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瑤
2021年的電視劇《覺醒年代》里,胡適一出場,就惹來一陣唏噓:不夠帥啊。
在現(xiàn)代觀眾的審美里,飾演胡適的演員,雖然五官端正,但的確算不上大帥哥。臉有點寬,眼睛有點小。畢竟,上一個演過胡適的,是吳彥祖。
老照片里的胡適,清秀、儒雅,因為直觀,因為稀缺,后人對這位“文化大V”的印象,外形特征歷來被前置。而與胡適的“帥”形成互文的,是百年后他被貼上的“風流”“多情”甚至是“渣男”等標簽,盡管這不一定是事實。
從五四時期的文化偶像、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引領(lǐng)者之一,到建國后被批判與邊緣化的“政治人物”,再到改革開放后重新浮出水面,胡適在公共領(lǐng)域的形象,恰恰映合著中國始于近代的百年思想史與社會風潮之轉(zhuǎn)向。
1917年,青年學者胡適的才華再也掩蓋不住。還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讀博的時候,他就以一篇《文學改良芻議》,漂洋過海,震動全國,將陳獨秀等人所發(fā)起的,尚局限于精英群體的新文化運動,推開了一扇自下而上之門。
從美國回來后,胡適進入北大任教,并加入《新青年》編輯部。彼時的中國社會,處于變革與重建的邊緣。新舊思潮,各式理論與主義,在末代王朝傾塌邊緣碰撞交織,而傳統(tǒng)綱常文化與倫理慣性仍然強大,于是,“人”在各種意義上成為五四運動的核心。
作為20世紀初第一代官費留學生,在美7年的胡適,率先在中國引入了以個人為立足點的思想。他認為:“民國六、七年北京大學所提倡的新文化運動,無論形式如何五花八門,意義上只是思想的解放與個人的解放?!?/p>
胡適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易卜生主義》,以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理論為據(jù)點,指出個人要達自由,必先獨立而自主,“個人須要充分發(fā)達自己的天才性;須要充分發(fā)展自己的個性”,呼吁個人沖破家庭和社會的桎梏,反對多數(shù)人迷信。
他預設(shè)民智待啟,每個人都應該向內(nèi)拯救、鑄造自己,“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緊的,還是救出自己”,而這,是胡適眼中民族獨立和國家富強的前提條件。
他曾多次強調(diào),類似“犧牲個人自由以求國家自由”的說辭是站不住腳的,個人的自由就是為國家爭自由,爭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唯有專注教育、思想與文化,方可以培育現(xiàn)代中國真正需要的知識分子,奠定現(xiàn)代文明的基石。
但五四時期,胡適卻提出“20年不談政治”的主張,電視劇《覺醒年代》就花了不少篇幅,講述胡適因反對北大學生參政,與陳獨秀、李大釗等人發(fā)生的沖突。
當然,胡適并非不關(guān)心政治,相反,在美留學期間,他早已意識到“關(guān)心政治是知識分子的責任”。之所以回國后更多強調(diào)回避政治,除了希望“在思想文藝上替中國政治建筑一個革新的基礎(chǔ)”,另一原因是,在胡適內(nèi)心深處,參與政治,便不可避免地參與黨派紛爭,甚至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同流合污”,這大大不利于一個知識分子的思想獨立。
胡適所倡導的,一如新文化運動中許多先驅(qū)者所倡導的,是人的解放,它對中國流傳幾千年的宗法文化和家庭結(jié)構(gòu)提出了否定,盡管胡適顯得沒那么“接地氣”,但他們面臨的國家危機畢竟還是共同的。
19世紀末的中國社會,宛如一只攤開肚皮等待解剖或拯救的巨蛙,“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一面是對外開放的思潮,一面是內(nèi)部依舊殘留的保守與麻木。即便一部分先進知識分子正努力挽救,求器求用,卻架不住本體積弊已深,阻滯難通。
胡適就是在這樣一個情形下出生及成長的。
胡嗣穈(胡適原名)的原生配置并不算差,他出生于商人家庭,母親也十分注重教育,寧愿自己抵當首飾,也要給兒子交學費。
胡適中學就讀的澄衷學堂,是第一所由中國人自己創(chuàng)辦的班級授課制學校,首任校長為蔡元培,同班同學有竺可楨。課程除了基本的國文、英文與算術(shù)之外,還設(shè)有物理化學、圖畫博物等。
一次,學堂里一位“思想很新”的先生叫學生們買來嚴復翻譯的《天演論》讀,還出了一道命題作文,叫“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那是孩子們第一次接觸到進化論,“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敗”一類的口號,為他們帶去極大觸動。有同學給自己改名,有叫“孫競存”的,有叫“楊天擇”的,胡適也跟著改,選了“適者生存”的“適”字,即胡適之。
也是在澄衷學堂,胡適第一次讀到了梁啟超的代表政論《新民說》。文章指出,要改造中國國民性,使“吾四萬萬人之民德民智民力”可與西方先進民族相匹敵,而當下,國人最缺乏的,是公德與權(quán)利思想,是自由自治、進步與自尊,等等。
后來胡適那帶有些許精英主義意味的主張,與年少時所受的進化、改造論之影響,也有很大關(guān)系。
來到康奈爾留學,胡適選的是農(nóng)學,但他心里一直惦記著文化與哲學。辛亥年(1911)十月,武昌革命軍起義,胡適正在上地質(zhì)學的野外實習課。聽聞此事,他內(nèi)心蠢蠢欲動,后來正式轉(zhuǎn)去文學系。
對于中國的文學、哲學與藝術(shù),胡適內(nèi)心始終抱有一份自少年時代就種下的感情。就像他后來對于中式傳統(tǒng)婚姻的思考,從批判到接受,恰好印證著胡適對自由的弘揚,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傳統(tǒng)土壤的滋養(yǎng)。
少年時相對安穩(wěn)的成長環(huán)境,青年時遠客他鄉(xiāng)的求學經(jīng)歷,讓胡適身上難免呈現(xiàn)出一股書生氣的天真。而中晚年不可避免地染指政治,在胡適自己看來,算是被“逼上梁山”,是當理想的、純粹的學術(shù)與生活由于種種原因不能實現(xiàn)后,“在那無可如何的局勢里”,“不忍袖手旁觀”。
胡適在臺北中山堂的一次演講《中國文化里的自由傳統(tǒng)》中,曾直截了當提到:“自由這個名詞,不是外面來的,不是洋貨,是中國古代就有的?!卑凑账囊馑?,政治自由、思想自由、宗教自由、批評自由的傳統(tǒng),其實在中國自古有之。
把“自由”調(diào)轉(zhuǎn)作“由自”也可以,根本含義是“由自己做主”,不受外來壓迫。胡適甚至將老子與孔子視為中國自由主義的先驅(qū),前者尤可理解,至于后者,在胡適看來,儒家所說的“中庸之道”“有教無類”,都意在平等和公正。
胡適畢生的追求,至此可見,那就是追求建立一個具有現(xiàn)代性文明的國家與社會,守護人原本的權(quán)利與尊嚴。
這一點,也滲透進他對女性的意識里。
1918年7月,胡適在一篇題為《貞操問題》的文章里,對于民國時期宣傳的“烈女”“貞婦”等觀念進行了強烈批判,指出男女之間僅有女性被貞操束縛的荒唐之處。
同年9月,胡適在北京女子師范學校發(fā)表題為《美國的婦人》的演講,大力贊揚美國婦女自立的精神和態(tài)度,并希望以此喚起我國女子的自主意識。
1923年,朋友與新婚妻子投宿胡適家中,友妻是妓女,但“她是讀過書的人,只因夫家虐待,中途離婚,無家可歸”。胡適便寫信給江冬秀,請她千萬善待朋友之妻:“他(她)也是一個女同胞,也是一個人。他(她)不幸墮落做妓女,我們應該可憐他(她),決不可因此就看不起他(她)?!?/p>
對于女性與婚姻的思考,胡適也經(jīng)歷了一段糅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適應期。
這源于他自己的婚姻。胡適的發(fā)妻江冬秀,一位傳統(tǒng)的纏足婦女,是胡適母親在他12歲那年擅自做主定下的婚約。一個十多歲的男孩,懂什么叫“白頭偕老”,什么叫婚育與責任?婚約定下6年后,18歲的胡適仍在上海寫信給母親,泣拒回家完婚,“手顫欲哭,不能再書矣……”
少年時期,胡適的確曾對中國舊式包辦婚姻極其排斥,但在求學、治學的漫長歲月里,他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婚姻體制有其合理性,它包含了父母對子女之愛,也從某種程度上維護了女子的生存安穩(wěn)。因為“不忍傷幾個人的心”,他容忍下了自己命中注定的姻緣。
從訂婚到結(jié)婚的15年間,胡適與江冬秀從未見過面,但始終保持通信。在書信里,他鼓勵江冬秀放足、讀書,期待“他年閨房之中,有執(zhí)經(jīng)問字之地,有伉儷而兼師友之樂”。
江冬秀雖然讀書識字無天賦,卻是一個細膩堅韌的女性。胡適在美國當大使期間,一天穿上江冬秀寄來的衣服,發(fā)現(xiàn)口袋里裝著7副象牙耳挖。他回信說:“只有冬秀才會想到這些?!迸R終前,胡適還吩咐秘書幫他買一所房子,以方便太太打麻將。
后來,有人調(diào)侃他“怕老婆”,胡適干脆建立一個“怕太太”協(xié)會,還宣傳自己是“PTT(怕太太)會長”。
他“研究”發(fā)現(xiàn),全世界只有德國、日本、蘇聯(lián)三個國家沒有怕老婆的說法,于是玩笑地得出結(jié)論:凡有怕老婆之事的國家,都是自由民主的國家,而沒有這種故事的國家,都是獨裁或集權(quán)的國家。
相比起國家、民族的命運,婚姻與家庭的確太小了,但再小,它也折射著一個人生命范疇里最小單位的政治光譜。
對胡適而言,愛情是自由的,折射著他對“人”之存在與價值的真正看法,但婚姻更多意味的責任和克制,則某種程度上是為了守護那些自由種子,而不得不立定的契約。
正如胡適晚年強調(diào)的“容忍”,容忍并非真的比自由更重要,而應是,為了自由,容忍太多時候必不可缺。
1922年3月,梁啟超赴北大三院演講,批評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言辭犀利刻薄。聽完后,胡適大度而謙虛地說:“我希望多一點不同觀點,再希望將來的學者加上考慮的功夫,使中國哲學史不被一二人的偏見遮蔽了?!?/p>
不論在公共評價與爭論等“大”的領(lǐng)域,還是在個人家庭的“小”范圍內(nèi),胡適始終如一地強調(diào)思想獨立之于人格獨立的重要性,不受情感道德的批判左右,因而也總能展現(xiàn)得像一個真正的謙謙君子。
胡適曾在詩作《我的兒子》里,對長子胡祖望寄言,“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而不要做“孝順的兒子”。在胡適看來,在私人與家庭的領(lǐng)域,無我地崇尚孝道,與崇尚其他任何一種教條,本質(zhì)是一樣的,都是對獨立精神的違背。
晚年,胡適引用其母??的螤柎髮W一位教授的話說,“我年紀越大,越感覺到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容忍”的意識,在他的自由理念里存在感越加強烈。
與胡適同為新文化運動領(lǐng)軍人物的魯迅,曾在臨終前說:“我一個也不寬容?!?/p>
魯迅是罵過胡適的,甚至諷刺胡是“帝國主義的軍師”。1931年,蔣介石召見胡適,魯迅在《知難行難》一文中寫道:“中國向來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時候,總要和文人學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時候是‘偃武修文’,粉飾粉飾;做倒霉的時候是又以為他們真有‘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當‘宣統(tǒng)皇帝’遜位遜到坐得無聊的時候,我們的胡適之博士曾經(jīng)盡過這樣的任務。博士曰,‘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可謂辛辣譏諷。
不過,對于魯迅的嘲諷,胡適不僅不反擊,還常常各處維護魯迅。20多年后,他依舊盛贊魯迅是“健將”“大將”。
魯迅去世后,其學生蘇雪林多次跳出來謾罵魯迅,胡適去信勸說:“魯迅自有他的長處,不可一筆抹煞?!?/p>
1937年,出版《魯迅全集》遇到困難,許廣平寫信向胡適求援,胡適立刻聯(lián)系商務印書館。只可惜還沒來得及,印書館就被日寇炮火炸毀。
雖大力提倡政治概念上的民主自由,但縱是政治立場上的分野,也并不能否定個人追求的人格、尊嚴與心靈層面的自由,這是胡適對魯迅從一而終的敬意之本。
胡適在個人層面對異見的容忍,對真理而非立場的守衛(wèi),看似寬容,實則是一種對底線的堅持。
正如他曾概括自己做人的底線是,“不降志,不辱身,不追求時髦,也不躲避危險”。看似“negative”的四個“不”,其實是胡適在經(jīng)歷數(shù)十年風霜洗刷后,對內(nèi)心底線和堅守的積極表達。
后人認為,在思想深度上,胡適談不上造詣高深,但作為一個獨立的知識分子,他終究為中國士人階層的人格理想做出了某種可靠近的榜樣:始終與教條保持距離,內(nèi)心具有恒久的使命感,不止為個人幸福,也不止為家國富強,更為一種具有培育性和可持續(xù)性的空氣與土壤。
實際上,直到今天,人類社會未曾停止對“自由”的探索。而在“后現(xiàn)代”概念已大行其道的當下,再談論自由,更多回到了向內(nèi)的求索與定位上,追求內(nèi)心的寧靜與松弛,與外部世界的社會、政治解構(gòu)等議題,始終存在一段距離。
百年后,隨著出國留學的成本降低,像胡適那樣赴洋深造、接受“精英教育”的學生也越來越多。為一紙文憑,為“鍍金”或為學術(shù)理想,他們已不必再談個性與思想的解放。
有人已在百年前清晰明白地告訴我們,一個自由且包容的心靈,是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