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洋
整個小召,人氣最旺的就是我的母親。她有門手藝,引得一眾女人上門。不說其他人,就說張斌的媳婦兒,一從她家的廠子出來,肯定開著她男人的小轎車直奔我家的門面房。
“紅霞,調(diào)上兩碗哇,帶走?!彼f起話來眼睛瞇成小月牙,讓人恨不得讓她多說幾句。
“還是兩摻?”母親邊往餐桌走邊說。
“一個要兩摻,一個光要面筋。”
母親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開始忙活了。
母親提起一張釀皮,“吧嗒”放在案板上,右手微微起伏,幾下就把釀皮切成比中指寬一些的條。張斌媳婦兒愛吃厚釀皮。
“唉,紅霞,你把這釀皮切得一樣樣的,這么勻稱。你說這分錢要是也能這樣就好了?!彼龑讉€涂著牡丹色指甲的手指互相摩挲著。
“咋啦?又和張斌吵架了?”母親把三分之二的釀皮抓進(jìn)不銹鋼盆里,回頭又抓了一把牛筋面。牛筋面是早就一條一條摞在大洋盆里的。母親接著說:“你們是錢掙得越多,越愛鬧整。”
張斌媳婦兒放下搭在左腿上的右腿,高跟黑涼鞋“噔”地放在瓷磚上,說:“現(xiàn)在生意哪能好做了?他光是從我這兒搜刮了,我是他一個人的會計?”
母親切了把香菜,裝滿料碗,重新端起盆,將醋湯、醬湯、蒜水、一勺姜黃水、半勺芥末水潑在淺黃色的釀皮上,是一點兒不客氣。辣子是母親早上炸的,蓬松又裹著鮮紅的色澤。家里的貓如果愛吃辣,一定又害怕又圍著直轉(zhuǎn)圈。灶臺上的鍋里還有胡油底,母親炒上兩個雞蛋,我能吃滿滿一碗米飯。
“生意不好做,你們砼廠也掙得大錢哇,一份工一份苦。夫妻倆,敢是互相體諒了。我們這男人還外面跑大車了?!蹦赣H撒下一把菜,指甲蓋大小的芹菜粒、擦成粗絲的黃蘿卜,還有腌酸菜,就是蓮花菜和胡蘿卜。與其說夏天腌得快,不如說夏天發(fā)酵得快,母親夾了兩筷子酸菜。不是張斌媳婦兒愛吃,是母親這兒的特點就是舍得放菜。
“哎呀,快不說了,人各有命,總不能奢望咱倆互相理解哇?”張斌媳婦兒笑著說,站起來撥拉了一下她燙得油亮的卷發(fā)。
母親給光是面筋的這碗貼了個五角星,那是我買貼畫送的一大張,母親說正好能區(qū)分當(dāng)標(biāo)記。母親把兩份釀皮掛在她手掌上,說:“面筋是昨天新洗的面筋?!睆埍笙眿D兒彎了彎眼睛,開門揚長而去。
最開始干這家釀皮店,母親和父親幾乎天天吵架。母親跟著二姨在左旗學(xué)會了吊釀皮,調(diào)這些料汁也熟能生巧,開一家店是對這身手藝的變現(xiàn)。用母親的話來說,這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父親不愿意,他到現(xiàn)在都覺得吃釀皮是女人們的愛好,跟著母親成天搗鼓這個,他算是廢了。于是,他去跑大車了,拉面粉,拉機器零件,半個月都在路上。
印象中,我沒見過這個女人。她褲管松松的,胯和腿平齊,顴骨透著紅血絲。
“這是……海軍媳婦兒哇?吃點兒甚呀?”母親起身,準(zhǔn)備迎她。
“紅霞姐,你忙不?想跟你說說話?!彼龑χ赣H說。
“行了哇,我和晶晶剛吃了飯,這陣兒也沒人?!蹦赣H拉她坐下,又指揮我去前面桌子上寫數(shù)學(xué)作業(yè)。
“你吃了么?我給你調(diào)碗釀皮哇!你家成成哩?領(lǐng)來讓耍了哇!”母親又說。
“他爸領(lǐng)著上街了,說嫌我不管娃娃。”女人兩手按著母親的胳膊大臂,示意她坐下。
“唉,男人么,你就不要跟他計較。”母親說著。
“咋這么些朝胡子,一個月才回來幾天,回來了啥家務(wù)不做,還怨氣大的。”海軍媳婦兒的怨氣也不小。
“就是的!我們家那個跟你們一起跑大車的呀,我咋能不懂你這種感受,把你氣得甘肅話都說出來了!我也是??!不回來哇,想他是我男人,回來哇,真麻煩人了!”母親雙手撐在大腿上,說著話還翻出了她的白眼仁。
海軍媳婦兒把她提著的一個袋子放上桌子,說:“這是老家的油茶,紅霞姐你嘗嘗?!?/p>
母親忙推過袋子,說:“你快個人留下喝,你一年回一次家,吃這些東西也是個念想哇!”
海軍媳婦兒耷拉著眉眼,她溫和的樣子,我久久不能忘。“海軍學(xué)會網(wǎng)購了,想喝就讓他給我買上?!彼f。
“你啊,我知道你是惦記著上一次。不要見外,咱們肯定就是女人體諒女人,女人體諒自己了?!蹦赣H的一只手搭在海軍媳婦兒的一只手上。一只手粗,紋路像溝壕,一只手干,捏起來的都是皮。
“紅霞姐,我……”海軍媳婦兒的眼睛漂著淚花花。
母親說:“給你倒杯磚茶,你看嘴唇起皮起得。”
“我不喝,姐,我這么多年還是喝不慣啊?!焙\娤眿D兒說。
“日子過得慣不?”母親站在原地,“我也不是勸你認(rèn)命,就是你得往前看,不能總回頭看了。你的老家,你的平?jīng)觥憬形乙宦暯?,我,我是把你?dāng)自己人啊?!?/p>
海軍媳婦兒擰過頭,說:“姐,沒有人跟我說過這種話。沒有人聽我說話?!彼穆曇粼絹碓叫。译U些聽不見。
母親伸手倒茶水。我以為她會過來抱住這個女人。
“你從來沒來吃過我們家釀皮,我知道是你吃不慣,我不怪你。你嫁過來之前都沒吃過湯涼皮吧?”
海軍媳婦兒看看我,又看看母親,說:“如果不是我養(yǎng)了那么大的兒子,我早就想一了百了了?!?/p>
“第一次在橋頭跟我說話,你也不慣,后來,我們不是常晚上去說話?巧兒,咱們都死不了,那就不能大活人被封死了?!?/p>
海軍媳婦兒“哇”地哭了,兩三根白頭發(fā)在頭頂驚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