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要徒步考察長城的事，我們?nèi)齻€人對什么時候告訴家里意見不一致。我和張寶忠都結婚了，我主張告訴得越早越好，他卻主張越晚越好。他認為家里肯定反對，說早了就沒有辦法安心做準備工作了。吳德玉還沒有戀愛，覺得早說晚說都行。

我先告訴了妻子，并取得了她的理解。我知道她即便是心里不大愿意，也不會堅決反對。我告訴妻子準備兩年后要去徒步考察長城，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意外。此前妻子已經(jīng)注意到我一直在看與歷史有關的書，也不寫小說了。我寫小說，她始終是我的第一讀者，我的文學作品很多都是妻子幫著謄抄的。她也注意到了，我和吳德玉、張寶忠經(jīng)常去爬山、爬長城，而且總是談論長城。這兩年來，妻子一直在幫助我。母親也知道了我的計劃，態(tài)度是不置可否。

一

妻子非常能干，把不大的家收拾得很精巧很別致。她比我小一歲，我父親和她父親是電業(yè)局的同事，兩家都住在電業(yè)局宿舍區(qū)。她家在前排，我家在后排。從小學、初中到高中，我們都在一個學校，她比我低一個年級。妻子支持我縱橫天下的男人追求，她曾說“我要是男人，也和你一起去走四方吃八方”。后來她也多次和我一起去爬長城，一起經(jīng)歷艱辛和磨難。

我們談戀愛比較早，那年我19歲、她18歲。一個高中剛畢業(yè)的女孩子敢于談戀愛，對愛情充滿了憧憬，還對我意氣風發(fā)的人生追求有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同。她是一個氣質(zhì)高雅的女孩，是我追求理想主義生活的堅定支持者。我們1981年5月結婚，“五四”青年節(jié)去北京旅行。開始計劃徒步考察長城的時候，妻子已經(jīng)懷孕。我的女兒1982年12月28日出生，恰巧這一天也是吳德玉的生日。

2022年中秋節(jié)，董耀會和妻子在金山嶺長城。

做徒步長城的準備，這兩年來，妻子一直在幫助我。她最擔心的還是路上的安全問題，我向她保證絕不冒險。出發(fā)前的那個晚上，妻子幫我收拾完東西突然說：“如果有困難實在走不下去了，也別硬撐著?！彼穆曇艉苄?，像是自言自語。說完這句話，她控制不住哽咽了，過了一會兒又補了一句：“你出事了，我們怎么辦？”我沒有接話茬，裝作沒聽見、沒看見。

妻子知道我是不會允許自己半途而廢的，一定會堅持實現(xiàn)自己徒步長城的愿望。我對妻子說：“我們一定要活著回來，而且要健康回來。”不僅是為了妻子，為了女兒，為了母親，只有安全健康才能完成長城的徒步考察。本來還想說幾句愛她、不放心她們的話，最后竟然沒說出來。很多時候，男人話到嘴邊會莫名其妙地說不出口。

二

我考察長城跋山涉水，家里只能全靠妻子了。我不在家的那兩年，她吃了很多苦。孩子小，我媽身體又不好。總的來說，那個時期我沒有給家人安定的生活，這是我對家人的愧疚。出發(fā)之前，電業(yè)局的工資和福利都很好，生活還是較為寬裕的。走長城的這段時間，我一開始辦了停薪留職。很快，各大媒體的報道擴大了這件事的影響力，單位每個月開始給家里發(fā)補助，幾乎比我原來的工資還要高。錢的困難解決了，可是家里家外還是妻子一個人操持。特別是我媽有哮喘病，每到換季都可能會大病一場，有時還需要住院治療。

出發(fā)前除了做好妻子的工作，還有母親的工作要做。我沒有早告訴母親，怕她擔心太長時間難受。母親是一個很剛強的女人，說話也是快人快語。母親自打抱養(yǎng)了我，就把我當作寶貝疙瘩一樣。我被父母寵著卻從來不恃寵而驕，這可能與他們并不是溺愛有關。

在向單位正式打報告之前，我才把準備去考察長城的事告訴母親。因為家屬區(qū)住的都是一個單位的同事，只要一打報告大家就都知道了，消息很快就會傳到母親的耳朵里。

跟母親說了，她也沒說啥，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了我?guī)拙?。后來想一想，老人家能說什么呢？即便是痛徹心扉，也不好在我面前顯現(xiàn)出什么。

三

出發(fā)頭天晚上，母親拿起放在床上的背包，使勁拉了兩下背帶，好像要試試結實不結實。母親的娘家沒有任何親人，我這個兒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放下背包，母親輕輕地自言自語：“萬里長城，真的有那么長嗎？”那神情，那語氣，她是希望長城沒有萬里，希望長城能短點、再短點。其實，離家前的這些日子，我內(nèi)心也是愁緒滿懷。

臨近出發(fā)只剩一個多月了，張寶忠才將這件事告訴了他的父母和妻子。他在家里遇到的阻力最大，母親明確說“你去走長城，我也不活了”，妻子也因為知道得太突然而又驚又怕。家里亂成一團，他思來想去也很為難。吳德玉的母親也反對，但還是處于理智的狀態(tài)。在哥哥吳德良、弟弟吳德賓的支持下，德玉成功說服了父母。這與吳德玉堅定的態(tài)度很有關系，他父母見他這回是來真的，也就妥協(xié)了。

圖為被譽為長城“天下第一關”的山海關。

張寶忠在家人的激烈反對下選擇了妥協(xié)。寶忠的父親到單位去找我妻子，說了很多理由，希望她也勸阻我，別去做這件玩命的事。我妻子說：“如果鬧著反對也行，可是這件事會讓他們后悔一輩子，讓他們?nèi)グ桑　闭f著說著眼圈又紅了，妻子的心里真是非常煎熬。

母親相信我是一個做事謹慎的人，從小她就常囑咐我“做事不能顧頭不顧尾”。我走完長城回來之后，母親才講了一件事。出發(fā)的前一天，她帶了幾十年的一個翡翠鐲子碎了。一個男孩騎自行車撞了一下她的胳膊，心愛的翡翠手鐲碎成了好幾半。母親相信這是“破財免災”，她心愛的鐲子為兒子擋了災，兒子去考察長城一定會平安。只要能為兒子擋災，老人連命都可以舍出去。我徒步長城的兩年時間，母親沒吃過肉。她并不是佛教徒，只是想用吃齋念佛的方式祈禱兒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