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路易-費爾迪南·塞利納(Louis-Ferdinand Céline)是法國20世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塑造了生動的人物,再現(xiàn)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的法國歷史畫卷。塞利納于1933年創(chuàng)作小說《死緩》(Mort à crédit),采用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敘事,講述了主人公小費爾迪南在冷漠的社會里艱難的成長歷程,大家可以從孩子的視角冷靜地觀察社會。作者在小說中使用的敘事語言風格獨特,尤其擅長運用“黑色幽默”。因此,本文試通過對《死緩》一書選段的分析與解讀,探討此作品中“黑色幽默”的形式和意義。
【關鍵詞】塞利納;《死緩》;黑色幽默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1-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1.006
“黑色幽默”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直占有重要地位。余中先曾指出,在小說中,有時候人們會讀到一種冷靜得不能再冷靜的描述,敘述人以貌似無動于衷的口吻,冷靜地敘述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一切,無論事情多么悲慘、多么荒誕,他都娓娓道來,好像不摻雜一絲的個人情緒。這種冷幽默或曰黑色幽默,這種似是而非的假客觀,跟后來存在主義中的加繆和新小說中的羅伯-格里耶似乎有一拼。
塞利納使用的獨特敘事語言,也一直是學者們的關注點所在。鄭克魯這樣評價他:“他的語言有點像拉伯雷,連拉伯雷的粗俗也像似,有時不堪入目的詞句過多。《緩期死亡》剛發(fā)表時,編輯不得不留下許多空白,因為這些淫穢的語言實在不登大雅之堂。”還有學者曾對塞利納作出這樣的描述:Céline est un mélange de désespoir et de gaieté, le monde lui appara?t commeunesorte de farce tragique.他認為塞利納眼中的世界是一個悲劇性的荒誕劇,而他本人是絕望與快樂的結合體。而塞利納自己在《拉伯雷失算了》一文中為自己的“粗俗”辯護:“法語是一種庸俗的語言,從來就是,從凡爾登條約后法語產生開始就是。只是這一點人們都不愿意承認,因此人們繼續(xù)蔑視拉伯雷?!币虼?,對塞利納使用的“黑色幽默”的研究是很必要的。
一、“黑色幽默”的定義
首先需要明確“黑色幽默”這一詞匯的定義,為了保證定義精確性,在查詢專業(yè)詞典后,可以得到如下解釋:
1.20世紀60年代產生于美國的一種文藝流派。因為其作品是以一種無可奈何、玩世不恭的嘲諷態(tài)度來影射社會現(xiàn)實,顯得荒誕不經、滑稽可笑,所以稱為黑色幽默。(《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
2.美國六十年代產生的一種文學流派的名稱,是一種陰暗、悲觀、絕望的幽默……這些人作品的共同特點是把恐怖和滑稽結合在一起,把生活理解為譯出荒謬可怕的戲劇。(《漢語大詞典》第12卷)
3.一種絕望的幽默,力圖引出人們的笑聲,作為人類對生活中明顯的無意義和荒謬的一種反響。(《大英百科全書》)
通過觀察上述定義,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共同的字眼:荒謬、絕望。因此,綜合上述解釋,本文將“黑色幽默”這樣定義:“黑色幽默”是一種荒誕的文學流派,它通過嘲諷的形式來表達對生活的絕望,通過歡笑來傳遞眼淚,看似樂觀、實則悲觀?!坝哪敝皇且环N表達的形式,而所表達的荒謬的“黑色”的內容才是關鍵所在。
二、《死緩》中的“黑色幽默”
《死緩》采用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敘事,講述了主人公小費爾迪南在這個冷漠丑惡的社會里艱難的成長歷程。此節(jié)分析《死緩》中有關貝朗熱太太死亡的選段,從以下三個層面解剖這一選段中的“黑色幽默”:不合常理的用詞、過于冷靜的口吻與荒誕不經的情節(jié),論證“黑色幽默”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
(一)不合常理的用詞
在《死緩》中,充斥著不合常理的用詞,這些出人意料的使用方法給讀者耳目一新的感受。也正因如此,這些詞匯往往會引起讀者的困惑與難以理解,給人以荒誕可笑之感,從而達到荒謬滑稽和諷刺挖苦兼具的“黑色幽默”效果。
舉例來看,在說到醫(yī)生這個差事的時候,主人公稱其為“倒霉透頂?shù)目嗖睢保╩erde),使用了法語中的臟話。在大眾眼里,醫(yī)生這一職業(yè)是神圣且高尚的,但主人公卻用粗俗的臟話來描述它,是出人意料的,令人發(fā)笑,“黑色”則是對醫(yī)生所做徒勞之功的無奈,人的死亡是必然的,醫(yī)生絞盡腦汁也無法改變這一事實。
至于“破殼而出”(éclore)一詞,讓人聯(lián)想到剛孵出的小雞,是富有生命力和朝氣的。但作者這里用它來形容尸體腐爛的味道,正詞反用,形成強烈的反差。同樣描述尸體味道的“游蕩”(r?de)這一動詞,讓人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不懷好意的幽魂,盤旋在貝朗熱太太的遺體上方。味道本身并不會“破殼而出”或者“游蕩”,作者賦予它人或動物的動作,讓味道這一概念鮮活起來,讓讀者發(fā)笑,達到“幽默”的效果。但描述的味道是尸體腐爛的味道,讀者又會感到害怕和陰森,這是描寫對象的“黑色”。
(二)過于冷靜的口吻
雖然《死緩》采用第一人稱進行敘事,像日記一樣,但它卻不像日記摻雜著許多個人感情。在作品中,人們只能看到電報式的描述,冷靜客觀,好像死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盡管主人公稱呼貝朗熱太太為“最忠貞的朋友”(fidèle amie),言語卻找不出一絲懷念之情。讀者可以聯(lián)想到加繆的《局外人》的開頭 “今天,媽媽去世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蓖瑯右岳潇o的口吻描述親近之人的死亡。
盡管文中多次用到“哀愁”(chagrin)這一詞匯,大家卻無法讀出主人公的悲傷情緒,也沒有一滴眼淚。它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她知道所有的哀愁都是那些來信帶給她的”,第二次出現(xiàn)在“都快二十年了,那些信帶給她的全部哀愁一直揮之不去,這下子總算在她身上終結了”。第二次“哀愁”的使用是對第一次的重復強調,如今貝朗熱太太死了,哀愁也終于停止了。親近之人去世了,主人公不僅不悲痛,反而為她感到欣慰,是因為活著對她和主人公而言,是更痛苦的。
塞利納在描寫衰老、結束、死亡的時候毫不避諱,也不為之動容。“老”(vieillir)在選段中不斷復現(xiàn)。衰老是很快的,作者形容貝朗熱太太“老到頭了”(tout au bout de la vieillesse),衰老的盡頭是死亡,反復使用衰老一詞是為了引出死亡。而“結束”(finir)在選段中的出現(xiàn),正暗指死亡。(Et ce sera enfinfini.)(Alors ce sera fini.)通過“最終”(enfin)一詞,不看出主人公的心情是如釋重負的。Sera 是將來時,指出這一切終將結束,主人公已經通過貝朗熱太太的去世預見了自己未來的死亡。
需要重點關注的是“死亡”(mourir)這個詞。小說題目為《死緩》,因為作者持有悲觀的人生態(tài)度,認為人生旅程的終點都是死亡,而人生在世不過是被判了緩期死刑而已。死亡的到來正是死刑的執(zhí)行,如果痛苦早就在預料之中,那么越早到來反而是越早解脫,所以在選段中,主人公希望別人“把我干掉”(me tuer)。雖然他內心想讓別人把自己殺死,外表卻沒有任何波瀾,表面的平靜和內心的波濤洶涌形成強烈對比。主人公認為死亡是一種解脫,死了就快樂了(Alors ce sera fini et je serai bien content)。這樣的想法在正常人眼中看來是瘋狂且可笑的,這樣的描寫也體現(xiàn)出塞利納的 “黑色幽默”。明明感受很痛苦,卻不直接描寫它,而是通過“幽默”的形式,“黑色”是對痛苦描寫的缺失。
小說最開頭作者引用《監(jiān)獄之歌》,認為這個世界就是囚禁所有人類的巨型監(jiān)獄,文中人們從世界的各地來參加貝朗熱太太的葬禮,其實是從監(jiān)獄各處來觀看死刑的執(zhí)行。“有的人欺騙自己,有的人選擇遺忘,有的人閉口不提”,他們在世上的某一個角落慢慢等待老去,《死緩》譯者金龍格在中譯本中使用“茍且偷生”一詞,十分貼切。人們都不愿意面對死亡的來臨,不愿意想象自己被執(zhí)行死刑的這一天,在世上自欺欺人地活著。
(三)荒誕不經的情節(jié)
在情節(jié)方面,小說選段只圍繞一個事件展開——貝朗熱太太的死。貝朗熱太太去世,主人公要寫信通知她的親朋來參加葬禮,幾次想寫信但都不知道寫給誰,所有人都離主人公太遠了,人們都不愿意接受清醒的現(xiàn)實,寧愿選擇逃避死亡。所以主人公在選段中什么都沒有做,絕大部分的描寫都是他的心理活動,這與傳統(tǒng)小說大相徑庭。
主人公在貝朗熱太太死后回憶其生平,但回憶的并非兩人共度的美好時光,而是貝朗熱太太咳嗽時,讓主人公她不要躺著、應該坐著(Ne vousallongez pas surtout!...Restezassisedansvotre lit?。┧J為她的死亡就是因為沒有聽自己的勸告,十分荒謬。死亡的到來,并不是通過這樣簡單的方式可以避免的,而主人公作為一名醫(yī)生,更應當清楚這樣的常識。顯然, 這是作者故意為之,目的就是營造一種荒誕滑稽的效果。這和 “倒霉透頂?shù)目嗖睢保╩erde) 一樣,是對醫(yī)生這一身份的諷刺,死亡是必然的,醫(yī)生如何能阻止?明明是描寫臨終前的畫面,卻讓人發(fā)笑,用“幽默”來掩蓋死亡即將到來的“黑色”。
而暴風雨(tempête)這一暗線更有象征意義。暴風雨在夜晚、在貝朗熱太太死后到來。主人公期盼暴風雨,也期盼死亡。暴風雨越兇猛,主人公內心對死的渴望越強烈。作者在小說中很少用長句,在這里卻使用排比,連著表達三個祈禱,“祈禱屋頂坍塌、祈禱春天不再來、祈禱房屋消失”,他希望一切美好虛幻的事物都被毀滅。這些祈禱是怪誕的,所以“幽默”。但祈禱內容是陰暗的,表現(xiàn)出“黑色”。
值得一提的是,《死緩》并未采用線性敘事,而是以主人公的視角進行推動,回憶或是想象,情節(jié)之間并不算連貫,這些略顯生硬的轉折,也是作者精心設計的。情節(jié)并不是作者想讓讀者關注的重點,他的意圖是通過主人公形象塑造以及內心描寫,表現(xiàn)出主人公對于生活的絕望。
通過以上三個層面由淺入深的分析,從讀者最易發(fā)現(xiàn)的特殊的詞語使用方法入手,再到貫穿小說全文的冷靜客觀的敘事語言,最終到情節(jié)上的精心設計安排,從各個不同維度論證了《死緩》中“黑色幽默”的運用手法及使用效果,可見其在塞利納小說中的重要地位以及深刻意義。
三、“黑色幽默”的背后
塞利納在《死緩》中大量使用“黑色幽默”,這一舉動這不禁讓人們陷入思考,其背后究竟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
首先,運用大量“黑色幽默”,可以形成自己特有的寫作風格。正如塞利納自己所說:“我不是一個注重信息的人。我不是一個注重觀念的人。我是一個注重風格的人?!比{的敘事語言處處體現(xiàn)了他自己的風格。他還曾經半開玩笑地在1960年接受《文學訊息》(Les Nouvelles littéraires)記者采訪時說:自己創(chuàng)作是 “為了讓別人的作品不忍卒讀”,他的本意就是要特立獨行、獨樹一幟。
其次,“黑色幽默”的運用還可以更為有效地傳遞作者的人生態(tài)度。比起直截了當?shù)男晾背爸S或者是傳統(tǒng)刻板的說教,“黑色幽默”在形式上更為婉轉,在表意上卻更為強烈。用“幽默”來展示悲劇和絕望,就像在白紙上寫黑字,紙越白字越黑,文字越幽默、內心就越絕望。
回到文中第一節(jié)對“黑色幽默”的定義,如果說“幽默”只是一種表達形式,而所表達的“黑色”的內容才是關鍵所在,那《死緩》傳達的“黑色”究竟是什么呢?
學者貝爾沙尼給了我們答案:“《延遲歸天的死人》不像《漫游》那樣富有論證性,書中的每一個情節(jié)似乎都處在安排得恰到好處的系列中,因而允許塞林的世界向外擴展:這里的絕望伴隨著戲謔、粗野和雜亂。痛苦不再是這個骷髏舞的主音。黑色是幽默的黑色,也是死亡的黑色?!?/p>
的確,塞利納的“黑色”是死亡的代名詞,小說中大量使用“死亡”(mourir)一詞,無疑是最好的證明。《死緩》主人公在最后拒絕了舅舅的幫助,毅然選擇參加戰(zhàn)爭,這一舉動在常人眼中是很可能喪命的。正像塞利納在《死緩》第一句中所寫的“這下子我們又成了孤家寡人”(Nous voici encore seuls),如果我們的人生目的地都必定是死亡,所有人生來都是被判了緩期死刑的孤獨的囚犯,那我們起碼可以選擇如何綻放自己的生命,這也是對于死亡的“黑色”最有力的抗爭。
四、結語
當“黑色幽默”褪下“幽默”的外衣,塞利納想傳達的“黑色”終于展現(xiàn)在讀者們的眼前。在小說《死緩》中,無論是不合常理的用詞、過于冷靜的口吻,還是荒誕不經的情節(jié),都服務于作者想要表達的主旨——死亡終將到來,只不過是判處了緩期執(zhí)行。但作者卻又在小說最后給讀者留下了一個懸而未決的疑問,面對終將到來的死亡,我們該怎么做?塞利納將他的答案寄托在了小費爾迪南的身上,清醒地面對死亡,并盡可能抗爭。寧愿痛苦,不要麻木。
也正如英國詩人狄蘭·托馬斯所言:“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我們不應當過于平靜地面對死亡。換個角度來看,“黑色幽默”似乎并不僅僅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而更像是一種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如果說死亡是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課題,塞利納的“黑色幽默”或許可以給我們啟迪,當面對死亡的“黑色”,我們也可以通過“幽默”的方式來與自我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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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彭照華,女,江蘇蘇州人,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法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