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瓊
(泰州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蘇州滄浪亭中西部的仰止亭旁的五百名賢祠人物石刻像堪稱姑蘇一絕,這些石刻像的底本主要為嘉道年間的學者兼藏書家顧沅所輯①現(xiàn)五百名賢祠人物石刻像數(shù)量多于《吳郡名賢圖傳贊》所載,陶澍、林則徐、梁章鉅等與顧沅同時代之人,其像、贊并不見于書,后因五百名賢祠遭戰(zhàn)亂損毀,同治十二年(1873)修補重建,陶澍等人石刻像才補入。。石韞玉言顧沅“并前所存,合而為冊,又廣搜博采,自周末以至本朝,凡得五百七十人。其像或臨自古冊,或訪得之于各家后裔。其冠服悉仍其舊,均有征信,無一憑虛造者”,道光七年(1827)陶澍命人將這些畫像“壽諸石,建祠于滄浪亭西”,后來梁章鉅“又議改作書本,并系以小傳,以廣其傳”。[1]一部地方名人畫像傳《吳郡名賢圖傳贊》②《吳郡名賢圖傳贊》為道光九年(1829)長洲顧氏刊本。因此誕生。此書以每位傳主一像、一傳、一贊的形式,輯錄了吳地歷代名賢五百七十人的肖像及生平事跡,是顧沅主持編纂的一部地方性名賢畫傳。
顧沅(1799—1851),生于吳中望族,字澧蘭,號湘舟,又號滄浪漁父。潘錫恩評其“稟性穎異,讀書輒過目成誦;不求仕進,不以科舉之學為學”[2]654;錢泰吉稱他“收藏舊籍及金石文字甲于三吳”[3]。顧沅曾“薈萃圖籍”,“建藝海樓以藏之;搜羅碑版及周秦漢代鼎彝、歷代古錢,則有吉金樂石之齋、古泉精舍以貯之”,“收藏之富、賞鑒之精、交游之廣,猶不足以盡君也”。[2]654顧沅不僅雅愛收藏、交友,而且著述甚豐,平生“所著有《聽漏吟》《游山小草》《然松書屋詩鈔》若干卷,俱未刻,其手輯而已。刻者《關(guān)帝寶訓》《文昌化書》《陰騭文圖注》《圣廟祀典圖考》《古圣賢(像)傳略》《吳郡名賢圖傳贊》《賜研堂叢書》《花溪祠堂志》《婁東文略》《七姬志》《昆山志》《焦山志》《滄浪亭志》《元妙觀志》《建隆寺志》《莫愁湖志》《乾坤正氣詩集》《今雨集》。輯而未刻者《吳郡文編》二百四十卷、《吳郡詩錄》一百卷、《江左金石志》一百卷、《歷代泉幣圖考》二十四卷”[2]654。這些著述中,包含大量的圖文體文獻,其中人物畫傳類共三種,《圣廟祀典圖考》最先成書,爾后纂成《古圣賢像傳略》《吳郡名賢圖傳贊》。第一、三種皆像、贊、傳齊全,中間一書有像、傳無贊文,皆是當時影響較大的圖文體傳記文獻。其中《吳郡名賢圖傳贊》涵括人物最多、體制最完備、規(guī)模最大。另外,顧沅所輯《乾坤正氣詩集》輯“忠臣義士之詩篇,上自周秦,下迄元明”[2]654,其中作者亦人各有像。
此外,顧沅還“集有明以來名人所畫扇面二百二十六家,裝為十冊,編以十干。題曰:‘吳中畫派冊’”,石韞玉評曰:“湘洲向時曾集吳地名賢像,又集《吳郡文編》,桑梓敬恭之誼可為盛矣。茲又集是冊,俾吳中畫家能事藉此不朽,非深心大力其孰能之?”[4]647收集吳中畫派所繪扇面,也是顧沅在保存吳郡名賢文獻中所作出的一大貢獻。為古賢作畫傳,搜集刊刻前人作品,體現(xiàn)了顧沅對先賢的崇敬,及其傳承古賢精神和優(yōu)秀文化成果的愿望。除搜集古賢肖像、畫作、詩文外,顧沅也非常看重對當代名賢肖像的留存。馮桂芬《林少穆督部師小像題辭》曰:“湘舟于公(林則徐)有舊,以公為當代偉人。于其過吳也,請留其像以去。”[5]1057《姚石甫觀察小象題辭》曰:“繪桐城姚石甫先生瑩像。先生前宰吾郡之元和,有惠政……”[5]1061因林、姚二人“為當代偉人”“有惠政”,故顧沅請人繪其像并題詠,這與《吳郡名賢圖傳贊》等名賢畫傳的編纂一樣,體現(xiàn)了顧沅對心懷家國、施政于民、清正廉潔之士的推崇與敬仰。
吳郡名賢眾多,哪些人應被輯錄,陶澍在《蘇郡名賢像刻序》中曾明確說:“以像為斷,其人賢而無像者不與?!盵6]75能否收集到畫像,是決定名賢是否被刻像并被輯入《吳郡名賢圖傳贊》的重要標準。然“賢而無像者,亦不乏其人”,因此顧沅等人“復搜羅載籍其姓名可考者,又得五百九十六人,匯為一冊,附于前所鐫諸賢之后”[4]643,此冊即為《吳郡名賢補遺》,有傳而無像。
圖像以配贊文,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戰(zhàn)國楚帛書“配合圖畫的四言韻語形式”,被“視為圖畫類畫贊的雛形”。[7]贊文多簡潔,方便附像涂壁刻石。至魏晉時期,人物贊文多因像而生。是否“因像而生”成為《昭明文選》區(qū)分贊、頌二體的重要依據(jù)。即便是作者自稱為“頌”的文章,《昭明文選》也曾據(jù)其因像而生的特點,輯入贊類?!稌荣t象贊》為“以繪像成書之最古者”[8],關(guān)于此書,魯迅曾在《賀氏〈會稽先賢象贊〉序》一文中說道:“《隋書》《經(jīng)籍志》:《會稽先賢象贊》五卷……《新唐書》《藝文志》云,《會稽先賢象傳贊》四卷。其書當有傳有贊……”[9]從書籍名稱來看,《隋書·經(jīng)籍志》所載的五卷本應有像、贊無傳,而《新唐書·藝文志》中的四卷本,則像、贊、傳俱全,若是同一書籍,傳或為后加。與劉向《列女傳》先纂傳、后添加圖像及贊文不同?!秴强っt圖傳贊》則采取了像贊先成、傳記后出的編纂順序。
顧沅所藏圖集甚豐,馮桂芬稱其“家藏先賢象千余軸”[5]1057,這為其編纂系列像傳奠定了基礎;前人所纂圖文體傳記也為《吳郡名賢圖傳贊》的編纂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資料和經(jīng)驗。吳郡名賢傳的編纂在顧沅之前已成傳統(tǒng):《隋書·經(jīng)籍志》卷三十三載有三國時陸鎧編纂的“《吳先賢傳》四卷”[10];《新唐書·藝文志》卷五十八所載“《吳國先賢像贊》三卷”[11],圖文結(jié)合;至明清,名賢傳記的纂集大興。顧沅曾梳理吳地此類文獻的編纂情況:“吾郡先賢傳贊,前明則有楊循吉《往哲記》、王世貞《往哲贊》、劉鳳《續(xù)先賢贊》、文震孟《名賢小記》、文秉《續(xù)記》;玉峰則有方鵬、張大復《人物志傳》;虞山則有管一德、馮復京《文獻志》《先賢事略》;松陵則有《史元耆舊傳》、潘檉章《文獻志》;婁東程穆衡《耆舊傳》;練川則有朱子素《吳疁文獻》。”[12]38在這些文獻中,題中有“贊”字者多圖文并出,文震孟《名賢小記》(即《姑蘇名賢小紀》)后亦補圖,文圖并行。而對《吳郡名賢圖傳贊》的編纂影響最大的是王世貞的《吳中往哲像贊》及張蟾對《吳中往哲像贊》的增補。顧沅等人則在借鑒二書的基礎上又有所增益,他說:“王世貞《吳中往哲像贊》只畫明代諸賢,僅中葉而止。至國朝張蟾補入隆、萬、天、崇諸賢,兼及寓公。是冊合而繪之,遠溯周漢,近益昭代以來先賢,共得五百七十人,名曰《吳郡名賢圖傳贊》?!盵12]37顧沅等人為補入明前及清時諸賢,做了大量的圖像尋訪、考證工作,“訪之賢裔、祠宇塑像以及好古者鑒藏,皆確有考證,不敢臆見妄作”[12]37;“正像小影悉照原本臨摹。其冠服間有不合古制者,悉考時代正之”[12]39,充分體現(xiàn)了顧沅等人在編纂過程中嚴謹?shù)闹问肪瘛?/p>
《吳郡名賢圖傳贊》中的圖像在“皆有所本”的基礎上繪制而成,畫像是“玉峰孔君繼堯一人手筆”[12]39。關(guān)于孔繼堯,邵融《耕硯田齋筆記》中曰:“字硯香,號蓮鄉(xiāng),昆山人。山水花鳥無不入神,尤精人物??と祟欍浼秴强っt圖冊》《圣廟祀典圖考》,繼堯為繪圖像,無不得神,能使觀者肅然起敬云?!盵13]《吳郡名賢圖傳贊》體現(xiàn)了孔繼堯精湛的繪畫藝術(shù)。他筆下的名賢肖像多嘴角上揚,眉目含笑,神情謙和,給人以可親可敬之感,再加上傳贊對先賢事跡的敘寫,使畫傳較其他傳記更具藝術(shù)感染力,也更易使讀者對先賢生出敬重及“尚友”之情。
五百名賢祠石刻像上的贊文落款為“楊文蓀題”,《吳郡名賢圖傳贊》沿用了這些贊文。贊文作者楊文蓀(1782—1853),字蕓士,一字秀實,浙江海寧人。楊文蓀“學問淵博,邃經(jīng)學,詩筆幽俏……精究語言文字之學,與胡珽并重藝林;又工書法”[14],是學者兼藏書家,曾與顧廣圻、何元錫等一起應阮元之聘,纂《十三經(jīng)??庇洝?,著有《廣注》《逸周書王會解》《西漢會要補遺》;在金石學方面亦有造詣,著有《南北朝金石文字考》《南宋石經(jīng)考》;所選《國朝古文匯鈔》,以評選精當見稱;且能詩,著有《述鄭齋詩鈔》。林則徐曾撰聯(lián)為他賀壽云:“文采動公卿,經(jīng)史緒余襄吏事;神仙偕眷屬,越吳來往駐華年?!盵15]從對聯(lián)看,楊文蓀當時在吳越兩地皆頗具文名。
傳記后的史贊多用于總結(jié)評述,同時表達作者的見解。像、傳、贊結(jié)合的人物畫傳,贊多兼具史贊與像贊功能,重客觀真實性,也略具抒情色彩。如《吳中往哲像贊》《于越先賢像傳贊》中贊常用“噫”“哉”“兮”等語氣詞來表達作者的贊嘆或感慨。而楊文蓀所撰的贊文,卻很少存在主觀抒情色彩。他的贊雖較傳先出,但皆如史贊一般,附于人物傳記后。因贊是在無傳文情況下創(chuàng)作的,對名賢一生重要事跡、德行的彰顯便成為贊文的首要任務,所以贊文往往概述人物一生,在一定程度上承擔著傳的功能。又因每人像贊皆四言四句,字數(shù)有限,故只能用簡潔的語言凸顯人物的典型特征。如《李白贊》曰:“自稱酒仙,人謂詩豪。淑慝是辨,獎郭斥高。”[16]1718選取李白一生中最為人稱道的事,言雖簡短,但讀來便知在寫李白;再如“放逸自喜,書如其人。先生之狂,先生之真”[16]2018,則是書法家祝允明書法風格、個性特點的寫照;“溫州治術(shù),首及田疇。令順民心,若水之流”[16]1986則刻畫了文林的清官形象?!秴强っt圖傳贊》中的贊文也并非只專注敘寫人物事跡,有時也側(cè)重于議論或抒情,如《文天祥贊》曰:“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岳岳文公,于斯無愧?!盵16]1818此贊以議論為主,作者對文天祥的崇敬溢于言表。但總體來看,《吳郡名賢圖傳贊》的贊文在發(fā)揮總結(jié)評價功能時,很少直接抒情。
贊文與肖像的關(guān)系和題畫詩文與畫作的關(guān)系有很大不同,像、贊一般在重現(xiàn)人物相貌與反映人物生平、性情方面各司其職。吳郡名賢的贊與像一起上石,但像較贊先出,像、贊所呈現(xiàn)的圖文關(guān)系更為松散,偶有二者互證的現(xiàn)象。如張汝舟像給人以溫和豁達之感,其贊曰“平心應物”[16]1990,贊與像皆體現(xiàn)了張汝舟平和的性情。但因畫像多為正面半身肖像,主要功能是留存像主的容貌,故人物的性情、品德、喜好很難通過肖像反映出來,而贊文又很少題詠容貌,故互證現(xiàn)象在《吳郡名賢圖傳贊》中較少,更多的是體現(xiàn)了一種像贊互補的圖文關(guān)系,以贊文補充人物容貌外的信息。如上文所提及的祝允明,其肖像端莊,但贊文卻刻畫了其作為狂士的個性特征。
《吳郡名賢圖傳贊》中的很多圖像取自《吳中往哲像贊》,但它的傳記部分卻較《吳中往哲像贊》更為簡潔而博雅。朱珔曾對比二書的傳記特點:“《吳中往哲》紀述較繁……君(顧沅)乃甄綜而雅廣焉,網(wǎng)羅浩博,闡揚前徽,于斯為篤?!盵17]顧沅亦云:“凡郡邑志傳,各隨事跡。繁簡篇幅,互有短長。是傳事實一從簡明。”[12]38與其他志傳相比,《吳郡名賢圖傳贊》的傳的確體現(xiàn)了簡潔、博雅的優(yōu)長。
《吳郡名賢圖傳贊》的傳記確實參考了《吳中往哲像贊》,但與后者相較,簡潔是其特色。此二書皆有《周壽誼傳》,兩篇傳記開頭內(nèi)容一致,但《吳郡名賢圖傳贊》省去了重復表達的語詞“高皇帝”“癸丑”及可有可無的“也”“有(又)”“之”等字,語言更為簡潔。接著敘周壽誼“隱德”,《吳中往哲像贊》曰:“計翁生當在宋之淳祐四年甲辰,跨元及明,凡三國十三帝而不肯仕?!盵18]《吳郡名賢圖傳贊》曰:“生于宋淳祐四年甲辰,至明洪武歷十三帝而不仕?!盵16]1846二者相較,后者更加言簡意賅。
《吳郡名賢圖傳贊》傳記敘述簡省,很少以具體事例表現(xiàn)人物性格。如《邢參傳》略記人物一生:“公姓邢,諱參,字麗文,長洲人。誅茅附城之野。杜門耽書,賓客至或無茗椀。有時薪火斷則食冷。戶無長物,未嘗干謁,不輕履友人家,雖素所厚者,亦不享其一糲。早年喪偶不再娶。故居在葑門外,今名邢家巷。晚年筑讀書房于虎邱西原,墓即在焉。”[16]1976傳文惜墨如金,平實敘來。高兆的《續(xù)高士傳》卷四亦有邢參傳:“嘗天雪累日,甕無粟,兀坐不出。人往視之,方苦吟誦也。又連日雨,復往視,屋三角墊,參怡然執(zhí)書坐一角,不滲,復累日矣。以壽卒。”[19]此傳詳略結(jié)合,通過雪天苦吟和雨日讀書二事刻畫人物性格,其對邢參高士形象的刻畫較《吳郡名賢圖傳贊》更為生動、細致。然《吳郡名賢圖傳贊》探訪考證邢參故居及墓地的實學精神,卻是《續(xù)高士傳》所難以比肩的。
圖文體的人物像傳,傳文多芟繁就簡,以遷就圖文共存、左圖右文的傳記形式。即便是朱珔評曰“紀述較繁”的《吳中往哲像贊》,其傳記亦篇幅短小。較《吳郡名賢圖傳贊》晚出的《于越先賢像傳贊》,傳記大多選取人物一事,集中筆力表現(xiàn)傳主某一方面的品德、性情。《吳郡名賢圖傳贊》的傳記雖從簡,卻往往包含了更豐富的信息,常以最精簡的筆墨敘述人物生平典型事跡,從而全面反映人物一生。如同記孝子,《于越先賢像傳贊》中《漢楊孝子威》曰:“嘗與母入山采薪,為虎所逼,自計不能御,于是且號且行,虎弭耳而去?!盵20]以一事寫楊威孝行?!睹鲄切⒆酉c辍芬鄬⒐P力集中于吳希汴割趾為父續(xù)斷指一事?!秴强っt圖傳贊》為孝子周容立傳,寫他因帶給母親的栗子被妻調(diào)換而休妻,同時也花很多筆墨表現(xiàn)周容的義舉[16]1816;寫杜瓊則從夢父、刲股療母、堂室名與母親的關(guān)系、為母請旌節(jié)、私謚“淵孝”等多方面來刻畫人物及表現(xiàn)人物孝行,同時也寫其以孝為本、不愛虛名的性情,多方面表現(xiàn)傳主一生。[16]1936《吳郡名賢圖傳贊》對聲名顯赫的賢者,記述更加全面。如《范仲淹傳》[16]1748,傳主的學問、仕宦經(jīng)歷、為官特點、治世才能、胸懷抱負、身后之事皆一一平實述出;《倪瓚傳》[16]1840亦述甚詳,名號籍貫、書室齋堂、藏書治學、金石收藏、繪畫風格、散財避禍、詩文交游、被捕獲釋、卒年墓志等囊括于一百八十八字中,實可謂文字簡明而內(nèi)容豐富。
因贊比傳文先出,故《吳郡名賢圖傳贊》中的傳記還體現(xiàn)了對贊文的詮釋、呼應及補充,如《李白傳》以“高力士以脫靴之恥摘其詩句,激怒貴妃,帝欲官之,妃輒沮止”“救郭子儀”闡釋贊文中的“淑慝是辯,獎郭斥高”[16]1718;《周復傳》中“公器度純雅,風神韶秀……居官清介多惠政,三十年如一日”則是對贊文“純雅其度,清介其節(jié)”的呼應[16]2142;《文伯仁傳》曰:“下筆數(shù)千言立就……故交沈煉以言事忤嚴嵩下詔獄,士無敢曰其冤者,公裸而詈于門屏間,一時義聲震四方”,“結(jié)詩社,徜徉山水間,公為文法韓昌黎,詩法白太傅,書法鐘王,畫法王叔明,卓然名家,為海內(nèi)推重”,從傳主正直耿介的個性及詩文書畫成就等方面進行闡述,對贊文“天水冰山,形諸怒罵。揮灑煙霞,筆含造化”既有呼應,亦有補充。[16]2130
《吳郡名賢圖傳贊》“創(chuàng)始于甲申(1824)冬,告成于戊子(1828)秋,凡四閱寒暑而成”[12]39。此書之所以如此耗費時力,最重要的原因是“前人各傳中,于年壽、第宅、祠墓往往略而弗載,茲廣搜志銘傳記,以補其闕”,“先賢事實自史傳、志傳之外,嘉言懿行散見載籍及遺老傳聞于有關(guān)掌故者,本傳之后略志一二,以廣見聞”[12]38-39,存古賢像,考證、搜尋先賢墓地、故居、祠堂等遺跡,尋找散落民間而不見載于志傳的故實,是《吳郡名賢圖傳贊》纂輯的一大特色,也是此書獨特的學術(shù)價值之所在。
顧沅非常重視對名人祠墓的尋訪、考察與保護。潘錫恩說顧沅對“名人祠墓淪浸于荒煙蔓草中者,必搜剔整頓”[2]654。在《吳郡名賢圖傳贊》中,亦可以發(fā)現(xiàn)顧沅親自尋訪資料的痕跡,如《顧德輝傳》中言傳主葬于“(昆山)縣西界溪。公有刻石小像,并自題絕句及倪云林贊于上,在范氏義莊。(顧)沅訪得之,今藏于花溪貞孝公祠,載新修《昆新合志雜記》中”[16]1836。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顧沅雖然時常親力親為,但書中所涉人物眾多,為保證資料的全面可靠,他組織、尋訪吳郡各地人士聯(lián)合編纂,從采輯到纂寫,參與者不下三十人,除顧沅、孔繼堯、楊文蓀及纂傳的張應麟外,還有彭蘊章、褚逢春、張寶泉、許廷誥等。顧沅等人本著實錄的原則,墓地、祠堂、不見載于史傳的掌故等信息有則記之,無則不載?!赌攮憘鳌吩唬骸熬佑性屏痔?、蕭閑閣、清閉閣……吳人周南老志其墓曰:‘元處士云林先生?!盵16]1840這些資料不見于《明史·倪瓚傳》、《姑蘇志》、沈周《倪云林傳》、高兆《續(xù)高士傳》等。再如《王英傳》記述王英被擠落水一事,《姑蘇志》《吳中往哲像贊》皆有所載,但其卒后“簡其橐,不滿一金”“邑令設酒饌邀,公辭,赴鄰翁飯。曰:‘鄰翁治具,難不若令之易也?!l(xiāng)人至今傳之”[16]1864等亦不見于其他書籍,是顧沅等人從民間搜集來的掌故。
《吳郡名賢圖傳贊》傳記中補充添加的墓地、祠堂等信息,地址往往具體翔實,如《朱良傳》中“葬支硎山,祠在樂圃書院旁”[16]1800,《蘇軾傳》中“晚年屢至姑蘇,構(gòu)樓虎邱,人稱東坡樓,即今仰蘇樓址也”[16]1776,《徐禎卿傳》中“葬虎邱西麓,祠在盛家浜”[16]2054,《婁堅傳》中“葬(南城)南門外石岡橋門南”[16]2376,等等。海瑞為廣東人,曾在吳地做官,深受當?shù)厝藧鄞?,但并非卒于吳,故傳曰“祠在陳墓?zhèn)”[16]2184,有祠無墓,完全是根據(jù)當時實際情況的記載?!端螌W朱傳》因傳主率眾抵抗清兵被殺,尸骨被焚,故“以衣冠葬黃石橋東花柳村,祠在南園”[16]2462。這些實地考察來的墓祠等信息,記載著顧沅所處時代尚存的先賢遺跡。而名賢墓祠的保留,顯示了吳地對名賢精神的追尋與繼承。人杰地靈,地因人而聞名,吳地的歷史文化底蘊亦因此而彰顯。
關(guān)于顧沅《吳郡名賢圖傳贊》等圖文體書籍及地方文獻的編纂意義,吳廷琛曰:“其人往矣,尚友者猶且誦其詩、讀其書,以想見其為人,而其人終不可得而見也。于是乎撫其風采,圖其狀貌,一志其愛慕無已?!雹賲峭㈣。骸豆攀ベt像傳略序》,顧沅輯、孔蓮卿繪:《古圣賢像傳略》,清道光十年(1830)刊本。潘錫恩曰:“激揚忠孝,表章湮沒,俾百世而下想見其為人?!盵2]655尚友古人、激揚忠孝、表彰湮沒可謂較為全面地概括了顧沅編纂《吳郡名賢圖傳贊》的初衷。其中,尚友古人是從修身層面而言的,表彰湮沒是為了弘揚與傳承名賢精神,激揚忠孝則飽含著顧沅挽救晚清頹勢的心愿與理想。陶澍《蘇郡名賢像刻序》曾言“標以吳郡一國之善,即天下之善也”[6]75,若從這一層面考慮,則《吳郡名賢圖傳贊》等的編纂,實具有“濟天下”的意義。而且,《圣廟祀典圖考》等書中的名人也不僅限于吳人及宦于吳、寓居吳者。
《吳郡名賢圖傳贊》創(chuàng)作于甲申冬至戊子秋,此時的中國看似天下承平,實已危機四伏:政治腐敗,官員徇私舞弊;軍力衰弱,軍備廢弛,西方列強蠢蠢欲動,鴉片的輸入量不斷增多;其間又有張格爾叛亂,其先后攻占喀什噶爾、英吉沙、葉爾羌、和闐等城。而《吳郡名賢圖傳贊》對清廉名宦、忠義之士和外敵入侵時寧死不屈、奮力抵抗者最為推崇,其中不無扭轉(zhuǎn)風氣、補救時弊、力挽危亡的意味?!秴强っt圖傳贊》的傳記雖以簡明為尚,然《王英傳》在《吳中往哲像贊》中僅一百一十字,而在《吳郡名賢圖傳贊》中卻多達二百七十四字,此傳記言記行,敘述詳盡,清晰刻畫了一位敦厚廉潔、以身許國、謙遜寬仁、親民愛民的清官。在兩篇傳記的長短對比中,或可窺見《吳郡名賢圖傳贊》在編纂過程中對官宦清廉之德的側(cè)重與推崇;從《王英傳》違背傳文“一從簡明”的撰寫原則的做法中,也可體味顧沅關(guān)注時事世情的苦心。
在英國侵略勢力支持下發(fā)生的張格爾叛亂被后世學者稱為鴉片戰(zhàn)爭前中、英的間接沖突,此事是貫穿《吳郡名賢圖傳贊》編纂全過程的一件大事,以激揚忠孝為己任的顧沅不可能對此無動于衷?!秴强っt圖傳贊》對叛亂或外族入侵時名賢們的所作所為記述甚詳,如《黃鉞傳》[16]1876記傳主在燕王朱棣“靖難之役”中不屈赴死的事跡,以人物語言及細節(jié)描寫來刻畫黃鉞形象,飽含對睿智、正直、忠義之士的頌揚,充滿了傳奇色彩;《練達傳》[16]1874是少有的以詳寫一事來表現(xiàn)人物德行的傳記,練達夫婦在靖難兵亂不屈赴死前,將臨產(chǎn)之妾托付給郭元宗,郭元宗不負所托,終使練家香火得以延續(xù)。此傳雖以練達為傳主,但郭元宗之義與練達之忠兩相輝映,令人讀畢對郭元宗亦生敬仰之情。再如《張選傳》曰:“公與李綱、宗澤力排和議,三請回鑾不報。高宗即位,首疏四事,以親君子、廣教化、迎二帝、定國本為要。旋與王淵、張浚、康履等扈蹕南渡……料敵制勝,算無遺策。未幾,奉命使金,不屈,死之。朝廷憫其忠,敕葬西山篁村,賜祠謝宴嶺。額曰‘純忠祠’,在盛家浜?!盵16]1790張選有治世之才,面對外族入侵,力排議和,寧死不屈,使讀者在嘆息、惋惜之余,敬意油然而生。另如《滕茂實傳》[16]1792記載了另一位出使金國、被留居金、不屈而卒的民族英雄,彰顯了傳主寧死不屈、從容就義的氣節(jié)。
見賢思齊,這些名賢在國難當頭之際的行為,對同處國難中的人們不無啟發(fā),其教化意義也因此彰顯。顧沅以為名賢存像作傳、贊的方式,表達了其糾風除弊的拳拳之心。顧沅《乾坤正氣詩集》“所選之詩多是富于愛國主義精神的作品,編者的用意還在于挽救清王朝危亡”[21],《吳郡名賢圖傳贊》的編纂亦是如此,忠臣義士“公而無私,計一國不計一家,為天下不為一身,人能忘其身家以為國,而至天下氣之正”[22],書中的名賢傳記,利國利民者繁,利于家族者簡,在人物傳記的繁簡選擇中寄寓了編者對治世名臣的敬仰及渴盼。
《吳郡名賢圖傳贊》以像為斷、像先贊后、傳記后輯的編纂過程,決定了它與其他圖文體傳記在圖文關(guān)系方面有著較大的差別。作為一位藏書家兼學者,顧沅主持纂輯的《吳郡名賢圖傳贊》與由畫家主持編纂的圖文體傳記有所不同。上官舟的《晚笑堂畫傳》、任渭長的《于越先賢像傳贊》的圖像的寫意性、贊傳的抒情性較強,而《吳郡名賢圖傳贊》則側(cè)重史學價值,體現(xiàn)了顧沅等人實地探訪、廣為搜羅、圖文皆有所本的嚴謹治學精神。但本書的編纂意義不僅在于其學術(shù)價值,更在于顧沅經(jīng)世致用的治學精神。書中人物或因忠廉政績聞名,或為有“隱德”的世外高士,或在文學、書畫等方面卓有成就,或以孝義著稱,等等。
在人物的各種品德、成就中,《吳郡名賢圖傳贊》最重忠孝,激揚忠孝是顧沅輯纂各類書籍的首要宗旨。忠、孝二者,忠又重于孝?!秴强っt圖傳贊》的編纂亦不無勸世之旨,它以古賢的肖像、為人處世的方式等激起今人對古賢的緬懷、敬仰,“以興起人之志氣,使奮然有見賢思齊之意”[23],并以此影響世風,從而有益于世事時情。因此,《吳郡名賢圖傳贊》是晚清蘇州學風融合漢宋、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的重要體現(xiàn)。同時,《吳郡名賢圖傳贊》的傳記常涉當時民間流傳的故實、先賢的墓祠古跡、吳地的風俗人情,雖是在為名賢立傳,傳承傳主的精神與事跡,同時也是在闡釋當?shù)孛麆俟袍E及文化風俗等的歷史淵源,這類資料的纂入是《吳郡名賢圖傳贊》相較于同類書籍的優(yōu)長及其獨特的編纂特色,這種編纂特色及其所體現(xiàn)的對古跡文物的傳承和保護精神,即便在今天依然具有借鑒意義。