瑟爾島上過幾年學(xué),而且參與了瓜達(dá)爾卡納爾島戰(zhàn)役。這場戰(zhàn)爭主要是美國和日本的交鋒,所羅門群島本地居民直接參戰(zhàn)的人不多,主要是協(xié)助美軍運(yùn)輸物資和構(gòu)筑軍事基地。老皮特的父親記憶最深刻的,是一九四二年的某天。那天,幾十架機(jī)身、機(jī)翼上噴涂著太陽旗的戰(zhàn)斗機(jī)飛過瓜達(dá)爾卡納爾島的上空,炸彈如昆蟲產(chǎn)卵般墜向大地與海面,轟炸聲震耳欲聾。美軍的一些運(yùn)輸船和驅(qū)逐艦遭遇重創(chuàng),供給物資在海灘上堆積如山,這是防御最為薄弱的地方,一旦被摧毀,戰(zhàn)局極可能發(fā)生改變。當(dāng)時,包括老皮特的父親在內(nèi)的一群熱血青年在炮火中來回奔襲,協(xié)助美軍完成了物資轉(zhuǎn)移。戰(zhàn)爭最終以日本人的撤退結(jié)束,之后,老皮特的父親就回了努阿坦布島,終生再未踏出過小島一步。
五年后,小皮特出生。長到十歲時,他沒見過一片大的陸地。和島上的其他孩子一樣,皮特很小就經(jīng)常泡在水里玩,而他本人沒有一星半點學(xué)習(xí)游泳的記憶。他們生來不怕水,入水就浮得起來,在海底睜開眼睛比在陸地上看得更遠(yuǎn),憋氣時間可長達(dá)幾分鐘。皮特說,某天下午,他獨(dú)自在海里游泳,不覺間下潛到一個從未抵達(dá)過的深度,奇妙的是,他看見海底閃耀著一束藍(lán)白的亮光,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在光的明滅之間聽到竊竊私語聲。少年皮特朝著光不斷潛行,身體的每一處毛孔似乎都學(xué)會了呼吸,有著說不出的暢快。直至那束光猛然消失,周身陷入幽深的黑暗,皮特才頓感恐懼,拼了命朝水面游去。出水時,大口喘氣的皮特看見夕陽如金,海與天一個上浮一個下沉,幾乎完全貼合到一起。這段經(jīng)歷老皮特從未跟人講過,他在后來的無數(shù)個夜晚懷想海底的亮光與聲音,追問自己如果留在努阿坦布島的話,能否進(jìn)化成一條魚。
很多事情沒有道理可言,皮特清楚這點,就像他父親突然瘋了。那天,父親全身赤裸,手持一把斧頭在島上狂奔。他時哭時笑,斷斷續(xù)續(xù)唱著一首大家從未聽過的歌?!把蜎]我吧,茫茫的海水,吞掉世界吧,無邊的黑夜”。曲調(diào)悲愴,像利箭穿透風(fēng)聲。他不知疲倦地跑了一整天,從清晨到日暮,不吃也不喝,皮特的母親站在路邊大哭,鄰居們站在她的身旁,誰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父親停下奔跑后,向眾人高喊:“島馬上要被淹沒了,你們趕緊逃吧!”見眾人無動于衷,他聲嘶力竭地吼道:“七天之內(nèi),如果你們不搬走,我就殺了你們!”他披頭散發(fā),手中的斧頭高高舉起,像圣潔的上帝,又像嗜血的撒旦。
第二天,島上開始下暴雨。狂風(fēng)掀起幾丈高的海浪,一巴掌接一巴掌拍在土地上,近海的房子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垮塌。皮特的父親依舊赤身裸體,拿著斧頭出門了。很顯然,他的身體非常疲憊,甚至都不能奔跑了?!把蜎]我吧,茫茫的海水,吞掉世界吧,無邊的黑夜?!彼蛱煲粯拥母?,朝遇見的每個人揮手,說趕快逃吧,這座島的末日要來了??赡芘c他的奔走呼告有關(guān),也可能無關(guān),但島上的人真的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他們把小山般的行李堆上鐵船,鳴響汽笛,駛向舒瓦瑟爾或霍尼亞拉。到第七天,島上只剩下老皮特一家和幾個老家伙了。他穿戴整齊,仿佛變成一個正常人,他安詳?shù)貙δ赣H說:“你們走吧,去霍尼亞拉,想辦法好好活著。”母親沉默不語,許久后才問:“那你呢?”父親笑笑,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血色,說:“我這輩子哪都不去了,死也死在這。”母親說:“你是真的瘋了嗎?”父親說:“我沒瘋。”母親說:“你讓我怎么辦?皮特怎么辦?”父親說:“你們走吧,別恨我?!蹦赣H紅了眼眶,站在雨中痛罵他,轉(zhuǎn)而放聲大哭,皮特也跟著哭,但是父親始終沒有出門。父親是預(yù)言努阿坦布島將被淹沒的人,也是堅守不渝的人——他跟那些老人不一樣,他并非無處可去。
母親最終帶著皮特離開了努阿坦布島,并斷絕了一切與島嶼的聯(lián)系。自從離開后,皮特一直關(guān)注氣象新聞,他知道海平面每年升了幾毫米,但是無從得知父親的消息。二○一四年的時候,努阿坦布島被淹得面積所剩無幾,皮特的父親如果還活著,得有九十二歲了。但是,不會有懸念,他一定死在了島上。年輕時,皮特曾經(jīng)數(shù)次嘗試過回去尋找父親,可是始終沒有成行。他說不上來,到底是自己的價值體系里拋棄了父親這個符號,還是害怕看到父親早已尸骨無存。到后來,他漸漸失去了所有回去的理由。他如愿當(dāng)上警察,娶了妻子,生下一雙兒女,然后為生活疲于奔命。等孩子長大,母親死去,他也老了。老皮特說不出生命的意義,連快慢長短也不可描述,仿佛一生漫長,每一天都過得生疼,又仿佛只是一眨眼就花光了所有的時間。老皮特當(dāng)警察的最后幾年,有一次接到任務(wù)去驅(qū)離一群環(huán)保示威者。他們抗議的是二氧化碳的排放,呼吁大家關(guān)注全球氣候變暖,海平面上升的現(xiàn)實問題,一大群人站在民達(dá)那大道中間振臂吶喊,造成了長達(dá)數(shù)里的交通堵塞。警察抵達(dá)現(xiàn)場后,和示威者產(chǎn)生了激烈的肢體沖突,有人咒罵,“你們懂我們在抗議什么嗎?你們關(guān)心過所羅門正在消失的島嶼嗎?你們這群衣著光鮮的寄生蟲、蠢材、走狗,就該被送到一座小島上去,等著被海水淹死!”咒罵聲似乎戳中了老皮特的痛處,他揮舞警棍砸向人群,最終受到指控,失去了領(lǐng)退休金的資格。接下來的幾年,妻子時常對他冷嘲熱諷,后來索性搬去了女兒家住,兒子以要戀愛結(jié)婚為由,隔三岔五往家里帶不同的女朋友,老皮特不堪其擾,花七百塊買下了北邊的這幢木房子,開始了獨(dú)居生活。準(zhǔn)確點說,這幢房子只能算是一副木頭架子。往七十歲靠的這十年,老皮特終于有點明白父親當(dāng)年為什么不肯離開努阿坦布島了,以及感受到他垂垂老去時的孤獨(dú)。老皮特坦然地在木房子里住下了,他覺得自己是在贖罪。
老皮特還在說著,兩個黃色滾筒突然同時旋轉(zhuǎn)起來。“上魚了,收線吧?!崩掀ぬ匾贿吿嵝盐?,一邊撈起了水里的漁線。我感覺得到水底那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它在掙扎,而且個頭不小。我學(xué)著老皮特,一米一米地往上提線,只不過他特別從容,而我的手被緊繃的漁線勒得刺痛。他的魚比我的魚先出水,是一條長約一米的小鯊魚,他用槳用力拍了兩下它的頭,然后順利把它提上了皮劃艇。我的魚出水遲點,開始費(fèi)力,拉出深海區(qū)后就輕松很多,最后提上來一條四五斤重的蘇眉。我內(nèi)心很快活,可惜老皮特的故事太壓抑,我不敢表現(xiàn)出心中喜悅。重新下餌,繼續(xù)等待,我們聊了一些輕松的話題,他對中國很好奇,問了不少與歷史、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相關(guān)的問題,我如實回答,他一會兒瞪大雙眼,一會兒抿嘴沉思,說真想去看看這片神奇的土地,可惜沒時間了。太陽爬到頭頂時,我們各自的泡沫箱里都多了四五條魚,老皮特說:“差不多啦,我們回去吧。”
依舊是他在前面劃艇,我跟在后面。蒼老而倔強(qiáng)的背影漂浮在海天之間,是黑天鵝的一片絨毛,也是一尊不朽的雕像。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孤獨(dú)地漂流,說不清是他揮舞著槳,還是槳牽引著他。皮劃艇靠岸后,他把魚裝到一個袋子里遞給我,我掏出兩百塊塞給他,他拒絕了,說我們現(xiàn)在是好朋友,這樣很見外。車子啟動,我搖下車窗,說改天想去他家看看,他沒有答應(yīng)或拒絕,只是笑著跟我揮手。
九月上旬,電視新聞持續(xù)報道了總理索加瓦雷主導(dǎo)的一系列會議。接下來的幾個月,霍尼亞拉的街頭巷尾忽然彌生一種莫名緊張的氛圍。無論我步行還是駕車從路上經(jīng)過,都會無端遭遇一些奇怪的眼神。西蒙跟我說,那些人是一貫道的,他們向來排華,近期所羅門的一些外交政策刺激了他們,你外出時記得小心提防。我苦笑一下,說:“中國有句老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沒啥可想的,日子該過還得過?!?/p>
一天中午,我吃完飯正靠在躺椅上休息,突然聽到車門“砰”的一聲響,然后西蒙捂著頭叫喊著沖進(jìn)店里,鮮血從他額頭淌下,似是長出殷紅的枝蔓。我急忙站起身查看他的傷勢,問他發(fā)生什么事,他說有人找碴,說他是華人的走狗,一言不合就拿棍子打破了他的頭。我忙問那些人呢,他說他們剛追著車子跑,一會兒可能來鬧事,讓我注意提防。我讓他走后門出去找診所包扎一下傷口,自己壯著膽子走出店門查看情況,在手機(jī)上按下999,準(zhǔn)備一有狀況就報警。不遠(yuǎn)處,三五個人正氣勢洶洶直奔店里而來,其中一人手里拖著長木棍,我手忙腳亂撥通電話,說中華學(xué)校邊上的五金店有人鬧事,就匆忙掛斷了。那伙人近身后,中間那個頗為壯碩的漢子用木棍指了指貨車,問是不是我的,我說:“是的,有什么問題嗎?”他黝黑的臉上掠過一絲輕蔑的笑意,說:“你的司機(jī)撞了人,看怎么解決吧?!蔽伊私馕髅?,如果撞了人他剛才就會說,這伙人明顯是來者不善。我說:“那我們等警察來后再說吧,如果撞了人,我肯定負(fù)責(zé)?!眽汛T漢子罵著臟話,冷不丁一腳踹中我的肚子,一股蠻勁讓我退后好幾步,緊接著又有人照著我的臉砸下拳頭,我本能地抬手招架,身上又挨了一棍子,痛感直往骨頭深處鉆。在這個倉皇狼狽的當(dāng)口,一句怒罵聲從遠(yuǎn)處傳來,我聽見那是老皮特的聲音。拳腳停住,幾個人剛剛的囂張氣焰倏忽消失,甚至有人往后躲閃。老皮特步子不大,走得卻很快,他手中提著塑料袋,徑直走向我。放下袋子后,他把我扶起來,轉(zhuǎn)身扇了壯碩漢子一記耳光。奇怪的是,壯碩漢子沒吱聲,其他人更是大氣不敢出一聲。老皮特怒斥道:“還不快滾,以后誰再來這里鬧事,我親自帶警察來抓你們!”一伙人灰溜溜散去,轉(zhuǎn)眼沒了蹤影。老皮特嘆了口氣,說:“安德魯,剛剛我打的是我兒子,沒想到他會來你這里鬧事,對不起?!蔽倚闹袣鈵?,沒有回他的話,踅身進(jìn)了店,他放在地上的魚也沒有提。
警察來后,問我具體情況,我說了來龍去脈,但沒提老皮特那一茬。警察問我有沒有什么訴求,我說算了,可能只是誤會。西蒙的頭縫了五針,我給他拿了五百塊錢,讓他好好休息幾天,他點點頭沒說話。
兩個月后的一天,一大群人突然沖上唐人街,他們拿著鐵棍和汽油瓶,瘋了一樣到處打砸搶燒。濃煙躥上天空,紅色火光追著煙吞噬著一個又一個店面,尖叫聲與哭聲散落在街頭巷尾。我心中恐慌,不知該鎖門逃離還是死守陣地,這時老皮特深一腳淺一腳地趕來,搬了一把凳子坐到了門口。我站在他身后,看著宛如修羅戰(zhàn)場的唐人街,心中涌起疑惑與悲戚。老皮特在我的店門口坐了兩天,直至濃煙散盡。街上大部分店面被洗劫一空,數(shù)棟房屋被焚毀,墻上到處被噴上“滾出所羅門”之類的話,殘陽下,昔日繁華的街道已然成為蠻荒之地。我給表叔打電話,他的倉庫被燒,直接損失達(dá)四千萬元,更不幸的是,他還有一名倉管沒能逃出來,命喪火海。此后數(shù)月,斐濟(jì)、澳大利亞、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等國組成區(qū)域維和部隊,協(xié)助所羅門政府平定了暴亂,中國大使館也做了大量善后工作,但終究無法完全彌補(bǔ)損失。而我的店,因為老皮特的守護(hù)幸免于難。
“安德魯,我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了,我很難過看到這樣的局面,這種事情不應(yīng)該發(fā)生在霍尼亞拉?!薄鞍驳卖?,我的兒子是兇手之一,我警告過他不要參與暴亂,但他不聽。希望上帝可以饒恕他。他本來是個優(yōu)秀的排球運(yùn)動員,曾經(jīng)拿過三塊獎牌,現(xiàn)在它們都生銹了?!薄鞍驳卖?,這一切都會過去的,無論起多大的浪,海總會歸于平靜,不是嗎?”老皮特說了很多話,我的眼睛有些潮潤。問起為什么他跟兒子是這樣的關(guān)系,他紅了眼眶。老皮特把罪過歸咎于自己。他曾全身心撲在工作上,錯過了子女的幾乎每一個關(guān)鍵成長期,女兒的文藝匯演、兒子的排球比賽,他沒有看過一場。一開始他們以自己的警察身份為榮,后來漸漸變得疏離,得知他被革職后,他們甚至挖苦他,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老皮特說:“或許每個父親都有不想對孩子說的秘密,它們只能藏在心里,一直到肉身腐爛?!比缤掀ぬ夭恢栏赣H為什么至死堅守努阿坦布島一樣,子女也不知道老皮特為什么會那么賣命地工作,以及為什么那天會舉起手中的警棍。當(dāng)然,并非所有的秘密就是答案本身,它們本身可能只是問題,沒有答案。
我決定幫老皮特修葺他的房子。西蒙專程去量了一下面積,告訴我大概需要購置的一些鐵皮板、玻璃窗架、木門和中纖板,估算了成本,大概需要一萬兩千塊。我沒有猶豫,安排他著手去準(zhǔn)備材料,估摸著他差不多送到時,我聯(lián)系了兩個建房子的工人,親自開車把他們帶到老皮特的住處。
我到老皮特家時,他兒子正和他一起在幫西蒙卸貨。下午的陽光泛白,濺落在他們黑亮的皮膚上,凝成星星點點的晶片。老皮特的兒子一見到我,眼睛就像觸電般從我身上彈開,低下來也不是,轉(zhuǎn)開也不是。我很明顯感受到他的無地自容。我叫老皮特不要干重活,跟我再看看房子,商量下修葺計劃。說是商量,其實全部都是由我安排,我邊走邊說哪里該怎么弄,他不停點頭說好,附和我的每個提議。材料分類碼好后,西蒙過來叫我,說第一塊鐵皮請我親自釘,算是個儀式。鐵皮是天藍(lán)色的,它被我牢牢釘在木屋外立面,像一泓藍(lán)色的泉水涌出干枯的河床,水波閃耀,有著說不出的詩意。兩個工人接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孛钇饋恚液屠掀ぬ剡h(yuǎn)遠(yuǎn)地站著,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心頭的溫?zé)帷?/p>
“安德魯,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皮特,不用客氣?!?/p>
“我還有一件事將要麻煩你,可能也只有你能幫我達(dá)成心愿。我死后,請你把我的尸體送去努阿坦布島?!?/p>
“不是好好的嘛?看你的身體,至少能活到九十歲,別講這些不吉利的話。”
“安德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答應(yīng)我。這是我最后一個心愿,我想回去那個島,給我父親做個伴。我兒子是指望不上的,他總是覺得我在異想天開。安德魯,請你答應(yīng)我?!?/p>
“好,我答應(yīng)你。”
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場對話。聊完后,我花了挺長的時間去思考活著與死去的意義。在津浦老家,老人一過六十歲,就會請風(fēng)水先生看墳地,打好生基,并提前制好萬年屋。小時候我們看的萬年屋都是木頭打造出來的,一般都是置放在屋檐下或堂屋中央,只在周身刷兩道桐油,到真正使用的時候才請油漆匠上黑漆。后來陶棺流行起來,人們就很少用木頭制棺了。我的父親是個特例,他五十多歲時就給自己準(zhǔn)備了萬年屋。我陪他上山砍杉樹,再跟他一起扛回坪里,鋸木刨皮,乒乒乓乓拼合成型。那天我們幾乎沒有言語交流,沉默仿佛成了一種儀式感,也是那天,我感受到死亡才是一個人最有尊嚴(yán)的時刻。父親后來跟我說,如果有天他死了,就把他葬在爺爺?shù)膲災(zāi)古?。父親和老皮特,似乎都相信靈魂會皈依某處,否則他們不會執(zhí)著死后埋在哪里。
房子修完,我去老皮特家看了一下。昔日破破爛爛的木頭房子煥然一新,天藍(lán)色的鐵皮外墻、透亮的玻璃窗戶、嶄新的木門、平整的墻面,終于像個家了。老皮特很開心,雙手拉著我,說白人現(xiàn)在都可以住這里。我懂他表達(dá)的意思,白人在他們眼中總是高人一等。
老皮特死了。他在新房子里只住了兩年。兩年間,新冠疫情在全球肆虐,霍尼亞拉也經(jīng)歷了一段緊張時日,街上空空蕩蕩,店面大門緊閉,只有成排的棕櫚樹每天在風(fēng)中搖晃。老皮特像是唯一不受疫情影響的人,只要不下雨,他幾乎天天都劃著皮劃艇出海釣魚?!鞍驳卖?,你知道嗎,一個人在海上漂流的感覺是很特別的,我說不上來那是一種什么感覺。我喜歡海,它像天空那么大,人和它一比太渺小,一輩子的心事丟進(jìn)海里也激不起幾朵浪花。但我又很畏懼海,這沒人知道。有一次,我差點死在海里。那天早上天氣很好,可等我出海后,狂風(fēng)暴雨突然就來了,我拼命往回劃,可船還是被巨浪拍翻了。如果不是一艘漁船經(jīng)過,我早就見上帝去啦?!薄鞍驳卖?,我老婆回來看過一次新房子,但她還是不愿意回來。無所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強(qiáng)求。不過有件事還要謝謝你,我兒子現(xiàn)在有了變化,他終于開口跟我聊些心里話了?!薄鞍驳卖?,他其實不壞,是我以前把精力全放在工作上,對他們太冷漠,才導(dǎo)致出現(xiàn)后來的局面?!崩掀ぬ剡€是經(jīng)常來送魚,然后喋喋不休。末了,他總要說,“安德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請你把我的尸體送去努阿坦布島”。聽得多了,我開始對這個島好奇起來,可惜它太神秘,別說地方志,連網(wǎng)上的信息都寥寥無幾。我只知道它臨近舒瓦瑟爾島,處在即將被海水淹沒的境地,其余一無所知。西蒙說搞一條拖網(wǎng)漁船,從霍尼亞拉出發(fā)的話,十二個小時能到,如果不想夜晚行船或登島,可以到舒瓦瑟爾住一晚,白天再動身。毫無疑問,這是一趟長途跋涉的行程,對誰來說都不容易。老皮特自己一輩子沒有踏上歸途,卻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我。
出事前一天,老皮特照例來給我送魚,我跟他分享了一件快樂的事。我說:“表叔給我安排了一次相親,女孩叫莉莉,扎馬尾,笑起來有酒窩,老家也是江門的。見過面后,我們兩個人彼此都比較滿意,我準(zhǔn)備邀請她來店里坐坐,親手給她做頓飯,再增進(jìn)一下感情?!崩掀ぬ嘏氖执笮Γ骸鞍驳卖?,你終于要談戀愛了,真令人高興,我今晚爭取釣幾條你最愛吃的黃尾,明天你做給她吃啊?!蔽艺f:“好,你記得先看看天氣,注意安全。”老皮特離開前,突然又回過身子笑著說:“安德魯,我要是有一個你這樣的兒子該多好?!蔽乙残α?,說:“我也覺得自己像你兒子,以后還得給你送終。”他聳聳肩,歡喜地走遠(yuǎn)了。假如我知道這是我們之間的最后一面,即便不能阻止他出海,我也想叫住他,給他一個緊緊的擁抱。老皮特,我的老朋友,我的親人,孤獨(dú)的老頭,我還想跟你說說話,聽你絮絮叨叨,聊一下葬禮的細(xì)節(jié),可惜我沒那么做。得知他翻船是第二天下午,上午沒等到他來送魚,加之有一陣子風(fēng)雨交加,我心中莫名涌起不祥的預(yù)感,吃飯時也有些失神,莉莉問我怎么了,我跟她說了老皮特的事,她建議我下午開車去他家看看。飯后,我送走莉莉,就開車轉(zhuǎn)上民達(dá)那大道,直奔老皮特家而去。一路上,我心里一直默默祈禱,希望他只是因為沒釣到魚所以沒來找我,可當(dāng)我快到他家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群人圍在他的天藍(lán)色房子邊上,我心中一涼,已經(jīng)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老皮特的皮劃艇是被一艘漁船拖上岸的。它漂在海上,翻了個面,而老皮特已經(jīng)沉入海底。漁船主人認(rèn)得老皮特的皮劃艇,就給警局打了電話,讓他們通知他的家人?,F(xiàn)在,老皮特的妻子、兒子、女兒及兩個外孫都回來了,鄰居也來了十來個,他們圍在皮劃艇的四周,像在注視老皮特的尸體。我注意到他們臉上的神色,除了憐憫外并無哀痛,所以我眼中滾滾淌出的淚水顯得很多余。了解完事情的大概經(jīng)過后,我向老皮特的家人們提議請人打撈,他們沉默不語,沒有人接茬。
我突然覺得有些悲涼,轉(zhuǎn)而在心底生出一股憤怒,忍不住問道:“難道你們就不做任何努力,任他沉在海底?”
他兒子眉毛一挑,反問我:“海這么大,到哪里去撈?”
“知道他翻船的位置,就可以在附近搜尋一下?。 ?/p>
“那片海域多的是鯊魚,落到海里早就被它們吃了,不可能還撈得上來。”
“總得試試吧!”我急了起來。
“試了又如何,不試又如何?就算找得到尸體,又能怎么樣呢?”他的言語中透露出一種理智與冷漠。
“怎么樣?”我怒斥道,“你難道不知道他想被葬在哪里嗎?”
“如果你覺得那是一個實際的想法,你就去做,不要再來我家指手畫腳了?!彼f完后,拉著幾個家人進(jìn)了屋子,留下我和那群鄰居站在皮劃艇旁。
我氣極了,但對他們毫無辦法?;氐降昀?,我打電話給西蒙,交代他去租借一艘漁船,聯(lián)系幾個潛水打撈員,又托他跑一趟拖皮劃艇上岸的漁民家里,打聽老皮特翻船的位置。等一切準(zhǔn)備就緒,我們啟動了出海搜尋。
漫無邊際的海,幽藍(lán)中隱隱透露著詭異與恐怖,這與以前我和老皮特來釣魚時看見的那片海不同。我們把船開到漁民提供的定位處,停了下來。由于不是專業(yè)打撈船,所以無法下錨固定位置,錨鏈在這里是探不到底的,我們只能讓船在浪上盡量保持最小幅度的位移。三位潛水打撈員穿戴好潛水服,背上兩套氧氣設(shè)備,并帶好潛水電腦表、指北針、刀具、燈具及浮力補(bǔ)償裝置等,互相點頭示意后陸續(xù)進(jìn)入海里,我和西蒙則在船上等待他們出水。大約半小時后,他們陸續(xù)出水,全都嘴唇發(fā)白,面色疲憊。很明顯他們一無所獲。他們稍做休整,然后告訴我,打撈到的機(jī)會是渺茫的,幾乎不可能。在深海溺亡,如果排除被魚吃掉的可能,大約兩三天后尸體能浮出水面,到時可以再來碰碰運(yùn)氣,但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知道他們已盡全力,所以只是表示感謝,沒有多說其他的。兩天后,我和西蒙再次駕船來到這片海域,舉目望去,海面沒有任何漂浮物。我們不斷擴(kuò)大搜尋半徑,兜了好幾圈也沒找到老皮特。西蒙勸我放棄尋找,回去算了,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胸腔里壓抑著的情緒噴涌而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掩面痛哭。
回到店里,莉莉正好來看我。她摸了摸我的臉,說我憔悴了好多。我握住她的手,只覺酸楚。那晚,她一直陪在我身邊,沒有離開。我對她說:“我打算兌現(xiàn)我的諾言,給老皮特在努阿坦布島建一個衣冠冢?!崩蚶螯c頭,說:“我想跟你一起去,”然后說,“不如埋葬他的那艘皮劃艇吧,更有意義?!蔽倚闹幸活潱堑?,還有什么比那艘皮劃艇更適合裝載他的靈魂呢?我抱緊懷里的莉莉,沉沉睡去。
次日上午,我讓西蒙開著貨車去老皮特家運(yùn)皮劃艇,不久后他給我打電話,說老皮特的兒子準(zhǔn)備把它賣了,不愿意給我,我要西蒙問他想賣多少錢,給他就是。過一會兒,西蒙又打過來,說他獅子大開口,要兩千塊錢,我說:“給他吧,早點運(yùn)回來?!蔽髅蓻_我發(fā)牢騷,說我太心軟,當(dāng)初就不該給他們家修房子,我說,那是為老皮特修的,跟其他人沒關(guān)系。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清晨,我、西蒙和莉莉登上漁船,正準(zhǔn)備出發(fā)時,數(shù)十人從遠(yuǎn)處呼喊著我的名字跑來。“安德魯,安德魯,安德魯……”我眼睛一熱,仿佛聽到老皮特在叫我,淚水一下從眼角流到腮幫。來的都是老皮特的鄰居,他們朝我揮手,祝我們一路順風(fēng),人群中有人喊“努阿坦布”,然后大家齊聲跟著喊起來,我轉(zhuǎn)頭看見莉莉和西蒙紅了眼眶,三人無言,船開始乘風(fēng)破浪。努阿坦布,努阿坦布,老皮特,我們到舒瓦瑟爾住一晚,明天就到你的家了。
一個操場般大小的島,像懸浮在四圍的海浪之上。島上只有七八棟木房子藏身于稀疏的樹林中,不見人煙。我和西蒙把皮劃艇拖上島,莉莉拖著鐵鍬跟在我們身后。今天天朗氣清,努阿坦布島被陽光覆滿,耳邊除了風(fēng)聲和浪花拍打島嶼的聲音,便只??沼?。
我忽然想起老皮特在大海中央跟我說過的那次奇遇。海底的藍(lán)白亮光、竊竊私語聲、會用皮膚呼吸的少年,它們在虛空中連成一幅奇異的畫面。我似乎看到少年不斷下潛,漸漸地,他長成一個壯年小伙,再變成一個中年男人,最后成為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離藍(lán)白亮光越來越近的時候,老人身上松垮的皮膚竟然從身體上脫落,銀白色的鱗片生長出來,脊背也挺直了。他回頭看我,微笑的臉龐竟又成了少年模樣。等光熄滅,我的眼中已蓄滿溫?zé)岬臏I水。
我和西蒙輪流鏟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挖出一個能放下皮劃艇的大坑。我們合力把艇抬進(jìn)坑里,兩頭各有幾厘米間隙,剛剛好。我問西蒙懂不懂牧師讀經(jīng)、證道和唱詩的那些流程,畢竟老皮特是基督徒,西蒙苦笑搖頭,說:“不懂?!崩蚶蛘f:“要不,我們?yōu)槔掀ぬ爻皇桌钍逋摹端蛣e》吧。”西蒙問這是一首什么歌,我說這是一首送故人遠(yuǎn)行的歌,很應(yīng)景。莉莉起調(diào),我跟著哼唱起來,西蒙聽不懂中文,偏偏像懂了詞義一樣潸然淚下。“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卑淹撂钌?,島上就多了一座新墳,它是一座孤舟冢。沒有墓碑,也就沒有墓志銘。我們在島上轉(zhuǎn)了一圈,并未發(fā)現(xiàn)其他墳塋,或許,它們早已被海水淹沒?!扒榍Э|,酒一杯,聲聲離笛催。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盎厝グ伞!蔽覍ξ髅珊屠蚶蛘f。三個人向著泊船的地方走去,身后,太陽已經(jīng)偏西。
原刊責(zé)編 夏 群
【作者簡介】李卓,八○后青年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四十二期高研班學(xué)員,有小說、散文散見于《天涯》《湖南文學(xué)》《延河》等刊物,著有《麥田月光》等作品,居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