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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光來

2024-04-29 22:57:51郁小簡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4年4期
關(guān)鍵詞:巷道

走進巷子,路好像變窄了,不知道是不是離開久了。他背著鼓囊囊的雙肩包,口罩捂住大半張臉,戴頂鴨舌帽,佝著背,低著頭,走在背陰這面。依然是高樓,與城市沒什么區(qū)別,逼仄、壓迫。巷子變長了,一棟棟嶄新的樓房,村民們攢著勁比較,生怕錯過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紅利。樓造高造寬,青石板巷道成了水泥路,或許沒變窄,是房子高了把路壓窄了。

人少了,房子多了,村莊變得龐大無比,他好像怎么也走不到頭。還是有人認出了他,一個背手踱步的老人叫住了他。

聰娃回來啦。

他有些慌亂,不知道為何慌亂。故意挑了午飯時間回來,低著頭像個游客一樣急匆匆地走,沒有思想準備。他“呃”了一聲,腳步停頓一下,擠出一點笑。

吃飯了嗎?要多回來看看你爸啊。

嗯嗯,是的,是的。

他謙虛地點著頭,倒退著走了兩步,笑得很尷尬,好在有口罩遮擋,終于背轉(zhuǎn)身,快步逃走。

到家了,陳聰發(fā)現(xiàn)門旁裸露的水泥墻壁上粘了塊木牌,上面寫著:林宅。粗糙的毛筆字,蟹爬一樣,有點丑。陳聰想,這算是正式掛牌營業(yè)了。門虛掩著,剛剛走出的一身薄汗,門一推,就被一股涼氣逼退了。陳聰立在門口幾秒,即使正午,屋內(nèi)高瓦數(shù)的白熾燈依然亮著,空曠的堂屋被光填滿,驅(qū)散幾分陰涼。熟悉的八仙桌挨墻靠著,方凳上沒人。陳聰知道,這個時間,父親應(yīng)該在那個地方。

把包擱在凳子上,陳聰穿過堂屋。一扇朝南的木門敞開著,他走出去,走進另一條巷子。兩堵水泥墻夾住他,他身形瘦,站在那略有余地。父親在前面,臃腫的身形微側(cè)著,青布褂衫和白發(fā)被陽光鍍上金光。那是道被兩堵高墻切割下的陽光,像明亮的舞臺光,從尺余的穹頂射下,失了溫和,帶著高傲和鋒芒,從他們頭頂緩步而過。逼仄的巷道里,他們被那道光推著倒走,像一場默劇,調(diào)整著呼吸,微闔著雙眼,打開身體全部的毛孔、皮膚、呼吸,還有心靈,完全敞開,在火熱的光里,腳步向后緩緩平移,直到那道陽光從身上抽離,巷道重返幽暗。

有人在叩門,聲音從門縫送進來。

陳師傅在嗎?

在,在,請進。

父親聲音洪亮,快步從巷子里退出,矯健得不似一個盲人。他從口袋里掏出墨鏡,迅速遮擋眼睛,臉上堆起笑容,迎上去,把兩個婦女領(lǐng)到八仙桌旁的一扇門前。那扇緊閉的門后是他的工作室,陳聰從未踏入過。門打開,裊裊而出的香火味并不濃,驅(qū)散著屋內(nèi)的那點霉味,有種溫和的歡喜。父親突然立在門口,扭過頭問他,你吃飯了嗎?陳聰連連點頭,陡然反應(yīng)過來,趕緊應(yīng)道,吃過了??粗赣H進門,木門吱呀著合上,陳聰站在八仙桌旁有點無所適從。他總有種錯覺,那對墨色的鏡片后,父親的眼睛潛伏在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每個人。

陳聰有些慌亂,可能是心虛,說不上為什么。他撈起凳子上的雙肩包想要上樓,腳下躊躇了一下,拐到了廚房,再到廁所,然后是父親的房間。一切都沒有變化,幾年里,這里的時間好像停滯了。清寂寡淡,這個家干凈到?jīng)]有一件多余的東西。堂屋的八仙桌、桌上的收音機、廚房的鍋碗、衛(wèi)生間里的茶缸牙刷毛巾,臥室里的一床一柜,和柜子上的那把二胡,這么多年里它們都在同樣的位置,從之前的老宅,到后來的樓房,就像焊在了同一段時光里。

陳聰?shù)哪抗庹吃谀前讯?。琴桿黝黑,傲然挺立,琴鼓上白色鱗花油潤清晰,似從歲月之河蛟游而出,披掛一身鮮明澤光。陳聰不自覺伸手,想去撫摸,無意識間卻撥了琴弦。一聲沉悶嗡響,嗚咽之聲繞耳不去,指頭驚顫,明亮燈光下,兩根鋼弦彈跳起勢,欲撲入懷。

陳聰慌忙退出,快步上樓。

樓上有兩個房間,一間空置,另一間是他的房間。陳聰?shù)姆块g是滿的。心落了地,他隨手把包一扔,把自己扔在床上。床單被子很干凈,房間里一切都是干凈的,幾年里,不染一點塵埃。陳聰仰躺在床上發(fā)呆,眼睛四周逡巡,墻上是他喜歡的樂隊畫報,墻角那堆書還在,整齊碼放著,是中學苦讀幾年的累積,當初讓父親當廢品賣掉,不知道為什么還在。書桌、衣柜、懶人沙發(fā)上的吉他,錚亮得像在賣家的櫥窗里擺著。低垂的墨藍色窗簾下那對啞鈴也在。其實窗簾是多余的,窗外的那堵墻,陳聰一伸手就能夠到。父親的房間沒有窗簾,晴雨風雪,一年四季都開著。夾弄里微風送來一點新鮮空氣,每一天那一刻陽光緩慢掃過窗戶,而他就站在窗戶外,巷道里一束光籠罩著他。

不懂他為什么那么執(zhí)著于一束陽光,村里人說,你一個瞎子要什么太陽?鎮(zhèn)上人也這么說,全世界的人都這么說。最后,陳聰也這么說,無數(shù)次,在心里。他們還說,聰娃已經(jīng)去城里了,他是生活在城里的人,你以后可以跟他住城里去,城里都是高樓大廈,房子長到云端里,你一伸手就能夠到太陽。沒有人站在瞎子這邊,陳聰也不明白,父親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兩層水泥樓房,是父親的心血,給他的聰娃討媳婦用的。那時,陳聰在縣城高中寄宿讀書,暑假回來他驚呆了,原來低矮的老宅不見了,就一學期沒回家,父親是怎么做到的?他簡直就像個魔術(shù)師,變出了一棟嶄新的兩層水泥樓房。

村子巷北的中心位置,是陳聰家的老宅,是他爺爺?shù)臓敔斄粝碌?。木結(jié)構(gòu)老屋,雕花門窗,雕花大床,雕花的八仙桌椅,雕花的橫梁……黝黑沉郁,在歲月里浸潤出滄桑肅穆還有威嚴陰沉。父親很愛惜它,那些古老的木頭和家具被他擦拭出包漿的光澤,陽光好的時候,他總讓陳聰把八仙桌旁那幾張死沉死沉的凳子搬到明堂里,把它們置放在陽光下。父親讓陳聰把凳子當書桌在上面寫作業(yè),陪他坐在清風艷陽和明月星空下,偶爾他會囑托陳聰好好讀書,大多時候都沉默不語,他常微仰著頭,好像在享受陽光,凝望星空。黃昏時父親拉起二胡,流水般的旋律攪動晚霞和月色,時而平緩時而激昂,帶著憂傷也捎著喜悅,從不悲涼。有時他的身邊聚集起村民,有時孤獨一人,他像一個藝術(shù)家一樣沉迷音樂,怡然自得。陳聰眼里的父親,眼眸低垂,面龐歡喜柔和,身體隨著琴聲起伏律動,渾身散發(fā)著明亮溫暖的光芒。

陳聰沒想到父親竟然拆了老宅建了新樓,他怎么舍得?又哪來這么多錢?可這時的陳聰顧不上,巨大的歡喜包裹了他。他煩透了老宅的陰沉幽暗,晚上屋頂橫梁上總有不明的聲響,父親說是老鼠,可有一次陳聰分明看到一條白蛇盤踞在橫梁上,吐著蛇信,冰冷幽藍的瞳孔凝視著他,他嚇得失聲尖叫。父親慌忙趕來,問清原因,安慰他說這是家蛇,是在守護咱家,甚至父親還說這蛇是家里的老祖宗,喜歡你,來看你了。明顯父親的話安慰不了他,驚嚇過度,陳聰發(fā)起了高燒,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過來打針掛水都不退燒。后來父親給他蘸起了水碗。他在一只碗里盛了半碗水,把幾根筷子捏住豎在碗里,一邊用手往筷子上澆水,嘴里一邊念念有詞。很奇妙,父親松開手,幾根筷子穩(wěn)穩(wěn)地立在碗里。陳聰看見父親嘴角浮起滿意的笑容,自言自語道,猜就是你,不好嚇唬聰娃啊,娃還小,是不是沒錢花了,一會兒給你送錢啊。父親去門口化了紙錢,當晚陳聰?shù)臒屯肆?。不知道是打針吃藥好的還是父親的封建迷信起了作用,彼時陳聰還小,無法分辨?,F(xiàn)在老宅沒有了,這棟新樓渾身散發(fā)著新鮮的魅力,寬敞明亮,大大的玻璃窗讓陽光悉數(shù)涌入,再不用把椅子搬出去曬太陽了,也沒有了黝黑鬼魅的橫梁,晚上不管是老鼠還是蛇都沒有了藏身之地。父親嘴角銜著一縷得意的笑,墨鏡下的臉呈現(xiàn)出無限滿足的松弛。聰娃,這是給你討媳婦蓋的。他聲音洪亮,掩飾不住的自豪和得意。陳聰卻不屑,自己努力讀書,以后是要去城里的。不過這不妨礙陳聰喜歡新樓,父親把那些老物件都留在了一樓,雕花的桌椅,雕花的大床,還有那些木頭,沉重陰郁,一根根一條條碼放在樓下的大房間里。陳聰打開過那扇門,一股老房子的氣味撲面而來,他迅速退出,用力關(guān)上,再也沒進去過。整個二樓都是陳聰?shù)奶斓?,明亮寬敞的空間,父親給他購置了新家具,書桌、沙發(fā)、衣柜,一米八的大床。陳聰已經(jīng)一米八幾了,需要一張大床。父親竟然還買了他喜歡的吉他,而不是一把二胡。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父親的貼心,心中涌起濃烈的感動,那幾年,是他和父親關(guān)系最好的幾年。

不知從哪一年起,匍匐在平原上的村莊突然高聳起來,它們往橫里長,更往高處長。鄰居們一律推倒了瓦房建起了高樓,左右高樓膨脹擠壓過來,陽光悉數(shù)遮擋,小樓重歸幽暗。那時候陳聰在學校,父親呢?那些高樓擠到門口的時候父親又在哪呢?村民說,那時你的父親正帶著他的二胡游走江湖呢,等他回來時,人家的房子已經(jīng)造好了。

回家后的父親慌亂又憤怒,他推開大門只走了兩步就撞在一堵高墻上。他摸索著往前,逼仄的巷道讓他只能側(cè)身挪動,他身形顫抖,腳下踉蹌,內(nèi)心感到無助和恐慌。此刻,他暴露出盲人的慌亂和窘迫來,再也無法氣定神閑。

父親去鄰居家討要說法。鄰居說,陳師傅,我們有建房證的,我們是合法的。

你們越界了。父親盡量壓著嗓子,壓住心頭的憤怒。

什么越界?陳師傅,這地皮本來就是我們的,以前荒廢著不派用場,我家三個小子啊,都要討老婆的,做新房子就用到了啊。

我做房子的時候故意空出一塊地皮,就是為了大家采光好,現(xiàn)在你們把房子做到哪了?

我們想做到哪就做到哪,你管不著。

你們直接挨我家墻砌還省事省錢了。

那不行,不能把你家門和窗戶堵了啊。

你……父親語塞,氣到發(fā)抖。

陳師傅,鄰里鄰居的別這么計較,你看,我們房子都做好了,也沒礙你什么事。

不礙事?你把我家門都給堵了。

你可以從北門走啊,北門那邊不是地方大嘛?

這是我家地皮。

什么地皮不地皮的,你說你家的我還說是我家的呢!

太陽,太陽,你們把我家太陽都給擋了!

你一個瞎子,要什么太陽,你看得見嗎?

就是,還采光,光不光的對你有屁用。

我家這樓造都造了,不行你來扒了。

…………

幾張嘴七嘴八舌流彈般飛過來。父親氣涌上頭,低吼一聲,揮舞著拳頭沖聲音砸過去,那人一側(cè)身,父親一個趔趄差點栽倒。一旁村民趕緊扶住,半扶半拖把他往家拉。

陳師傅,你消消氣,別氣壞身體,先回家先回家。

也有人在責怪鄰居,別太過分了,真把瞎子氣壞了咋弄?鄰里鄰居幾十年了,瞎子有個好歹良心也過不去的。

陳聰假期回家一如父親當時的心情。

欺人太甚!

他從牙縫里咬出幾個字就在家里四處搜尋,血氣方剛的他有的是勇氣和力氣,自信只要找一件稱手的家什就能干倒鄰居家三個小子??杉依锾蓛袅耍褚活^小獸四處奔突竟然找不到一件可用的武器。他突然想到那扇緊閉的房間,那里面囤放著一棟老宅,一屋子古老強悍的椽子、檁條,還有那粗壯的雕花橫梁,如果他扛得動的話,一定能討回公道和尊嚴。

父親從背后用雙手緊緊扣住他,將他即將失控的身體死死箍住,他竟掙脫不過。

聰娃,你別管,我們講道理,我有辦法,你聽話。

他已經(jīng)十七歲了,父親還把他當孩子。

父親的辦法是找村委,去鄉(xiāng)里,他找了很多部門討要說法。鄉(xiāng)里和村里來做了幾次調(diào)解,鄰居家答應(yīng)賠償幾千塊錢。鄉(xiāng)里的調(diào)解員說,陳師傅,你看這房子造都造了,也不能讓人扒了重造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咱就和解了吧。

父親拒絕和解,他說就算地皮的事不說,我還有采光權(quán)呢,我需要陽光。

調(diào)解員撲哧一下笑了,意識到不對,趕緊屏住。

陳師傅,您說得對,無論如何都是他們錯了,可事實已經(jīng)存在了,您兒子是大學生,以后是要留大城市工作的,難得回來,光不光的對您也沒啥用。

就是,要我說,陳師傅你也有錯,他家造房子的時候你就該找我們,現(xiàn)在人家四層洋樓都造好了,還咋拆嘛,你說一個大姑娘孩子都生下來了還能給她塞回肚子去?你就該在她懷孕時候阻止她嘛。

村主任的話噎得父親一口氣差點沒上得來。

賴皮,無賴,你們都是一丘之貉!

一秋啥鶴?

村主任問調(diào)解員,調(diào)解員搖著頭苦笑著說。

陳師傅這是罵我們狼狽為奸呢。

父親堅決拒絕調(diào)解。最后鄉(xiāng)里領(lǐng)導說,陳師傅,要不多爭取點賠償金,村里再給你劃塊地皮,要不你出個方案,我們按你說的做。父親支吾了半天,竟然答不上來。難道真能把造好的房子推倒嗎?可他無法平息心里的氣憤,這種行為太惡劣了!

是的,太惡劣了,我們已經(jīng)批評教育過了!

批評教育就夠了嗎?

他愿意做出經(jīng)濟賠償。

我不要賠償,我要我的采光權(quán)!

陳師傅,那你拿個方案出來,我們研究下。

事情進入僵局,開始無限循環(huán)。父親每周為了自己的采光權(quán)去鄉(xiāng)里討說法,漸漸地,沒有人再搭理他。人們在背后對他報以白眼,他看不到;至于那些輕飄飄的勸解,他一概不理。他又回歸氣定神閑,篤定而堅決,就一個訴求,把陽光還給他。

鄉(xiāng)里還是那句話,讓他拿出解決方案,父親想不出,就讓陳聰想。陳聰也想不出,憋了半天說,要不我回家拿錘子把他家砸了?要不你去多要點錢?

混賬!他把父親惹火了。

一直到疫情來了,父親出不了門,開始每周一個電話讓陳聰想辦法。

你讓報社電視臺曝光,你在外面見識多,想想辦法。

陳聰?shù)亩渎牫隽死O子,開始煩父親,躲著他,甚至跟村里人有了同樣的想法。一個瞎子白天黑夜一個樣,要什么光不光的。疫情回不了家,他也不想回家,寧愿窩在城中村窄小的出租屋里,出租屋也沒陽光,他覺得無所謂。這次回家因著一些原因,也是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很久沒有騷擾他了,時間能沖淡一切,父親應(yīng)該是接受了。他只是爭一口氣,畢竟他的世界并不需要光。

樓下客人要走了,寒暄聲傳上來,房間太過空曠,聲音一大就有了回聲。陳聰猶豫著要不要下樓,如果下去,該怎么開始?噓寒問暖,還是直接談話,語調(diào)溫和些,態(tài)度誠懇點,父親會接受嗎?也許他還在糾結(jié)太陽的問題,畢竟這么多年里,他還執(zhí)著于每天的那一刻,那個狹窄巷道里的一點陽光。陳聰又倒在床上,胡思亂想著迷迷糊糊睡去。一直挨到黃昏,悲涼的二胡聲從巷道升起,何止是悲涼,凄怨、掙扎、不甘、憤怒、糾纏,千軍萬馬,直沖耳膜。

陳聰推開窗俯視,幽暗的光里,那個倔強的身影浮在眼底。他看不到父親的面容,光影里律動的身體,用力起伏的手臂似一只龐大的鳥翅,披掛黑夜之光,奮力起勢,卻困囿于高墻,展飛不得。清風晚霞明月星光里的琴聲杳無蹤跡,夾在兩堵高墻里的二胡聲悲愴尖銳,一下一下拉鋸著人心,挾起嗚咽的風聲,盤繞而上,籠罩村莊。

許久,陳聰下樓,繞過廚房里溢出的香味,來到巷道那扇門前,他高大的身影遮擋屋里的光,覆蓋了巷道里的父親。二胡聲終于停止,一縷月色掙脫高墻的束縛,灑入巷道,跳脫歡愉。月光里父親的臉上帶著笑,他是笑著拉出那樣的琴聲嗎?陳聰覺得不可能。

陳聰在學校難得回去,可一年有兩個假期。假期他也難得出門,躲在房間復習,沖刺高考。他只在黃昏時像個影子一樣走出家門,去村南,走一兩里路,走向大片灘涂,晚霞鋪滿天空,自由隨風搖擺。不知為何,這兩年長蕩湖水節(jié)節(jié)敗退,裸露出河床和大片水杉的根須。以前,村民們在湖里搞養(yǎng)殖,后來,保護生態(tài)不允許養(yǎng)殖了,長蕩湖重歸寧靜,可也枯瘦了。曾經(jīng)豐盈的湖水薄薄地攤在陳聰努力向前伸展的目光里,大地無助的憂傷沒有邊際。霞光籠罩陳聰,他在一份寂寥的溫情里緩緩回頭,隔開距離,無論從哪個角度也看不到那棟低矮的兩層小樓,它被包裹住了,嚴嚴實實,密不透光,絢麗的晚霞照不透它。

白天,家里每個角落都被飽滿的燈光塞滿,父親不讓他關(guān)燈,語調(diào)近似兇蠻,他裝了高瓦數(shù)的燈泡,一點也不心疼電費。陳聰和父親的話越來越少,他變得憂郁,無來由的,也許是青春期,也許是別的原因。他在晚飯時分塞著耳機,貼著墻根,悶頭走路,匆匆走出村莊。他有意無意地逃避著,心里有種強烈的感覺,那些圍坐在家吃晚飯的人也在回避。

閑言碎語風一樣灌入耳中,是關(guān)于陳聰母親的,那個早就病亡的女人突然又活了。

那真是個漂亮的女人,陳聰像他媽,一點都不像瞎子。

以前,他們當著陳聰?shù)拿嬲f,陳師傅你兒子真像你啊,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父親的開心涌在臉龐上,伸手摸下陳聰?shù)念^,慈祥又得意。

那女人心真狠,兒子一斷奶就走了,瞎子說她在外面生病死了,可有人在城里看見她了,不會錯的,就是她,保養(yǎng)得好,跟年輕時沒啥變化。

呃,你們說,陳聰是瞎子的嗎?瞎子把她領(lǐng)回來的時候肚子都大了吧?

陳聰聽到的父親也聽到了,他只是眼瞎耳朵又不聾。那些人聚在鄰居家樓前,咫尺距離,開始是小聲說,后來聲音越來越大,笑聲也越來越大。

陳聰驚惶地看向父親。父親臉色平和,未見波瀾,墨鏡遮擋的眼睛凝視一個方向,那些聲音的來處,有一絲光在巷道里游離,恍恍惚惚,若明若暗,起起落落。那一刻,陳聰懷疑父親的眼睛是能感受到光的,他的世界或許不是一片黑暗。父子倆沉默著,巷道里風聲侵入,鬼祟的聲音呼嘯如哨音,旋向空中,四散而去。許久,父親慢慢轉(zhuǎn)過身來,一只手掌突然向前伸出,一陣慌亂地摸索,拽到陳聰?shù)氖直?,一下攥緊。陳聰只覺得父親的五根手指都要摳到肉里去了,他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竟然掙不脫。痛感從肌膚上尖銳地傳遞出來,他驚恐地看到燈光下父親的臉,血色抽離,飽滿的臉頰凹陷下去,蒼白呆滯。陳聰用力甩動手臂,父親醒了過來,受驚似的松開手,呆立幾秒,輕輕拍了拍陳聰肩膀,轉(zhuǎn)過身,蹣跚著走進房間。

目送父親執(zhí)拗的背影消失在去往鄉(xiāng)政府的路上,陳聰走入父親的房間。這間仿若深埋于歲月的房間,濃郁的老宅氣息撲面而來,驅(qū)趕著陳聰離開。他的身體滯重起來,像被房間里的陰涼濕氣纏裹,邁向雕花大床雕花柜子的每一步都要從淤泥里用力拔起。陳聰按捺住狂烈的心跳,細細搜尋,抽屜、衣柜、被褥下、枕頭里,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那個女人在陳聰未諳世事時去了另一個空間,人間早就沒有她的痕跡。父親的話和村民的話夾雜在老家具的氣味里,讓陳聰變得恍惚。他從父親的枕頭下摸出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起了毛刺,像一件被千百次摩挲過的舊毛衣,斑駁的畫面蒙上了歲月滄桑的濾鏡。老宅前,兩位老人,一對夫婦,已經(jīng)辨不清面貌,只是婦女懷里的男孩,周歲模樣,一雙晶晶亮的眼睛,像要從照片里掙出來,迫不及待地奔向人間萬千景象。

曾經(jīng),村里人口中的父親生于富貴人家,讀過書,懂音律,精通周易,村里的孩子都請他起名,甚至尋人尋物也會來求他,無有不應(yīng),無有不準。據(jù)說父親小時候眼睛是好的,三五歲時,不知道什么原因眼睛壞了,家里怕他以后生活受委屈,花了大價錢請了老師教他謀生的本領(lǐng)。

以前,父親是村里的體面人。

后來,為了他荒謬的采光權(quán),村里所有的建房申請都暫停了。

大學畢業(yè)后,陳聰留在了城里,去了融媒體。他一心想找個拋頭露面的工作。陳聰工作很拼,前兩年臺里做視頻號,他主動申請過去,把所有心思用在上面,兩年里有了好幾十萬關(guān)注度。除了占著欄目主持、場外記者這些出鏡機會,陳聰并不貪功,休假、獎勵、獎金都讓給了組里人。

除了錄節(jié)目,陳聰喜歡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大小商場,還有菜市場。很多人認出了他,他儼然像個名人了。陳聰站在城市中央,環(huán)視四周,希望這座城市里每一個人都能看到他,認出他。

這天欄目收到個特殊的投訴,同事很激動,嚷嚷著絕對是上熱搜的好料,深挖一下做上幾期節(jié)目,肯定火。陳聰說夸張了吧?有這種好事?順手接過同事手上的資料。

你看你看,絕對的好素材,咱們得趕緊下去摸下情況,好好挖一挖。

陳聰目光黏在了幾行字上:盲人陳光明,亦稱陳半仙,每天黃昏時拉二胡至深夜,琴聲悲涼哀怨,又或憤怒凄厲,嚴重擾民,鄰居苦不堪言,據(jù)說,琴聲里有訴求,索要采光權(quán),此乃一樁舊案引發(fā)的風波。這是同事的手筆,盲人和采光權(quán)下用紅筆狠狠砍了一道,流血的傷口一般。短短幾行,言簡意賅,卻足以刺激到一個新聞工作者的敏銳神經(jīng)。陳聰機械地翻閱下去,確定文中的陳光明陳半仙就是他疏于聯(lián)系的父親。這倒好,真是風水輪流轉(zhuǎn)了,起初是父親奔波在村委會鄉(xiāng)政府,現(xiàn)在換了鄰居奔波,不但去了村委會、鄉(xiāng)政府,還去了縣里的殘聯(lián),現(xiàn)在又到了電視臺。陳聰不由嗤笑出聲,同事不解地看著他,不知何意。陳聰?shù)f道,我去吧,那是我老家。同事“哦”了一聲,像是個疑問句,泄了氣,又表現(xiàn)出理解狀,扯了下嘴角走了。

父親拿出一瓶酒,笑吟吟地。陳聰回家后看到的父親都在笑,他應(yīng)該是高興的吧!

陳聰連忙接過酒瓶斟酒。他們?nèi)缫郧耙粯訉ψ?,陳聰看著父親,父親也看著他。八仙桌后的父親沒有戴墨鏡,慈祥、溫和,他的眼睛和平常人沒啥兩樣,只是沒有常人眼睛的跳脫、靈動和狡黠,它常年定格在一種平和狀態(tài),像在某處發(fā)呆。而現(xiàn)在,對面父親的眼睛里甚至有了光,不知道是不是頭頂那盞高瓦數(shù)的燈泡的折射。童年的陳聰,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并未意識到父親是個瞎子,他照顧陳聰?shù)纳钇鹁?,行動自如;他教陳聰背誦唐詩,教他音律;他熱心豁達,有求必應(yīng),村里人都叫他陳師傅,后來,都叫他陳瞎子了。

酒有點辣口,陳聰喝得急了點,嗆著了。

在外面工作,不能不會喝啊,慢慢喝,慢慢學。

好。

一時無話,父子倆喝酒搛菜。陳聰給父親搛了塊魚肚皮,父親給他搛了塊紅燒肉。村莊闃靜,甚至聽不到狗吠聲,屋內(nèi)濕冷入骨,好在有白酒暖身。

陳聰猶疑著,酒意上涌,臉頰發(fā)燙,想說的話一點點推出來。

爸,跟我去城里吧。

父親沒吭聲,陳聰看著他,他在認真地吃魚。陳聰夾給他的魚,他一點一點地往嘴里送,慢慢咀嚼品味,臉上浮現(xiàn)出醉意來,那種怡然醉態(tài),不是來自酒精。

陳聰一仰頭又飲了一杯,淤堵心里的話一下涌上來,不吐不快。

她為什么不要我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父親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驚詫。

她為什么會嫁給一個瞎子?

父親臉上浮現(xiàn)出痛苦。

都說你是半仙,你怎么不給自己算算,你知道她會離開你嗎?你也給我算算,我以后的命運怎么樣?你為什么要守在這,你守就守吧,你一個瞎子要什么光,你讓大家都討厭你有意思嗎?

父親的臉上震驚、失望、難過、恓惶……

陳聰?shù)木埔槐忠槐?,最想問的一句話,突然被一口酒嗆著了,生生噎了回去?/p>

求你了,走吧,這地方太陰冷了,對你身體不好,走吧,我們?nèi)コ抢镒「邩侨?,那里一整天都是太陽,別做半仙了,別拉二胡了,我能養(yǎng)你……

陳聰喋喋絮叨著,迷糊間聽到父親的聲音盤旋而上,繚繞在房梁上嗡嗡回響。

聰娃,我不走,我哪也不去,走了,她回來就找不到我了。

那些老木頭的氣味又散發(fā)出來,他又看到了房梁上的那條白蛇,白色鱗花,一身鮮明光澤,似從水中蛟游而出。奇怪的是他不怕了,他瞪大眼睛看著,不知哪來的月光灑在白蛇身上,它銀色的鱗片發(fā)出圣潔的光芒,它蜿蜒的身軀盤在黝黑的橫梁上,面容清冷,雙目慈悲。

陳聰沉下去,被一張八仙桌托舉著,鼻息間縈繞著熟悉的味道,那是他生命里的第一種味道。整棟老宅里都是沉郁的、腐朽的、氤氳著沉香的味道,連父親身上也是。陳聰身上曾經(jīng)也有這種味道,只是后來他搬到了二樓,他又住到了學校,最后留在了城里?,F(xiàn)在,這種味道又回來了,一點一點游走在他的軀體和感知里,他的身體變得輕盈,踏實、松弛,無知又快樂。

不知睡了多久,隱約間聽到窸窣聲、潑灑聲,像是城市黎明前的清掃聲,夾雜清潔車的傾倒聲。陳聰潛意識里驅(qū)趕著這個聲音,他不想回去,那個嘈雜的城市,那個鏡頭前賣力表演的自己,他厭倦了。

醒來時父親不在桌旁,宿醉讓陳聰有些遲鈍,他掀開身上父親的棉衣,去尋父親。面向巷道的門敞著,這個點兒他不該在那里吧!

是聲音引導他過去的,他只跨出了一只腳,另一只就定在了門內(nèi)。狹窄的巷道里一地垃圾,酸腐的臭味,差點勾出他昨夜的宿酒。

父親呢,他半蹲著,佝著腰一點點在清掃。他用一把小笤帚,就像鄉(xiāng)下人清掃灶臺的那種掃把,掃完一點,他的手就沿著兩側(cè)墻壁一寸寸摸索,擦抹,再三確認。他蹣跚的身影一點一點向前挪動,那是光來的前方,等他清掃到巷道的盡頭,那束光就該到了。

原刊責編 王禹琪

【作者簡介】郁小簡,本名黃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于《雨花》《湖南文學》《飛天》《星火》《芒種》《安徽文學》等刊物。有中短篇小說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流光向暖》,散文集《你離開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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