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俊香
藍天下,白云邊,它微微泛紅的臉像一個羞怯的少女,修長的身材,包裹一身綠裙,肩頭兩片長長的葉子像垂著的綠飄帶,它飄逸俊雅出塵若仙。
陽光俯下身輕輕地吻著它,風兒纏綿地擁住它,鳥兒也愛慕,輕輕地靠近它,喳喳地說著情話。它陶醉著,臉就更紅更動人了。鳥兒忍耐不住猛地一吻,啄出它心頭的一粒微火,這個得手的偷心賊逃跑一般無情離去,留下的疼顫落了葉尖上一顆碩大的淚珠。陽光嚇得沒穩(wěn)住腳跌落塵埃,風兒也驚得四散。
這是我在杖子邊上種的高粱糜子,不必派它們用場,只為此時的景致,此景讓我迷離,恍惚中又被帶到了房后的紅高粱地。
九月是高粱糜子最美的時節(jié),穗大紅,葉和稈微黃。父親和母親揮舞著銀鐮把一顆顆紅穗子從秫秸上掐下來,捆成一捆一捆的,我負責運回院里放在“煙囪橋子”上,紅紅的穗子上帶著的細長的秫秸叫“箭稈”。
父親說趁著還沒開始秋收,抓緊扎幾把笤帚去賣,這笤帚糜子不濕不干顏色還好。說干就干,先“刮糜子”。一把不太鋒利的鐵鍬,一塊青石,鍬頭臉朝下擔在石頭上,右腳踩住鐵鍬,右手倒攥著糜子,左手為掌把糜子牢牢地擔在鍬刃上,右手使勁拽,刺啦刺啦,珊瑚珠似的高粱粒蹦了一地,母親把籽粒都收起來,她說,入冬后新媳婦結婚用得著。沒了高粱粒的糜子,又叫“細糜”,半缸清水,細糜一頭扎進去,只剩下一節(jié)箭稈露在缸外。
當父親張羅著要扎笤帚的時候,母親便先忙起來,她從倉房的棚頂扯下一團鑿軟的麻匹打經子。打經子的紡車是奶奶從山東拿來的,途中車子摔壞,只剩了風葉和軸承,和連接兩頭葉片的撐子,架子和底座完全壞掉。父親找了一個帶杈的圓木做了一個架子和底座。不知這紡車用了多少年了,它的幾根撐子都已極其光滑油潤,母親把麻匹的一端系在紡車的撐子上,右手拇指與食指捏一小團棉花,棉花裹住麻匹,扽緊麻匹,搖動紡車,手里的麻匹在飛快的旋轉中一點點上勁兒,越來越快,快得像一只飛轉的輪子,再快,只看見一圈圈的漣漪從母親胸前蕩開。
隨著麻匹上勁的速度,母親的手一點一點地往后移動,身體也隨著一寸一寸地往后傾仰,仰到她快要坐不穩(wěn)的程度才停住紡車,把這段上好勁兒的經子纏到撐子上,續(xù)上麻匹再轉起來。她像平時舞《東方紅》一樣,一俯一仰,一停一頓。
扎笤帚需要一把剪子,一把鐮刀,一個拐子,一個鋼油絲腰繩,一團經子。先把細糜三棵一組在箭稈處綁好,需要幾組由笤帚的大小薄厚決定。腰繩勒在腰間,拐子踩在腳下,嘴里叼著經子,拿起一組細糜在油絲繩上繞,油絲繩纏住細糜,這時開始用力勒緊,一組一組按順序排列,笤帚頭形成了。再扎笤帚把,這是最費工也最講究的,此時箭稈被勒得向四外怒張著,真像要射出的箭。削減它們的氣勢,就是剪掉中心多余的部分箭稈,再將剩余的箭稈攥到一起成胳膊粗細,不過此時它依舊帶著不服,像一只握緊拳頭血脈僨張的手臂。
一根根地擺弄,一根根地排列,撫摸是最好的溫柔。
笤帚把像一只要變身的飛鳥,低頭輕飛進油絲繩的底部,順勢一纏,交付自己的身體。父親兩手分別在油絲繩的兩側握住笤帚頭和笤帚把,雙腳使勁兒蹬住拐子,腰用力往后撐,身體如一張拉滿的弓。雙手趕著轉動趕著使勁兒,讓所有的箭稈都均勻地著力,著了力的箭稈服帖了。父親從嘴上拿下經子在油絲繩勒的地方纏了幾道,系好剪斷,余出寸許來長的經子再壓進箭稈里。勒好了開頭的這一道,余下才是展示技藝的部分:扎“花把”。
他要雕琢,一板一眼地雕琢,用最粗糙的手雕琢一個最細膩的世界。
扎“花把”,就是把最外一圈的箭桿單數挑起,把下面雙數的箭桿勒一圈,然后再把雙數挑起勒單數的。如此反復,一個二尺來長的笤帚把要差不多一下午才能勒完。勒完的“花把”凹凸有序,看著精美,摸著舒服,勒“花把”的繩不能用經子,要用買來的很細的尼龍絲繩,繩細如刀,不小心便勒破他的指節(jié)。
笤帚疙瘩有魔法,而且是家家不一樣的魔法。母親的笤帚疙瘩喜葷不喜素,動不動便奔著我屁股上的肉來,我只能兩手捂著往爺爺奶奶身后藏。鄰居二媽手里的笤帚疙瘩總能讓她男人笑,她總是攥著笤帚用疙瘩頭笑嘻嘻磨蹭她男人的肩膀,然后軟聲說話:“給我抱柴火去!”她男人就笑嘻嘻地麻溜去了。小紅她媽的笤帚疙瘩最厲害,會飛!冷不丁就飛出多老遠,“吧唧”一聲撞門框上或者撞杖子上……
有一回小紅讓我給父親傳話,讓他再扎笤帚的時候別留笤帚把,父親不聽,他扎的笤帚細糜都使沒了,笤帚把都不壞。
我九歲那年,家里的老房子很陳舊了,父親張羅蓋一座新房。
秋收之前新房子蓋完,拉了兩三千塊錢饑荒,他置辦了石磨與毛驢,準備做豆腐還債。
暮秋時候,父親在去姑姑家的路上撿了一個剛出生不久的男孩。
弟弟的奶粉實在賒不來的時候就喂些飯或糨糊,父親除了做豆腐增加收入以外,就是在春季種地的時候,邊邊拉拉的地塊和大塊地的地頭都種上高粱糜子,別人家地頭地腦都是種一些苘麻籽或栽一些向日葵,這樣種一是為了好辨認自己家的壟,二是阻擋豬呀牛呀的糟蹋地里的莊稼,我家的地頭都種高粱糜子,只為了能多扎些笤帚,多換幾個錢。
那個暑假,只有我哄著弟弟。他已有十來個月大,由于營養(yǎng)不良很瘦弱。我每天背著他,他穿一個背心,我穿一個大褲頭和一件后背都是窟窿的背心。
直到要開學了,有一天父親頂雨賣豆腐回來,打開藏在懷里的豆腐包,里面包著一個很漂亮的花褲衩和一件白底綠碎花的翻領背心,一摞本子,一捆鉛筆,父親囑咐我要節(jié)省著用。
父親每天半夜起來做豆腐,然后再出去賣豆腐,回來歘空兒(抽時間)扎笤帚。
那一年好像是我長那么大最遭罪的一年,大米飯撈不著吃,吃苞米面大餅子,上頓吃下頓吃。我最不愿意吃大餅子,早飯時揭一個餅子嘎嘎嚼著去上學了,白天在學校餓一天,晚上回家再吃一個餅子嘎嘎,還要幫著父親卷豆腐布。晚上肚子餓得咕咕叫,父親就在熬好豆?jié){之后,把我叫醒喝一碗。他會做好豆腐之后給我留一點,而我偏偏更不愛吃豆腐,比玉米餅子還不愛吃。我每天照舊一頓一個餅子嘎嘎,父親又生氣又心疼,就更不停地干活。平時他都穿得比較肥大,看不出他有多瘦削。有一次他扎笤帚往腰上勒油絲繩時才看到,原來他的腰比母親的腰還細。油絲繩再緊緊地勒在腰上,就像門口的電線桿子。
他沒日沒夜地干活,身上的力氣似乎快用沒了,他踩不緊勒笤帚的拐子了,為了能勒得有力量,他把門檻鉆了一個小洞,拐子別在門檻外頭,腰繩穿過小洞再勒到他的腰上,這樣他在弓腰往后扽的時候能使得出力氣。
腰繩好像勒進了皮肉,隔著衣服我能感覺到那種殺進肉里的疼,他每纏一道經子都是咬著牙用盡全力。
生活的困境就像這繩索狠狠地勒著他,他較著勁,咬著牙,不敢喊疼,也不敢停下。生活把困苦給了他,他把困苦轉換成力量,還給生活一片陽光。
日子一年年的好了,不用再賣笤帚掙那幾個錢。地頭地腦的高粱糜子不用種那么多,夠自家用就好了。自己家又能用多少,父親的笤帚、蓋簾大多都送了親朋。母親不許他種,他不聽,他說他喜歡看紅紅火火的高粱穗子,像雪地里的炭火。
他扎笤帚扎了一輩子,村里人也都使慣了他扎的笤帚。老了他不想扎了,老兄弟們就商量他,再扎幾把吧,扎幾把夠使上幾年了。他就又綁上油絲腰繩。
大伙兒說扎成了能使就中,別太用力氣,不比年輕,別干啥事都非得板板正正,糊弄糊弄能咋。父親只是笑笑搖搖頭。他這一輩子無論大事小事哪件事糊弄過呢!年輕時候鏟地,人家都會糊弄,留夾壟,或者鋤頭拉長趟兒,用土把草抿住,別人一條壟輕輕松松鏟到頭,他則累得滿頭大汗才鏟一半,不剩一棵草,不殺一棵苗。人家到地頭歇息他在鏟地,人家回家吃中午飯了他還在鏟地。大伙兒背后說他,落下點草就落下點唄,還有下遍呢。
唉,奈何他不會糊弄。不論人前背后,不會糊弄也不會說假話,更不會玩心眼兒,就這樣實打實的一輩子。
“粒粒珊瑚珠,節(jié)節(jié)瑯玕玉?!泵恳豢蔑站瓦@樣自然地擺著,便是頂級的藝術品。
西倉房像是一個小型的秫秸用具收藏館。支起的木板上從南至北一溜兒排開,都是父親用秫秸制成的各種生活用具。
我說掃炕的彎把笤帚像一張北斗,轉動冬夏,轉動花開花落。他點頭。我說掃地的長把掃帚像一顆歇腳的流星,刷鍋的刷帚像一只倒掛的絲瓜。他點頭。我說大大小小的蓋簾像天邊或遠或近的圓月,長長短短的彎簾像大大小小游水的小船。他搖頭。他說他不喜歡小船,無根無基漂泊不定。
他扎不動笤帚了,還種高粱糜子。只在杖子邊上種一溜兒,他把紅穗子一縷一縷地掛在墻上。他說小時候上私塾先生給他們講過,高粱糜子的穗子像火鳳凰的羽毛,那是它燃燒重生時落下的星火,有著不滅的靈魂。
到哪里去
一鍬,一筐,一人,到田野里去,小根蒜等在那里呢!
西風叟是個愛制造浪漫可愛的小老頭兒,它把大地描成華貴厚重的金色,樹葉染出赤橙黃綠的斑斕,云梳理得若羽毛輕盈,天幕洗得纖塵不染清透碧藍,連陽光都揉成波浪的形狀,鋪滿角角落落,鋪進午后的時光。
南風君是好“色”之徒,偷偷潛回來在繽紛的葉子間流連纏綿。葉子也是情愿的,你看它們顫抖著的嬌媚的身子就知此刻它們內心有多歡暢。
雖然霜降已過,但西風叟未催,南風君便賴著不走。我也被眼前的景象迷住,徘徊流連忘了初衷,南風這個家伙居然亂情,趁我不備跑來輕浮我的鬢發(fā)和額頭,氣得我一把推開它躲進田野。
推倒莊稼的田野有些落寞,一垛垛豎立在陽光里的玉米秸稈像一座座收容歲月的城堡,過往的蟲聲、鳥鳴、白云、星辰都在這里留下足跡。
無影無蹤,小根蒜是都躲起來想逗我嗎?彎下腰吧,或許是想要個見面的儀式感吧!目光一寸一寸認認真真在一堆一堆即將匍匐大地的蒿草里,淺淺見底的小溪畔尋找。
輕手輕腳,不敢弄疼蒿草倦了的脊背,它馱著日子里的風雨好不容易走到生命的這一站,更別踩碎腳下的枯葉,它們只剩一副脆弱的骨骼了,相擁著擠成一塊厚被的形式蓋住身邊裸露的土地。大地給它一份養(yǎng)育的恩情,它反哺大地一份守護的愛。草木知道感恩,當它們用瑟瑟顫抖的身體里最后一點溫度去溫暖即將僵硬的土地的時候,我們則以糧食的名義在一步步無情地鏟除它們。
順著一縷倒在地上淺黃如線的葉子的指引,剝開失去油潤而變得干澀的土層,大大小小的小根蒜暴露在眼前。它們驚詫地看著我,一個個臟了吧唧,沾著許多黑皮,有些瘦弱、干癟的須子似幾根亂線頭一樣糾纏著。我一直認為小根蒜的須子才是它的靈魂,白白粗壯的長須,灌滿土地的精華,吃在嘴里有嚼頭。蒜頭大的如拇指肚,最小的跟一粒大米差不多,舍不得扔,摘得干干凈凈放入筐里。這要是父親看到,準會指著我的腦門數落:你呀,這是吃命呢!它們可愛又可憐的模樣惹得我總是低眸,用溫柔至極的眼神去看,然而一個冷不防,被它們一把給我按回到童年,按回到那個在田野里奔跑攥著大把小根蒜花的女孩面前。
廣袤的曠野里,小根蒜的花開了,眾多的野花里數它最窈窕,淡紫色極小極小的花,像一個個小傘擠在一起,鮮艷且優(yōu)雅,尤其那一條舉著花冠的長莖,像一只美人的纖臂,修長有彈性。它的顏色從根部至頂部由淺變深一點點地變化著,又像一條溫潤的玉帶。我們則會把它變成更精致的鏈子,戴在脖頸、手臂、耳朵和發(fā)辮上。
靈巧的小手指歡快地舞蹈一般,左一下右一下,把花莖掰成每段兩厘米大小的長度,每段之間皮是不能扯斷的。很快一條綠玉粒串成的鏈子搭在手上,紫色的花冠就成了這條鏈子的瑪瑙墜。戴在脖頸是項鏈,戴在發(fā)辮上是頭花,纏在腕上就是手鐲,不小心弄斷的就做耳環(huán)和戒指,再采各種野花編織一個美麗的花環(huán)。當一個小男孩為一個穿著天藍色連衣裙梳兩條小辮子的小姑娘做完這些的時候,一個小小的新娘就坐著小伙伴用手臂搭成的轎子出發(fā)了。
小根蒜有好幾個名字,大名“薤白”。我們從來不叫它的大名,就像我們在家里的時候都喊小名,只有在學校里才喊大名。它有好幾個小名,小根蒜、野蒜、大腦瓜。三老板一見挖小根蒜的小孩老遠就唱:搶吧菜,大腦瓜,小孩吃了學習好,小媳婦吃了能當家,老太太吃了眼不花!還攔住我們把筐里最大的小根蒜拿出來比較,挖得又大又多的他就使勁兒地夸贊,還會擅自做主,把筐里最多的抓一把勻給最少的。
當飯桌上家人都搶著我挖的小根蒜蘸醬吃得香的時候,我就笑嘻嘻地唱:搶吧菜,大腦瓜,有人吃,沒人挖!他們笑話我,除了能挖點菜還能干點啥,我不生氣,還會拎著那個有點夸張的大筐繼續(xù)和小伙伴們去挖。小伙伴們嘲笑我的大筐,說我每次挖的菜連個筐底都蓋不住,還嫌棄我挖的菜不干凈,帶著干草棍兒。她們就不說自己都有姐妹幫忙,而我只有我自己,在那一大幫孩子中,最小的我自己。
有一次我真的挖了大半筐,是葉子綠油油的時候,而且是干凈整齊地放在筐里。提回家父親很開心,中午用它炒了菜,還做了“菜團子”的餡兒,老屋的時光里至今還留著一絲炒小根蒜的香氣。
鏟二遍地的時候,婦女們把鏟出來的小蒜頭都收起來,去梗去須只留腦瓜兒,放筐內掛于檐下或倉房通風處。風干外皮的小蒜頭失了大部分水分,只剩了辣氣,變成了紫黑色,晶瑩透亮,像我棉襖上的玻璃紐襻。來年下新醬了,醬發(fā)缸之前,舀一碗稀稀的醬湯,抓把小蒜頭在手里搓搓,搓下的皮用嘴使勁兒一吹,小蒜頭往醬湯里一扔,一頓飯下來個個滿頭大汗。我不敢吃,但看著他們歡快流汗的樣子,也感覺到了一種舒坦。
從南走到北,從東走到西,翻遍了田間地頭壕溝土埂,只挖了少半筐,真正能算上蒜頭的寥寥。曾經的餐桌上它唱主角,現在它沒這個實力了,它被莊稼逼出了田野,茍且著在邊邊拉拉的地方落腳生存,恐怕這種地方它們也住不長了。看看這幾年水泥路的路基上,就那么一點土地都被勤勞的人種上苞米、豆子,栽上蘇子,他們很精心侍弄這些莊稼,一棵雜草都不許長。
前兩天村微信群里村主任宣布要在地頭重修拉地的道,讓家家把占的“抹牛地”給讓出來。每塊地頭都留有寬綽的“抹牛地”,為了春種秋收走車走人所留,是不允許種的。
是該給莊稼拉一條警戒線了,不然風都沒了下腳的地方,只能氣急敗壞地在莊稼地里橫沖直撞。你的壟抵著我的壟,你的苗壓著我的苗,人在打,苗也在打。當阡陌重現的時候,可不可以允許一些野草生存呢?
它們該去哪里呢?沒了家園又沒處流浪的野草,天氣會越來越冷,它們只有使勁兒佝僂起身體,躲避這一次勝過一次的寒涼。讓它們去哪里呢?夕陽無聲,默默地歇腳山后,白云無聲,輕輕地酣于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