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傳席,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美術史論家、美術評論家、博士生導師、人文學者、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副主任,《人民周刊》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chuàng)”課題組專家成員。
在1895年中日甲午海戰(zhàn)之前,或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之前,中國人在各個方面都是十分自信的,甚至有些自大。過于自信也有問題,那就很難看到別人的長處,且容易故步自封。中國畫家對自己的藝術本來也是十分自信的,而且對外國藝術也很看不起。按道理,中國寫意畫草草而成,兩點便是眼,半似半不似,或幾點菊花,或幾筆殘荷。當看到外國的油畫,精細而逼真,如鏡取影,應該十分驚訝佩服才對。但是他們卻不屑一顧。清代畫家鄒一桂論“西洋畫”是“雖工亦匠”。他在其所著《小山畫譜》中專列《西洋畫》一節(jié),謂之:“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繪畫于陰陽、遠近不差錙黍,所畫人物、屋樹皆有日影,其所用顏色與筆與中華絕異,……但筆法全無,雖工亦匠,故不入畫品?!保ㄠu一桂《小山畫譜》,刊于《畫論叢刊》下卷,第806頁,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年版)
這就代表當時畫家對待西洋畫的態(tài)度。西洋畫不但“雖工亦匠”,而且“不入畫品”,說明當時畫家對自己的傳統(tǒng)還是很自信的。
另一位清代畫家鄭績著《夢幻居畫學簡明》,其中把“西洋畫”視為“夷畫”,古人以野蠻而無文的鄙人稱為“夷”,他說:“或云:夷畫較勝于儒畫者,蓋未知筆墨之奧耳。寫畫豈無筆墨哉?然夷畫則筆不成筆,墨不見墨,徒取物之形影,像生而已。儒畫考究筆法墨法,或因物寫形,而內藏氣力,分別體格,如作雄厚者,尺幅而有泰山河岳之勢;作澹遠者,片紙而有秋水長天之思……夷畫何嘗夢見耶?!保ㄇ宕嵖儭秹艋镁赢媽W簡明》,刊于《畫論叢刊》下卷,第555頁、第556頁,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年版)
鄭績稱中國畫為“儒畫”,認為“夷畫何嘗夢見耶”,也是對自己的藝術十分自信的。
松年是中國清代蒙古鑲紅旗人,善畫花鳥山水,師法白陽(陳道復)、青藤(徐渭)諸家,其所著《頤園論畫》,其中論到西洋畫:“西洋畫工細求酷肖,賦色真與天生無異,細細觀之,純以皴染烘托而成,所以分出陰陽,立見凹凸。不知底蘊,則喜其工妙,其實板板無奇,但能明乎陰陽起伏,則洋畫無余蘊矣?!保ㄋ赡辍额U園論畫》,刊于《畫論叢刊》下卷,第623頁,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年版)
又云:“昨與友人談畫理,人多菲薄西洋畫為匠藝之作。愚謂洋法不但不必學,亦不能學,只可不學為愈。然而古人工細之作,雖不似洋法,亦系纖細無遺,……可謂工細到極處矣,西洋尚不到此境界?!保ㄋ赡辍额U園論畫》,刊于《畫論叢刊》下卷,第623頁,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年版)
“板板無奇”“無余蘊”“匠藝”“不必學”“不能學”“不學”,這是松年對待西洋畫的態(tài)度。
總之,西方油畫自明代傳入中國,雖經(jīng)西方傳教士的鼓吹,但在國內,還沒有畫家對它推崇,都是十分鄙夷的,謂之“不入畫品”“不能學”,以至于清代前期,西方的畫家來到中國,如郎世寧(意大利米蘭人)、王世誠(法國人)、艾啟蒙(波希米亞人)、安德義(意大利人)等,不得不放棄西洋畫,而改學中國畫了。
到了民國初年,一部分畫家開始鼓吹學習西洋畫,但立即遭到一些遺老和國粹派的攻擊。后來金城也說:“即以國畫論,在民國初年,一般無知識者,對于外國畫極力崇拜,同時對于中國畫極力摧殘。不數(shù)年間,所謂油畫水彩畫,已無人過問,而視為腐化之中國畫,反因時代所趨而光明而進步。由是觀之,國畫之有特殊之精神明矣?!保ń鸪恰懂媽W講義》,刊于《畫論叢刊》下卷,第742頁,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年版)
其實“對于外國畫極力崇拜”之現(xiàn)象,并沒有絕跡,而且其勢越來越大。康有為、陳獨秀、呂澂等倡于前,徐悲鴻、林風眠以及嶺南派等弘于后。陳獨秀在《美術革命》中說:“改良中國畫,斷不能不采用洋畫寫實的精神?!毙毂櫼晕鞣剿孛铻榛A,林風眠要“調合中西”,嶺南派要“折衷中西”,等等。正如林紓所云:“新學既昌,士多游藝于外洋,而中華舊有之翰墨,棄如芻狗?!保旨偂洞河X齋論畫》,刊于《畫論叢刊》下卷,第628頁,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年版)
一時間,有能力的學人畫家多出國留學,中國傳統(tǒng)藝術漸漸被人冷落。留學回國者即教以外國技法,鼓吹外國畫。不僅繪畫、文學、醫(yī)學,社會風氣都開始西化。中國固有之偉大而崇高的舊詩被西方式簡單的自由體新詩代替,偉大的傳統(tǒng)中醫(yī)被西醫(yī)代替,人的服裝、發(fā)式、用具、建筑等都被西式所代替。這種情況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尤為明顯。
為什么一切都是西方的好,而中國的都是落后的呢?蓋因自從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打了很多敗仗。于是大家先是認為中國科技落后了,船不堅,炮不利。甲午戰(zhàn)爭后,大家又認為我們的制度落后了,繼而,又認為我們的文化有問題,文化也落后了。民族虛無主義、自卑心理占了上風,認為中國什么都不行,必須西化,甚至全盤西化。當然,科學、民主方面,西方是先進了。船堅炮利是他們打勝仗的原因之一,但中國的文化也落后了嗎?
實際上,中外歷史上,先進文化的民族被落后文化的民族打敗是常事。戰(zhàn)國時,齊魯文化、楚文化都是先進的,結果被落后的秦文化打??;先進文化的晉被落后文化的匈奴人北方劉漢、北魏打??;先進文化的宋先是被落后的金打敗,繼而被更落后的元消滅了;先進文化的明又被落后文化的清打敗。在西方,先進文化的希臘被落后文化的羅馬打敗了,羅馬又被文化更落后的蠻族打敗了。文化落后的民族往往崇尚武力,文化先進的民族崇尚文明,反對武力,儒家學問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去兵”,崇尚禮義。所以,中國打了敗仗,正是文化先進的表現(xiàn),而被當時的學者認為是文化落后了,實在是錯誤的。
中國在世界上的先進,特別表現(xiàn)在文官治政,在西方最早實行文官治政的是英國。英國承認是學習中國的,并說中國的文官治政早于他們六七百年,其實早于他們兩千年。西方一直由貴族和教會把持政權,學習中國才改為文官治政,現(xiàn)在全世界先進國家都實行文官治政。當然,西方在文官治政方面又更加完善了一些。中國畫從理論上、實踐上也一直是先進的。
如果說現(xiàn)代中國的藝術有些貧乏的話,那恰恰是因為丟掉了自己的偉大傳統(tǒng),生搬硬套外國的形式所致。日本當代美術評論家吉村貞司的一段話發(fā)人深省,他說:“我感到遺憾,中國的繪畫已把曾經(jīng)睥睨世界的偉大的地方丟掉了。每當我回首中國繪畫光輝的過去時,就會為今日的貧乏而嘆息?!保ā督K畫刊》,1985年5月,《宇宙的精神,自然的生命》)
這話講得太確切,也太沉痛。學習外國是正確的,反之,外國也學習我們。譬如日本,學習外國先進的東西,同時也保留自己優(yōu)秀的傳統(tǒng)(這傳統(tǒng)也包括從中國拿去的傳統(tǒng))。日本人稱為“和魂漢才”,后來學洋,又稱“和魂洋才”。漢才、洋才,但魂必須是大和族(即日本),未嘗丟棄自己的魂啊。西方人學習中國畫,也保留自己的長處。而我們一些人學習西方,首先就要打倒自己的傳統(tǒng),要把中國的線裝書全都丟掉,說中醫(yī)也不科學,文言文、格律詩也下流,竟然連漢字也要廢除。錢玄同認為僅廢除漢字還不行,必須把漢語也廢除。胡適也贊成先廢除漢字,然后再廢除漢語。
漢字廢除,書法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中國人很奇怪,認為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先破壞自己的,新的自然就立起來了。果能如此嗎?舊的打倒了,新的未必建立起來。即使建立了新的,損失太大,也未必比舊的好。比如你住的很傳統(tǒng)的宮殿,十分優(yōu)秀,但你把它炸掉,也許你馬上就無法居住,僥幸未被凍死,再去借債建起新的房屋,也許差之舊房甚遠。從打倒孔子、廢除讀經(jīng),到上世紀80年代,自己大講中國畫已“窮途末路”了。這在外國都是沒有的。當然,外國某些勢力也會行施一些陰謀,有人甚至提出世界藝術一體化,以達到文化侵略之目的,但關鍵在我們自己。上世紀30年代,美術史研究家兼畫家鄭午昌的一段話倒令人頗受啟發(fā),他說:“外國藝術自有供吾人研究之價值,但‘藝術無國界一語,實為彼帝國主義者所以行施文化侵略之口號,凡有陷于文化侵略的重圍中的中國人,決不可信以為真言。是猶政治上的世界主義,決非弱小民族所能輕信多談也。蓋實行文化侵略者,嘗利用‘藝術是人類的藝術的原則,沖破國界,而吸集各民族之精神及信仰,使自棄其固有之藝術,被侵略者若不之疑,即與同化。如現(xiàn)在學西洋藝術者,往往未曾研究國畫,而肆口漫罵國畫為破產(chǎn)者。夫國畫是否到破產(chǎn)地步,前已述之,唯研究藝術者,稍受外國文化侵略一部之藝術教育之熏陶,已不復知其祖國有無相當之藝術;則中國藝術之前途,可嘆何如!”(《文化建設》月刊,1934年9月10日)
鄭午昌這段話談的是文化侵略問題,但其中有些觀點至今仍值得我們重視和思考。任何國家的藝術都和這個國家一樣,如果要想在世界上出人頭地,那就必須在牢固地守住自己傳統(tǒng)的基礎上,再強烈地吸收別國的有益成分。如果丟棄自己的傳統(tǒng),一味地模仿人家,數(shù)典忘祖,那就永遠趕不上人家。何況中國的藝術本就有偉大的傳統(tǒng)和被舉世公認的高峰。
創(chuàng)新必須在守正的基礎上。晉人衛(wèi)恒在其《四體書勢》一文中提“守正、循檢”,“守正”即恪守正道、恪守傳統(tǒng)、恪守法度,“循檢”即遵循法式、“規(guī)矩”。在此基礎上再創(chuàng)新,否則就不能長久。筆者常說的杰出的作品必備三個特征:其一,民族特色;其二,時代特色;其三,個人特色。民族特色是第一要義。齊白石、黃賓虹為什么一直被公認為中國20世紀最偉大的畫家,就因為他們的作品是堅持民族特色的。當然也有時代特色和個人特色。凡是沒有民族特色的藝術,或可取鬧于一時,但不能長久。
(本文為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chuàng)”課題組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