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偉

01 布谷胡亂吹著口哨，試圖記起被麻雀嘰嘰喳喳叫碎的夢，在發(fā)現(xiàn)徒勞無功之后便陷入無邊的沉默。啄木鳥依然嘴硬，但突然想起的某個人或某段往事，讓它演奏的打擊樂透露出明顯的慌亂。烏鴉在一滴露水中沉醉于并不高明的朗讀，無暇顧及在草叢漫步的喜鵲對它的一聲聲尖銳的批評。而一瓣恰好打在喜鵲臉上的錦帶，成功制止了它巨大的焦躁。

02 凝神細(xì)聽，方知烏鴉在朗誦里爾克的詩：“誰此刻孤獨，將永遠(yuǎn)孤獨”。而另一只烏鴉則以心如止水的沉默譏諷它的聒噪和焦慮。膽怯的喜鵲反而像個小丑，蹦蹦跳跳的樣子多么可笑。一只黑貓展開翅膀飛到屋頂?shù)牧硪贿叄肱Φ鼐o緊抓住些什么。但是，它弄出的聲音驚醒了槐樹心中白色的花瓣。其中的一朵，剛好落在我的臉上。

03 窗臺上嘰嘰喳喳的麻雀是春天樂團(tuán)的首席指揮，但它并沒有告訴我樹上拉小提琴的鳥究竟是梅紐因還是斯特恩。一臉羞澀、黑色禮服锃亮的烏鴉站在離舞臺稍遠(yuǎn)的地方拉著生疏的大提琴，正在努力將自己變成喜鵲。布谷在天幕上胡亂翻著樂譜，期待懂它心事的作曲家出現(xiàn)。作為清晨唯一的觀眾，我驚喜而慌亂。

04 凌晨五點，麻雀開始集體朗誦昨夜夢中寫下的詩，凌亂而沖動，像極了達(dá)達(dá)主義者。烏鴉則是不留情面的詩歌批評家，高聲表達(dá)對麻雀詩篇的輕慢和不屑。搖滾貓用維塔斯般的假聲飆著欲望詠嘆調(diào)，仿佛即將絕望地死于心碎。兩只喜鵲終于從噩夢中驚醒，在微曦中決定相愛。

05 一只長尾喜鵲在樹梢不停地練習(xí)滑翔，而它的伙伴則像我一樣沉默不語；麻雀合唱團(tuán)有些不易察覺的跑調(diào)，有幾只干脆緊閉著嘴巴；對面樓頂?shù)臑貘f一動不動地眺望著早晨，心事重重反復(fù)默念拉馬丁的詩：“你可看見萬物在自然中怎樣變化或滅亡？”是的，自然變化了，突然來臨的秋天讓人吃驚，讓人歡喜。

06 在陽光里滾鐵環(huán)的小男孩兒輕輕展開雙手，便以輕盈的姿態(tài)不可思議地飛行起來。他連續(xù)掠過溫暖的光線，直到自己也成為光線的同伴。他在迅速變換的光線中，以快樂地呼喊嘲笑我的驚訝。當(dāng)他收起翅膀，與一陣風(fēng)同時降落到我懷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變得輕盈。我依然不會飛，但確定無疑的是，我已經(jīng)置身在陽光下。

07 在小沙河村，喜鵲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唱歌，麻雀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啁啾，蒲公英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飛行，魚兒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游泳，春風(fēng)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舞蹈，桃花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凋謝，一個男人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靈魂出竅，在小沙河村把自己暫時變成沒頭蒼蠅，興高采烈，四處亂竄。

08 打著哈欠開過來的早晨第一班地鐵，像一個意外?？帐幨幍能噹沟脽艄膺^于明亮，列車行進(jìn)的聲響因為無人與他共同傾聽而顯得更加巨大。一路上那些陸續(xù)從不同的地鐵站上車的人令他感覺踏實。人越來越多，這些“濕漉漉的黑枝條上的朵朵花瓣”，突然間開得這么熱烈，一朵擠著一朵，一朵躲著一朵，一朵倚著一朵。在車門即將關(guān)閉的一刻，他急忙起身下車，徹底地從夢中醒了過來。

09 在飛往奧克塔維奧·帕斯的墨西哥的航班上讀他的詩集《太陽石》，是一次事先張揚的“偷渡”。對帕斯每一首詩的進(jìn)入，便是一次明目張膽的“越境”。從睡夢中醒來的女畫家拿過我剛讀完的《太陽石》，以消磨她接下來的漫長航程。她其實對帕斯一無所知或者不感興趣，那種巨大的困惑讓機身為之一沉。每一首詩都困頓地閉上了眼睛。

10 在堰樂村，小男孩兒興奮地向著濃霧猛沖過去，張開的雙手試圖將乳白色的霧抱在懷里。他一次次地往前沖，霧一次次地往后退。小男孩兒和霧都保持著足夠的興趣和耐心：小男孩兒大笑，霧也大笑；小男孩兒一屁股坐到地上喘氣，霧也躺在地上假裝累壞了。小男孩兒也懂得了霧的心思：當(dāng)霧回家消失不見，他也高高興興地回家。

11 幾乎快散架的老房子，安靜地坐在堰樂村竹林簇?fù)硐碌囊粔K坡地上，眼神空空地望著收割后空蕩蕩的水田，遠(yuǎn)處飛過的白鷺也沒有讓它產(chǎn)生多少興致。它并不傷感，也沒有愁怨，只是老得沒有了力氣，沒有了記憶。它假裝與這個滿腹心事、從很遠(yuǎn)的地方回來懷舊的男人熱情地聊天、東拉西扯，其實根本就不知道他就是當(dāng)年那個在它身上上躥下跳、飛來飛去的小男孩兒。為了掩飾對這個男人戀戀不舍的惆悵的驚詫，它閉上眼睛，假裝睡去。

12 一個提著“捶糖幫”紙袋的女人走過來坐在手機加油站左邊充電，一個拖著綠色行李箱、手里拿著《蘇東坡傳》的男人走過來坐在手機加油站右邊充電。相同的電流通過兩根不同的充電線流入兩部不同的手機，這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一瞬間產(chǎn)生了神秘的聯(lián)系。他們都對手機電池用盡后與世界失去聯(lián)系有著相同的恐懼，這種恐懼，讓他們有了默契。兩條充電線成為了同一條線，兩個充電的人成為同一個人。

13 露天音樂公園里散步的幾個女生大聲交談著。此刻并沒有音樂會，并沒有音樂，但她們和巨大的草坪一樣保持著向天空敞開的任性姿態(tài)，每一聲談話里都有著一個搖滾樂隊，不可抑制的五顏六色的愉悅令人震耳欲聾。向著她們迎面走來的男人忽然覺得她們?nèi)绱烁叩姆重愐部梢栽?，他不易察覺地微笑如同一首民謠。

14 書店里趴在地上讀書的小男孩兒并不令人吃驚。他驚醒了一本書，這本書也驚醒了他。他甚至拿著書在地上翻了個身，就像書里的故事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意外的轉(zhuǎn)折。偶爾他會讀出聲來，如同一個白日夢從他的身體里溢出。那個從他身邊小心翼翼繞過的人，很顯然被他驚醒了。而這個人樂于被驚醒，他回頭看著小男孩兒的目光變得柔和。

15 電影院里只有三個觀眾。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們像另一部電影的主人公，被神秘的不可見的導(dǎo)演安排在不同的位置上。他坐在最后一排，看見前面那一對緊挨著的情侶，正在成為一個內(nèi)卷的小宇宙。那些空著的座位上也坐滿了平行時空里不可見的觀眾，銀幕上虛擬的故事是那么的真實。下午三點，地球上的一座只有三個觀眾的電影院，就這樣成為一個盜夢空間，一個蟲洞。

16 沙河欲結(jié)冰未結(jié)冰，像一段欲蓋彌彰的謊言。從風(fēng)的縫隙里，擠壓出市中心厚重的煙塵味道。赤身裸體的楊樹終于在寒冷的夜色中鐵下心腸，服從了命運一動不動。高架上的城鐵按捺不住慌張，仿佛再用一點力就要跑到天上去。雪和星星都是謠言，但一個意外在沙河邊漫步的男人依然認(rèn)真地仰望，即便什么都沒看見。

17 他深深地沉陷于突如其來但不知來處的發(fā)燒。發(fā)燒原來是一個無法修改的病句，一本不能讀懂的天書。無眠之夜就是一座監(jiān)獄，晨光也無法照亮。書，音樂，廣播劇，垃圾廣告，水，藥物，夢境……都不是讓頭腦安靜的密碼。這燒得通紅的一夜是倒閉的銀行，他緊緊抓住的，不過是一堆壞賬，兌現(xiàn)不了安靜，也兌換不了沉睡和遺忘。

18 村上春樹在《1Q84》中有植入廣告的重大嫌疑。第四頁寫到豐田皇冠皇家沙龍汽車，第七頁寫到埃索，第八頁寫到三菱帕杰羅、鈴木奧拓，第十二頁寫到豐田賽利卡，第四十一頁寫到捷豹，第四十六頁寫到阿瑪尼……。不過，這些都可以原諒，因為，他在第一頁就寫到了卡夫卡。

19 “綠色的或者藍(lán)色的——選擇吧……”俄羅斯女詩人伊琳娜·丘特諾娃在杜甫草堂杜甫雕像前朗誦自己的詩。杜甫似乎不喜歡俄羅斯女詩人金黃色的頭發(fā)、灰色的大衣、白色的圍巾，不喜歡她的俄語。杜甫一身黑，瘦削、冷峻、斑駁。寒風(fēng)吹不動他的衣袖和頭發(fā)。他并不選擇綠色或者藍(lán)色，他選擇黑色。寒風(fēng)吹不動他的黑色。黑色的杜甫站在彩色的伊琳娜·丘特諾娃面前，嘴唇有些發(fā)白。但他并不反對俄羅斯女詩人的選擇：綠色的或者藍(lán)色的。

20 費爾南多·博特羅將人物畫得超級肥胖的動機可以有很多種闡釋。這幅畫里，一個碩大的女人斜躺在草地上，手里拿著的書卻謎一樣的小。這個反差強烈的畫面充盈著滑稽感，但滑稽之外也洋溢著生動的溫情。這個碩大的女人在草地上舒展身體，就像春天在她身后的原野上舒展身體。她甚至沒看書，而是看著天空，她肥碩的身體頓時變成一朵輕盈的浮云升上了天空。草地上另一本敞開著的書，或許她已經(jīng)讀過，或許永遠(yuǎn)不會去讀，如同一場無法重溫的舊夢。誰沒有過斜倚在時間里靈魂出竅的渴望呢？

21 第一片雪落到角樓上，沒有站穩(wěn)，很明顯地晃動了一下。它扶著琉璃喘了口氣，定了定神，抬頭看見風(fēng)從遠(yuǎn)處的屋頂上，從顫栗的樹梢上，從折疊起來的城市的所有方向吹來。它記不清楚自己從哪里來，也無法理解為什么是自己第一個抵達(dá)。它感覺所有人都看著他，又感覺所有人都沒有看見它。它有點兒冷，有點兒亂，也有點兒興奮。它緊了緊自己單薄的衣服，捋了捋自己散亂的頭發(fā)。就在這時，它看見第二片雪、第三片雪……第十億片雪落了下來。它看見自己，一瞬間消失不見。

22 梭磨河邊背著書包的藏族小男孩兒，踢著一塊石頭興高采烈地走在達(dá)薩街上。他嘟噥著的音節(jié)令人費解，但這費解他毫不在意。他很快就唱了起來，旁若無人的歌聲里，有火苗的聲音、有雪打在紅嘴鴉翅膀上的聲音、有梭磨河水奔涌的聲音、有風(fēng)吹過婆陵甲薩的聲音。他和達(dá)薩街一起，向著梭磨河拐彎。梭磨河微笑著慢下來，以便他跟上自己，不會迷路。

23 茶埡溝滿溝的石頭是流動的，水流到哪里，石頭就流到哪里。石頭一樣的水，水一樣的石頭，糾纏不清。行色匆匆的石頭、滿腹心事的石頭、遍體鱗傷的石頭、血脈僨張的石頭、靜若止水的石頭、飽經(jīng)滄桑的石頭、未經(jīng)世事的石頭，在某一刻突然停了下來，放下了一切，原諒了一切，接受了一切。那些刻在它們身上的六字真言是多余的，它們本身就是真言。那些從塔公草原趕過來的風(fēng)，正摸著石頭過河。

24 我們終將離自己曾經(jīng)擁有的書而去，而它們則將繼續(xù)在世上迎接不可知的命運，最終下落不明?！八踔涟阉胂蟪闪斯腔液?。”這是孫犁看著書架上八卷《孫犁文集》時內(nèi)心的決絕，充滿生離死別的無限惆悵。布羅茨基在寫到人們將書傳來傳去的感覺時，設(shè)想“我們是用雙手撫摸我們實在或潛在的骨灰盒，我們是不會出大錯的”。當(dāng)書被視為骨灰盒時，它就成為一種獻(xiàn)祭。只是，夠得上“骨灰盒級”的書，恐怕非常稀罕。

25 列夫·托爾斯泰人生的最后時刻，依然在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這無疑類似于一種祈禱。在福樓拜看來，閱讀是為了活著。列夫·托爾斯泰的臨終閱讀則是為了更好地死去。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一本讓自己得救的書。

26 一位素來充滿想象力的作家的長篇新作，看似充滿想象，實則被目不暇接的“現(xiàn)實”淹沒了。小說直接“屈服”于現(xiàn)實，恍若若干離奇曲折的新聞的回放，閱讀過程有如刷微博，密集遭遇各種熱點事件。而讀者希望從他那里讀到的，是作家創(chuàng)造的“陌生的現(xiàn)實”。有時，作家需要從生活里抽身，退到足夠遠(yuǎn)的地方，才能看清真相。這并不是怯懦，而是真正的勇敢。

27 在滿坡金燦燦的油菜花中間，他用自制的網(wǎng)兜追逐按照神秘曲線漫游的蝴蝶。那些落網(wǎng)的蝴蝶，將被他制成精致的標(biāo)本。油菜花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被帶走的蝴蝶發(fā)出恐懼的尖叫。而油菜花的憤怒和蝴蝶的憤怒終究無濟于事，蝴蝶的飛翔將被一枚細(xì)釘刺穿固定在標(biāo)本板上。更多的蝴蝶涌過來，仿佛那些被禁錮的蝴蝶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28 幾棵松樹在花楸山的山路上走累了，便在一塊油菜花旁邊站著大聲聊天，話題輕松而愉快。一棵油菜花講了一連串的笑話，每一朵油菜花都咧著嘴大笑起來。采茶人專心致志地彎腰采茶，手指拂動茶葉的沙沙聲正好被趕路的風(fēng)聽見，于是回頭向著采茶人會心一笑。這一切，恰好被那個四處打望的異鄉(xiāng)人看見。

29 他在花楸山認(rèn)領(lǐng)了一棵老茶樹。他去看它，像去看望一個前世的親戚。他仔細(xì)地探看它的根部，它的枝葉，還有它的心思。茶樹很低，但是他覺得它比花楸樹要高。四面八方的茶樹，四面八方的山，都向它涌來。那一刻，他覺得這棵茶樹也認(rèn)領(lǐng)了他。

30 一個男人在皇城根遺址公園的一棵玉蘭下讀《莊子》。丁香、玉蘭、連翹、桃花、斑鳩、麻雀、烏鴉，它們都擔(dān)心地看著這個將目光長時間停留在某一頁的男人。翻開的書，卡在了一陣風(fēng)和另一陣風(fēng)的縫隙里，如同花的兩瓣，但書并不慌亂，而是附和著這個男人的停頓，它允許他在這蒼茫的世界上，在一頁和另一頁的縫隙里，停一會兒，消失一會兒。

（責(zé)任編輯：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