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90年代以來，重煥生機的科幻文學作為一種類型文學，在主流文學與政治現(xiàn)實之間的邊緣地帶逡巡徘徊，以劉慈欣、王晉康等人為代表的科幻作家，在作品中運用多種敘述策略，以豐富的想象力，推演出多種社會形態(tài)，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主流文學在社會形態(tài)建構上的失語。

【關鍵詞】科幻文學；社會形態(tài)；敘事策略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8-004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8.014

20世紀90年代后期，在當代中國的科幻文學在經歷了幾十年的艱難轉型后，一批被稱為“新生代”的科幻作家，集結在《科幻世界》，大量發(fā)表科幻作品，使科幻文學重煥生機。特別是21世紀以來，隨著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科幻文學展現(xiàn)出其強大的生命力，而劉慈欣、郝景芳相繼獲得雨果獎，又在當代文學讀者中掀起一股“科幻熱”。作為一種類型文學的科幻小說，因其自由想象等特點，得以在作品中構建多種形態(tài)的社會景象，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占據(jù)特殊地位。

一、當代中國科幻文學中社會形態(tài)想象的類型

當代科幻小說中的社會形態(tài)想象有兩個基本的大方向：一是在人類現(xiàn)有的政治、經濟、社會、科學等方面的基礎上進行想象推演；二是更大膽地設置某種極端環(huán)境，或干脆借來一個時空，以完成對未來社會形態(tài)的想象。前者大多有著比較尖銳的現(xiàn)實指向，而后者則努力地擴展想象的邊界。當代中國科幻文學中的社會形態(tài)想象往往在上述兩個方向之上形成四種類型。既有對未來科技發(fā)展所可能導致的畸變的憂慮，又有對社會機制體制持續(xù)惡化的推演；既有烏托邦式的想象，又有對人類“進化”而至的“零道德”社會的書寫。

在科幻文學中，智能是一個討論不竭的話題，智能算法在滲透到人們生活的同時，也成為科幻文學的主要表現(xiàn)對象，中國科幻中經常出現(xiàn)智能作為社會內在主宰的形態(tài)。在江波的《洪荒世界》中，一款叫作“洪荒世界”的游戲幾乎占據(jù)了人們的全部生活，社會的運行依靠“超腦”直接執(zhí)行民意，隨著技術的發(fā)展，人類的物質軀體也失去存在的意義，成為“居住”在“洪荒世界”中新人類。一部分科幻作家認為人類終將成為虛擬世界中的居民，而另一些科幻作家則認為人類將與智能結合，進化為智能人類。在王晉康的《亞當回歸》中，人類通過將一種被命名為“第二智能”的生物電腦元件植入人腦，使得除情感程序外的各項機能提升上千倍，最終成為“新智人”。此外，韓松的《老年時代》、遲卉的《歸者無路》也都構建了由智能算法主宰世界的社會形態(tài)。這些作品在對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前景進行文學性展望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科幻作家們對人與智能關系的深刻憂慮，這種憂慮不僅來自對科技迅速發(fā)展、社會形態(tài)變化所導致的社會倫理問題的發(fā)生，更來自科技導致的人類存在的根本形式變化所帶來的人的主體性的必然缺失。這既是對未來的一種憂慮，同時也是對當下經濟、科技發(fā)展，人類愈加依靠技術，消費與娛樂盛行的現(xiàn)代性的寓言。

“科幻小說就是人類科學、文化的實驗室，是創(chuàng)新思考的實驗室?！盵1]當代中國科幻作品不僅對某項科技及其影響進行思想實驗，更有對現(xiàn)有制度的極端推演，以宏觀的視野來推演和反思世界上不同形態(tài)的文明。劉慈欣在《贍養(yǎng)人類》中虛構了一個地球文明的“哥哥文明”，并在“哥哥文明”中推演了資本主義制度發(fā)展的終極形態(tài)。在“哥哥文明”中，“私有財產不可侵犯”被寫入法律并由社會機器系統(tǒng)維持和執(zhí)行，當教育終于可以依靠在人腦中植入超級計算機來完成時，富人和窮人就儼然成為兩個物種，并最終出現(xiàn)掌握整個星球99％的財富的“終產者”。而在另一篇更具現(xiàn)實感的小說《北京折疊》中，郝景芳則將城市改造為“空間與階級的魔方”[2]，將城市劃分為三個空間，每個空間居住不同的階級，分配著不同質量和體量的生活資源。在小說中，作者以驚奇和陌生的筆觸描寫空間折疊時的場景，盡顯這一技術的“科技感”。然而在科技進步并沒有帶來生產力的解放，反而用在了改造城市的建筑格局上，而這種格局也正在進一步加深等級的分化與固化。值得注意的是，在這種文學想象之中，社會形態(tài)的建構和展現(xiàn)并不是通過一種宏大的敘事話語實現(xiàn)的，而是通過滑膛、老刀這樣的普通“下層人”的眼睛觀察實現(xiàn)的。

自柏拉圖以來，人類對烏托邦的設想從未間斷，而在科學幻想基礎上建構烏托邦社會，被稱為“科幻烏托邦”。當代中國的“科幻烏托邦”不再單純設想美好的未來，而是對烏托邦社會持理性審視態(tài)度。這些被建構起來的理想的“大同社會”，不再是樂觀主義者暢想的美好未來，而是帶有更多的反烏托邦色彩。劉維佳在《高塔下的小鎮(zhèn)》中，建構了一個受高塔保護的封閉小鎮(zhèn)。小鎮(zhèn)內男耕女織、雞犬相聞，所有居民過著輕松而幸福的生活，三百年不曾變過。而與之相對的是小鎮(zhèn)外的世界，則處于動態(tài)的進化之中，同時充滿著掠奪、傾軋與殺戮。在這里作家建構了兩個社會，一個是進化的但卻冷酷的“非人”的社會，一個是封閉的代表著夢想家園的“人”的社會。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甘于永遠生活在被保護的小鎮(zhèn)之中，這里沒有進化，也沒有希望，作者讓水晶最終選擇走出小鎮(zhèn)，事實上是對凝固的烏托邦世界的反思——既是精神上的沒有希望的痛苦，也是技術上不思進取的憂慮。如果說《高塔下的小鎮(zhèn)》依靠空間的封閉性構建起“小國寡民”的框架，那么陳揪帆的《美麗新世界的孤兒》則通過時間上的延伸性，依靠科技進步構建烏托邦社會。在《美麗新世界的孤兒》中，作者構建起一個由與人類建立契約的數(shù)據(jù)中樞管理的社會，這個數(shù)據(jù)中樞甚至可以預知未來?！敖邓怕?、就業(yè)率、一款新面孔的受歡迎程度、下季服飾流行趨勢、人口比例、個體或群體在特定境遇下的行為模式……”[3]數(shù)據(jù)中樞就用這些來“引導”人類，使人沉溺其中不得反抗?？苹眯≌f家們創(chuàng)建的科技世界常常在烏托邦與反烏托邦之間徘徊，試圖構建烏托邦試驗場，讓人們來思考諸多問題，尤其是在物質與精神相背而行的困境中，如何讓人文精神與科技理性結合。

在當代中國科幻作家筆下，科技進步帶來的是文明的擴張，是高級文明對低級文明的侵略和吞并。人類現(xiàn)有道德在未來敘事中逐漸失效，社會進入“零道德”的后人類時代。在當代中國科幻作品中，對“零道德”社會表達的最著名的論斷就是劉慈欣在《三體》中表述的“黑暗森林”理論。在這一理論基礎上，“三體文明”“歌者文明”都果斷開展對其他文明的傾軋和打擊。這一理論從文明之間遷移到文明內部，也同樣適用。在受到“水滴”攻擊之時，離開艦隊的“終極規(guī)律”號、“藍色空間”號、“萬有引力”號面臨了以往未曾遭遇的新的道德難題，為了獲取足夠的生存資源，他們違背傳統(tǒng)道德，對同行的戰(zhàn)艦發(fā)起攻擊，形成了全新的道德原則。在眾多科幻作家看來，“零道德”的社會似乎是人類繼續(xù)發(fā)展的必然，然而科幻作家們并不單純提倡技術理性，盡管劉慈欣在書中多次重申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求，甚至將之視為文明中每個個體的最高責任，但依然讓收到人類信息的三體檢測員發(fā)出“不要回答”的善意警告，更是在“威懾時代”中通過民主選舉的方式選出了事實上無法啟動引力波的程心，程心正是人類的真實代表，為“道德”而死才是人類的最終歸宿，作者也以此表達對“零道德”社會的反對。

二、當代中國科幻文學中社會形態(tài)想象的敘述策略

盡管當代中國科幻作家所呈現(xiàn)的社會形態(tài)各不相同，但在其形成方式和敘述策略上卻有著極大的共通性。作家們總是借助外來的“闖入者”，在科幻現(xiàn)實主義的原則指導下來建構未來的社會形態(tài)。

在科幻作品中，“闖入者”模式是最為作家青睞的敘事策略。一些科幻作家會以選擇性全知視角進行敘事，這時，“闖入者”通常是時間旅行或星際遠航歸來的人類，他們異于作家所構建的社會，但卻與讀者有著相似的理解方式。在王晉康的《亞當回歸》中，作者讓王亞當這個遠航歸來之人充當了“闖入者”這一角色，錢人杰教授向王亞當講述人類幾百年的變化，就是作者向讀者展示自己對社會的想象。同樣的，在韓松的《老年時代》中，“我”以子女的身份到老齡城市——“天堂”去看望父母，從我的視角尋找“天堂”的真相，并在這一過程中展現(xiàn)社會形態(tài)。而在更多的作品中，“闖入者”大多是打算進行殖民、掠奪資源的“他者”文明，他們往往給人類帶來危機，讓人類面臨極端情境，使人類社會被迫做出改變，這種情況下的人類社會形態(tài)往往轉變?yōu)閲业南c人類整體的聯(lián)合。在劉慈欣的《三體》中，三體人即將到來的進攻使人類抹去了國家與種族界限，成立聯(lián)合政府以對抗三體的進攻。在《流浪地球》和《微紀元》中，“闖入者”模式也同樣存在，但他們不以人的形態(tài)而是以事件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這兩篇短篇小說中，使人類陷入極端情境的都是太陽的變化將導致的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徹底惡化，在《流浪地球》中，人類聯(lián)合起來，舉地球之力進行星際移民；而在《微紀元》中，人類則利用科技進化出可以躲過劫難的“微人”。

結構主義理論家托多洛夫認為，敘述性文學作品的基本結構與陳述句句法大致相似，敘事是由一種平衡開始，突然出現(xiàn)不平衡，經過諸多周折再到平衡的過程?？苹脭⑹轮械摹瓣J入者”模式便是托多洛夫敘事句法中打破平衡的關鍵因素。

科幻現(xiàn)實主義這一命題在中國是1981年鄭文光參加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時首次提出的，但并未引起重視。2012年，陳揪帆在星云獎科幻高峰論壇上的發(fā)言中提到：“科幻在當下，是最大的現(xiàn)實主義。科幻用開放性的現(xiàn)實主義，為想象力提供了一個窗口，去書寫主流文學中沒有書寫的現(xiàn)實?！盵4]后被韓松重新概括為科幻現(xiàn)實主義并產生廣泛影響。科幻作家們可以以科技發(fā)展、借用時空等方法來表現(xiàn)現(xiàn)實問題，產生與現(xiàn)實的間離效果?！顿狆B(yǎng)人類》就在“哥哥文明”內部對貧富差距問題進行提煉和夸張，推演出新的社會形態(tài)，并揭示其與人類社會之間的同質性，從科幻視角重新進行思考。

當西方科幻全面放眼未來與宇宙之時，中國科幻則在未來敘事中加入歷史視角，建立起歷史—現(xiàn)實—未來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探究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連續(xù)性。王晉康在《蟻生》中將故事地點設定在人民公社時期的某個農場，用“蟻素”構建了一個利他主義的“烏托邦”社會；《三體》也從“文革”中一個青年科學工作者的遭遇講起。這種對歷史故事的再書寫與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中的歷史敘事是同質的。

在科幻作品中，現(xiàn)實大多是通過將被提煉、放大的某一現(xiàn)實元素放置到另一時空形成寓言的形式以陌生化的語言和形象隱晦地表達出來，給予讀者一種獨特的閱讀體驗。更加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在科幻現(xiàn)實主義原則指導下建構社會形態(tài)，運用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來描寫虛構的現(xiàn)實，使之具有真實感。如在想象貧富分化社會時對貧窮的精細描寫、韓松地鐵系列對人物感官功能的放大等，都符合現(xiàn)實主義的美學要求。

三、當代中國科幻文學中社會形態(tài)想象的問題

盡管當代中國的科幻文學在社會形態(tài)想象上有著豐富的類型來填補20世紀90年代以來社會形態(tài)建構上的空白，但同時也存在著諸多的問題。

首先，在小說中，人物往往是最重要的要素，但科幻小說中的人物塑造在典型性和豐滿性上遠遠不及主流文學，許多科幻作家甚至將某些人物直接作為自己的傳聲筒，而并不賦予其“人”的性格特征。對于這一問題，劉慈欣從作家角度給出了解決方案：以整個種族形象取代個人形象、一個世界作為一個形象出現(xiàn)。[5]

其次，當代中國科幻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科技與社會形態(tài)錯位的問題?！度w》中的“歌者文明”與“三體文明”都掌握著極為先進的科技，但社會結構卻是等級森嚴的專制制度。雖然在“黑暗森林”法則下，這種社會結構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簡單地用為人類所淘汰的專制制度嫁接到高技術水平高的文明上，破壞了社會形態(tài)的整體性，沒有涉及科技水平的發(fā)展對人類思維方式產生的影響。誠然人類對社會形態(tài)的想象無法擺脫現(xiàn)有經驗的制約，但這并不是想象終結的理由，成熟的科幻不應該是未來的“拼圖”，而應是一個科技、經濟、社會、文化的合理的有機統(tǒng)一體。在這個層面上，中國科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再次，在科幻現(xiàn)實主義的指導下，部分科幻作品弱化了“科學”的因素，成為現(xiàn)實主義元素的聚集性隱喻。但科幻的本質是建立在科學上的幻想，脫離了科學，科幻就不成其為科幻，科幻作品作為類型文學，在提升自身文學性的同時，必須保持自身的獨特性，同時在文學批評領域，也應該建構一套主流文學之外的適用于科幻文學的話語。

而如果我們要建構起科幻文學的批評話語體系，就必須厘清當代中國科幻文學中社會形態(tài)想象的合法性問題?，F(xiàn)代以來的中國文學被賦予了重大的政治使命，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國文藝界遵循“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原則，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建構社會的作品。但20世紀80年代以后，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性減弱，自主性訴求增強，主流文學退出政治的核心領域，不再承擔建構社會形態(tài)想象的任務，更多地轉向先鋒文學和歷史敘事。作為大眾文學的科幻文學就在這種情況下進入了主流文學退場后的這片高地。作為一種類型文學的科幻文學，有著其他文學所不具有的特點——建立在科技發(fā)展上的想象敘事。

科幻文學是一種與科技相伴而生并同向發(fā)展的文學形式，其內容也多以某種未來科技的出現(xiàn)或人類整體科技進步為基礎，并書寫在這種科技環(huán)境下，政治、經濟、文化乃至人類精神和道德出現(xiàn)的某種變化，構建有機的社會形態(tài)。在“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大環(huán)境中，科技的發(fā)展是比較自由的，相應的，政治對科學幻想也比較寬容。于是科幻文學憑借著自身的這種特質與邊緣性優(yōu)勢，接過了主流文學社會形態(tài)想象的任務，通過想象與推演的方式，繼續(xù)著文學對社會形態(tài)的想象與反思。

21世紀以來，主流文學中現(xiàn)實主義復歸的趨勢日漸明朗?？苹矛F(xiàn)實主義正與其中閃耀著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相呼應，在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想象中，建構多樣的社會形態(tài)，豐富當代中國文學的內涵，并延伸影響的邊界。

參考文獻：

[1]吳巖.科幻文學論綱[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1.

[2]戴錦華.空間與階級的魔方[N].社會科學報，2016-10-20（006）.

[3]陳楸帆.美麗新世界的孤兒[J].花城，2017，（6）：107-124.

[4]華西都市報.聽在彼岸星系有人正嘩嘩翻著報紙[N].華西都市報，2013-12-07.

[5]劉慈欣.從大海見一滴水——對科幻小說中某些傳統(tǒng)文學要素的反思[J].科普研究，2011，6（03）：64-69.

作者簡介：

余文菁，哈爾濱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